雖然相公的態度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但是能夠跟隨在他的身邊……好吧,是跟在他身後小跑步,但是千金已經夠滿意了。
因為當她跑得很喘很喘的時候,昂首闊步走在前頭的相公還是會不時停下來等她,雖說他臉上的神情是不耐煩又沒好氣的,可是她看得出他舉止中的溫柔。
就是這一抹溫柔,時時溫暖了她的心房。
楠竹帶她去一間雅致的酒樓,點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各武各樣的點心更是作工精緻可口。
千金看得讚歎不已,小嘴張了老半天,半天合不攏。
他倒是被她逗笑了,「怎麼儘是看呢?吃啊,這些都是可以吃的。」
「真、真的嗎?」她纖指微微發抖地指著其中一盤像巧手剪出來的粉紅色花朵,「這個也可以吃嗎?」
「這盤叫玫瑰糖花糕,是仿玫瑰花朵捏成的糕點,又香又甜,你吃一朵試試。」他看她歡喜讚歎的模樣,忍不住動手夾了一朵給她。
她感動得要命,拿起那可愛精巧的糕點,左瞧右瞧老半天,就是捨不得吃。
這是相公親手夾給她的,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保留珍藏一輩子。
「怎麼不吃呢?」他吃著一盅瑤柱魚柳羹,納罕地看著她手捧糕點發愣良久。
聞言,千金恍然回過神,小臉不禁一紅,「啊,我、我想待會兒再吃,先吃菜好
朋。」
肚子真的餓得狠了,滿桌的菜香不斷鑽進她鼻裡,再加上楠竹在身旁,她心情好得不得了,胃口大開,拿起筷子就全速進攻。
用秋風掃落葉還不足以形容她狼吞虎嚥的動作,恐怕是「狂風掃落葉」才能稍微比擬一二。
成親兩個多月來,楠竹從來不知道他的新婦有個牛胃。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急急低頭掩飾。
千金吃得太開心了,以至於一下子失控,把所有的飯菜、點心一掃而光,只剩下那一朵玫瑰糖花糕。
他真是大開眼界。
為表示由衷的敬意,他親手替她斟了一杯龍井茶,「請用。」
她心滿意足地吃完最後一片玉蘭片,舔了舔唇瓣,再捧起那杯龍井啜飲了一口……啊!千金幸福的小臉驀地一愣,這才驚覺到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她竟然……竟然當著相公的面表演蝗蟲過境,把所有的菜統統吃完了,簡直就像個超級千年大餓鬼!
要命,她又在相公面前出糗了。
她呻吟一聲,小臉埋進空碗裡,實在不敢再抬頭見他。
楠竹疑惑地盯著她,「怎麼啦?」
剛剛見她小臉飛揚燦爛,可愛得不得了,可是下一瞬間她的小臉黯淡了,還忙不迭地躲進碗裡去。
她真像只容易受驚的小兔子。
他的心微微一蕩,忍不住伸手點了點她的頭,笑咪咪地重複問。「喂,你怎麼啦?」
「我……對、對不起。」她結結巴巴的說。
「做什麼又跟我對不起?」他又好氣又好笑。
「因為我……我讓你丟臉了。」哪家的媳婦會吃得跟頭豬沒兩樣?
千金忍不住抬頭左看看、右看看,心虛的感覺全酒樓的人都往這邊看,他們一定都在譏笑她吧?
丟臉?
楠竹一頭霧水,隨即領悟,「把飯菜都吃光很丟臉嗎?我倒覺得這樣比較不浪費。嗯,看不出你還有這種美德,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最討厭女子吃得比一隻鳥還少?」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是真的嗎?」
「那當然。」他故作憤慨,「暴殄天物天地不容。」
她看著他,情不自禁甜甜笑了起來,「相公,你真好。」
他非但不嫌棄她,反而還安慰她……
當初她衝動之下自願嫁進卑家果然是正確的!
楠竹被她充滿崇拜的甜美笑容惹得心一陣怦然騷動,深吸口氣才鎮定住心神,淡淡地笑道:「小意思。」
不過他心裡還是頗為她的崇拜而暗自竊喜。
「相公,」千金鼓起勇氣問:「你常來呀?」
楠竹點點頭,打開扇子優雅地揚了兩下風。「嗯,這兒景致好,菜也好,我經常與好友來此共聚。」
「我也想看看相公的好朋友。」她衝口而出。
他搖扇的動作頓時一僵,防備地盯著她,「為什麼?」
沒有察覺他的怪異,千金兀自天真地道:「因為他們是相公的好朋友,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我想要認識他們,藉以多瞭解相公一些。」
他心一動,可是又復冷硬。「不行。」
他沒有忘記上一次的教訓……儘管已過去半年了,卻依舊歷歷在目,鮮明得像是一觸及又會滲出血,熱辣辣的劇痛起來。
對一個貪圖富貴的女子來說,無處不是強烈的誘惑,她雖然狀似天真無邪,可是女人的心思是海底針,變起臉來更是比變天還快,而且最毒婦人心……楠竹的臉色陰沉了起來。
這種遭受背叛的滋味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雖然上次事件過後,他與那人已是恩斷義絕,此生真正的知交好友也只存秦關與駱葉,但難保她不會自作多情,一相情願地攀上他們其中一個人。
楠竹的臉色因過去的記憶與陰影變得冷漠,溫暖的笑容也漸漸冰冷諷刺。
千金有些失望,「為什麼?」
「你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冷冷地開口,「做我卑家的少夫人不得拋頭露面,你不再是以前那個米鋪商的女兒了,自己的行為要檢點一些,別讓人以為我卑家娶了個不守婦道的大花癡。」
她胸口一痛,忍不住辯白,「相公,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嗎?以你當初那麼主動要嫁入卑家的行為看來,我會這樣想是很理所當然的。」他露齒一笑,笑容裡毫無暖意。
他怎麼可以這樣想她?他怎麼會把她想得這麼壞?
千金因激動與難過而顫抖起來,拚命嚥下喉頭的淚意,「你……你怎麼這樣說我?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女子,我對相公是真心誠意的。」
「小點聲,注意自己的身份。」楠竹輕斥,「我個人是不介意,但是卑家再也禁不起鬧任何一個笑話了,如果你那麼迫不及待想讓人知道我倆的身份,讓人知道我們夫妻不睦的話,你儘管再高聲一些。」
千金摀住小嘴,心裡又酸又痛又苦,可是他的話卻一針戳中了死穴。
的確,卑家是再也不能鬧出笑話和醜聞了。
可是……相公為什麼這麼討厭……幾乎是恨她的?
為什麼?剛剛他明明還是待她好,對她笑的呀!為何一忽兒他又變了性子?
千金真的不明白,不懂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相公……」她努力壓下心酸,低低地道:「我太大聲是我的錯,對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是水性楊花的女子,請你不要冤枉我。」
楠竹心底有一絲惻然,但依舊無動於衷。「是或不是你自己明白,我不過是囑咐一句,而且你忘了我們之前約法三章,我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太多,我的知交好友更不是你想見就能見得到的,你儘管做好你卑少夫人的職責就好,我的事不要你來插手。」
他說的話太直接也太狠了,千金屏住呼吸,深怕自己忍不住當場痛哭失聲。
她的小手攬得好緊好緊,拚命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熱意。
相公真的恨她嗎?為什麼?
「你聽懂了沒有?」楠竹強迫自己要狠,要硬下心腸,一時的心軟只會後患無窮,他千萬不能忘了半年前的教訓。
他並不愛她,甚至談不上喜歡她,娶她不過是迫於形勢,待日後覓到知心人,她自然就可以下堂求去……所以在那之前,他就將她高高的供著,讓她暫時擁有卑家少夫人這個頭銜,只要她不介入他的生活,他就不會出醜,更不會辱及他卑家的聲名。
如果早半年前他懂得這樣做,卑家名聲也不至於被取笑至今。
千金強忍著淚,失魂落魄地點點頭。
透過模糊的淚眼望去,面前那朵粉紅嫣然的糕點玫瑰像是生在水底般,恍若是虛幻的美麗,一晃立時會消失在眼前……
鏡中月,水中花……她的姻緣也是相同的命運嗎?
那一晚,夫婦倆回到卑府後,再度形同陌路,各走各的路。
楠竹像是在同什麼人生氣似的,頭也不回地往書樓方向走去,留下千金獨自佇立在通往春風星樓的月洞門前。
明月在,清風來,依舊是閃爍星空……只可惜跟她今晚出門前的歡喜相比,此刻的淒悵傷痛格外椎心刺骨。
千金沒有立刻走回春風星樓,她只是佇立在月洞門前一直想、一直想……她做錯了什麼嗎?
是什麼時候做錯的?還是一開始就做錯了,以至於到現在錯錯錯……一路錯到底?
爹說他們是高攀,這就是「高攀」嗎?
因為相公覺得她高攀,所以對她生氣,可是公公明明是那麼樣地開心啊,她一直以為她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對每個人都有幫助的大好事,為何相公的指責卻讓她心痛得要命?
她一相情願地嫁給他,給他帶來了很大很大的麻煩嗎?
肯定是的,否則相公怎麼會這麼討厭她?
千金落寞寂寥地站在晚風中,想起安靜冷清的春風星樓,今夜又將獨自睡覺,連個可以說話的對象也無,心底深處的淒寒遠比外頭的晚風還冰涼了。
「爹,我好想回家。」她先是小小聲地呢喃,像是害怕給人聽見,可是偌大的庭院半個人也無,四周靜悄悄,天地之間像是只剩下她一個人,像是被孤零零地遺忘了,她忍不住大聲哽咽,「我……我想回家。」
回那個小小的,卻溫暖熟悉的家。
就算房子老老的,擺設舊舊的,床褥硬硬的……可是到處都有感情,不像在這裡,到處都沒有感情。
可是這個圈圈是她自己套進身上的,事到如今,她想解開,還解得開嗎?
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新任少夫人是個大胃王,可是這兩天可怪了,送進少夫人房裡的飯菜都只動了幾筷子,小木桶裡的飯像沒動過般地送回廚房。
廚娘不禁開始緊張,以為是自己手藝變差了,煮的飯菜不合少夫人的胃口。
「少夫人,你再多吃點好不好?」魚兒望著滿滿的一桌菜,這可是廚娘使出渾身解數做出的美味佳餚,但是平常特愛狂吃猛吃的少夫人卻懶懶地動了幾筷子,然後就歎口氣的停下筷子。
「我吃不下。」千金從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這四個字,但卻是字字發自內心。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倦了。
身體不想動,腦筋也不想轉,什麼都不願去想,這樣日子會好過些,就是一天過一天罷了。
不要去想相公厭惡她,不要去想前途一片茫茫然,不要去想自己在卑家只是個米蟲與過客,不要去想自己將在這裡爛死終生……
她的眼眶又濕熱了起來,猛地握拳一捶——
不!不可以想,說好不再去想的!
魚兒目瞪口呆地看著上好檀木裂開一角,暗暗吞了口口水。幸好少夫人捶的不是她,否則肋骨不知得斷幾根。
一定是有什麼事……不過話說回來,打她服侍少夫人這些日子來,起碼有兩個月辰光沒見少爺踏進這屋裡過……她有些了悟與領會了。
少夫人……一定很傷心吧?
魚兒當下就衝動得想跑去稟明老爺此事,發揮她金牌臥底的效用,可是轉念一想,這些日子老爺高興得不得了,心頭大事得以了結,便和三五好友結伴到江南去遊玩了,她就算想投訴也沒辦法。
再說,少爺可是得罪不起的……魚兒很窩囊地想著。
唉,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夫妻的事旁人就更難插手了,牛不喝水強按頭,難道我還能勉強少爺和少夫人上床不成?
魚兒百般同情又歉疚地看著千金愣怔失神的容顏。
「少夫人……」她吞吞吐吐的開口,「再怎麼樣,身子是最要緊的,身體顧好才有本錢,以後才可以耗久一點……你知道我意思的。」
千金抬頭,勉強一笑,小臉毫無生氣。「魚兒姊,我不懂,不過不要緊,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對不對?不用去懂,反正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青春很短暫,一眨眼就到白髮蒼蒼……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她的語氣蒼涼到讓魚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少夫人一向天真爽朗又可愛,為什麼這兩天突然變得暮氣沉沉了?
「少夫人……」魚兒終於再也控制不住,大著膽子問了出來:「你跟少爺……不好嗎?」
千金怔怔地回望著她,「我和相公沒有不好。」
也沒有好過。
身為妻子不能讓夫婿疼愛憐惜已是夠丟臉了,她怎能讓府裡的人再為她心煩?而且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看到別人同情的眼光。
因為她湧塞在心頭的自憐已經滿到快溢出來,幾乎要淹死自己了,她怎能再承受任何來自別人的同情?
「少夫人,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快樂,而且少爺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進你屋裡了。」魚兒心直口快地道:「難道你不打算想想辦法嗎?你不怕萬一少爺移情別戀,喜歡上別的女子嗎?」
聞言,千金大大一震,小臉剎那間褪了血色。「相、相公會喜歡上別的女子?會嗎?他會嗎?」
「怎麼不會?」魚兒向來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少夫人,你得當心哪。這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而且外頭漂亮的姑娘那麼多,難保不會有幾個故意黏上來。我同你說呀,那些姑娘家都不知道少爺原來長得這般英俊好看,若是曉得他有錢有勢、又生得玉樹臨風,那還不擠破了頭競相嫁進咱府裡做小妾嗎?」
千金心一沉,被她「安慰」得心緒越發難過了。她猛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氣,舉步往外走,「我出去走走。」
「少夫人,你要到哪裡去啊?我是跟你說真的,你千萬得放在心裡,別讓少爺有機會和藉口討小老婆……少夫人?少夫人?」
哇,走了。
魚兒看著千金飛也似地跑走,一手撓著頭,半天還沒意會到自己失口闖大禍了。
「老爺,你叫我當金牌臥底,可你自個兒卻跑到江南逍遙去,放我這苦命的臥底裡外不是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操心麻煩、不操心也麻煩……」她捂著隱隱作痛的腦袋瓜,哀聲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