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載在生氣。
不對,應該說是在狂怒,因為他雙眼明亮得像要噴火,緊抿的雙唇和下巴線條嚴峻緊繃得像寒冰離就。
他氣阿青那樣傻,傻得以肉身去保護他,白白捱了三劍,受了這樣重的傷。
但是他更氣自己居然讓她受傷!
「該死的!」千載像頭焦急不耐的狂猛老虎般不斷來回踱步,嚇得正在診療阿青傷勢的老大夫心驚肉跳,原本就不穩的老手更是頻頻抖了起來。
「大夫,他要不要緊?要不要緊?」他心急地逼近老大夫質問。
「傷、傷勢確是非常沉重,但是幸虧止血得早,否則早已回天乏術。」老大夫戰戰兢兢的回道,仍不忘吹捧了他一下。「是公子點的穴止血吧?真是高明、高明啊!」
「那他為什麼昏迷不醒,臉色慘自得嚇煞人?」他臉色鐵青,一反平時的笑臉迎人,咬牙切齒地追問:「你怎麼不給他包紮呢?你的藥箱沒帶來嗎?你快給他治呀!要多少銀子我都給你,無論什麼千年人參、萬年靈芝,只要能夠醫好他,我統統都可以弄來,你快說啊!該敷什麼、吃什麼藥才能救他?」
「公子,小老兒當然是要為傷患包紮的,但是……」老大夫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可需要迴避迴避?」
「迴避?」千載一愣,隨即惱怒。「開什麼玩笑,救人要緊,還要迴避什麼?難道你想對他怎麼樣?」
「啊,小老兒明白了,失禮、失禮。」老大夫以為他倆是一對夫妻,連忙點頭如搗蒜。「夫妻恩愛同心,豈需迴避,是小老兒莽撞冒失了。公子放心,我這就給她治。」
夫妻?
千載呆了呆,瞬間有股掐死面前這個老頭子的衝動。
是不是蒙古大夫啊?他究竟會治不會治?老眼昏花到把阿青認作是個女子,還是他的妻子……
若非看在這小鎮就只有這個庸醫,他一定會二話不說立刻將老大夫給「請」了出去。
在這間還算寬敞乾淨的客棧上好客房中,千載的耐性已經瀕臨崩解邊緣。
「你到底要不要醫治他?」他惡狠狠地道,憂心地望向床上毫無動靜的人兒。
「好好好,當然要治。」老大夫取出一柄剪刀,輕手輕腳地剪開阿青下脅處染血破損的衣衫,然後擰乾了帕子輕拭去三道傷口上的血污,並且在上頭撒上有著淡淡草香的雪白藥粉。
千載擔憂地看著他的動作,炯炯生光的眼神緊盯著阿青那白嫩肌膚上可怕又嚴重的劍傷,他的心瞬間絞擰成了一團,連呼吸都帶著疼痛。
縱然在昏迷中,阿青仍舊為大夫為傷口上藥的舉動而渾身顫抖著。
「輕一點,大夫,輕一點……」千載一顆心吊得老高,幾乎都快蹦出嘴巴了,心疼地提醒老大夫,「他會痛。」
「有有有,我手腳放得格外輕了。」老大夫屏息著,直到藥粉完全吸附在傷口上,且滲血的情況漸漸止住,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了,現在只要將傷口包紮妥當,別發炎了就好,但是……」
「但是什麼?」他初初要鬆口氣,又隨即僵硬起來。
「這麼大的口子,今晚定然會高燒不退十分凶險。」老大夫面色嚴肅地道:「若捱得過明早發了汗退了燒,那麼她的傷就比較不妨事,可如果燒退不下去……再來的小老兒也不敢說了。」
「你是說他會死?」阿青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這……傷口太深,她的身子又弱……」老大夫遲疑地開口,「不過我會開幾帖鎮痛化炎補養元神的方子,待會我讓小徒弟研好後給您送來,三碗水煎做一碗藥汁服下,一日四回,或許有所助益功效。」
這話說得那麼心虛,氣得千載真想再破口大罵幾聲「該死的庸醫!」
但是如今他們陷在這鳥不生蛋的小鎮上,就算他急得五內俱焚,也只能夠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麼就有勞大夫,只是要快。」他極力鎮定冷靜下來,取出一錠銀元寶塞入老大夫手裡。「這一點診金小意思,請你收下,謝謝你了。」
老大夫昏花的老眼一見到銀閃閃的五兩元寶,登時當地發亮了起來。
「這、這……這太多了。」他手都抖了起來。
「不多不多,只要能治好阿青,我會奉上更多酬金以謝大夫的妙手回春。」他黑眸掠過一絲著急,「現在能開方子了嗎?」
「能能能。」老大夫二話不說,猛點頭急急往外走。「我馬上就回去開方子抓藥讓徒弟送來,公子放心,小娘子的性命就包在小老兒的身上。」
連男的女的都分不清了,實在令人很難有信心。
怕是一條命就此斷送在他老人家手上啊……
千載苦澀焦灼地搖了搖頭,轉過身伏在昏迷不醒的阿青的床榻邊。
「阿青,你一定要振作。」他修長的手指憐惜心疼地拭去她額際上的冷汗,看著她慘白無血色的小臉,胸口湧起難以言喻的痛楚。
但是更多的是鞭抽過他心臟的自責與愧疚,為什麼?為什麼他會該死的粗心大意到令阿青受傷?
在那三柄劍刺入阿青身體的那一-那,他彷彿可以感覺到冰冷的劍尖也同時刺進他的心房……可能還要更痛!
「傻瓜,你為什麼要用身子護著我?你知不知道這樣會送了你自己的小命?我寧可受傷的是我,起碼我皮粗肉厚,捱個幾劍也死不了……」他沙啞低沉地痛喚著,大掌緊緊握住她冰冷得像雪的小手。
他喉頭哽咽熱縮著,怎麼也抑止不住胸口逐漸蔓延開來的酸楚和燒炙感。大掌緊包覆著她冷冰冰的手,不斷摩挲著,期盼能夠替她暖一暖。
就在這時,床榻上的人兒忽然微微一動,他大喜若狂,正要開口叫喚──
「王……王爺危險……劍來了……好痛……危險,快閃呀!王爺……」阿青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夢囈著,額際冷汗顆顆沁出滾落,渾身驚悸顫抖著。
千載聞言,胸口如遭重錘擊中,痛楚得幾乎無法呼吸。
阿青自己傷成這樣,就算在昏迷夢囈時,心心唸唸還是擔憂掛記著他。
他究竟何德何能,值得阿青這般傾情相待?
「爹……娘,你們為什麼要走……阿青好怕……我不要你們走呀!」她忽然又低低啜泣起來,他的心都快碎了。
「阿青別怕,有我在這兒陪著你,我永遠永遠都不會捨下你的。」他著急地幫她擦拭著冷汗,強迫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溫柔,低低地安撫著她。「乖,好好地歇著,一切有我呢。」
「我……我不知道……求求你們……我什麼……都不知道……」阿青掙扎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卻依舊陷在夢魘中未能清醒過來。
千載一把將她攬入懷裡,驚惶地發現她渾身發燙得緊。
「阿青,你撐著點,藥馬上就來了!」他氣急敗壞地對著房門大吼:「店小二!快來人啊!都滾到哪裡去了?」
話聲方落,滿嘴油光的店小二邊抹嘴邊打嗝,匆匆跑了進來。
「客倌,您找我呀?」
「去幫我催催紀大夫,他抓藥抓了好半天了。」他怒氣沖沖的說,皇家尊貴氣勢-那間鎮懾得店小二一陣呆愣瑟縮。
「是是是,小的馬上去催……」他剛想轉身,卻險險撞上了拎著一壺熱滾滾藥香四溢的瓦罐子,急呼呼衝進房門來的愣頭小子,嚇得店小二破口大罵:「娘的!二柱子,你走路不帶眼睛的呀?」
「燙喲!救人如救火,小二哥,你快快閃邊,這藥燙──喲!」二柱子忙把藥罐擱在桌上,然後倒了一碗藥恭敬奉上。「公子,快趁熱讓小姐喝下吧,我才熬好的,藥勁恰恰最有力,我家師父說了,一碗下去就能見效果。」
「多謝了。」千載也顧不得那粗瓷大碗看起來不怎麼乾淨,劈手就接過,放輕動作溫柔地扶起她的頭,細心地一小口一小口餵入她的嘴裡。「乖,張口……好阿青,就是這樣,一口口喝下去,別嗆著了。」
她皺著眉頭,迷迷糊糊間乖乖嚥下了藥汁,苦得令她打了個哆嗦,自高燒又酷寒中驚醒了過來。
「好苦……誰給我黃蓮吃?」她小臉皺成一團,頻頻吐舌,不小心又扯到了傷口。「啊──好痛!」
「當心你的傷,噓,別再亂動了。」千載看在眼裡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又是憐惜,鐵臂忙箍住她不得動彈,免得再弄疼了自己。
是他的聲音令她在極度難受中勉力抬起頭來,眨動著乾澀沉重的眼睫。
「王……王爺?」她頭暈目眩,眼前陣陣發黑,怎麼也擠不出一絲一毫力氣來。
老天,她的下脅疼得像是插了幾千根針般,渾身更是虛軟又發冷發熱,折騰得地連喘氣都好費勁,好像閉上眼睛暈死過去還比較省事。
「乖啦、乖啦,把藥喝完好嗎?」他百般勸哄著。
「苦……」她小臉揪在一起,難以舒展。
「那麼待會我給你松子玫瑰糖吃,乖。」他像哄小孩般笑意晏晏道,將碗沿又抵在她唇邊。
她哀怨地別了他一眼,只好皺眉喝下剩餘的藥汁,可是支撐著的一口氣也散了,瞬間又暈迷了過去。
「阿青!阿青!」他的心跳霎時停止,激痛狂吼。
「公子,小姐只是累極了昏睡過去,不打緊的。」二柱子跟在師父身邊久了,沒醫過人,起碼也見多了病人的樣,連忙安慰他。「真的。」
千載吁了一口氣,面色猶是憂心忡忡,待輕緩地將她扶躺回床上後,玉樹臨風地翩翩然起身,自袖中又取出一錠銀子給二柱子。
「多謝小哥還幫我們熬好藥,這是點小意思,打賞你的。」
店小二在一旁羨慕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才熬個藥就打賞三兩銀子,那可是他足足干三個月活還掙不了的一筆小財啊!
「不不,我不能拿,不過是熬個藥罷了。」二柱子忠厚老實得樹枝打下來,也不懂得摸頭,自然是頭搖得跟博浪鼓沒兩樣。
「我堅持。」他不由分說把銀子塞進二柱子懷裡,感激萬分的千載壓根忘記要「嫌棄」二柱子灰撲撲滿是藥末與泥垢的一身,更在將銀子塞給他之後,熱情地握住他的手猛搖。「謝謝、謝謝。」
二柱子受寵若驚,作夢也沒想到這位氣勢尊貴非凡的錦衣公子居然這樣親待自己。
店小二的口水已經流到不行,忍不住哀聲歎氣起來。
平平都是巴掌小鎮的居民,為什麼際遇差那麼多咧?唉。
「小二,勞煩你去準備點人參燉老母雞湯,還有幾樣好菜與一壺清茶,要快。」千載笑吟吟地又取了五兩銀子交給店小二,「我餓死了,還有我家阿青,待會醒來才有熱湯可喝,啊,燉好後用砂鍋先煨著吧,煨透了滋味更鮮美。」
「謝公子重賞!」店小二笑到嘴巴裂到耳朵,就差沒趴倒在地上三呼萬歲萬萬歲了。
「別客氣,快去、快去。」他催促著,眼神愛憐地望向床上昏睡的人兒。
待吃飽後,他今晚可得好好守著阿青,隨時注意他的身子狀況,萬萬不可有差池才是。
「馬上來!」店小二拉著二柱子傻笑著退下。
千載靜靜地再落坐床沿,細心地掏出懷裡的絹子替她拭汗。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有種奇異悸動的心跳感,彷彿就這樣一生一世照顧著她,好像也不錯。
他輕輕地俯下身,嘴唇輕若蝶翼般地碰觸她滾燙的額頭……驀地悚然一驚!
老天,他在做什麼?
「阿青是個男的,我居然、居然……對他……」他臉色都白了,猛然起身,震驚地瞪著她皎潔蒼白的小臉。
該死的,他究竟著了什麼魔?怎麼可以對自己的貼身男童有慕少艾之情呢?
「難不成我真的有龍陽之癖?」他怔怔地僵立在當場。
慘了……
阿青足足高燒了兩天兩夜,千載心急得衣不解帶地照拂著她,卻又要時時刻刻克制自己,千萬要和阿青保持距離謹守分際。
他不能越陷越深……明明知道阿青是個男兒,卻偏偏著迷難禁。
事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苦苦思索著,卻心煩意亂得怎樣也理不出個明白。
他只知道此時此刻,糾結著的一顆心全都是為了阿青。
終於,阿青險惡的傷勢和高燒在第三天早晨漸漸緩和了,老大夫在細細搭脈診治過後,鬆了口氣地宣佈她已經熬過最危險的那一關。
「公子,您的小娘子會沒事的。」老大夫抹了抹汗,露出笑道。
「他……沒事了?」千載聞言,渾身鬆弛了下來,雙膝一軟地坐在床頭,釋然寬慰的笑容終於躍現眸底。
謝天謝地……真是謝天謝地,阿青會沒事,他不會離開他了。
強烈的釋放感令他激動得想仰天長嘯,又想緊緊摟住阿青放聲大笑,可是他不敢,他怕自己又對阿青生起了那千不該萬不該的遐思動心。
他忽然有股衝動,想請老大夫替自己號號脈,看看是否身子或是腦子哪兒出毛病了。
「這藥還是要持續吃,還有,今兒下午傷口得換乾淨的繃絹了。」說到這裡,老大夫突然面有難色,「公子,小老兒午後有事得出鎮一趟,我那學徒二柱子也不方便為小娘子換藥,男女有別,雖說是視病如親,但是……」
「我明白。」他深吸口氣,「我會親自幫他換藥的。」
他已經懶得向這對老大夫和學徒解釋阿青是個男人的事實,只要阿青傷治得好最重要。
雖然他心底有千百個不願意,誰知道一碰觸到阿青的肌膚,他的失心瘋會發作到什麼地步?
唉,光想頭就疼。
「還有,小娘子這身衣裳最好換換,她流了這麼多汗,想必此刻也很不舒服,所以……」
他忍不住狠狠白了多事嘮叨的老大夫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我也會幫他換衣裳的。」
「最好能用熱帕子擦擦身體,這樣舒爽些。」老大夫仍繼續碎碎念下去。
「我都知道了。」他咬牙切齒,「要是您老沒事的話,可以先回去了。」
「哦,是是是,小老兒倒忘了小娘子是公子的愛妻,公子自然會好好照顧。」老大夫訕訕笑了,「小老兒告退。」
待老大夫離去後,千載搖了搖頭,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酸痛疲倦-髒,他足足有三天沒有沐浴了,而且連衣衫都沒換。
所有的衣衫都留在馬車裡沒帶出來,看樣子他只能隨便屈從於買幾件尋常冬衣了。
他略一沉吟,想出去買,最終還是捨不下傷重昏睡中的阿青,更何況再有殺手來犯就糟了。
「小二,店小二!」他揚聲喚道,很滿意地看見店小二幾乎是立刻衝進來。
「公子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小的,小的保證上刀山下油鍋連眉也不皺一下。」店小二滿面堆歡,顯然日前那五兩銀子已經讓他對千載崇拜到五體投地,甘願做牛做馬也無怨言。
「沒那麼嚴重,你幫我去買幾件上好絲緞料子的冬衣,若有狐衣大氅或坎肩圍領也多買一些,剩下的是犒賞你跑腿用的。」他拋了一錠金子給店小二,笑咪咪的說:「就勞煩你了。對了,回來順道燒一大桶熱水進來,我要沐浴。」
「小的馬上去辦,馬上去!」店小二樂歪了,捧著金子屁顛屁顛地趕著去辦事。
世上果然金銀最好用。
千載笑了起來,彈了彈袍子上的灰塵,鬆快地伸了個懶腰。
「總算能稍稍喘口氣了,嗯,趁阿青還未醒,等會我在屋子裡先洗個澡。」他褪下了紫金厚緞袍子,露出裡頭雪白天蠶絲長衫和碧玉腰帶,哼著小曲將衣衫掛上屏風。
平時王府裡總有百八十個服侍他起居更衣的人,再不也有阿青替他準備衣飾,今天沐浴卻要自個兒來,倒也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