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兒急不擇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瑪瑙鎮上,左彎右彎只想甩開追兵,沒想到竟跑到郊外。
她喘到快斷氣,撫著劇烈作疼的腰倚在一株大樹底下,「這……這裡是……哪……呼呼,哪裡……」
翠綠的樹林和蜿蜒的清流小溪,不知名的野花散落在碧茵草地上,自林間灑落的金光和隱約的鳥叫聲交織成了清新幽靜的氣息。
彈兒看呆了。
不過她著實渴極了,稍稍休息片刻後就跪在溪邊,伸手掬起清涼的水喝。
「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說,你的行為太過魯莽。」
一個低沉淡漠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彈兒一驚,登時被水嗆到了。
「咳……咳咳……」她的小臉瞬間漲紅,痛苦地拍著胸口。
他輕喟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她身後四步處,隨手折斷一枝長滿綠葉的樹枝,在她背後撣拍了拍。
若不是她太過驚異,眼前的男人又太英俊懾人的話,彈兒可能會笑出聲來。
她揮了揮手表示自己無礙,大咳了兩聲之後順了順氣,「公子,你嚇了我一大跳。」
「對不住。」他眼底閃過一絲懊惱,依舊站在四步外。
保持距離,以測安全。
「不打緊。」她喘了喘氣,小臉微微嫣紅,「敢問你貴姓?」
「金,我姓金。」他淡淡地回道。
「金公子。」他的眉眼之間英氣勃發,俊挺的五官雖面無表情,卻依舊教人有點喘不過氣來,彈兒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怎會有這麼英偉的男人,而且還站在她面前。
小姐一定會非常、非常迷戀他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腦子倏然閃過這個念頭,伴隨而來的竟是一絲心酸……是啊,自古英雄配美人,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每出戲文上都是這麼說的。
「你是花旦?」他開門見山的問,毫不噦嗦。
她愣了一下,「我是……花彈,你怎麼知道?」
「哪一班的?」
她睜大了眼睛,這位金公子太神了,怎麼知道她出身戲班子?
「賽家班。」他好了不起,彈兒忍不住滿心崇拜起來。
他說不定是什麼天上神仙下凡來的,要不然怎麼突然無聲出現,又知道她這麼多的事情?
想到這裡,彈兒真想跪下來卜個卦占問一下自己將來究竟會不會變成一個紅牌的花旦,不過礙於神仙表情很嚴肅,好像有什麼事情交代,她只好強自忍住那個衝動。
「神……呃,金公子有什麼指示?」她恭恭敬敬地問道。
劍會微蹙了蹙眉,摸不透這個小丫頭為什麼突然神情變得這麼恭謹,不過他懶得多問,乾淨利落地問道:「多少錢?」
「咦?」她敬畏又茫然地望了他一眼。
神仙說的話果然不是凡人輕易就聽得懂的,果然充滿了玄機啊!
「多少錢可以離開賽家班?」由於老爺子愛聽戲,家裡什麼生旦淨未丑和文武班傢伙統統有,他唯一缺的只是一個新鮮花旦。
「多少錢可以離開賽家班?」她重複他的話,有點小心翼翼又慚愧地問;「對不起,神……金公子……」
「我姓金,不姓神經。」他挑眉糾正。
「啊,是是是……」她暗罵自己的失禮。「我的意思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需要你,多少錢可以讓你離開賽家班?」
彈兒的心怦然狂跳,他……他需要她?
還來不及吞下模糊湧上的傻氣和驚喜,她急急忙忙問:「這是什麼意思?」
劍會再次蹙眉,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個地方沒講清楚。「我需要你,倘若你無法離開賽家班,我只好找別人。」
神仙需要她?
在看了聽了三年多的「呂洞賓戲白牡丹」、「八仙過海」、「遇仙記」等神怪戲,她很快就聯想到戲裡總是說神仙想找徒弟,所以下凡來經過三試三煉,三挑三揀,最後選中最適合的那一個人就可以跟著神仙學道,然後跟著羽化成仙。
難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真給她遇著了?
彈兒滿臉驚喜與不敢置信,「你是說……那個…這個……真的嗎?」
他開始有點懷疑自己的眼光和決定了,真的要這個傻里傻氣,說了半天還聽不到重點的小丫頭嗎?
不過她的聲音對他來講著實是一大誘因,打從出金馬影城以來,他還沒有聽過這麼美妙動人,宛若仙樂的嗓子。
他有預感,老頭子一定喜歡這一種的。
劍會歎了一口氣,「我是說真的。」
彈兒高興到差點暈了過去。她遇仙了,遇仙了,而且有機會能夠成仙……
等等!
她突然冷靜下來。可是她的夢想不是當個紅牌花旦嗎?而且將來要當個班主力捧畫眉姐和老魯叔他們,她現在怎麼可以捨他們離去,自顧自的成仙去呢?
「不過你要有心裡準備,跟著我的這一路上路途遙遠,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他事先警告她。
從瑪瑙鎮回到金馬影城起碼要兩個月時間,尤其她不諳武藝,腳程自然快不了,就算是雇輛馬車,還是比他獨自一人要耗費辰光。
他喜歡事事挑明了說,免得走到一半她哭著要回家,浪費他的時間。更要克服他的嚴重痱子病。
他揉揉眉心,至今苦惱未減,還沒想出在「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的幾場親近戲該怎麼瞞混過去?
尤其有一幕是花魁酒醉嘔吐,他要敞開自己的領子迎上前去,還有一幕是要為花魁纏上纏腳布……
劍會光想就臉色發青。
「咦?」彈兒突然覺醒,是啊,成仙之路十分遙遠,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到達目的地的,所以她大可以一邊學一邊練曲,等到諸多仙法都學會了之後,變些銀兩出來開個戲班大概不是難事吧?
哎呀,她怎麼會這麼笨?既然能學道能成仙,自然就會有很多事能心想事成啦,到時候她安排好了畫眉姐四個人後再跟著神仙飄然遠去。
彈兒光想就滿面紅光。
嘿,就這麼辦。
「金公子,那我從今以後該改口喚你師父了吧?」
「師父?」他只是跟她演上一出對手戲的小生,算什麼師父?劍會淡淡道:「我還是習慣你叫我金公子。」
她眨了眨眼,看來師父不是那種喜歡招搖的人呢,也好,叫他金公子比較不會洩漏他的身份吧。
「金公子。」她歡然地蹦上前,誠心誠意地喚了一聲。
他猛然退了兩步,拉開距離,「你不能靠我如此近,我們中間至少要隔四步遠。」
「這又是為什麼?」她愣了一下,隨即自以為是地點點頭,「啊,我明白了,你不是普通人的體質,我離你太近的確不好。」
戲文上都說,神呀鬼呀的自有一種罡氣或元氣,凡人是不能靠得太近,否則會承受不住的。
劍會難掩一絲驚異,「你怎麼知道我不是普通人的體質?」
看來這個丫頭比他想像中還要聰明一點點。
她本想拍拍他的肩,後來想到他的體質又作罷,一臉很能理解的樣子,「我明白的,這一點你放心,我不會跟旁人說的。」
天機不可洩漏,他的身份絕對絕對不能說出去的。
他點了點頭,讚賞地道:「你還不算太笨。」
彈兒被他這麼一誇獎,高興得小臉都紅了,「哪裡,我很笨的,還有好多事要請師……金公子教誨。」
劍會很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至少她是個謙遜的花旦,不會頤指氣使自以為是,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對他好像一點都沒有垂涎巴望之心,這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要應付老頭子出的怪招已經夠頭大了,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唱完了戲還對他黏著不放的花旦。
這一路尋訪過來,她還是第一個沒有在見著他就自動巴過來的花旦。
這讓他自覺逃過了一劫。
「要多少錢賽家班才會放你離開?」他知道身價頗高的花旦通常都是戲班子的台柱,不多要點錢,戲班主怎可能放人。
「多少錢嗎?」她低頭苦思。
她不是賣身進戲班,是被小姐給撿回來的,這三年多來與小姐是主僕關係,吃班裡、穿班裡、住班裡的,倘若要離開至少也該貼些銀子給小姐吧?只是這銀子要多少……
他低沉地道:「我就住在鎮上的南來北往第一客棧,你回去問清楚,立刻到客棧找我拿贖身銀。」
「是真的嗎?」她不敢相信,眼兒眨巴眨巴地望著他。
「凡事都有代價的,希望你值得起這個代價。」他凝視著她說。
代價?代價就是辛苦修道嗎?這不打緊,她不怕吃苦。
她嫣然一笑,「就這麼說定,我回去戲班打點交代一下,再過去找你。」
她突如其來的笑容點亮了小臉,嬌巧動人得教他情不自禁屏息了一瞬。
也許,她比他想像中的更有成為絕代花旦的條件。
* * *
真的要離開了嗎?
回到賽家班,彈兒興奮期待的心緩緩冷靜了下來,胸口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絲失落和不捨。
雖然在賽家班三年多,小姐對她的打罵大過於溫情,可是其他人真的對她很好,尤其是畫眉姐,老魯叔,李大娘,小二哥。
她真的忍心離開他們嗎?
撫摸著老舊的小木箱子,裡頭是兩三件替換的粗布衣裳和小包的銀錢,這就是她隨身的東西了。
拎起小木箱離開很容易,但是要舍下三年多來的點點滴滴卻不容易。
她忍住了淚水,吸了吸鼻子——別哭,別哭,離別是為了更美好的將來,她應該這麼想啊。
而且唯有離別才能夠完成大家的夢,否則一輩子在戲班裡打熬,她幾時能夠擁有一個戲班,讓大娘他們粉墨登場發光發亮呢?
她站了起來,下定決心。
「就這麼辦,我現在馬上去跟小姐說。」
彈兒輕輕巧巧地來到花滿樓最漂亮的一間寢房外,她輕敲了敲門。
「小姐?」
聽說今晚縣太爺要宴請小姐和班主,以及風老闆、梅老闆、葉老闆到「不醉不歸樓」大吃一頓,所以今晚戲班子不開戲,小姐現在應該在房裡準備吧。
「你個死丫頭跑哪裡去了?還不給我滾進來!」
彈兒心一跳,不過一想到很快就聽不到小姐熟悉的尖喊聲,她又不禁覺得這聲尖喊好有親切感。
「小姐,我來了。」她推門而進。
小蝶仙正往臉上搽粉抹胭脂,滿頭青絲披散在肩後,覷著她進來,忍不住恨恨地掐了她的手臂一記,「你一個下午都到哪兒偷懶去了?」
「小姐,是你要我幫你買零嘴呀。」她急忙掏出放在懷裡一下午的玫瑰荷花糖遞了過去。
手臂火辣辣地疼痛著,她眉毛連皺都不敢皺一下。
「去買個零嘴要這麼久?」小蝶仙冷哼一聲,掏了塊糖放進嘴裡,不耐煩地說:「快,晚上可是大場面,你要是梳得不好讓我丟了人,我就把你攆出去,看誰會收留你。」
彈兒突然一陣心酸,乖順地梳理著小蝶仙的頭髮,心底滋味複雜萬千。
為什麼小姐總愛動不動就攆她呢?難道這三年多來,她的陪伴對她而言一點都沒有意義嗎?
彈兒熟練地為她梳起高高的鳳髻,用髮簪別住,再挑了一朵金鑲寶石的大紅牡丹插襯其中。
「再多給我貼些花鈿,還有金步搖,我今晚一定要贏過梅瓣織那個妖精。」小蝶仙顧盼生姿,一臉滿意地道:「你說,今晚縣太爺的眼睛會不會只盯著我不盯著梅妖精呢?」
「小姐這麼美,一直是眾人注目的焦點。」彈兒幫她別上了叮叮噹噹的金步搖,金燦燦的花朵直直垂落耳際,看得她眼花撩亂。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小姐雖然是她的恩人,但是她的一生就要耗費在這裡,直到年華老去,連一點自我都要被壓干壓扁嗎?
「小姐……」她鼓起勇氣,稍嫌困難地開口道:「如果說……如果說彈兒要離開你了,你會捨不得我嗎?」
「離開?」小蝶仙呆了一呆,從鏡中望向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笑話般嗤笑起來,「離開?你要到哪裡去?除了我以外誰還會收留你?」
「我……」彈兒低垂眼眸,心裡微微受傷了。「小姐,我是說認真的,我遇到了一個……說是認識我家人的同鄉人,他說要替我贖身,帶我回家鄉。」
她不是存心要騙小姐,只是她並不認為小姐能夠理解她對未來的夢想。
「你還有家人?」想到這個撿回來的可憐蟲竟然還有家人,小蝶仙突然有種不高興的感覺,語氣尖刻道:「你不是跟我說你是孤兒嗎?我以為你是死了爹、死了娘,全家死光光的了,現在你竟然還有家人?我告訴你,外面的人是很壞的,你當心給人騙到青樓去當粉頭,要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那麼好心待你?」
彈兒臉色蒼白,小姐的話真的太傷人了。
雖然她壓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爹娘家人在,可是小姐的語氣太尖酸刻薄了。如果她還有家人,只是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與她天涯兩隔,永不見面,她也希望家人們能好好的過活,小姐怎能這樣說呢?
服侍她三年多來,知道她一向性子急躁、刻薄了些,可從不知道她咒起人來是這麼的壞。
彈兒突然覺得心涼了,深吸了一口氣,堅強地說:「小姐,我要離開賽家班,希望小姐成全。」
呼來喝去差遣了三年多的丫鬟竟然要離開,小蝶仙心裡冒起的是怒意和丟面子的問題,一點也沒有不捨之情。
「要走?」她的俏臉登時扭曲,「好呀,給我一百兩銀子就放你走。」
死丫頭,也不想想是誰供她吃住?現在說走就想走,當她小蝶仙是呆子,隨便哄哄就算了嗎?
彈兒倒抽一口氣,「一……一百兩銀子?小姐,我怎可能會有這麼多錢呢?」
一百兩銀子足以蓋一間屋子,供普通人家三五年的開支了。
「沒有嗎?拿不出嗎?」小蝶仙惡意地冷笑,「那就乖乖給我認命,死丫頭,你休想這樣就解脫。」
彈兒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淚水滾落雙頰,「小姐,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待我呢?」
「我賞你一碗飯吃的?還哭!」
彈兒被打得耳際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一片,想是腫得不輕,她捂著臉頰傷心地跪了下來。
「小姐,求求你成全我吧,我有五兩銀子,統統給你,夠你再買兩三個丫頭服侍你的了。」
「一百兩,否則免談。」小蝶仙嬌斥,不耐煩地道:「給我滾出去,天亮以前要弄不到一百兩贖身,你死也別想離開賽家班。」
彈兒咬著唇,緩緩地起身離去。
何必再流連呢?小姐根本就是討厭她的,留在身邊不過是圖一個供使喚的奴才和出氣凌虐的人罷了。
彈兒黯然神傷地離去,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