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凶手!」
一走出屋外,站在靈堂內的林靜珊就用厭惡的眼光,直直地瞪著楊斐,聲嘶力竭地叫罵著。
「你這個殺人凶手!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這只野狗!為什麼!」
後頭幾個看似是林靜珊的朋友正試圖拉著她,安撫她的情緒,可惜被好友的死亡所籠罩的林靜珊,完全無法聽進去他們的勸解,用著憎恨的神情怒視著楊斐,一徑地破口大罵。
在學校裡,楊斐也是被林靜珊罵得很慘,一開始他也是氣得怒火直冒,但久而久之後,也就把林靜珊當成瘋狗亂吠,渾不在意了。
因此,今天楊斐也只是一句不發,用冷淡的目光瞥了林靜珊一眼,就像是在看一件垃圾似的,拉著白風遙的手轉身就走。
眼見自己全然被漠視,林靜珊憤怒的臉色泛白,一把抓起靈桌上的盤子,就往楊斐用力丟去。
「斐!」
隱約聽到身後傳來的風聲,白風遙反應靈敏地推開楊斐,原本他也能順勢避開,但他腦中靈光一現——
受了傷的話,效果不是會更好嗎?
在短短的一剎那,白風遙腦中思慮千回百轉,瞬間做出了這個判斷。
「風遙!」楊斐目眥欲裂,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眼睜睜地看著那飛來的盤子擊在白風遙的後腦勺上,然後碎裂開來,掉落滿地。
楊斐忙撐住白風遙搖搖欲墜的身體,慌慌張張地脫下棉質外套,壓在白風遙鮮血汩汩流出的傷口處,朝一旁愣住的人們扯著喉嚨怒吼著:「看什麼看!還不快點叫救護車啊!」
回過頭,楊斐慌了手腳,心中焦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什麼急救方法適用在這個時候嗎?自己當初怎麼不多選修一門急救課程啊!
「斐,別慌,冷靜下來,我不要緊了。」白風遙扯出了一抹虛弱的微笑,明明是受傷的人,卻是負責安慰的那一個。
「不慌,不慌,我不慌……」
「只是一點小傷,不用太擔心。」他拍了拍楊斐撐住他肩膀的手,視線轉向了茫然呆立的林靜珊。
一與白風遙四目相對,林靜珊的身體重重地一頓,顫抖著嘴唇說道:「白風遙……」
白風遙靜靜地說道:「你應該知道,那並不是斐的錯……他只是不喜歡張雪了而已。」
林靜珊流著眼淚大喊:「可是小雪死了啊!」
「張雪死了,就要怪錯斐嗎?斐知道和張雪分手,她會跑去自殺嗎?又或者是因為害怕張雪自殺,就要勉強著斐繼續和她交往……你不覺得你的想法未免太自私了?斐也是個人,他也有選擇喜歡的權力。」
「可是小雪死了……」
「難不成你的意思是,張雪死了,所以楊斐也要跟著死才對嗎?」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林靜珊低下了頭,像個作錯事的小孩,躲避著白風遙的視線。
「張雪選擇自殺,沒有任何人逼她,真的說起來,那也是張雪自己的錯,只是因為和斐分手,就跑去自殺。如果以後所有分手的人都這樣做的話,那世界上還有誰敢談戀愛?」
白風遙沉下了聲,說道:「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到斐的身上,這就是你的正義嗎?」
微微停頓了一下,他的嘴角浮現輕蔑的一笑:「林靜珊,你真是個自私又卑劣的人,像你這種人,才是最沒有資格責備斐的人。」
被暗戀的對象如此說著自己,林靜珊的腦子裡除了空白還是一片空白。
楊斐氣道:「風遙,不要再說話了,她想放什麼狗屁就讓她放,我一點也不在意——」
「可是我在意。」白風遙的炯炯雙目毫不作偽地直視著楊斐,鄭重肅穆地說道:「我在意,那並不是你的錯,你沒有道理要承受這些辱罵。」
「風遙……你這個白癡……」楊斐覺得眼眶有種熱熱的液體,模糊了他的世界。
白風遙目光柔和地笑道:「我知道,你說過很多次了。」
一名手持手機的中年阿叔匆忙地跑了過來,操著一口的台灣國語說道:「少年仔,救護車要來啊啦,你趕快扶你朋友到前頭巷仔口那裡去,這裡的路太小了,救護車開不進來的啦。」
楊斐扶著白風遙,朝那位熱心的中年阿叔說道:「謝謝你,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中年阿叔豪爽地揮手笑道:「免啦免啦,小事情,恁免蝦呢客氣啦(你不用那麼客氣啦)。」
又朝中年阿叔再道謝一次,楊斐謝絕了其它人幫忙的好意,獨自一個人扶著白風遙往巷口走去。
走到半途,他們已經聽得見救護車特有的鳴笛聲,由遠而近地向這裡奔駛而來了。
白風遙笑道:「一點小傷而已,其實不用搞得這麼誇張。」
「小傷?最好是小傷啦!」楊斐罵咧咧地說道:「都流那麼多血了你是沒看見嗎?你以為你是在出血大拍賣流免錢的啊?要是嫌血多,你可以去捐血啊,安全又保險,反正最近不是也正在鬧血荒嗎?」
「斐……」他苦笑以對。
楊斐不依不饒地繼續碎碎念道:「你又不是我,我打架打習慣了,你可是大少爺耶,哪裡受得了?干嘛爭著幫我受傷?你練合氣道不是練來幫忙受傷的吧?下次再有這種事,你躲在一邊看熱鬧就好了……」
「不能不理啊。」白風遙漆黑的眼眸凝視著楊斐,「因為是斐,所以不能不理啊。」
白風遙有如朝聖者般真誠的眼光,像磁石一樣地吸引楊斐的視線,令他無法移動眼睛。
沉默頓時蔓延。
絕對靜謐下,楊斐不由得陣陣的心悸,他聽到了自己的心髒聲,就像是大鼓敲擊似地驚心動魄。
風遙——
想開口呼喚這個名字,可是楊斐的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一絲聲音。
逆光下,白風遙揚開了笑臉。
「斐,下次如果有同樣的事發生,我還是會這樣做的。」
看著白風遙的笑容,楊斐再一次深刻地體悟到,眼前的男人,真的是非常地喜歡著自己。
——這個世界上,除了親人和這個男人以外,再也沒有人能夠如此地喜歡著自己了吧?
此時楊斐的心裡,就像是溢滿了甜甜的糖水,幸福而又甜蜜。
☆
那一天,炙熱無比的星期日。楊斐氣喘吁吁地跑上了階梯,朝著他的好朋友揮手。
「楚、楚凌,歹勢,我有點睡過頭了,你有沒有等很久啊?」
楚凌俊秀的臉上,浮現了詭異的笑,貪婪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視著楊斐,而楊斐絲毫沒有發現到他的異狀,不住地拉扯領子散著熱氣。
「你說有點私事要跟我談,是什麼事情啊?先說好,別怪兄弟不講義氣,借錢可是沒有,我窮到可以被鬼抓去了,其它的什麼都好談……」
忽地,楚凌伸手握住了楊斐的手腕,緊握不放,他的力道直讓楊斐皺眉發疼。
「楚凌?」
「斐,喜歡你,我喜歡你,不是朋友之間的喜歡。」
「啊?」楊斐微微一呆。
下一瞬,楚凌突然臉色大變,一把撲倒了楊斐,瘋狂地撕裂他的衣服。
「斐,我喜歡你啊!喜歡你到殺了人也可以不在乎!」楚凌的手摸到楊斐的下體,隔著褲子,強力地揉捏。
楊斐從詫異中猛然回過神來,出於本能地拼命掙扎,憤怒地大吼:「楚凌!給我停住!你是瘋了嗎你!」
「瘋了嗎?我早就瘋了,斐,如果喜歡上你就是瘋了的話,那我早就瘋了!」
楚凌膝蓋壓住楊斐不停踢動的雙腿,企圖用破碎的衣服,綁住楊斐掙扎亂揮的雙手。
楊斐趁著楚凌想綁住他的時機,毫不留情地揍了楚凌一拳,推開楚凌的身體,狼狽地爬起來想要逃跑,楚凌卻立刻又把他壓回地上。
胸口直接撞擊到堅硬的地板,楊斐肺部的空氣彷佛快被全部頂了出來,因痛楚扭曲了他的五官。
楚凌一腳的膝蓋壓在楊斐的背部,使勁地扯下他的牛仔褲以及內褲,隨便地在手指沾抹口水後,粗大的手指便往楊斐的雙丘間直直插入。
「啊——!」
楊斐瞪大眼睛,發出了一聲哀嚎,感覺到那根手指在他的那裡出入,他的心中不禁充滿了羞愧、屈辱、憎惡……
他發抖著手指在地上胡亂地抓爬,終於抓到一個碰得到的東西,反手就是向楚凌打過去。
那是一塊磚頭。
遭受重擊,楚凌的太陽穴血流如注,他摸著流血的地方,一臉茫然,接著就像是被剪斷操縱線的木偶,緩緩地以奇怪的姿勢倒落在地上。
盡管如此,站不起來的楚凌還是一點一點地爬向楊斐,伸長了手,想要抓住他。
楊斐因恐懼倒退著身體,看著這樣的楊斐,楚凌的眼睛漆黑得詭異,臉上浮現了病態的紅暈,用著哀傷的語氣說道:「斐,斐,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好喜歡你,喜歡得心都發痛了,你別怕我啊……」
「你這個變態!給我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楊斐卻是血紅了眼,重新抓起沾血的磚頭,不斷地用力敲打著楚凌的頭顱。
——殺人凶手!
楊斐敲打的登時動作一頓,驚慌地轉動脖子,喊道:「誰!」
眨眼間,四周的景物突然一變,林靜珊站在張雪的靈堂前,冷冷地看著自己。
「真是笑話,還說你不是殺人凶手?那楚凌怎麼死的?不就是被你活活打死的嗎?」
「那不是我的錯,不關我的事!」
張雪抖動著手足從棺木爬出,臉上都是縫合的丑陋痕跡。
「你這個殺人凶手!」
楊斐倒退著腳步,像個瘋子般的揪著自己的頭發,死命地搖頭。
「那不是我的錯,根本不是我的錯!」
干冷的觸感攫緊了楊斐的腳踝,他哆嗦著嘴唇朝下一看,滿臉是血的楚凌正仰頭朝他微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楊斐捂住了臉,崩潰地慘叫。
「斐!」
從噩夢中一醒過來,楊斐就看見白風遙滿是憂心地坐在自己的床邊。
「又做噩夢了?」
白風遙拿著一條半濕的毛巾為楊斐擦著汗水,那冰涼涼的感覺讓余悸猶存的楊斐有種回到現實的安心。
「我吵醒你了嗎?」
楊斐知道,每當做噩夢時,自己都會尖叫著醒來。
自從那一天參加完張雪的葬禮,便開始一再重復相同的噩夢,楊斐知道,最大的可能,也許就是葬禮上林靜珊那一聲聲的嚴厲指控。
——殺人凶手。即使是在高中時期,也沒有人這般地指控過自己,大家都認為楚凌是殺了廖冬婷以後,畏罪潛逃,根本想都沒想到楚凌早死在他的手裡。
對於殺了楚凌,楊斐從來沒有後悔過,他只是害怕會為此擔上少年殺人犯的罪名,使得楊母傷心,或是被別人指指點點地說她有個殺人犯的兒子。
社會的輿論,就好比是一把無形的刀刃,殺人不見血。
這幾年來,楊斐只有在偶爾的時候,才會想起他曾經殺了楚凌的事,楚凌這個人,隨著時間逐漸被他所遺忘。
楊斐原本想說或許再過個幾年,他就會連楚凌的臉是長什麼模樣都想不起來了吧。
事到如今,為何才做起相同的噩夢?是在潛意識中,自己多少對楚凌感到了罪惡感,還是楚凌依舊不打算放棄自己,執著的欲望化身為鬼魂,夜夜入夢,提醒著自己不要遺忘他?
連楊斐自己都覺得後者的猜測太過好笑。
他是無神論者,無神,自然也就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什麼鬼魂、妖怪之類的存在,外星人的話倒是還有些可能。
但無論是罪惡感還是鬼魂,總之,不斷重復的噩夢,幾乎快將楊斐給逼瘋了,他漸漸地害怕「睡」,害怕一旦睡著,他就會陷入永無止盡的黑暗深淵。
而睡眠不足,連帶地也影響到楊斐的食欲和精神狀況,短短的半個月,他的體重直線下降五公斤,精神萎靡的樣子,在白天遠遠地看起來,就像是游蕩在人間的游魂一般。
唯一的好處,就是一堆叫囂著張雪的死,和他有關的閒雜人等一看到他的樣子時,誤認為他是基於對張雪的自責,才會變成如此,因而心滿意足,自動退散光光。
如果有人不死心,持續死纏爛打的話,也不用楊斐動手了,在大學死灰復燃的保護王子協會的會員們,便會揭竿而起,仗義相助,打著「欺負王子的好朋友等同於欺負王子——殺,無赦!」的標語,激憤地群起而攻之。
白風遙當然也會有所回報,事後他都會向那群會員展露他最優質的王子微笑,誠心誠意地向他們說一句謝謝。
對那群已然入魔的會員而言,只要能得到白風遙的一句謝謝,甚至是一個笑容都好,就算要他們和全世界作對也無所謂了。
白風遙搖頭,體貼地說道:「你不用在意,我本來就睡不著了。斐,你要不要喝杯熱牛奶?」
楊斐把臉埋進屈起的膝蓋裡,悶悶地說道:「不要,熱牛奶有幫助入眠的成分,可是我不想睡了……」
白風遙輕撫著他彎起的背脊,低沉帶有磁性的嗓音柔聲說道:「不想睡嗎?那你想看電視還是打電動?」
「都不想。」
「這樣啊……」
白風遙貌似有些困擾了,之前楊斐失眠時,多是做這些事情,然後他在一旁一整晚也不睡地陪著他玩。
「風遙,」楊斐拉著他的袖子,低聲囁嚅:「在這裡陪我。」
「好啊。」白風遙靠坐在床頭上,眼中含笑地凝望著楊斐。
一聽見白風遙的答復,雖是在意料之中,楊斐還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重新躺回床上。
只要有白風遙在身邊的話,他不安的心靈,總是能夠得到最大限度的撫慰。
「風遙……」輕聲呼喚。
「嗯?」
「楚凌的死,不是我的錯對不對?」
白風遙握住楊斐露在棉被外的手,拍著他的手背,溫柔地安慰道:「對,那不是你的錯,是楚凌的不好,所以不能怪你。」
「我就知道風遙你會這樣說……就只有你,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陪在我身邊。」楊斐臉上浮出了得到救贖的輕松笑容。
白風遙笑道:「還有伯母啊!雖然你們母子倆老是斗嘴,可是感情卻很好呢。」
楊斐喃喃輕聲道:「不一樣……你跟老媽是不一樣的……」說著說的,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斐,你想睡就睡吧,我會在這裡一直陪著你,要是你做噩夢,我一定會馬上把你叫起來。」
「……真的嗎?」
「真的。」白風遙微笑。
「那……」楊斐吞了吞口水,掀開棉被的一角,命令式地說道:「我讓你躺進來一起睡,可是你要握著我的手,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准放開,這樣的話,我也不會放開你。」
白風遙放好拖鞋,躺在了楊斐的身邊,將楊斐擁入他的懷裡,蜻蜓點水似地親了親楊斐的額頭。
「我向你保證,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放開你的手。」
聽見白風遙的誓言,楊斐像個孩子般開心地笑著,把頭蹭進他的胸膛,感受著溫熱的體溫,舒服地嚶嚀一聲後,楊斐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白風遙輕拍著楊斐的背部,一下一下,宛如是個正在呵護愛兒的母親。
漆黑安靜的房間裡,只有床旁矮櫃上的鬧鍾,秒針發出「答答答」的聲響,順時鍾移動著。
迷離的月光,穿過透明的玻璃,照射在緊緊相擁的兩人身上,在月光的映照下,兩人的身體線條,彷佛散發著藍白色的柔光……
「斐……」
一聲聲的呼喚,喚不醒已深深安然入睡的野獸,只有面對信任的人,特別的人,具有強烈警戒心的野獸才會卸下所有的防備。
在柔和的藍光中,看得到白風遙專注地凝視著楊斐的睡臉,似乎可以就這麼持續到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斐,睡吧,好好睡吧,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一直……」
永遠不會離開。
也永遠——不會容許你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