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宅門一推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門內衝出來,正好與站在門外的老管家撞個正著,雙雙摔到地上。
「哎喲喲~~俺的老骨,俺的腰……」年逾花甲的老管家四腳朝天在地上哀叫著。
「王管家,您還好吧?」女人也不顧得自己頭上的髮髻歪了一邊,忙從地上爬起來,把老管家也扶起來。
「我還道是哪個小毛頭……阿滿,你莽莽撞撞是趕著去救火嗎……」
「救人如救火!王管家,您見著少爺了嗎?我找了他整個宅子遍找不著!」
焦急寫了阿滿整張臉,她邊講邊急得跺腳,就等王管家一回答便要拔腿奔去。
「哪一個少爺?」寇家少爺少說也不下十個……
「三少爺。」
「喔,月樓,好像在湖那……」話還沒說完,阿滿就往月亮湖奔去。
一葉小舟在平滑如鏡的湖面劃了一道波紋,漂近湖畔停了下來。
寇翎放下了手中的木槳,脫下了月白色長衫外搭著的鼠灰色短背心,額頭滲出汗水,白皙的臉頰染上的淡粉紅色,濕潤的雙唇也染上了粉紅。
他慢慢地折起袖口,彎下身用手掬著清涼的湖水洗淨臉上的汗,然後掏出一條手帕擦臉。
今年的夏季特別地熱。
原本以為山上會比山下涼快,結果也沒好到哪裡去。
不起風的時候,像現在這樣陽光普照的日子,整座山彷彿被罩在一隻蒸籠裡一樣悶熱。
幸而眼前這片湖光山色的美麗總是能夠讓人平靜心中的躁氣,特別是入夜之後它在月光下呈現的優美之姿。
但只要看到湖水中那片紫色的花海,他的好心情又要被破壞殆盡。
這樣舉家遷居山間,表面上的理由是避暑,但其實是為了一個只有他們寇家人才知道的原因。
是因為寇家老爺的命令。
他們寇家的老爺,是個講究絕對權威的男人……喔不,是個男鬼。
去年冬,寇老爺親自上山視察他揮了大筆金銀修建的這棟洋房,工程已進行到最後的階段,老爺順便帶著負責採買傢俱的夥計、幾個負責打掃的僕人、連造景師傅跟種花木的匠者都帶上來了。
不到一個月,一棟外觀堂皇氣派,住起來既舒適又賞心悅目的宅子就落成了。
後來,寇老爺結識了一位住在當地的女子。
這個女子沒有家人,據說,她長得非常地美貌,但實際上這都是傳聞,除了老爺本人以外,沒有一個人親眼見過她。
向來就愛拈花惹草的寇老爺,當下就被這個美女給迷上了,山上的新宅成了愛巢,夜夜逍遙,至於山下家中的四個老婆跟眾少爺小姐,早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
而這個謎樣的女子所覬覦的,卻不是寇老爺的家財萬貫。
她想要的,是他的命。
於是在某一夜,雲雨巫山之後寇老爺眼神迷濛,心神蕩漾之際,喝下了枕邊美人用口奉上的美酒。
當晚寇老爺就毒發身亡,成了新一個月亮湖的犧牲者。
女子達到了她的目的,留下了寇老爺就投胎去了。此時此刻,耐不住寂寞的寇老爺,終於想起了他那一大家子的親人。
老爺雖死,但畢竟還是個老爺鬼,權威不容抗。
於是一聲令下,一家大大小小,尊貴的少爺太太小姐,連同卑賤的奴僕等等,全都搬上了山中的豪宅,陪著無聊的鬼老爺過生活。
老爺並不像之前那個女鬼一樣從來不在人前現身,他總是讓所有的人都能夠看見他,讓大家尊敬他,服從他,服侍他,就如同他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然而近來寇老爺的鬼日子也過膩了。
喜歡熱鬧,喜歡遊山玩水尋花問柳的他,現在卻只能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美食美酒下了肚也不再有飽足的感覺;冷冰冰的身子在和女人們溫存時,總是讓對方冷到抖個沒停,再好的「性致」也給抖光。
那天,他突然說了一句:「還是當人好。」
然後就開始了他物色替死鬼的行動。
「真作孽。」極為漂亮的臉孔卻露出了非常不屑的表情。
三少爺寇翎,對其父的行為感到非常不以為然。
二十一歲的他,並不是什麼熱血滿腔的正義青年,也不是什麼慈悲為懷的虔誠信佛之人。他只是討厭那樣不講道理就妄害無辜人命的惡劣行為。
父親的死,其實不值得同情。
他貪戀美色,男女通吃,娶了四個老婆還不滿足,一天到晚盡往窯子走,從來就沒盡過一個當父親的責任。今兒落得牡丹花下死,也真是罪有應得了。
可是那打長工的阿年,廚子吳大,六弟的奶娘,大姐的奴婢雲桑……這些人哪個一個該死之人?
只因為他們是下人,身份地位低,所以命就不值錢,可以隨便踐踏嗎?
寇翎實在無法視而不見。
「少爺!三少爺!」
遠方有個女子披頭散髮地往湖畔奔來,是在廚房工作的阿滿吧……
阿滿跑到了寇翎面前,氣喘如牛地,一張臉脹得通紅。
「怎?」
這個阿滿……平日也沒和他說過幾句話,所以他並不是很熟悉。
只知道她嫁了家中的夥計陳,生了個女兒。那個小女娃極為怕生,總是躲在後院廚房燒柴的灶子邊,幾次經過都看到她一雙骨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救命!救命啊少爺!」阿滿見了寇翎整個人往前一撲趴倒在地上不停磕頭。
「怎了?」
「阿枝……我的女孩兒阿枝,老爺要毒死她啦!」阿滿哭著嚷著,眼前這個少爺,是她女兒最後的希望了。
「……荒唐!」
寇翎站起身,一步從舟上跨上了岸,舟也不栓,背心也沒拿,就直往家中趕回去。
*
「老爺,求您放過我孩兒,她還這麼小……」
夥計陳跪在地上猛磕頭,額前給碰得腫了個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這間位於後進的大廳堂沒有半個窗戶,屋內卻點著明亮的燈火。連通往樓井長廊上的窗戶都糊上了黑色的紙,沒有半點日光可以照進來,於是進出長廊的人都得提著燈籠以免意外撞在一起。
這是寇家鬼老爺白天活動的場所,現在這圍站著許多人,而坐在正中央太師椅上的老爺,神色冷漠,像是看一場戲似地。
「不是都說好了嗎?我給你那麼大一塊地,還有那些金子夠你吃喝幾輩子了,你有什麼損失?」
「可是老爺,畢竟,畢竟是我的骨肉啊……」
「囉唆!」寇老爺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一旁的女僕端上了一杯茶,廳堂中幾個漢子壓著不停亂踢亂扭的五歲小女孩,小女孩倒也機伶,她知道那茶一入肚就要遭殃,於是嘴巴閉得死緊,眾人只好用力扳開她嘴,就要把那杯茶餵進去。
「給我住手!」
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停住了動作怔在那,沒人敢繼續行動。
不需要看人也知道這好聽的聲音是誰的,只是此時這聲音充滿了怒意,針對著這一群劊子手般的大人,也針對著坐在那的主謀寇老爺。
小女孩得了機會掙脫了壓制,飛似地往寇翎身後躲去,小小的身子抱著寇翎的腿,害怕地不住發抖。
「月樓!你又來攪和!你是想氣死你老子嗎?」
一見進到廳內的寇月樓,寇老爺就知道這次又沒望了。
這個兒子總是三番兩次地破壞了他的計畫,讓他到今日還是人不人鬼不鬼地賴活著,想到這,寇老爺就一肚子火大,本來就死白的一張臉更罩了一層霜。
「孩兒不肖,三番兩次破壞了父親缺德的害人勾當,使得父親沒辦法完成您的臭名。」
此話一出,四周的人都嚇得一身冷汗,寇老爺也氣得吹鬍子瞪眼。
整個家族也只有這個三少爺敢這樣對著老爺說話,一來,他天生聰明,能言善道,才氣縱橫,寇家上下沒人能比,連老爺都讓著他幾分。
再者,他和他那些整天指望著老頭家產的兄弟們不一樣,他根本就不想要這些,所以對這個沒有父親樣的父親,也就不需要唯唯諾諾了。
「你好大的膽!我生你來忤逆我的嗎?」
寇翎當著眾人面前冷嘲熱諷不給老爺面子,讓他好生氣惱,他抓起桌上的茶壺就往寇翎身上砸去。
「父親,這小孩子有什麼理由要幫你受這個活死人的罪?」閃過了老爺丟過來的茶壺,寇翎不滿地說著。
「不孝子!那你老子受著罪就活該?!」
「……」本來想說是,但寇翎終究還是敬他是父親,沒有說出口。
「你倒說說看,你有本事!你倒給我想個法子!」
見寇翎不說話,老爺還當他膽怯,於是氣焰又盛了起來,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
「……她是別人生養的孩子,你沒有權決定她的生死。」一句話,說得一旁的夥計陳跟阿滿夫妻倆哭出了聲音。
「那你是我生養的,我總能決定你的生死了吧?來人,把那杯茶端去給他!」
「老爺……?」端茶的女僕還搞不清楚狀況,困惑地看著寇老爺。
「把那杯茶,端去給寇月樓。」
「……」寇翎難以致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荒謬……太荒謬了!
現在是怎樣,這個當父親的要自己的兒子去死?
「少……少爺……」女僕抖著手把茶盤端到了寇翎面前。
淡紫色的茶,散發出一股異樣的甜香。
「既然你這麼好心,見不得別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那你就成全大家,替他們喝掉它。」老爺說話的聲音一點感情也沒有,本來,他也不過想說說氣話,但突然念頭一轉,反正讓月樓來替死也沒什麼關係。
他怎麼會有對他有感情呢,這個孩子,反正又不是他唯一的孩子,打從他出生從來他也就沒有抱過還是說些什麼疼愛的話,長大了和他更不親近了,現在又卻處處與他為難,他對他會有什麼感情?
乾脆叫他死了算了。
寇翎看著一旁的人們,這些人,有些是他出手搭救一命的,有些是他的兄弟姊妹,還有他的母親……
非旦沒有半個人替他說句話,甚至……
他心寒地從他們的神色中讀出了渴望,他們渴望他喝下那杯茶。
父親本來就討厭他,急著想要擺脫自身的苦境,巴不得他死。
母親呢?
母親身為大老婆,卻因為沒生下長子而地位一落千丈,多年來她就一直把這個根本不是寇翎的罪過套在他頭上,對他冷冷淡淡,甚至憎恨他漂亮的長相搶了她寇府第一美的頭銜!
那些兄弟們,寇翎難道還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
平庸無材的他們害怕寇翎有一天會奪了他們的繼承權,少一個對手,多一分安心。
其它人呢……
這些人都知道三少爺的好,三少爺的善良,可是誰知道這一次逃過了,下一次老爺會不會又拿他們其中一個人當替死鬼?
就連那剛剛還求著寇翎的阿滿,也是用那憐憫但期待的眼神看著寇翎。
誰都希望保命,在這樣的希望下,人們都變得事不關己地自私了起來。
如果這個少爺能夠換來他們將來的平安,那他死了也很好。
寇翎著長長的眼睛看了四周的「家人」,突然他覺得很可笑。
真是荒唐透頂的一家子。
更荒唐的是自己也是這一家子的一員。
「你就算投胎了也投不到什麼好人家吧。」
寇翎的眼光像刀子一樣,冷冷地望向他父親,慢條斯理地說。
「你……」
寇老爺用力拍了桌子就要破口大罵,寇翎卻端起了面前的那杯茶一口飲乾,手一擲把杯子摔回寇老爺的腳邊,拉開了抱著自己腿的阿枝,轉身跨出了後廳堂,留下了一屋子錯愕的人。
*
隔天,寇翎的屍身在他房間的床上被發現,白色的被鋪被血染得一片鮮紅,他身上穿著的月白色長衫也滿是鮮血。
家醜不可外揚,這種父逼子死的事情,說什麼也不能讓外人知道,於是寇翎連個像樣的葬禮也沒有,屍體草草地被埋在了樓井的花園裡。
老爺順利地擺脫了他不能超生的命運,投胎去了。但寇府從此籠罩在一種說不出的黯然氣圍中。
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家慘死了一位年輕的少爺。
而罪惡感讓那些人始終無法釋懷,就像是共犯一樣,雖然不是親手,但也算是參與了殺害三少爺的一份子。
說也離奇,從那之後,寇家開始走下坡。
先是二太太偷養小白臉東窗事發,本來就互有嫌隙的女人們終於找到了除掉對方的借口,大太太和另外兩個太太以有辱家風為由,祭出了家法狠狠地鞭了二太太一頓,最後把她趕出家門。
被打得皮開肉綻的女人隔天就一命嗚呼了。
接著是大太太染上了芙蓉癮,某天夜晚,也離奇地暴斃了。
這時所有人都傳聞著,一定是死去的寇少爺復仇來了,他的屍首不是還埋在這宅子裡嗎?他定是死得不甘心,在這間宅子裡作祟,於是後邊的廳堂再也沒有人敢進入,寇少爺死掉的那個房間更是成了寇府的禁地,所有人連經過都不敢經過。
這樣人心惶惶的日子過了幾年,最後,索性大家搬出了這棟山間的宅子,回到了山下的老家,但才剛回去,就碰上了二十年一次的大瘟疫,主人們死得死,僕人們逃得逃,寇家的風光到此算是正式畫下了句點。
沒有人知道寇翎的鬼魂是不是還留在那山中的大宅子中,從來就沒有任何人見到他過,除了阿枝。
小時後的可怕經驗,讓這個小女孩戒心很重,從來就不相信別人,也不願意和別人打交道,甚至是對自己的父母,她也總是沉默著。
大家都以為,那個事件把這個小女孩嚇啞了。
而事實上是,阿枝打從心底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那個人是值得她為他開口的。
長到了十歲大的時候,阿枝已從她母親那學了一手好廚藝,但她從來不幫任何太太還是少爺煮飯,不管母親怎麼威脅,怎麼打罵,她就是不幹。
她所認定的主子,就只有那麼一個。
有一次她背著所有的人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熬了一碗費工的桂花杏仁燕窩羹,她把羹盛在磁碗,一手提著燈籠,悄步往那沒人敢去的後廳走去。
她知道他在,那個小時後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她始終沒有忘記,那個人漂亮的臉龐,好聽的聲音,護著她的高瘦身子……
她也沒有忘記他喝下了那杯劇毒的茶,叫她驚心動魄的一刻,沒有忘記大人們把他裝入了木箱子,埋入了土中。
小小的心靈在那一場風波後早熟了,她一直想要表達自己那麼深切的感恩,但是他卻從此消失了。
走入了黑暗的後廳,她把燈籠放在一旁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碗羹,跪在廳門口。
「三少爺,我給您作了一碗羹。」
空蕩蕩的廳堂裡除了她自己的回音以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靜得叫人雞皮疙瘩頭皮發麻。
「三少爺,我給您作了一碗羹。」
阿枝不死心,繼續跪著,跪到腳都麻了沒感覺,端著羹的手也酸得抖了起來。
「三少爺……阿枝給您作的羹要涼了……」
就在她累得半死雙手顫抖不止把一些羹湯都灑了出來,失望透頂地眼淚模糊了視線想要放棄時,一隻手接過了她手中的碗。
「少爺……」阿枝抬起頭,不敢相信地抹了抹眼淚。
站在她面前的「人」還是五年前的模樣,一點改變也沒有,只是那張清秀的臉蛋變得非常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你干麻給我送羹?」
「少爺,您救了阿枝一命,請讓阿枝服侍您,報答您的恩情!」阿枝磕著頭,把在心中反覆著五年的話說了出來。
「一個鬼有什麼好服侍的?」寇翎微微笑道。
他的笑容很美,但在阿枝的眼中,那笑容雖美卻也淒絕,她於是下定了決心,她要服侍這個人一輩子,要幫他找到替死鬼,要在她有生之年幫著這個少爺脫離這見不得光的孤單命運。
她下定了決心。
嫁個好男人,保證後半輩子的幸福安定,是那個年代女人的終極願望。
找個替死鬼,保證三少爺能夠早日超生,是陳阿枝的終極願望。
月亮湖位於深山,本來就沒什麼人煙,無奈每回好不容易有客人上門了,少爺總是千方百計阻撓她的陰謀。
這次,她處心積慮地故意天天都在亭子裡放置瓜子一碗,半年下來,瓜子的存在終於變得如同桌子的存在一樣理所當然。
而那些瓜子,是阿枝含辛茹苦趁著少爺白天睡覺時,戴著老花眼鏡仔細地一顆一顆用鎳子夾著浸泡水莽草熬出來的湯,再一顆一顆曬乾放回去……
辛苦,總算有了代價。
阿枝幾十年來的終極願望,終於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