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滿月,月亮又圓又大,天上一個,水中一個。
泛著深紫色光澤的湖和泛著深藍色光澤的夜空,被湖面上的薄霧接在一起,分不清邊界在哪裡。
水草,湖,天,月,凝出一大片不可言喻的妖異氣圍。
坐在湖畔的青禹,慢條斯理地脫著鞋襪,然後挽起長褲褲管。
雖然他身為一個作家,成天為人編織不切實際的浪漫故事,然而他本人卻是一點也不浪漫的實際派。
美麗的夢幻紫湖並沒有勾起作家他什麼寫作靈感,他只想摘朵水草花來搞清楚,什麼樣的植物會在月光下閃耀。
當一隻腳插進湖水裡試深淺的那一刻,他開始有點後悔。
湖水的冷冽更勝於阿洛家的山泉水,簡直像是液態的冰,寒氣從那隻腳往他腦門直衝。
可是想想鞋襪都脫了,一隻腳已經淌下去,這個時候就「收腳」那不就白忙一場。
青禹就是這種做事情有頭有尾,到了老年會自己買棺材壽衣,也許會自己爬進棺材把棺材蓋蓋好的個性。
於是他咬咬牙把另一隻腳也淌下去。
「shit。」冷得牙齒有點打顫,罵了一句狗屎卻差點沒咬到舌頭。
有夠冷……連湖底下的淤泥都是冰的,如果是凍成硬的也罷,偏偏那泥又軟又綿,青禹整個腳踝都陷入了淤泥中,每往前走一步就更陷下去一點,舉步維艱。
「喂,等等!」
打破寧靜的聲音是青禹沒聽過的清澈,雖然帶點奇怪的不知道哪個地方的口音,但那咬字發聲聽起來就是非常悅耳,有透明的質感。
站在湖水裡的青禹回過了頭。
好聽聲音的主人是個年輕男人。
那是什麼怪異的穿著?灰色長布褲,月白色的短掛,腳上蹬著一雙只有在公園打太極拳的老人家會穿的那種功夫布鞋。
古裝癖?
住在深山裡的人果真都不是很正常。
年輕男人背對著月光,看不清楚他的長相。
整個湖谷寧靜到青禹可以聽見風吹草木的聲音,甚至是自己的牙顫聲,什麼時候那裡站了一個人自己卻沒發覺?說不出的怪異讓青禹頓時警戒了起來。
「你別自殺!」可能是因為有點緊張所以那人的言語有點急切,但依然好聽。
「誰要自殺?」
「你。」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自殺了?」青禹沒好氣道。
一方面是因為兩隻腳插在水裡快變成棒冰,二來總覺得這個人沒什禮貌,他不喜歡無聲無響就站在別人後面的傢伙,還一開口就給他安了個「自殺」的名,冒失鬼。
「那個。」年輕男子指著湖畔那雙排得整整齊齊的鞋子。
「……」的確,鞋子那樣排法果真很像連續劇裡面要自殺的場景。
「我只是想摘一朵花。」
「喔……」那人鬆了一口氣的樣子,他走靠近湖畔,青禹這才看清楚他的長相。
眉清目秀的高瘦青年,薄薄挺挺的鼻子上架著金色細框眼鏡,鏡片下一雙長長的眼睛大剌剌地直盯著青禹的臉瞧。
「怎樣?」臉上有泡麵條?還是蒼蠅?
「沒……」缺乏血色看起來十分不健康的淡粉色雙唇帶著一抹微笑,他說:「我看著你臉的鬍渣就想起白大刀。」
「誰?」藝人嗎?反正青禹是流行之死,什麼白大刀黑小刀,聽都沒聽過。
「通緝犯白大刀,他打劫民宅,還姦淫了一位婦女,害得人家跳井。他也是這樣一臉半長不短的渣兒,活脫脫像北方的漢子。他被斬首的時候,我也去看了呢……」
「喔……」青禹咬著下唇,思考著該如何跟這個滿口胡言亂語的人應對。
精神病患者,他也不是沒有碰過……
「不過,你畢竟是要比那個白大刀好看得多。別難過,除了鬍渣,你和他沒半點相像。」
「喔……」
「其實要說相像,我倒覺得你挺像廣陽樓裡那個唱武松的,不過我也記不太得他的長相,年代久遠……只知道當年很多姑娘奶奶都很迷他。」
「恩……」
和那年輕人的聒噪比起來,青禹顯得異常地寡言沉默。
其實並不是他想要故意沉默,只是對方的話實在太難響應,一張嘴又說個沒停的……
況且,站在湖水裡的青禹凍得要命,只怕自己一開口,那喀啦喀啦的牙顫聲會被對方聽到。
「唔,你需要幫忙嗎?」講了半天,終於他想起了青禹的處境。
「不。」嘴巴上是這麼說的,但在雙手沒有支撐的情況下,抬了右腳左腳更下陷,好不容易把左腳拔出來,右腳又埋入了淤泥中。
「呵呵呵呵……」他的笑聲也是清脆好聽,但畢竟是嘲笑,弄得青禹老大不爽。
「笑屁。」
「喔,我只聽過『放屁』跟『吃屁』,原來還有『笑屁』這種用法……」
那年輕人認真的表情,讓青禹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故意嘲諷他呢,還是真的不知道。
「你等等。」
年輕人伸出了手挽起袖子,露在袖口外那截手腕就跟他的臉色一樣雪白,然後他蹲在湖畔把手伸入水中,再伸出時,細長的手指頭夾著一朵紫色的花。
「水莽草,有劇毒,別往嘴裡放。」把花塞到發著愣的青禹手中,一邊抓著青禹的手臂一拉就把他拉上岸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怪人的手剛才在湖水中浸過的緣故,異常低溫;而力氣也大得和那清瘦的身軀不相稱。
「寇翎。」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說:「你呢?」
「祝青禹。」
「幸會。」
「……」青禹並不打算和這個怪異的寇翎聊天。
他是來散心,不是來交際的。
光著腳坐在鞋子旁等著風把腳吹乾,他點了根煙驅寒。
「要嗎?」那個寇翎還是好奇地直盯著他瞧,是怎樣了?沒瞧過人嗎?
「這是……?」
「MildSeven。」
「馬的啥門?」
「肛門。」青禹在心中調侃了他一句,不過這麼低級的玩笑話畢竟他還是沒說出口。
「你不抽煙吧?」
「我不,但我母親抽。只是她不碰這種下級的煙草,氣味嗆人。」
「喔……」原來mildseven是下級煙草。「那她抽什麼?」
「龍和堂的鴉片膏。」
「……?」龍發堂?
「結果她抽過頭了也死於非命……看著他們一個一個死去我真說不出是痛快還是傷心。」本來話多的寇翎說到這,臉上的笑容頓失,神色落寞地望著湖水不再開口。
耳根稍得清靜,青禹吸了口煙,用餘光掃視著寇翎。
他的側臉很漂亮。
應該說,除了蒼白病態了些,他是個非常好看的人,特別是不聒噪的時候。
而且有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就像公車上遇見的那個老婦人,一看就覺得應該是出身在家境良好的人家中。
他又深又黑的眼珠染上了月亮湖的紫色光澤,簡直就像是從湖裡撈起的兩團湖水,在月光下瑩瑩美麗,卻有點不對勁。
是了,因為他不眨眼睛。
那兩道密長的睫毛始終沒有蓋下來過,從剛才到現在也好一段時間了,就是沒看過他眨半下眼睛。
儘管這個人言行舉止跟穿著都很怪異,臉色白得不像人類,體溫低得不像人類,不眨眼睛也不像人類,但是青禹卻沒懷疑他是人類以外的東西。
和阿洛一樣,他們兩個都是堅決的無鬼神論者。
「青禹兄,要下雨了。」沉默了好久的寇翎突然開口說道。
「嗯?」抬頭一望,天空一片清朗無雲,星月當頭……
「起風了,風裡有雨的味道。」
果真話才剛剛講完沒多久,烏雲開始往湖谷頂聚集,將星月吞入黑暗中。失去了月光的月亮湖,黑黝黝的一潭,原本平靜無波的湖水很不友善地隨著湖面刮起的大風洶湧了起來。
「那我走了。」套上了鞋襪,青禹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草枝。
「嗯,告辭了。」
兩個人才剛道完別,遠方就傳來了女人聲。
「等,等等……少爺!先生!」
很熟悉的聲音,好像在哪聽過……青禹往叫喚聲的方向望去。
是那個在公車上遇到的老婆婆。佝僂著身子有點吃力地小跑步,手中夾著兩把油紙傘和一件薄襖子。
「少爺。」老婦跑到寇翎前停了下來,氣喘噓噓卻恭恭敬敬地和他打了聲招呼。
「你來干麻?」本來看起來心情還不錯的寇翎,一見到老婦表情明顯地變得不悅,聲音冷冷淡淡地說。
「少爺,傘。」遞過一把油紙傘,又遞上了那件薄襖子。
「少爺,天冷,披個外套吧。」
「都說過我不會冷了。走,回去。」說了就要離去,老婦人卻趕忙喚住他:
「少爺,少爺!我們請這位先生到府上喝個茶吧!先生,請您賞光……」
「陳阿枝,你給我分寸點,那是你的房子還是我的?」
聽了寇翎這話,青禹皺了眉頭。
那老人家是他的管家吧……
且不論這一老一少什麼關係,這樣的口氣跟老年人講話,還指名道姓的,實在有點過分……
「當然是少爺您的。可是少爺……」老婦恭謹地低著頭,但望著青禹的眼神卻是期望懇求的。
「那就是了,走吧。」寇翎扯了老婦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拉著她走。
「喂,你別那麼沒大沒小的對老人家。」不是青禹愛管閒事,實在是那寇翎的霸道和老婦苦苦哀求的神色讓他看不下去。
「沒大沒小?」寇翎停住了腳步,本來就不小的眼睛張得老大,然後噗哧地笑了出來。
「笑什麼?」
寇翎的笑讓青禹感到此人真是傲慢到令人討厭,他生平就痛恨跟這種年紀輕輕鈔票多多的任性富家子弟打交道,可是閒事已經管了下去,
哪有放了一句話就挾著尾巴跑掉的道理?
「笑你說的話,沒大沒小……哈哈哈我可是從她還是個嬰孩就……」
寇翎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笑個不停。
「……」青禹也沒耐性跟他鬧下去,轉身就走。
「先生!先生!」老婦緊緊抓著他的衣服下擺,她矮小的身高也只能抓到下擺,帶有哭音地懇求著:「您別走!我求您了!」
「老太太……」
「無恥,氣死人了。」
寇少爺怒地再也笑不出來,一把就將手中的傘跟襖子往地上一摜,袖子一擺大步離去。
「……他平常都是這樣任性沒禮貌對待你嗎?」青禹彎下腰把傘跟衣服拾起遞給老婦人。
「不是的先生,少爺他只是人太好……如果不是為了他,我也不願意……不多說。無論如何,都請先生您賞光來府上坐。」
雨下來了,老婦擔憂地望了遠方,寇翎早就不見蹤影。
她歎了口氣,顫抖的手半天就是撐不開那把油紙傘。
青禹並不知道她心中的感慨與憂傷,還以為她是害怕回家被那個任性少爺責難嚇得手抖。
「我幫你。」
油紙傘一打開,一股清香的木頭味道混著黃油的味道撲來。
不難聞,很特別的味道。抬頭一望,傘上畫著一對丹頂的畫眉鳥,棲在紫籐枝上,相依偎。
圖畫旁毛筆署名著:月樓。
「月樓是少爺的字,聽說是太老爺給取的,從前老爺他們大家都這麼叫他的。」
「畫得很漂亮。」
「先生,您真是有眼光,我家少爺很有才氣。」
老婦愉快的神色,就好像被讚美的是她一樣。
這兩個人都很怪,想必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