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說過「毫無防備的男人最有魅力」這種話?
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熟睡著,百八十多公分的碩長身軀弓成了S型側蜷曲著睡,雙手併攏放在胸口,像個小孩子那樣。
人變成熟了,可是睡覺姿勢卻一點也沒改變。
阿洛在床沿坐下,細看著睡著的男人。
赤裸的上半身線條很漂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還是可以觀察到那肌膚的光滑無暇。骨肉比例是恰到好處,修長消瘦卻結實。
奶茶白的顏色。
印象中最後一次見到青禹的時候,不是這種奶茶白的顏色,而是加了焦糖的咖啡色。那個時候他剛下部隊。
那個時候他天真又熱情,脆弱但堅強。
他那在目睹愛人背著自己跟別的男人偷情的那一刻,噙著眼淚卻緊咬著唇一語不發的表情……
可愛到令人難以置信,阿洛至今依然忘不了。
這麼看著想著,阿洛忍不住伸手往那曾經屬於他的領土摸去。
「幹嘛?」
冷冷的聲音像是突然飛來的叉子叉住了阿洛的手,停在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摸一下也不行……」阿洛咕咕噥噥地縮回手。
「不行。」青禹從床上坐起來,抓了放在床邊的T恤穿上。
「嘖。」
連睡覺都有防備的男人最最不可愛。
「我們早就不是那種關係,你少在那給我鹹豬手。」
「哪種關係?」
「……」青禹瞪了他一眼用凜冽的眼神代替回答。
「禹,你真的結了婚就轉性愛女人了啊?」
「兩碼事,我只是不想和不是我喜歡的人太親熱。」推開阿洛,青禹跳下床穿了拖鞋就往浴室走去。
「你和你老婆親熱嗎?」
「干你屁事。」
「真冷淡耶。你變了。」
「今非昔比。」
關上浴室門打開洗手台的水龍頭讓水流出來,直接從屋子後方溪澗引入的山泉水清澈冰冷,沖在手上,抹在臉上,皮膚有針扎般的微微刺痛。
洗臉台上掛著一隻檸檬黃色老舊的塑料置物小櫃,櫃門上鑲著一面鏡子,鏡中映出了一張年輕男人的臉龐。
臉色蒼白,雙眼沒焦距,一臉鬍渣地頹喪。
青禹自嘲地笑了,鏡中人也跟著笑。
那也不算是笑,只是嘴角肌肉稍微牽動的皮笑肉不笑。
早就忘了如何笑。
因為生活中沒有稱得上愉快的事情,沒有需要動用到「笑」這個表情的時機。
今非昔比。
今天的他總是沒有辦法像過去的他那樣愉快地笑著,沒辦法用和顏悅色的表情和別人社交,沒辦法用善意的言語來表達,
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推心置腹地愛上一個人。
過去的一切就好像那年夏天並排曬在陽台上的四角褲的水分。
不知道到底是何時就消失了,可能是被風可能是被陽光帶著遠走高飛,只留下了兩個男人的四角褲。
青禹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如同那兩條乾巴巴的四角褲一樣,索然無味,孤單又僵定。
他不否認,阿洛的背叛是個關鍵。
七年來的愛戀、依賴、信任、忠誠,還有自以為是的天長地久,一瞬間全部都崩壞,他流著眼淚好想衝到廚房拿菜刀砍死床上那兩個姦夫淫夫。
然而他卻沒有那麼做,只是無言地收拾著屬於他的東西,包括還曬在陽台上那兩條四角褲的其中一條,然後離開兩個人同居很久的公寓。
從高二某個放學後的傍晚兩個血氣方剛毛才長齊的16歲男生,在無人的教室做愛,直到那一刻打開房門見到他的男人跟陌生男人在那張他們一起去購買的大床上交纏,剛剛好滿七年。
多年以後青禹從朋友那聽說了一直漂泊不安定的阿洛終於中標,隱居深山去等死。
多年以後阿洛也從朋友那聽說了青禹結了婚,生了小孩。
一個等死的絕症病人,一個冷淡的已婚男子,濕柴沒火,他們都知道多年後的今天他們再也擦不出什麼火花。
那的確是個關鍵。
但不是全部。
阿洛的背叛只是讓青禹明白了一些事情,看清楚了一些事情,然後從那些體認他決定了自己的模式。
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走到現在的模樣,是自己慢慢地弄了個繭把自己包起來,而他覺得這樣的狀態正是他想要的。
不想要再花力氣和人類周旋了。
娶了一個他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幫他理家,這樣很好。
從事著不需要上班打卡搞麻煩的同僚關係,只需要面對責任編輯一個人的寫作工作,這樣很好。
真的值得他花心思去對待的,只有小然一個。
小然她不知道現在在做什麼?吃飽飯了嗎?正在看卡通嗎?
離開的那一天小然像平常一樣抱著他的腿撒嬌著,抬高小臉蛋,童稚可愛的聲音說:
「把拔~快回來喔!還有,帶一朵小花給小然,要沒看過的!」
寶貝的女兒要一朵沒看過的花,別忘了。
「喂!死在裡面啊你!」阿洛在門外敲著。
「還活著。」關上水龍頭甩干手打開門。
「要不要刮鬍刀?你那臉該刮了吧?」
「不用了。」
「真浪費,枉費你媽給你生了張那麼俊俏的臉蛋,放在那生雜草。」
「你好囉唆,肚子餓了。」
從下車以後就因為暈車不舒服睡到現在,一天一夜。
「你干麻老闆著一張臉?」
「有嗎?可能是因為肚子餓,晚餐吃什麼?」青禹接過阿洛遞給他的咖啡。
很意外,他還記得他愛喝不加糖只加奶油球的酸藍山。
阿洛手指著餐桌旁的櫃子,青禹一打開,迎面而來各式各樣的泡麵摔到他臉上。
「……就這些?」
「嗯啊,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是新口味。」
「你請客人吃泡麵?」
「喂拜託,住在這種地方有泡麵吃不用吃野草就要偷笑了,這可是我大老遠從山下的鎮上採買到的。」
「你都不開伙的嗎?」
「開啊,不開『火』怎麼煮水泡麵?還有你手中的咖啡。」
「……」
不應該意外的,青禹也想起來往昔兩個人住在一起的時候,那間廚房幾乎荒煙漫草,兩個人都是不下廚不做家事的男人。
所以阿洛一個人能把這間民宿維持得還像是人住的地方,就應該要頒發給他獎狀了。
看他那一身骨瘦嶙峋,原本清秀的娃娃臉消瘦到令人不忍心多看,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營養不良啊?他平常就只吃這些嗎?
「阿禹啊,關心的表情不小心跑出來了。」阿洛似笑非笑說著。
他瞭解這個男人。
表情可以變冷,言語可以變冷,但柔軟的靈魂卻是暖的。
「鬼扯。附近有賣吃的嗎?」
「呃,有個麵攤。」
「那走吧。」
「在十公里外,另一個村。」
「……你有什麼交通工具?」
「一台鐵馬,一台滑版車。」
「……」
*
月亮湖。
「是有一個大湖啦,」阿洛說:「只是什麼傳說我沒聽說過。水草有,綠綠一大片沒見過它開花的樣子。至於鬼喔……你不是無鬼神論者嗎?」
「我沒說我信,我只是想知道這個傳說怎來的。」
「好吧,我承認我從來沒有天黑了以後出門過。」
「……」自己怎倒忘了這傢伙有嚴重的夜盲症?
「這麼晚你要去哪裡?」
「散步。」
「這裡是山裡不是城市裡,你小心碰到這個……」阿洛枯瘦的手在胸前比畫了個勾勾。
「黑熊?我會裝死。」青禹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好吧,你等我一下我拿手電筒給你。」
「不必了我又沒有夜盲。」
「喂!哪壺不開提那壺。別小看深山,你迷路了我不會去救你。」
「喔。」青禹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是了,他總是這樣無所謂的表情。
總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需要,什麼都不重要的樣子。
於是他才想藉著背叛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必要性,來衡量自己在青禹心中的重量。
到底青禹是在乎他的。
只是為了得到這個答案,付出的代價卻是永遠的失去。
「今非昔比。」望著青禹的背影消失在林路中,明明知道他會回來,但不知道為何,捨不得的感覺油然而生。
此時此刻的阿洛卻不知道,青禹真的沒有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