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白葦柔翻身,注視著車外熊熊燃燒的火光半晌後,她盡可能安靜地起身,小心地下了車。
背著車側躺的喬貴動了動,和躺在他對面的喬釋謙同時睜開眼。喬貴想說些甚麼,卻被主人一個眼神按了下來。
彷彿早算出了白葦柔的一舉一動,喬釋謙合上眼,呼吸依舊深沉。那分沉靜,不知怎麼地,喬貴也跟著定下心來。
走進林子前,白葦柔再度凝望火堆旁那對主僕一眼;忽然,她往回移了幾步,離喬釋謙仍有一段距離,白葦柔靜靜地在他面前跪下,注視著他的睡顏。
如果,她還有一絲絲的掙扎,也是因為這個男人吧。白葦柔注視著他的臉;至少他讓她明白,這世間並不如想像中的冷酷。
恭恭敬敬地對這封主僕磕了頭之後,白葦柔朝林子裡走去。
一邊走、一邊張望,暗淡的月下,她極目望見一顆凸出許多枝椏的老樹。
就是這兒了。她開始在四周揀拾一些粗厚的樹技木頭,慢慢地堆砌。
一直疊到她滿意的高度,白葦柔踩上去,確定腳下的樹枝堆足以撐住自己,也能輕易施力踢開,她才慢慢解開腰帶。
她朝空中丟了三次,才勾中自己想要的那根枝幹。當另一邊的帶子垂下,她用力執住兩端,很仔細地打個結;確定不會有任何問題,才踮腳踩上木頭堆。
撩開頭髮,白葦柔把腰帶擱在自己的下顎間,目光無懼且無戀地看著四周。
再過不久,一切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她微微一笑,為那分即將解脫人世的快感而笑。
從此,她將不再欠任何人,只除了……白葦柔咬著唇,眼前浮起喬釋謙堅定卻溫文的臉。
想那男人大概會失望於她的決定吧。但無妨,仔細點想,她這也是幫他解決一個難題。喬釋謙是個好人,就算他好人做到底,收留了她又怎麼樣?她如此身份,只是給人添麻煩罷了。再者,這分萍水相逢的恩情,她是永遠也還不清的,不管今生還是來世。因為她下輩子再也不要投胎做人,當人有甚麼好呢?這樣辛苦、這麼無依,尤其當一個女人。白葦柔認清了,不過就是「苦海無邊」四個字罷了。
臨走前對喬釋謙磕三個向頭是她心裡最深的感激,無關那男人為她所做的一切安排。雖知後頭的日子還很長,但她卻沒打算再過下去。
「死並不能解決問題。」喬貴的聲音在後頭響起。
她的身子一僵,兩手略鬆了松,脖子移開腰帶。
「你們……本來就不應該救我。」
「我也認為不應該,畢竟救人不是單純的一件事。」喬貴把那分不贊同坦言相向。
「結果你現在卻來勸我別死?」她有些惱怒。
「少爺堅持你有活下去的權利,我無法反駁他的決定。」
白葦柔沉默了。活下去的權利?她苦澀地忖道:權利?權利是甚麼?人如果真有權利的活著,為甚麼有人衣食無虞?有人卻命運多舛?那是否意謂在活下來的同時,也必須具備承受傷害和痛楚的能力?
不,她搖搖頭,她不要聽他的。她有活著的權利,同樣也有死的權利。
「我沒有這麼強悍,我只想離開這些是非,一了百了。」
「白姑娘,難道你當真忍心一走了之?」勸不住她,喬貴很懊惱。「你離開是一了百了沒錯,但咱們家少爺費了這麼大的工夫救你,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很對不起他?」
「我……」她無法反駁,揪著手裡的腰帶,原本堅定不移的決心卻動搖了。
「喬貴,你回去睡吧。」喬釋謙命令道。
喬貴應了一聲,很不情願地回營地去了。
「我不想給你惹麻煩。」她茫然地朝樹幹靠去,輕聲開口。
「真的怕麻煩,我就不會救你了。」他負著手謂歎,取走她的腰帶。這其間,連個嚴厲的眼神都沒有。
「可願意告訴我你心裡的顧慮?」
她仰臉,翹首看著滿天星子,語氣有些哽咽。
「要不是懷了孩子,我是不會、也不敢有那勇氣離開怡香院的。」她撫著小腹,哀傷地說:「我爹把我賣給怡香院的時候,言明一千塊現大洋,那不是個小數目。依嬤嬤的個性,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你逃出來,是要去找孩子的父親?」
像是觸及甚麼痛處,她臉色大變,身子突然一癱,扶著樹軟軟地坐倒。
「別說了。」她疲累地閉上眼。「孩子沒了,說甚麼全是多餘的。在這世上,任誰都不會相信一個妓女會有真情。」
她說得含糊,但喬釋謙卻聽明白了。必定是那男人不肯承認這孩子是他的,才讓她如此絕望。
「我相信你有。」
她放開手,錯愕地看著他,隨即垂下臉,眼裡隱隱浮現淚光。
「我忘不了……」她喃喃低語:「當我認知到一條生命未經允許,就這樣奇妙地、眷戀地攀附在我身體裡,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叫母性。總之,他是那麼強烈地驅使我第一次想抗拒命運;可惜,偏偏老天爺……」她拭去淚,忍著痛苦回憶道。
聽到這些話,喬釋謙突然覺得她很了不起。那小小的肩膀,背負著多少出人意料的勇氣和艱難。
「你幫得了我一時,卻幫不了我一世,你就別管我了。」她起身,語氣回復初時的堅決。
「說了這麼多,難道你還是覺得活著給人添麻煩?」
「難道不是這樣?在我受到這麼多羞辱後,我還能有甚麼?」
「有。」他堅定地道:「一定還有其它的東西讓你想活著。」
她抬起頭凝視著喬釋謙。「為甚麼對我這麼好?一個卑微的妓女實在不值得──」
「沒人把你當妓女。」他截斷她的話。「也別低估你自己。那個孩子,也是因為你希望他活著,所以你才會不顧一切逃出來,是不是?」
話才問完,幾乎在同時,白葦柔的眼眶立刻盈滿了淚。
「從怡香院跑出來,我躲了兩天,好不容易輾轉到了他家,沒想到他卻翻臉不認人,一腳踢開我,又讓下人趕我。我躲避不及,肚子上挨了一棍。」她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地,傷心更是一波波地湧上。「喬大爺,別說了,我……」
他像個兄長拍拍她的肩,口氣誠摯:「葦柔,有關過去的一切,那些加諸在你身上的苦難都結束了。若你真的想清楚了,就幫幫你自己;從現在起,別再輕賤你自己,那些都不是你能選擇的,包括……」他遲疑了一下。「那個跟你無緣的孩子。」
喬釋謙知道自己這麼說很殘忍,在他好不容易讓她平息尋死的念頭時,他實在不應該說這些話來刺激她;但是這種情形一定得停止才行,他只希望自己這劑藥下對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沒有關係,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喬大爺,您別再說了。」白葦柔盡可能忍耐著不讓眼淚在他面前落下。她回過臉,突然間張口咬住拳頭,痛苦地閉上眼睛。
「葦柔,不要這樣,不是你的錯,哭出來吧,這兒沒有別人,也不會有怡香院的嘍囉。如果你不曾懷疑我的用心,願意當我是兄長,就哭出來吧。」他想抓住白葦柔,要她別這麼傷害自己,她的痛苦讓他好難受。
這樣怯弱的女孩該是生來讓人疼惜、讓人愛的,怎麼會是讓命運殘酷地對待呢?
「不!」白葦柔喊了一聲,瞪大眼睛,想武裝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麼,我離開,讓你靜一靜。」
「不……不要……喬大哥……我……我……」她突兀改口,纖細的身子撲進他懷裡,哀痛得哭出聲。
在她的生命裡,早就總習慣了讓那分淡淡的悲哀包圍著她。白葦柔心知,那是任誰所不能掌握、也不能抵擋的。那是命,是老天安排的;注定了,如何逃、怎麼躲,都沒有用。於是,在怡香院,她像所有被老鴇輕賤買進的女孩兒,在每個屈辱生活的時日裡,學會了逆來順受。
她從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跟命運對抗,不屈服地活下來。依附在喬釋謙的懷裡,他替她擔了一部分的苦,讓她清楚地看到,在她一直覺得宿命的人生裡,其實還有一種別人瞧不見的張力延伸著;又或者,那是種意志,和她的生命同根相連著。
哭完了,她從此也該學著堅強起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她這個重新活過的際遇。她必須珍惜。
「你還有這麼多感情、這麼多時間,輕言放棄,是不是太可惜了?如果你擔心江嬤嬤還不放過你,就跟我回喬家吧。我是經商的,家裡開了一間綢布莊,還缺幾個人手,你可願意到我那兒幫忙?」
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但不知怎麼地,面對他那誠摯溫暖的眸光,白葦柔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她的心,出現了那麼一點點的希望。
她抹掉眼淚,有些卑微地想:在這個紛亂的世界裡,她或許也可以是不同的。
☆ ☆ ☆
喬家住在白雲鎮東隅,一座宏偉達觀的四合院落,和城裡的倪家、趙家並列三大富戶。
喬家三代單傳,人丁單薄,早年還有些親戚跟著同住在院落裡。在喬釋謙從父命赴洋留學的那段時間,全被喬老夫人以各種理由打發了出去;待喬釋謙返國娶妻後,偌大的院落有一大半改成了店面。這些年隨著喬釋謙大江南北地走,僱請的長工、夥計、丫頭也跟著愈來愈多,林林總總加起來,竟是真正喬家人的數十倍之多。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隨著車子停下,聲音此起彼落地向起。
白葦柔縮在車廂角落,掀開廉子一縫,看見喬釋謙走向幾個恭恭敬敬迎在門口的下人。直到喬貴出聲喚她,她才敢下車。
「這是少奶奶。」喬釋謙挽著妻子,顯出慣有的悉心與呵護。
白葦柔的視線順著那綢衫的袖口望去,一名端莊秀麗的女子漸映入她的瞳仁裡。
那紫衣女子有種溫婉的氣質,有些甜意,讓人見了禁不住起而生憐;只是臉色太過單薄,白得沒半點血色。
那就是趙靖心?一路上,白葦柔不知聽喬貴說了幾次了;那時侯她不斷地想像,能和喬釋謙相守一生的伴侶,會是個甚麼樣的女子?如今見著了,白葦柔反而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位外表嫻雅的女子,在眾人烘托下,卻有種不可比擬的氣勢。
趙靖心有些好奇、有些不安,眉間又有些狐疑地打量著白葦柔。
「呃……她是……」趙靖心用目光詢問丈夫。
喬釋謙點點頭,垂首在妻子耳邊低喃了些甚麼,目光流動著溫暖,及一分讓所有女人都希冀的溫柔。
剎那間白葦柔才發現,能得喬釋謙這個男人為終生伴侶,此生該是無怨無憾。
那種情緒像碗醋,忽然沒頭沒腦地迸出,強烈的酸味溢滿了她的整個心。
「這是靖心,我的妻子。」喬釋謙微微一笑,替白葦柔引介。
「白葦柔叩見少奶奶。」她欲跪下行禮,但膝蓋還末觸地,兩手卻已經握進一雙纖纖柔荑裡,將她扶起。
白葦柔迎上趙靖心那對溫軟柔媚的雙眸。
「別這麼多禮。你的身體才剛復原,該好好休息才是。」趙靖心開口,表情裡沒有一絲的懷疑和敵意。丈夫接受的,她都接受,這是她自小的教條。
「靖心說的沒錯。葦柔,你別這麼見外。」
趙靖心微笑地打量她,一會兒才喚了丫頭:「桃花。」
「少奶奶。」一個丫頭匆匆出列,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屈身行禮。
「帶葦柔到張媽那兒,請她派個活兒給葦柔。」
「是,少奶奶。」
白葦柔腳步遲疑了一下,抬頭望向喬釋謙。
「去吧,張媽人很好,你別擔心。」喬釋謙口氣充滿撫慰。
白葦柔勉強笑笑,突然意識到趙靖心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她趕緊垂下目光,沒敢多看他一眼,急忙跟著桃花走了。
「這趟路可順利?」趙靖心輕柔詢問。
「嗯。我托人替你帶了幾味藥草,一會兒請張媽熬去……」
自始至終,白葦柔都沒有回頭。她只是著迷地聽著喬釋謙低沉的嗓音,帶著只能細細品味的溫柔,和著風愈吹愈遠。
她不懂自己是怎麼了,那種難受是因為不習慣而引起的,就好像是……突然被人剝奪了甚麼,令她十分焦慮不安。
然而,喬釋謙並沒有欠她甚麼。
對這兒的人,她所能抱持的──就是感激了。
☆ ☆ ☆
念完最後一頁經,喬老夫人敲了下木魚,才巍巍顫顫地起身。這個秋天來得特別早,天色一涼,她渾身筋骨疼痛不堪;然而身體上的病痛卻抵不過心裡的煩悶。
「娘,孩兒給您請安來了。」
喬老夫人轉過頭,仍是不苟言笑的一張臉。望著門外的喬釋謙,她的心就像神明桌上那只空洞的木魚,激不起任何波瀾的聲音。
「你那媳婦兒呢?」
「靖心身子不好,所以沒來。」
她掀起嘴皮冷冷一笑:「早知道你會這麼說。要是你爹在世,恐怕也別指望她會跟著你一塊來。好啦,你看也看過了,回去吧。」
喬釋謙沒有異議。從他懂事以來,就跟母親很疏遠;喬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造成他們母子倆疏離的最主要原因就是「血緣」,還有他長年所累積的責任和壓力。
他是喬家唯一單傳的兒子,也是父親為了延續香火,背著妻子在外偷偷生下的孩子。
成年之後,喬釋謙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生母。當年喬老夫人以最鐵腕的手段,在他出生後便送走了他母親,又逼父親交出喬家的一切,由她掌大權,並親自負起教養他的責任;但幾十年來,喬老夫人一直沒法子把他塑造成她要的樣子。她行事狠絕,喬釋謙卻純良敦厚,為此母子一直爭執頗多;尤其在趙靖心進門後,喬老夫人的不滿更形加深。
夾在柔順的妻子和跋扈的母親中間,喬釋謙有太多無奈;但內斂的性格卻讓他習慣於承受一切,不願多說。
「江家的約已經敲定了,明年他們的絲造廠就可以動工生產我們的絲綢了。」
「是嗎?」喬老夫人緊蹙的眉微微放鬆,滿意地點點頭。只是談生意這一項,喬釋謙從不曾讓她失望。
「母親沒事,那孩兒告退了。」
「張媽說你帶個女人回來?」
「是的。」他點頭。
她瞇著眼,半帶著探索,等待他接下話來;可是喬釋謙的表情仍是一貫的坦然磊落。
「她需要幫助,所以我帶她回來。」
「沒事了,你出去吧。」喬老夫人注視他許久,僵硬地轉向窗外。就是這樣,從小到大他從來沒在她面前心虛過,永遠是這麼坦蕩蕩地看著她,行為舉止處處合宜;就連帶陌生女子回家這類一般人避諱之事,他也能讓人無從置喙。
門被關上了,喬老夫人轉過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珠,表情是一貫的孤冷倔傲。
☆ ☆ ☆
怡香院一大早,下人來報,江嬤嬤滿臉疑竇地走出來,想不出是城裡哪位貴客。
「誰要找杏雪?」她扣著衣裳問。
下人指指門外,只看到一個男人孤身背著她。
男人轉過身來,摘下帽子,溫文有禮地對江嬤嬤一笑。
「嬤嬤好。」
「打量了他半舊的衣裳半晌,江嬤嬤勉強掩住那分嫌惡感。「這位少爺,老身見過嗎?」
「我是文憶陵,嬤嬤忘了嗎?」
聲音在長長「喔」了一聲後隨即沒有下文,江嬤嬤沒感情地笑道:「文少爺久未光臨,咱們杏雪身價可不比當年,出不起那個價的……」她瞟他一眼。「這院裡的規矩,你是懂的。」
「我懂,我還是要找杏雪。」被如此輕視,文憶陵卻連皺眉都沒有。
江嬤嬤拉下臉。「杏雪沒這麼早見客,你晚點兒再來。」
「那麼我在這兒等她。」
一時間她無法可想,總不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趕人出去吧。依江杏雪那脾氣,要是知道了,鬧起來三天不見客,那怡香院損失可就大了。
「你等等,我去問一聲。」她敷衍地應道,心有不甘地朝江杏雪房裡走去。
才到樓上,卻看到江杏雪人斜倚在欄杆旁,有一口、沒一口地抽著菸。
「杏雪呀,有個人要找你,不過我想你大概沒興趣,是個窮小子,嬤……」
「離晌午還有段時間,你這麼喳呼,比屋頂上的麻雀還吵人。文先生是不是?他要進來,那就讓他進來,能進來的不都是要錢嗎?反正他有錢嘛,咱們怡香院不就是靠人撐場面嗎?這麼勢利,小心傷了自己。」
江嬤嬤臉色一陣漲紅,壓低了聲音喊:「你沒打聽清楚嗎?這個文憶陵已經投在張大帥手下當師爺了,身價跌啦,我看他到上海一趟,也沒混得更好嘛。」
江杏雪腥紅的手指彈開一截菸灰,口氣仍是那般嘲弄冷誚:「誰說這年頭要混得好,一定得靠軍閥老爺?在那些人手下做事,一個惹人不順意,就得挨子彈兒。我說他才是真聰明,離開那種鬼地方。」
「你胡說八道些甚麼!」江嬤嬤橫她一眼。「我說甚麼你都要跟我頂兩句,你有沒有把我放在心上?這個文憶陵不是甚麼好東西,你幹嘛這麼幫他?是不是中意他?」
江杏雪隨即嗤笑出聲,手上的菸草順勢扔到地上,跺著繡鞋重重地踩了踩,唇邊的笑容冷艷又嫵媚。
「我在跟你講話!」江嬤嬤氣得吼起來。
「對,我是對他有好感。天知道我對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好感,就除了你那龜兒子何良。」
「杏雪!」江嬤嬤惱怒地瞪著她。「何良對你是有些不滿,可他辦事牢靠,怎麼說都是怡香院的好幫手,你為甚麼一定要這樣咄咄逼人呢?」
「文憶陵也沒得罪你呀,你也犯不著防他跟防賊一樣吧?」
「你真的對他沒意思?」
「嬤嬤,你很清楚,我江杏雪真要走,隨時隨地都有留人處。做玉器生意的尚爺,開酒樓的王員外,甚至縣太爺身邊的王書記官,你不會不知道他們千方百計想弄我回去做妾吧?」江杏雪兩手一攤。「到頭來你見我跟了誰?」
被堵了幾句,江嬤嬤無話可說。
「好吧好吧,最好是這樣。我叫他進來,但嬤嬤還是勸你一句,那種人怎麼說都是個沒擔當的斯文人,在這種人身上撈不到甜頭,就別跟他走得太近,免得打壞自個兒的行情。」
「是。」她懶洋洋地打個呵欠,一點都不誠心。
江嬤嬤軟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了。
「久違了。」那男子掀開廉子一角,輕聲開口。
「坐吧。」江杏雪把位子讓出,褪了鞋躺回床上,斜倚著身子覷他。
昏暗的房間,充滿了誘人的薰香。面對此情此景,文憶陵自認不是柳下惠,不禁心動了。
「醉臥美人圖,活色活香。」他微微一笑。
江杏雪仰著臉,「噗嗤」一聲笑起來:「你這死驢蛋書生,講的話沒人聽得懂。」
這番粗話令文憶陵莞爾,他歎了口氣:「我在上海見過不少女人,可是半年下來,論風韻、論姿色,全沒有一個比得上你。」
「所以你想我,又回這兒來了?」她又咭咭笑起來,這會兒連枕頭都丟向他臉上去了。「死相!」她啐了他一口。
「可不是嗎?結果嬤嬤還是不喜歡我。」文憶陵接下枕頭,笑撫枕上精繡的一對鴛鴦。
他比江杏雪大了十歲,柔和的眼角有些淡淡的紋路;唯一令人深刻的,是他那笑起來格外滄桑的溫文。
「你管她喜不喜歡你,我喜歡你就得了。」
文憶陵坐在床前,仍是那抹溫柔的笑。五年前他投在軍閥張大帥麾下,因職務之便到怡香院,一眼相中初入行不久的江杏雪,花下重金買她一夜;然而整晚的時間,卻只是跟她東拉西扯地聊個沒完。教褪了衣裳、縮在帳幔後的江杏雪悶悶地盯瞪著他瞧,直覺得這人有毛病。
不過文憶陵此舉的確為她帶來了不少好處,江杏雪的身價從那天起水漲船高;而她也夠聰明,懂得把握機會,才造就了今天她在怡香院的地位。
所以文憶陵對她來說,應該算是個恩人。但依江杏雪那打從骨子裡就仇視男人的個性,他能當江杏雪真心相待的朋友已是極限。
所幸文憶陵這人要求的並不多,他是個歷經風雨的人,從不介意江杏雪的態度。
「我很想你。」她突然收住了笑,口氣真誠而不嘲弄,不再有跟江嬤嬤強詞奪理的傲慢,也沒有拿枕頭扔他的媚態;伸出半截白皙的臂膀撫摸他的臉,溫暖而自然。
文憶陵握住她的手掌,點頭笑了。
他們的接觸,一直都僅止於此。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有些話從不說得太明白。
「聽說葦柔逃了。」
她收回手,神情霎時變得有些哀傷。
「她真傻,就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
「她懷孕了?」文憶陵似乎也為這個消息震驚不已。
「流掉了。聽說是個男人救了她,要不然算算時間,那孩子也快落地了;不過,我知道的也只有這些而已。江嬤嬤找不到人,所以我也一直沒她的消息。」
「回頭我再幫你找找。」
她點點頭。「找到她,就算不跟我聯絡,我也瞭解,只要她平安就好了。」
「江嬤嬤沒為這事刁難你吧?」
「我和她只是相互利用,沒這麼容易撕破臉。」她嘻嘻一笑。「我在這兒好得很,沒病沒痛,誰也沒瞻給我臉色瞧。日子只圖開心,不想其它的就好了。大老遠回來找我,你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文憶陵搖頭笑了,原來此行的目的卻突然因為她最後這幾句話而保留。如果她的笑容是真心的,那他又何必把那不愉快的往事重提,即使是她曾經托他尋訪的人。
☆ ☆ ☆
在喬家,很快個把月就過去了。白葦柔自初時的戒慎不安到全然放鬆,全賴這兒每個人對待她的友善態度。
為此,她工作更勤奮,待人總是笑容可掬、輕聲細語;包括喬貴在內,幾個店裡單身的小伙子想親近她,但總被她善意又溫柔地回絕了。
在白葦柔的心裡,她認為自己再也不具任何條件可以接受他人,眼前,她祈求能如此平靜無求地過下去。江嬤嬤和何良是一場被催醒的噩夢,她永遠也不想回到那場夢魘裡。
這天她在喬家後院掃地、一隻陌生的狗追著蝴蝶跑過來。
「哪兒跑來的狗?」她移了下掃把,見那隻大狗不凶不叫,停在她面前搖尾巴,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白葦柔遲疑地伸出手,一個聲音自圍牆後方傳來
「它叫黑黑,放心,它不會咬你的。」
黑狗聽見那聲音,急轉回頭,蹦蹦跳跳地朝聲音來源處衝去。
白葦柔站起身,望見在月形門入口處,站著一名高碩的微笑男子。
這名男子見到她時,先是錯愕,隨即笑容加深:襯著那俊朗的面目,很精神,也很動人地看著她。
「聽姊姊說,前些日子來了個漂亮的丫鬟。我想,那人該是你了。」
白葦柔收回手,略略欠身,有些疑懼不定。見他朝自己跨前一步,她連忙退後。
「我沒有惡意,你別害怕。」那男人見她後退,便打住腳步,笑著介紹自己。「我叫趙正清,跟喬少爺是親戚,也是朋友,住在這城裡。趙家,趙家你知道吧?」他期望地看著她,見她仍有些困惑,他像想起甚麼似的,一拍腦袋,爽朗地笑說:「說這些多囉哩叭嗦的,總之,少奶奶是我堂姊,這麼說便明白了。」
她聽懂了,仍是笑笑的沒說甚麼。
「你叫甚麼名字?」
「白葦柔。」
「白葦柔,嗯,好名字。誰給你取的名兒?」他笑嘻嘻地問道。
「正清,你甚麼時候來的?」
「一會兒嘍。姊,喬家多了這麼漂致的可人兒,也不早點跟我說一聲,你也真是的。」趙正清走過去握住堂姊的肩膀,口氣有些埋怨。
白葦柔臉色有些發紅,卻沒多言。
趙靖心一笑。「正清,你別逗人家了,人家葦柔可是規矩的好女孩。」見白葦柔還在一旁侯著。「你去忙你的吧。」
趙正清搓搓下顎,莞爾又戲謔地看著堂姊。
「你不擔心?」
趙靖心失笑。「不,天底下我最不擔心的人就是他。倒是你,才第一次見面,就這麼沒分寸。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留過洋就這麼開放?」
「我才沒有呢。」趙正清嘟著嘴辯駁一句。「我真想認識她嘛,不過,她好像挺怕生的。我跟她說了半天的話,就沒見她多回答幾句。」
「這樣才好。你這麼會說話,一講就是半天,別人事情都不用做了。」
「姊,我難得來看你一趟,就淨損我。最近身子怎麼樣?」
「還不是老樣子。」提到身體,她連開玩笑的心情也沒有了,臉色有些黯然。
「不要這樣嘛,姊,就像你剛說的,姊夫疼你就夠了,何必想這麼多。」見她臉色不對,趙正清忙安慰她。
「你呀──」趙靖心抬起手,笑著拍他一下。「你就是這張嘴惹人討厭。」
「你要是討厭,就不會笑啦。」趙正清呵呵一笑。「那……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那個……白葦柔了。」他吹了一聲向亮的口哨,心情愉快地走了。
☆ ☆ ☆
「小姐,吃藥了。」繡兒推門進來,輕聲喊道。
趙靖心閉目躲開門外一瀉而進的陽光,苦惱地瞪著被放在桌上的湯藥。
「不要,我不吃,端出去。」她皺起眉頭,一躺而下,把棉被蒙住臉。
「小姐……」繡兒拖長聲音,一臉的不樂意。這種事每個月總會發生幾回,尤其是趙靖心總是藉故不肯吃藥,最後總要勞動喬釋謙親自來勸,才肯乖乖服下。繡兒不耐煩地看著她:「這可是姑爺千里迢迢帶回來的,你就別鬥氣,吃了它嘛。」
趙靖心橫了她一眼。「我自己的身子我自會打理,要你多事,出去。」
白葦柔走過川堂,見繡兒擰著眉心站在房門外不吭聲。白葦柔悄聲走近,好聲好言地問:「怎麼啦?」
一見到她,繡兒很快地將她拉到一旁,嘟著嘴低聲抱怨:「老是這個樣,嫌藥苦、嫌藥難吃,說她吞不下也咽不著。唉,天底下哪來的藥是不苦的,要她吃也是為她身子好嘛,回頭她要是又有甚麼不好,大夥兒全都怪我服侍得不好。」料定白葦柔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繡兒的苦水一古腦兒全潑了出來。
白葦柔聽著聽著,思索了一會兒,逕自接過她手上的盤子。
「我去勸勸她。」
「沒有用啦。」繡兒皺眉,似乎不相信她有辦法。
「沒試,怎麼知道不行?」她輕輕叩門,走了進去。
趙靖心自床上一坐而起,見來人是她,也不好說甚麼,只是別過臉沉默著。
白葦柔掀開藥碗蓋,極耐心地吹涼藥汁;突然,她很輕柔地開口:「少爺是個真好人,沒遇見他和阿貴哥以前,我以為全天下的人都是壞胚子。」
「嗯。還沒嫁給他時,我就知道這件事了。」一抹嫻靜的笑容不自覺地牽動了趙靖心的唇角,她轉頭看著白葦柔,眼底浮現了光采。
站在桌前,白日的太陽烘托著白葦柔專注吹藥湯的神情;乍看之下,她整個人像是漾在一層波光下。髮髻是柔的,眼眉是柔的,連那抿緊的嘴唇都柔美起來;更別說她一身淡雅的素衣,滾邊的衣袂裹在一片掛雲的鳳仙衣裳裡翻飛著。趙靖心看怔了眼,覺得這一刻白葦柔美得讓她無法妒怨。
莫怪趙正清對她一見傾心;只是不論趙正清怎麼對她好,在和氣的笑容後,她的距離總是隔了一層遠。趙靖心悄悄打量著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葦柔,你覺得正清這個人怎麼樣?」
白葦柔笑了。「他很好。少奶奶,您的藥我吹涼了。」
看著那碗黃澄澄的藥汁,趙靖心幽幽歎口氣,靠床跌坐下來,神色像是被捻熄的一盞燈,黯淡無光。
「我不想吃。」
「你不想少爺難過,是吧?」白葦柔把藥汁端上,語氣溫軟得讓人拒絕不了。
趙靖心無話可答,只能點點頭。
「我真的不想吃,這藥好苦。」趙靖心咬著唇。「少爺呢?」
「阿貴哥說他人現在在主屋,跟老夫人說著話。」
提到喬老夫人,趙靖心的表情更寂寥了。
「少奶奶,良藥苦口。」
「吃了……也是沒用,不過浪費罷了。」
「別這麼說,少奶奶。好好把身子養好,少爺才會心寬的。」
又勸了半天,趙靖心才勉為其難地喝下藥汁。
「少奶奶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了。」白葦柔微微一笑,輕輕掩上了門。
「你真有辦法呢。」繡兒在房間外低聲說:「居然讓小姐喝乾藥了。」
「方纔我聽少奶奶說,這藥需要連吃三帖,是不是?」回過神,她詢問著繡兒。
「是呀,保生堂的夥計說的。誰曉得才煎上一帖,她就叫苦連天。唉,我都不曉得還要不要再幫她熬,這藥很嗆鼻的。」繡兒不知喬釋謙在後,仍一逕地吐著苦水。
「那……交給我吧,我幫你熬去。」
在走廊彼端,她遇上了喬釋謙。白葦柔停下腳步,輕柔地說:「我替少奶奶煎藥去。」
「麻煩你了。」喬釋謙略欠身,對她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