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一條街安靜地罩在薄薄的霧中。繞過重重胡同,一名小斯輕拉開門,取了紙折子點著門口紅燈籠的燭火。
「姑──娘──們,見──客──啦!」一個尖銳的女聲在寧靜聲中炸開,半沉睡的街道彷彿也被喚醒,幾個行人慢慢出現。
怡香院大門兩側的雙線紅燈籠直直通往門裡的雕欄晝樓,一個個濃妝女子手拈著紅絲巾,排排或站或坐或歪著身子,半嗔半笑半帶著嬌,在一個個逐一進門的男人眼裡,極力賈弄著姿色。
後廂房裡,紗窗上照見兩名女子側影,悄聲低語,溫溫軟軟,幾乎被前院的人聲淹沒。
「說了這麼多,你還是真的要走?」江杏雪執著她的手,疲倦地撫著眉心。
坐在她對面的白衣女子,依然垂首不語。
「阿柔!」不耐久候,江杏雪跺跺腳,惱聲叫道。
「杏雪姊,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讓嬤嬤碰我的孩子的。」白葦柔抬起頭,憂心忡忡地摸著小腹。「我只要留在這兒,她是絕對不會罷手的。」
「你有沒有想過,帶著孩子你能躲到哪裡去?」江杏雪仍堅持著最初的決定。
「走一步算一步了。」白葦柔淚盈盈地別過臉,忍著傷心,輕聲一歎。」嬤嬤讓我在房裡考慮三天,要走,還有機會;要是真留在這兒,我恐怕連保住孩子的希望都沒有了。」
江杏雪還想說甚麼,廂房外忽地向起叩門聲。
白葦柔驚喘一聲,連忙起身躲到她身後。
「杏雪姑娘,嬤嬤說見客了。」一位保鏢在外頭粗聲粗氣地喊道。
「吵甚麼!該見的我自然會見,要你囉唆這麼多!」沒等他再喊,江杏雪早發怒地拉開門。「你是甚麼東西?王八蛋,還不快給老娘滾出去!要走我自個會走,用得著你們三催四請嗎?惹惱了我,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江杏雪脾氣之壞,在院裡是出了各的。那保鏢被罵得狗血淋頭,卻也不敢凶,只得悻悻然地離去。
「杏雪姊,別說了,我回房去,你千萬別讓嬤嬤知道我找你說過話。」白葦柔拎著裙擺,面容愁苦地離開了。
☆ ☆ ☆
「少爺,翻過那座山,再走兩天光景就進城了。」長工喬貴騰出手拭去額上的汗水,大聲朝前頭信步走著的男人說道。
喬釋謙輕輕應了一聲,合起折扇。樹葉間篩落點點陽光,林子裡沒有半點風,只藉得茂密的樹蔭招來半點清涼。
「阿貴,把東西放下來,坐著休息一會兒。」他抬頭望望四周。「我到前面走走。
「別走遠了,少爺。」喬貴解下馬車上的水壺,喝下一口開水;見他要走,連忙囑咐。
「我知道。」他搖手道。
這條從南昌縣取道至白雲縣的郊野小路,他和喬貴不知走過多少回,四周高聳入空的老松總會帶給他莫名的感懷。
幾時歸去,做個閒人?他輕聲念道,將折扇柄在手掌心輕敲了敲。就在同時,那個聲音游絲般飄浮在空中,若有似無地傳進他耳裡
喬釋謙眼眸一閃,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然而,再一次確認,聲音依然存在。
那求救的聲音很微弱,在蟬聲末歇的郊野,簡直小得可憐,然而喬釋謙還是聽到了。
「少爺,該走啦。」
他舉手示意喬貴噤聲,信步穿過那片林子。
只有一幢破房子孤零零地被拋棄在林蔭外頭,四周是干燙的黃土,龜裂地映著刺眼的陽光,跟在一旁的下人喬貴早不耐煩地拭起汗來。
喬釋謙閉上眼,凝神傾聽那微弱的聲音,正是自那房子裡傳來。他再無遲疑,趕緊推門而入。
破屋一角,他看到一個半身沾滿血跡的女人,亂髮覆著臉,身子抱著一床破被,縮在牆角兀自呻吟著。
才瞄過她的情況一眼,喬釋謙便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沒有難堪遲疑,未等喬貴跟著進來,他褪下外衣,把這名女人全身蓋住。
「阿貴,立刻去請大夫到這兒來。」他沉聲吩咐。
喬貴也看清事情的嚴重性,聽到主人的交代,不禁皺起眉來。
「少爺……這不太好吧?咱們又不認識這位小娘子。」跟著喬澤謙許多年,喬貴的忠心不容置疑,但他卻也知道這種事最好別搭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喬貴,我知道你的難處,儘管去吧,不會有事的。」
「可是……這……」
「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聲音只提高了一點點,高貴便不再堅持,快速地離開廢墟。
麻痺中,白葦柔被腹下的抽痛催醒了。她呻吟了一聲,感覺有人撥開覆在她臉上的濕發,又輕輕擦拭她額上的汗跡;很努力地,她想要張開眼,而另一波的痛苦忽又洶湧地淹沒了她。她弓著身子,本能地護著小腹呻吟,眼淚和著額頭上的汗水成串流下。
「一切都會沒事的,我已經叫人去請大夫了。」喬釋謙堅定地穩住她,再次替她揩去汗水。
她張開眼,有些茫然地望著他。
迎上她的目光,喬釋謙有些震撼。這女孩比他所想的還要年輕,那瞳眸漆黑如星,盛滿惶恐不安;她身上的衣服雖然破舊,但很乾淨,顯示她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但碰上這種事……
當一顆自她眼角泌出的淚,毫無預兆地跌落在他指尖時,喬釋謙的心臟在悸動之中被猛然揪緊。彷彿這滴淚水炙傷了他,對她的痛楚,他感同身受。
在他手掌下的白葦柔,再一次面臨崩裂的痛苦。
張開渙散的瞳孔,白葦柔再也無法忍耐地放聲喊出來,但忽然又驚覺地死命咬住嘴;在咬合間,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咬破皮滲出的血絲當下染紅了她未點胭脂的雙唇。
此情此景,令喬釋謙整個人無端戰慄了起來……
他所面臨的,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世界?兩條孱弱的性命在生死之間作掙扎。如果這女孩沒法順利生產……如果他不是好奇心闖了進來……喬釋謙渾身起了冷顫,發現自己向來的冷靜第一次被這個世界的冷漠所禁錮了。
要是她死了怎麼辦?天哪!他看著她,卻甚麼都不能做。
「姑娘,保持清醒!」他扳著她的肩,看著她渙散的瞳孔,不停地喊她。
已經黃昏了,但暑氣似乎末消,焦慮像被堵得無路可走的水氣,一點一滴地散佈在他額頭上,女孩的脈搏隨著身下湧出的血塊愈來愈微弱。
喬釋謙閉上眼,不覺又再次握緊她的手。
☆ ☆ ☆
吳大夫是被高大的喬貴半拉半扯拖進來的。
「快點快點!大夫要都像你這樣,全天下的病人不都死光了!」還沒進門,高貴已經不耐煩地罵出聲。
「這……我都說了晌午後不看診的,你們強人所難嘛。」吳大夫有些懊惱地理理被拉皺的衣裳。
「哪有這種道理……」
兩人還在吵嘴,看到門口的喬釋謙滿手的血,臉色嘩然大變。
「少爺,你……」
「沒事。喬貴,別為難先生。大夫,請進來。」他冷靜地說,語氣沉重。
「那位小娘子……」喬貴不確定地詢問。
「是個死胎。」他低語,歎了一聲。
「怎麼樣了?」
見吳大夫青著一張臉,喬釋謙以為自己處理不當,擔憂地問。
「失血太多了。」吳大夫抬起頭,眼神有些慌亂。「你們……你們認識她?」
「萍水相逢。」
吳大夫「哦」了一聲,捋捋鬍子,卻沒再有下文,但心裡似乎盤算著甚麼。
「大夫認得這位姑娘?」
「不認得!不認得!」他臉一僵,急忙搖頭。「天色晚了,我該回去了。你們就照這藥方子救她吧!呃……唉,請容小老兒勸少爺一句,還是趁早離開此地的好。你們救了她,已是仁至義盡,可別為此惹上甚麼是非才好。」
看那吳大夫像老鼠見到貓似的驚惶失措跑走,喬釋謙心知有異,卻不便再說甚麼。
「少爺,這事咱們還管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吩咐喬貴把門帶上。
喬貴才起身,方才出去的吳大夫又狼狽地跌進來。
喬釋謙霍然站起,注視著眼前逐漸清晰的三條人影。
「何大爺,我沒有幫她,我真的沒有!」那吳大夫扶著手臂,一臉冤枉地喊起來:「天知道在這鎮裡,誰都惹不起何大爺你哪!」
原來這就是令吳大夫害怕的原因。喬釋謙打量著何良,而後者則大剌剌地繞著他們主僕瞧,一雙眼賊溜溜地直盯著喬釋謙。
這對主僕都相當高大,隨即何良極有勝算地笑了起來。高大又怎麼地?強龍能壓地頭蛇嗎?
「看你們倆,應該是外縣的人。告訴你們吧,她是怡香院的姑娘,而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何良和江嬤嬤有那麼點兒交情。罩子放亮點,別插手這事兒!」何良盯著他,大言不慚地開口。
喬釋謙回頭,那女孩仍呆滯地躺著。如果,今天他也是怕事者,任人作主,那麼她被帶回去,會有甚麼下場呢?
能有勇氣懷著孩子逃出妓院,想必是死也不願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問過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讓聲笑了起來:「問?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居然問個女人拿主意!」
喬釋謙正待發怒,卻被吳大夫低聲喊道:「少爺,別跟他鬥。咱們鎮上沒人惹得起他,你就當沒碰過這事,走人算了。否則,連老朽都會遭殃的!」
「沒事的,大夫,我保證他們不會為難你。」
「話不是這樣……」
「喂!你們還不走呀?」
喬貴執住喬釋謙的衣袖,臉上佈滿了懇求。
「吳大夫說的有理。少爺,就別多生事端。」
喬釋謙的眼神黯了黯。他盯著何良,驚覺心裡積壓一團怒火,天知道他已經好些年沒這麼大動肝火。從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總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點差池;但今天接二連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葦柔,你要真聰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準這對主僕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揚,踢了她一下。
他們說了甚麼白葦柔全不知道。打從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沒能保住孩子之後,就只是呆滯地盯著布堆裡的那攤血肉模糊。
「沒了……甚麼都沒了……」她喃喃地喊出聲。而最後一點讓她有勇氣再掙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著她抽搐的痛楚一遍遍流得乾乾淨淨。
就在那團白布堆裡,她的孩子是個染血不成形的肉球……沒了。她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喉嚨乾枯得幾乎要崩裂。
她沒有動靜,只是瞪著那團布,想著她竟沒有機會看清孩子的五官……她還希冀過孩子對她笑的模樣呢。抬起頭,她望著屋頂中央破裂的大洞;月華如霜,風帶過幾片烏雲像薄紗,頃刻間掃過了月光,又飄遠了。
這麼圓的月亮兒,是十五呢,這麼圓的月亮兒,怎麼卻不是人團圓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葦柔忽然撲向前,避開男人的手,緊緊地抱住了那團沾滿血跡的白布,很小心地攬在懷裡,身子距離何良約莫有一步之遙,她才敢去輕撫那血跡斑斑的白布團。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顫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驀然,白葦柔張開沙啞的喉嚨,低低柔柔的,帶著哽咽的淚音,軟軟吟唱了起來。
「兒……生月不……明,兒……死月始光,兒月……兩……相奪,兒……命果不真……」
唱著唱著,她那麻痺的心智也漸漸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肉體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淚一顆顆匯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個很認命的女孩兒,但落的淚卻從沒為過自己。
親爹為償賭債賣她時,她的淚,哭的是父親的執迷不悟。
她的貞潔被人高價拋售後,她的淚,哭的是身體懵懂無知的痛。
她開口唱著,仍是那首「杏殤」:語至最後,白葦柔幾乎哀傷得出不了聲,只能眼淚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發怒,一把扯住她腦後隨意扎束的長辮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葦柔的目光整個射向他。
「你他媽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緊的拳頭在她臉上脅迫地揮舞著。
又一顆眼淚滑下鼻樑,但那對瞳仁對何良望去時,卻像具沒了魂魄的屍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視何良空泛的威脅。
何良的拳頭沒有機會落下。在他企圖傷害白葦柔之前,喬釋謙扳過他的肩,然後一腳踹開了他。
被抽緊的辮子突然鬆開,白葦柔穩不住自己,像個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牆壁。
另外兩個男人掄著拳頭衝過來,吳大夫見戰火已起,嚇得奪門而逃。護主心切的喬貴早抓著棍子二話不說打得他們抱頭鼠竄,因怒氣正在上頭,他們主僕打起架的那股氣勢根本就不輸旁人,何良這回吃的虧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喬釋謙只覺得心情沒來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葦柔臉上的哀淒和未干的淚水映得特別明亮,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傷,全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
他眼眶發熱,心裡升起一股自己也說不出的疼。他雖已為人夫,卻尚未為人父;這種喪子之痛,他幫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鑒,他真想為她做點甚麼,只要能幫她遠離憂傷。
「你還好嗎?」喬釋謙蹲下來,氤氳的眼神回復,不解自己怎麼也跟著脆弱了起來。
白葦柔抬起目光,任他為自己拭去腮上的淚痕;好半晌,她仍毫無表情地瞪視著他。
這個男人有一張古銅色的臉,粗獷簡單的輪廓,兩道似乎因為長年繃緊而看來嚴厲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肅穆而俐落。從她清醒到方纔,他雖不多言,卻穩穩掌控了一切。
「你好樣的到底是誰?怡香院的事輪不到一個外人出頭!」何良狼狽地起身,一張嘴仍不收斂地大聲叫囂。
喬釋謙霍然轉頭,接著幾枚現大洋狠狠打得何良胸口氣血翻湧。當他再度摔在地上,喬釋謙冷漠地盯著他,嚴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裡起了一陣恐慌。
「這是贖金。白姑娘的人我贖下了,現在在我沒發怒前,你最好快滾!」
衡量了形勢,何良決定識時務為俊傑。眼前並非好勇鬥狠的時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現大洋,撫著被撞疼的胸口,嘀咕了幾句粗話,帶著人匆匆地跑了。
白葦柔移動身子,怔怔望著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著這位素末謀面的男人;那空洞乾枯的眼神迸出一丁點兒光芒,正是喬釋謙所希望瞧見的。
他到底是誰?好像只要情勢一對她不利,這男人總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還好嗎?」他的眸子熠亮地望著她。
直到喬釋謙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次,白葦柔才眨眨眼回過神。她小心地挪動身子,直到靠牆後才悄然喘息,這才感覺全身痛得難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頭,更像是有把火在燒。
還有她的心,那就算是華陀再世,也醫不好的傷……
抬起手,她遲鈍地摸摸後腦勺。就在那兒,白葦柔按到一攤黏糊溫熱的液體。
她古怪地瞪著喬釋謙,迷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遲疑、膽怯,像個犯錯卻不知如何收拾殘局的孩子。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狀,喬釋謙敏銳地問。
「……」
「別怕,告訴我,哪兒不舒服?」
「很……很痛。頭……很痛。」她加以強調地回答。
「讓我幫你看看,好嗎?」
喬釋謙伸出手想要去攬她,但白葦柔一見他有所動作,嚇得整個人貼著牆裡拚命縮去,喬釋謙連忙收回手。
「白姑娘,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讓我看看你哪裡痛,好不好?」
僵持了五分鐘,末了白葦柔繃緊的身子終於鬆懈下來。她把手移出,然後緩緩攤開。
掌心那團暗紅色的血跡,像一朵可怖的紅花,猛然在喬釋謙的瞳孔裡炸開。
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頭皮也跟著發麻。
「阿貴。」他努力克制激動的自己不放大音量,以防嚇著女孩。
「小的在。」
「追上方纔的吳大夫,請他再過來一趟。」咬牙切齒地吩咐完,喬釋謙不避嫌地再度握住白葦柔纖細的手,極其溫柔又輕緩地替她攏齊五根細細的手指頭,收住那攤差點令他失控的血漬。
天啊!她的手好冰冷。
「到……這兒?」喬貴暗自歎了口氣,知道少爺這下真的惹麻煩了。
「到馬車上。我們一會兒就離開縣城,去。」
喬貴走了,他拾回地上的外衣,裹住了不勝寒冷的她。
白葦柔凝視著這只溫暖的大手,不解身子為何愈來愈冷。當一件寬大的衣服溫暖地罩住她,她本能抬起頭看著他。地想問這個姓喬的男人為甚麼要幫她;然而才開始注視他,那對眼睛卻變成天上蠢蠢欲動的星子,那樣明亮、那樣遙遠……
那是一雙很令人著迷的眼睛。白葦柔忖道:漆黑如入夜後的河水,靜謐又深沉。黑暗侵襲她之前,那是她最後的意識。
☆ ☆ ☆
何良領著那批老粗一進門造成的聲響,大老遠在樓下就聽得見。
江杏雪在髮髻上抹油,按上金釵,鏡子裡的表情有些浮躁,也有些放鬆。
至少那證明了一件事:白葦柔並沒有被找到。要不何良不會這麼怒火沖天。
離怡香院點燈營業的時間約莫還有兩個時辰,她起身下樓,在樓梯間撞見正在偷聽江嬤嬤和何良談話的秋月。
江杏雪自身後戳了她肩胛骨一下。
「嚇死人哪你!」秋月拍拍胸口,惱怒地開口。
「小心給嬤嬤逮著,到時有你一頓苦頭吃的。」
秋月不客氣地拍開她的手。「該吃苦頭的是白葦柔。等她被捉回來,你們倆一樣完蛋!」說罷,還惡狠狠地朝著她笑。
「哦?是嗎?」面對威嚇,江杏雪一貫的漫不經心。在這院裡,她和白葦柔的感情是眾所皆知的好;如果犯了甚麼錯,她們倆也不會放任彼此受罰。對於白葦柔私自逃院一事,院裡每個女人都抱著看她好戲的心態。而在這種環境下討生活,她早有她一套存活的本事。
「看來葦柔這回是碰上貴人幫忙。不過呀,幾枚現大洋就贖了她,我看也不是甚麼好貨的。唉,真是沒腦筋。要是我有她那張臉,說甚麼都要跟何良回來。」
「你真有自知之明。」江杏雪刻薄地笑答。
蹬蹬蹬地走下樓,她仍是一副慵懶不搭理人的樣子;但也是這樣,才襯得她那雙水盈盈的眼眸更嫵媚勾人。
「杏雪呀,最近愈來愈漂亮啦。」何良怒眉一斂,笑臉迎人地走上前去。
沒等他手伸來,江杏雪冷冷瞟去。
何良急急收了手,有些難堪,有些訕然。
想這院子裡的姑娘,他想動誰,就沒有姑娘能跟他說個「不」字。只有這個江杏雪,還有那個自以為是的白葦柔,從沒擺過一張好臉譜給他。
上回借酒裝瘋摸進房裡想親近她,卻被江杏雪拎著板凳狠狠打出來。何良摸摸瘀痕猶在的臂膀,恨恨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喃咒一聲。
「媽的,不過是個婊子。」
江杏雪冷笑數聲,不想浪費唇舌跟這種人多說話。
「何良,你客氣點,少對杏雪大呼大叫。」江嬤嬤臉色一沉,沒好氣地說。
江嬤嬤的斥責讓何良恨恨地撇過頭去。
偌大的怡香院裡,就只有江杏雪有這個本事,罵了人也教人不敢說話。她不止外表漂亮,重要的是她聰明,懂得適時把自己的潑辣剛強暗藏在嬌媚之中;院裡的客人即使被她潑了冷水,也少有生氣的。所以就算她喜歡對所有人端架子,院裡的女孩沒一個可以和她相處得來,江嬤嬤也都百般容忍下來,畢竟怡香院的經濟來源是客人的賞銀。在現實的考量下,實在也沒必要跟錢過不去。
「又在商量甚麼壞主意害人?」她掩著小嘴兒打個呵欠,懶懶地問。
「說哪甚麼話,我擔心葦柔啊,那丫頭掉了孩子,這幾天躲得沒見蹤影,我才跟何良商量著,看是不是要多找人手幫忙,你怎麼這麼說嬤嬤。」江嬤嬤乾笑,被說得有些尷尬。
貓哭耗子,江杏雪在心底冷笑。她在怡香院待了五年,衝著她們還是同姓,江嬤嬤這套工夫怎會不識得。她表面卻沒點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頷首。
「也不知道帶她走的男人存的是甚麼心。唉,我真是煩惱呀。杏雪呀,在這院裡,就屬你和葦柔交情最好,能不能幫嬤嬤想想,那兩個男人是誰?可能把她帶到甚麼地方去?」
「不知道。」她聳聳肩。
「騙鬼!你會不知道?你跟那小賤人這麼好……」「啪」的一聲,茶几上的那枚鎮紙自江杏雪手裡飛出,不偏不倚砸中何良的心窩,痛得他蹲下來直哀。
「我跟嬤嬤講話,有你插嘴的分嗎?」江杏雪眉一挑。「你又是個甚麼東西?小賤人小賤人地喊,你他媽的嘴巴給我放乾淨點!要沒有我們這些小賤人,你拿甚麼養你那群狗奴才?又有甚麼資格在南昌縣作威作福?」
「你……」何良氣得跳起來。全天下就只有這女人敢當著面羞辱他,偏偏她是怡香院的頭牌,罵不得更碰不得。外縣城裡有錢有勢的大爺,商的、官的全都跟她有那麼點兒交情,甚至有些人還願意無條件幫她贖身;而以她的本事,要找個人家從良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但怪就怪在她都婉拒了,而且還心甘情願留在怡香院。就為這一點,江嬤嬤棒她,哪捨得碰她一下下。
何良忍不下這口氣,作勢要揍她,卻被江嬤嬤拉下。
「你瘋了不成?杏雪打不得!」
「怎麼樣?你要打我,來呀。」江杏雪冷笑,模樣又辣、又媚。「我要是怕了你,我「江杏雪」三個字就別在怡香院混了。」
「夠了!杏雪,別太過分。」江嬤嬤嚴厲地喝住她。
她嘴一噘,朝地上啐了一口:「不過是個靠女人吃飯的龜兒子,不說說他還真以為自己了不得,我呸!」
何良暴跳如雷,立刻又被江嬤嬤拉住。
「杏雪,何良不過是想問問葦柔的去處,你這又何必呢?」江嬤嬤哀歎。
「既然要問話,就叫他禮貌點。我就不相信,要是有人當著嬤嬤的面喊你一聲老鴇、娼頭、臭婆娘,你還會笑著回他一聲:是!」
這下子連江嬤嬤都罵著了,老臉頓時僵成一團,一會兒又強忍下來。
「你上去吧,別淨在這兒惹人生氣了。」她悶悶地開口。
江杏雪嘲弄地揚了一下嘴角,扭著水蛇般的腰上樓去了。
「你就這樣算了?這死丫頭愈來愈不像話,連你都不放在眼裡。」何良心有不甘地瞪著江杏雪的背影。
「我能怎麼辦?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張嘴,帶刀似見人就砍,尤其她最瞧你不順眼了。算了,算了,習慣就好了,別跟錢過不去嘛!眼前要緊的是葦柔,怡香院哪個姑娘我都能放她走,就是杏雪和她丟不得。」
☆ ☆ ☆
為了照顧白葦柔,喬釋謙在南昌多停留了八天。
他們三人住在一間清靜的客房,刻意避開任何人。喬釋謙並非怕事,只是顧及白葦柔不能再承受任何傷害,才決定這麼做。
直到他們的行程無法再耽擱,問過吳大夫的意思,考量了病人的身體情況尚不能輕易移動,他才換買了一輛大馬車,入夜後把白葦柔悄悄帶走。
走在官道上,一路平穩順暢;連著幾天下來,喬釋謙也真的倦了。他守在白葦柔身旁,車下輪軸的輕輕滾動,搖著令人昏昏欲睡的頻率。喬釋謙靠著車邊,不知不覺地打起盹來;直到他感覺被人注視,才茫然驚醒。
是白葦柔,她仍維持同一個姿勢安安分分地躺平,但那雙清亮的眸子正凝視著他。
車廂裡光亮很暗,他伸個懶腰,對她投以安撫的一笑,略略移開了她。
「覺得好一點兒了嗎?」他問,關切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
白葦柔點點頭,小心地撐起身子,兩眼仍充滿警戒地望著他。
「我在前面陪阿貴,有事喚我便可以了。」看出她的不安,喬釋謙也不刻意點明,伸手拉開了前方的黑布廉。
「喬大爺。」
「嗯。」他探回頭,打開廉子的手卻沒停下,霎時陽光流瀉浸滿了車內。
白葦柔伸手想擋住那分刺眼,且快速地別過臉;雖是午後,但外頭的光線對躺了多日的她,仍是過於刺激。
「對不起。」喬釋謙快速放下布廉。
白葦柔放下手,再度直視他,然後搖搖頭。
他等著她說些甚麼,然而只看見她張了張嘴,甚麼聲音都沒有。
「那我到前面去。」
「謝謝……謝謝喬大爺。」
「別說這麼多。」他溫和地一笑。「你休息吧。」
她依言躺下,卻無睡意。這幾天的靜養,她的體力大致都已恢復;只是置身在這裡,白葦柔呆愣地望著四周,卻不知該如何自處。
車輪一圈圈地輾過地面,幾日前那失親的痛苦傷心忽然湧上;然而她哭不出來,只能任自己茫然失措地跟這男人走。從怡香院逃出來後,她唯一的信念就是生下孩子,如今連這點支撐她活下去的希望都沒了。天下之大,哪裡是容她之處?
一個弱女子,怎麼能跟命運爭?白葦柔揪著被單,悲哀地想著。如果……如果她有杏雪姊的一半好強個性,也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了。
☆ ☆ ☆
考量精神及路況,他們在傍晚時分尋了塊平坦的野地打尖。出門在外,總不免會錯過旅店、客棧甚麼的,主僕倆早學會處理週遭的一切。
喬釋謙從來不擺甚麼架子,早年出洋留學,已訓練了他獨自打理生活的本事;加上忠心耿耿的喬貴,這些女人家拿手的活兒,沒一樣難得倒他們。
「有……甚麼……我……可以幫忙的?」白葦柔細細的聲音在車子一角出現,這一切都看在她眼底,也更顯得她的無能和愧疚;裹著外衣,她瑟縮而無依地看著喬釋謙。
「你坐著就好了。」
「是呀,白姑娘,咱們習慣了。你就休息,別為這事費神。」喬貴利落地劈開最後一根柴,丟進火堆裡,架上的湯鍋溢出了食物的香氣。
「待會兒一起用吧。」
喬釋謙挪出位子。入夜後風大,怕她受涼,讓她靠近火邊以便取暖。
「你們……要到哪兒去?」接過熱燙的碗,白葦柔瑟縮問道。
「白雲鎮。」
「白雲鎮?」
「依現在的腳程,再兩天就到了。」
「喔。」她似乎欲言又止,但之後卻不再多言。
見她沉默,喬釋謙也不點破,只跟喬貴說了一會兒話,就吩咐他先休息。
「有話告訴我嗎?」
「我……」
「你擔心何良嗎?我保證他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白葦柔搖搖頭,還是沒開口。這位喬先生是個規矩人,怎麼會知道怡香院這種骯髒地方的事?她心裡清楚得很,只要一日沒把江嬤嬤手裡那紙字據裡的債務還清,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都是枉然。
不過比起自己決定的事,任何事都不足以為懼;她只歎自己欠了這位喬先生這麼多恩情。
這天晚上,她始終很沉默。臨睡前,她仍是一貫道謝的話;但不同的是,她笑了。
那是第一回,喬釋謙瞧見她的笑;也在同時,他才發覺白葦柔不單生得美,月光下,她看來有種讓人心疼的纖弱。而她的五官也在這種純淨裡更顯得特別照眼,野地裡、火光中,喬釋謙看到的是一分女性最潔白的無瑕。
而那不露皓齒,僅是微彎著唇弧的純潔笑容,更讓他莫名起了一陣戰慄。
但喬釋謙心裡很清楚,這種心悸不是男人對女人所起的生理變化。他一直對趙靖心很忠誠,對他那溫婉可人的小妻子,他疼她勝過這世間的一切。
喬釋謙為白葦柔所起的那股心悸,是因為她笑得那樣柔順恬靜。這般容顏在他看來,反而因為太絕美,所以出現了一種讓人害怕的淒艷。
他隱隱覺得,白葦柔並不是在感謝他,而是在用她的方式向他告別。
喬釋謙甚麼都沒說,只是扶起她。「早點回車上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