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讓旁人起疑心,岑久還是克服了身體的不適,硬撐著去送了父親。
臨走前,岑有金拉著她的手,試圖在最後一刻勸說她回岑家認祖歸宗。望著父親殷切期盼的雙眼,岑久心中極為不忍,但思及未來,她仍舊狠下心腸保持沉默。
曾以為父親的離開會令她輕鬆不少,當岑久像看著南宮哲那樣送走了父親,才幡然領悟:在秋水縣這塊自小生長的地方,她是真的孤單了。
當孕吐的症狀消失,岑久平坦的小腹就像灌風的燈籠,很快地撐了起來。
當寬鬆的衣服再也藏不住隆起的肚子,岑久的身影幾乎在醉仙居消失,她選在運河附近一處僻靜的民宅內待產。不知情的人,都當她是到長安找岑有金去了,店裡大大小小的事,全由能幹的曉緣一手發落。
至於南宮哲,岑久不必費心詢問,也約略清楚他最近的動向;因為這期間,幾個留宿過醉仙居的江湖人士,總會閒話家常地談起他做了什麼。
肚子裡藏不住話的清兒,總會在每日探望時,如數家珍地把聽到的這些事說給她聽。
但岑久總是安靜地聽,很少發問,平靜的臉上也瞧不出是開心是難過,彷彿南宮哲除了是她孩子的父親,其它的,就什麼都不是了。
直到有一天,曉緣帶著帳本來找她問帳目的事。
「這筆錢全無名目,我查了半天,就是找不出是哪一批酒的貨款。」
岑久把帳本翻了翻,看著深鎖眉頭的曉緣。「你都核過了?」
「是的,都核過了,醉仙居自運河以北,大半賣的酒都是些零星的金額,從未有過上千兩的生意往來,何況,還是金寶號的銀票。」
岑久一怔!「這金寶號不是汴城最大的商號?」
「是啊!他們也是生意人,絕不會送錯的。怪就怪在,醉仙居釀製的酒向來只走水路運往京裡或朝南送去,這些銀票,實在來得莫名其妙。」
「姑娘!」見岑久托腮不說話,曉緣忍不住喊道。
還沒來得及開口,小腹傳來的震動讓岑久心念一動。
只有一個可能——這筆知名不具的錢,是南宮哲給的。
「我明白了,你忙去吧。」
「姑娘,還有件事……」
「改天再說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這筆錢的事,我來處理。」
即便想告知的事迫在眉睫,但曉緣還是忍了下來;因為從南宮哲離開後,曉緣已經很久沒瞧見岑久眼裡明亮的火簇,她不願破壞這一刻。
岑久與南宮哲之間的情感默契,就算聰慧如她,仍有她想不透的地方。如果今日她與岑久易地而處,她絕不希望孩子的父親只是用錢打發了事,尤其,南宮哲明知岑久最不欠缺的就是錢。
也許,感情之事,旁觀者就算看得再清楚,仍有不能參透的是非吧。
想著想著,不免又繞回她所煩惱之事,曉緣跳上車子,人雖離開,心仍不得安寧。
從岑久消失在醉仙居後,不知打哪兒開始散佈的流言,繪聲繪影的說著岑久的離開是因為未婚有孕;這一傳,便是沒完沒了,不少曾經在岑久底下吃過虧的男人,更是有事沒事便踱來醉仙居門口,不時指點張望,他們不是嘲諷著,就是戲謔地問起岑久的去處,連清兒那沒長眼兒的劍都沒能嚇退這些好事之徒。
流言的殺傷力還不僅如此,醉仙居在這段日子,生意是過去數十年來沒見過的慘澹。
明知這是事實,面對眾人的目光,曉緣仍舊斷然否認;不過,顯然她的力量太單薄,而醉仙居以往相應不理的方式也失了效。末了,她只得慶幸岑有金已離開秋水縣,聽不到這些話,沒把事情攪得更複雜。
心煩意亂間,曉緣又想起投宿在醉仙居已近三個月的木少柏。她臉頰羞紅,歎了一聲,揚起鞭子,驅車往醉仙居的方向去。
屋裡屋外,兩種心情,夕陽餘暉灑滿遠處的河面,照得一片粼粼金黃,岑久手執銀票,閉眼回想著南宮哲離去前凝瞅她的眼神。
那野人溫柔的時刻不多,但愈是這樣,總能讓她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在她的心裡,曾經怨過南宮哲,那麼也是因為自己太剛強、太不肯對自己示弱,以為他既能走得瀟灑,她也該學著去忘了他。
但他的骨血時時在她體內成長茁壯,就算能抽離魂魄,她的身體怎能不去在乎!
一直懸在心裡的問號,都在今天有了答案。南宮哲是在乎她的,他明明知道她不缺錢,但他身在異地,能夠為她做的,就只有這些。
真是奇怪,他們相處不過三個月,她卻能那麼篤定的懂他。
輕壓著被孩子踢動的小腹,岑久垂眸,溫柔地笑了。
在猜疑中度過的孤寂,終於在這幾張銀票中了結;雖然今生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男人,但岑久的心,卻充塞著從未有過的溫暖與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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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裡飽足的塞下最後一塊餅,袁姬心滿意足地抹抹嘴,才把空空如也的籃子還給美娘。
「你要我辦的事,我全辦妥了。」
「我知道。」一想起近日來傳遍秋水縣上下的流言,美娘露出滿意的微笑,順手將籃子扔給守在屋外的下人。
「醉仙居現在沒有客人敢上門,我看,關門是遲早的事。」袁姬嘿嘿笑出聲,隨即補上一句惡毒的咒罵:「平日裡那賤丫頭老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這會兒我真想把她揪出來,呸她兩口痰。」
「會等到那天的,」美娘斂住笑,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等我接了醉仙居,你想怎麼對付她都成。」
這全然不加掩飾的野心令袁姬瞪大眼。打從美娘接濟她,並囑咐她四處散佈岑久未婚生子、打壓醉仙居的消息,這其間,她都是基於報復的心態,並未仔細想過美娘的理由。
現在,袁姬終於恍然頓悟。
「三妹要接收醉仙居?」
「當然!」美娘柳眉一挑,「要不,我費這麼大的工夫做什麼?」
見袁姬一臉難以置信,美娘站了起來,「我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對於醉仙居,我一直很有興趣『況且,只要我能接手酒坊的一切,就算那死老頭要跟我翻臉,我也不在乎。」
「老爺子還沒回這兒的打算?」
美娘仰頭哈哈一笑,「這一點我早就想到了。早在他出門前,我便要芳柳在京裡弄了幾個縹致的丫頭絆住他,這會兒,恐怕那死鬼是樂不思蜀吧!」
袁姬呆呆地望著美娘,心中儘是五味雜陳,一方面羨慕美娘心思的縝密,一方面又忍不住埋怨自己時運不濟,白白讓榮華富貴自手中溜走,如今只淪落到讓人使喚的地步。
使喚便使喚吧!袁姬心裡暗暗咬牙,反正想回岑家已經無望,倒不如就跟著美娘賭上這局。輸了沒折損,贏了,至少今後還有些湯水可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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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急急催到門口,沒等輪子停妥,曉緣便急急下車,臉色發白地衝進門裡。
「姑娘!姑娘!」
岑久從房裡走出來,從前輕快的步履變得笨拙而緩慢,她吃力地撐著腰,不明所以地望著曉緣。
「姑……姑娘……」
「慢慢來,什麼事急成這樣?」她握住曉緣的肩,口氣不疾不徐。
一口氣提不上,說不出話,曉緣喘急著呼吸,只是死命搖頭。
「朝廷下了……下了道旨,要查封醉仙居!」
事情來得晴天霹靂,岑久一僵,踉蹌跌坐在椅子上;這回換曉緣慌了,趕忙去扶。
「對不住,我早該把這事兒告訴姑娘……」
她揚手制止了曉緣的解釋,「不說那些,告訴我,你怎麼知道這消息的?」
「掌運酒船的趙官爺兒跟咱們有些交情,是他冒著殺頭的危險偷偷跟我透露的,我……我……咳!咳!」
「你慢慢說!」岑久拍著她的背,又焦急又心疼。
「這事兒……這事兒早該跟姑娘說的,是我不想壞了姑娘待產的心情。根本沒人瞧見姑娘大了肚子,但就有人指證歷歷,說姑娘行為不端,醉仙居是御賜的酒坊,當然不能毀在姑娘的手上。」
聽著這些話,岑久的腦筋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盯著曉緣看,整個人像脫了魂似的,半天都沒吭句話。
「姑娘……」曉緣搖著她,顫聲叫道,臉上至是淚水。「求您快拿個主意吧!那趙官爺說……聖旨最遲後日就會到了,鋪子封了事小,曉緣就怕……就怕連姑娘都會有事呀!」
「別說了。」她護著肚子,吃力地站起身。
見她跨出門檻,曉緣一把拖住她。
「姑娘,大白天裡,您去哪兒?」
「這事兒是我惹的,說什麼我都得親自出面。」
「別去呀!」曉緣拉住她,眼底浮現淚光,「外頭那些……那些話把姑娘說得很難聽,平日幾個早妒忌醉仙居的街坊甚至還大模大樣地到店裡鬧事,弄得沒客人敢上門。這回真讓他們瞧見您,還不來羞辱姑娘嗎?眼前您這模樣,只怕挨不住呀!」
「但待在這兒,也不是辦法。醉仙居是饒家百年事業,絕不能毀在我手裡。」
「可……孩子呀!姑娘,當初你就是為饒家的傳承才做了這麼大的犧牲,就差幾個月了,您千萬謹慎些。」
提起孩子,岑久腳步頓時攤了,小腹深處傳來的重重一蹬,讓她扶著門慢慢地滑下來。
曉緣在一旁抹著淚,一會兒,突然被岑久伸手扯住。
「那位木公子,還留宿在店裡嗎?」岑久問道,沒有半滴淚,她的眼神發亮,彷彿方纔的沮喪只是錯覺,眼前的她,仍是過去那信心滿滿的岑久。
提到木少柏,曉緣一怔,原來哭泣的臉龐突然變得很不自在。
「好端端的,姑娘提這人做什麼?」
「方便的話,你請他親自來一趟,我要見他。」
「到……到這裡?」曉緣愕然。
岑久點點頭,「快去吧!趁店裡還沒開始出亂子前,把這事愈快解決愈好。
縱使心中百般疑惑,但在這非常時刻,曉緣沒敢浪費時間多問。她拭去淚,匆匆又趕回了醉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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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跨進醉仙居,曉緣連口氣都還來不及喘,木少柏早等在裡頭,興匆匆地迎上來。
「曉緣,來得正好,瞧我給你買了什麼?」他收起褶扇,手指懸著一枚翠綠色的東西,毫不避諱地握住她的手。
原來焦急的心思因為他這般親密的舉止而猛然打住,曉緣的臉紅了,竟垂頭柔順地任他替自己戴上了項鏈。
「我沒看錯,這墜子的色澤挺適合你的。」
撫著胸前這尊名貴的玉觀音,聽到木少柏的讚美,曉緣的臉更紅了。近來總是這樣,每回他這麼盯著她笑時,她那與生俱來的冷靜與幹練就會突然沒了影。
「怎麼不說話?」木少柏體貼地問。
曉緣沒答話,裙下繡花鞋卻不住磨著地,一刻鐘前的煩惱全忘了,她羞澀地只是笑。
「看你進門時一臉的著急,怎麼,有事麼?」
她一僵,急急點頭。
「我家姑娘有要事找公子!」
「久姑娘?」他瞪大眼,腦子飛快地轉過近日傳得甚囂塵上的流言,「有一段日子沒瞧見她,她從長安回來了?」
曉緣不吭聲,一把扯住木少柏的袖子,低著頭使勁將他往外拖。
「噯,去哪兒?」
「帶公子去見姑娘。」
「咦?現在?」他莫名其妙地問。
「少爺!」二樓的木楚見狀,匆匆下梯走來,「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兒!」木少柏搖頭,從容地拍拍曉緣的手,「你先在車上等著,我吩咐幾件事,立刻就來。」
「少爺要出去?」
「嗯,你在店裡候著,我跟曉緣姑娘去辦點事,去去就回。」
「可……」木楚抗議:「老爺交代過,少爺出門,身邊不能沒有人侍候著,況且,天色也晚了。」
「我這麼大的人了,能出什麼事?叫你待著就待著。」木少柏跳上馬車,沒再理會他。
木楚的態度,曉緣看得一清二楚,她垂首不語地趕著車拐過街角,突然落寞的問道:
「這麼做,會不會給公子添麻煩?」
「你多心了。」木少柏呵呵笑道,但瞧她眉間攢愁,隨即收了笑。
「這半年來,就是面對那些無聊男子騷擾,也從沒見你這樣憂心忡忡,難道是遇上什麼了不能解決的事?」
「……」
「久姑娘出了事兒?」
「沒有!」她抬起頭,強笑道:「曉緣一直沒問公子,這些日子來,那些關於我家姑娘的流言……」
「那是真的嗎?」
「公於相信?」她捏住玉墜,聲音微微打顫。
「這跟我相不相信沒關係。對醉仙居而言,我畢竟只是個花錢的客人,我擔心的是,久姑娘一日不出面澄清,這謠言永遠不會停歇,而醉仙居門可羅雀的情況,只怕也會繼續惡化下去。」
幾句話,一針見血道出了她最害怕的事。曉緣眼眶浮出眼淚,她別開臉不再說話,暮色中,馬車將沉默的兩人送進僻靜的胡同內。
就在進門前,曉緣突然牽住他的衣角。
「一會兒……你若瞧見我家姑娘,可千萬別失禮。」
「失禮?你誇張了吧。」見她主動開了口,木少柏原要嬉鬧一番,但見她沉肅的臉,急急又斂了笑。「怎麼回事兒?你這緊張模樣兒,還是第一回見。」
曉緣沒肯回答,逕自開了門,將他推進去。
小廳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曉緣摸索著走進門,揚聲喚著岑久。木少柏怕她不小心摔了,忙把懸在門外的燈籠取來。
燈籠還沒進屋,廳裡亮起了兩盞火苗,然後,木少柏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大駕光臨,木公子。」
木少柏扭頭正想微笑,但是當目光觸及對方那隆起的肚子,他的笑容凍住了。
耳聞流言是一回事,但親眼目睹事實真相,可就讓他沒法子這麼置身事外了。
這番反應在意料之中,岑久並沒糾正他,只是安好燭火靜待他回神。
「咳……呃……在下失禮了。」察覺自己失禮,木少柏俊臉上一陣訕紅。
「不,這話應該由岑久來說才是。」岑久淡淡一笑,「這麼晚了,還勞煩木公子到我這荒僻小屋來談事情。」
「沒有的事,」木少柏尷尬地回以一笑。「久姑娘今日好興致,怎麼會來找我?」
「曉緣,你在門外候著。」
曉緣點點頭,忐忑不安地掩上了門。
「岑姑娘……」
她揚起手,利落地打斷對方的容套話。
「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拐彎抹角,今天要曉緣請木公子走一趟,是想請您幫個忙。」
「在下只是一介小小商賈,能幫上姑娘什麼忙?」
「我要麻煩你替我解決朝廷查封醉仙居的事。」
「查封醉仙居?」木少柏驚異地挑起眉。「有這回事兒?」
「流言傳得滿城風雨,查封醉仙居,其實是預料得到的結果。」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肯出面?」木少柏的聲音突然出現了些許的怒氣,「你可知道,這些日子曉緣姑娘替你擋去了多少難堪與羞辱?」
「曉緣一直把我保護得很周密,加上我在這兒足不出戶,要非事態嚴重到她無法處理,她是絕對不會來告訴我的。」
「你是說,你到今天才知道這件事?」他不相信地問。
「是。」
木少柏皺起眉頭,他一直以為岑久是個自私懦弱的人,而曉緣偏又是固執得愚忠,幾次在店裡瞧見她和清兒兩人並肩面對那些找麻煩的好事之徒,他實在心疼,對岑久的偏見,也就更加深幾成。
今日見了岑久,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這對女主僕的行事,真是讓他不解。
「這個忙,木公子非幫不可。」
「我?」木少柏忙不迭地連連搖手,「岑姑娘高估在下了,在下只是個普通生意人,哪來這麼大的本事。」
「你欠南宮哲一份人情,是不?」她盯著他,突兀地開口。
木少柏僵住笑,臉色微變。
岑久知道自己贏了,木少柏會幫她這個忙的。她長吁一口氣,想起了南宮哲離去前所叮囑的話,心底突然掠過一絲寂寞。
「就算欠他人情,我也沒這麼大的能耐,敢與朝廷作對。」木少柏不死心地喊道。
「我相信你辦得到。」
「你憑什麼這麼篤定?」木少柏又躁又急。
「南宮哲從不騙我,他說你有法子,就一定有法子。說實話,這緊要關頭,如果我不是想不出法子,我絕對不想拿他的恩來壓你。」
「好吧,」木少柏重重地坐下來,「你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知道什麼?」
「我欠他人情的事。」
「那日你舫上遇劫,我人在岸上。」
木少柏先是一愣,隨即突然大笑,隨即褶扇一合,朝掌心拍去。
「岑久,你果然非等閒之輩,這件事,我一定幫你。」
岑久點點頭,「岑久先謝謝公子了。」
「事情到這步田地,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誰?」
「不想。」她搖頭,「公子想說,自然會說,何必岑久多操這心?」
「很好,」木少柏點頭,「你不好奇我的身份,但我卻想知道你腹中孩兒的爹是誰。」
「公子何來這一問?他在岑久腹中,自然便是我岑久的孩子。」說罷,她撫著小腹微微一笑,「不管是男是女,日後,他都會把醉仙居承繼下去。」
「只怕跟南宮哲脫不了關係吧?」木少柏銳利地探索著她,似乎想證實他所想的。
「那又如何?」她的微笑依舊從容。「公子的見識,難道也跟那些凡夫俗子一樣?」
「說的是。再追問下去,倒顯得我庸俗了。不過,此事非同小可,我不想空手而回。」木少柏負著手,笑咪咪地說。
「公子想要什麼?」
「你能給我什麼?」
「除了醉仙居和岑久,一切都好商量。」
「行,我要你身邊一個丫頭。」
「曉緣。」不遑多想,岑久立刻就猜中了。「請恕岑久不能。」
木少柏呆了呆,不悅地皺起眉。「但你是她的主人。」
「名義上是這樣,但我一向視她如親人,這事兒由不得我作主,公子必須親自問她。」
說罷,岑久將曉緣喚進門,明快地把木少柏的意思轉告了她,只見曉緣垂下頭,始終不發一語。
「你的意思呢?」
「久姑娘!」曉緣怯怯地看了木少柏一眼,神色遲疑。
岑久輕歎一聲,輕柔地握住她的手。
「去吧,我一直就操心著,該替你找什麼樣的好人家。」
「可……」曉緣轉向木少柏,急切地央求著:「姑娘生產需要幫手,找別人,我不放心。」
這樣情如姐妹的主僕情誼,令木少柏心念一動!他只道男人才知情重義,沒想到女人也能如此。
「好吧,我答應你,一個月的時間,我保證還你醉仙居;我這就回京,事情辦完了,我會親自來接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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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醉仙居果真被查封了;從朝廷派來的官爺和秋水知縣氣勢洶洶地帶著大批人馬。面對這一切,曉緣早有心理準備。早在前一晚,她便遣走了店內所有的夥計;而為防清兒的火爆脾氣惹出事來,她也早把清兒哄去了岑久那兒幫忙。
但無論如何平靜,當她偷偷倚在街角,瞧著大門被貼上封條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流淚。
所幸,這樣難熬的日子並沒有太久。就在一個月後,仍是同地同景,秋水縣的知縣親自上門撕去了醉仙居上的封條,更慎重其事地來到了岑久的住所,對她鄭重地賠禮道歉。
木少柏果真沒有失信於她,雖然事情發展得如此戲劇化,是岑久始料未及的。
還有一點,也不曉得木少柏是怎麼辦到的,當她挺著小山一般的肚子站在眾人面前,居然沒有人開口問起她的肚子,更遑論什麼竊竊私語及任何鄙視的目光。這與傳言裡議她是非的嘴臉全然不同;似乎她的孩子懷得理所當然,儘管她孩子的父親仍舊是全秋水縣裡每個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岑久沒有心思去想其它的,她拒絕了曉緣的提議,堅持要回醉仙居重整店舖。
店中閒置一個多月的夥計聽到官府撤去封條的消息,也全都回來幫忙,
「姑娘,你就要生了,怎麼能再這麼勞動?這兒有我和清兒便夠了,姑娘你請休息吧。」
看著岑久負著龐大的肚子在亂糟糟的店裡進進出出,直為曉緣替她猛捏冷汗,她跟上跟下,仍不死心地想勸她離開。
「無妨,我有分寸。」岑久露出疲累卻欣慰的笑,「想到差點有負我娘重托,失去了醉仙居,光想到這裡,就覺得這點累算不得什麼。你去店外看看,還有什麼要修繕整理的,別在這兒照料我了。」
曉緣仍不死心,還想勸說什麼,卻聽到門外傳來大聲的吵鬧,她一轉頭,目光迎上了門口一臉陰沉的美娘,後頭,還跟著袁姬和幾個粗壯漢子。
「你們到這兒做什麼?」曉緣一肚子火,叉著腰氣沖沖地衝上去。
見來者不善,岑久心裡有數,她按捺住曉緣,走上前去。
「我真是小看你了!」美娘踏進門,滿臉俱是怨毒地說:「你真是有本事,做了這麼不要臉的事,還能面不改色地站在這裡,連宮裡那頭,你也有法子化解於無形,看來,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厲害!」
「如果姨娘到這兒來只是想說這些,那麼話說完,你可以走了,醉仙居目前很忙,沒空歡迎你們。」曉緣擋在岑久面前,毫不客氣地回道。
「什麼歡不歡迎!」袁姬尖叫。「你算哪根蔥,岑久還沒開口,輪得到你這小賤人說話!」
「哎呀!你廢話這麼多幹什麼?」袁姬身旁的姘頭趙光突然不耐煩地開口,「這些日子你說的話還不夠多呀!我早說了,找個人趕走她們便是,何必這麼囉囉嗦嗦!」
「原來……那些難聽話是你叫人傳的!」曉緣一僵,隨即怒喊:「你這狐狸精!壞胚子!」
「若要人不知,就叫你們姑娘別背著人做這麼下賤的事!」袁姬尖著嗓門回嘴。從她被攆出岑家後,滿腹怨氣直到今日才得以宣洩。
「你……你嘴巴不乾不淨的說什麼!」個把月來所捱的煎熬,令曉緣一反平日處事的冷靜,未待岑久開口,她已經撲上前,憤怒地朝袁姬的頭重打了兩下。
然而一旁的趙光卻在此時扭住了她的膀子,令她動彈不得。
「難道不是嗎?」突然被攻擊的袁姬搗著頭,氣咻咻地說:「秀宏有什麼不好?白白淨淨、斯斯文文,叫他往東他不敢朝西,比條狗還乖,他哪一點比不上那野男人!」
「你還敢說!要說野男人,誰能有你無恥!你那褲襠頭,才是全洛陽最禁不得解的!」自三樓衝下來的清兒抽劍大罵,但礙於曉緣受制,始終不敢發難。
「清兒,你閉嘴,現在不是作口舌之爭的時候。姨娘,你們今天來,究竟要做什麼?」岑久深深吸氣,忍著怒氣問道。
「能做什麼?不就來瞧瞧姑娘你嗎?」美娘冷笑道,「只是久姑娘,你的家規未免太鬆了些,這兩個口沒遮攔的丫頭,得好好管教才是!來呀!把她們都捆了,我可不想再節外生枝!」
清兒原想掙扎,但受制於曉緣的被縛,終於被迫撤了劍,和曉緣一樣被捆了起來。
岑久站在原地被迫看著這一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好一會兒,美娘笑咪咪地走上前,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爹知道你這麼做,不會饒你的。」岑久別過臉,彷彿閃躲一條蛇似憎厭的開口。
美娘哼哼一笑,「我對那沒情沒義的死老頭早就沒半點感情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守著那不知何時才會到手的財產,我也實在膩了。與其這樣,倒不如找機會接收你這醉仙居。唉,只可惜,你的本事大,連朝廷都查封不了你。」
「你說什麼?」
「別這麼緊張嘛,久姑娘。我後頭想怎麼樣,你總會知道的,就可惜你那野人姘頭和那老不死的爹,遠水救不了你這趟近火!」說罷,她一反平日的優雅笑容,聲音尖拔得割人。
趙光揪著曉緣走來。「袁妹,接下來該怎麼辦?」
袁姬瞧著美娘,似在徵詢她的意見。
「瞧她這副模樣,應該過不了半個月就會生了,咱們帶她回岑家,有了這娃兒,不怕那死老頭不聽咱們的。現在我可改變主意了,既然朝廷拿她無法,那醉仙居和岑記我乾脆全要了。」這番語氣,輕柔得令人不寒而慄。
岑久霍然抬頭,她終於明白,這幾個壞蛋的目的不在她,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想到這裡,她渾身起了一陣痙攣,突然繃得死緊的小腹令她險些栽倒。妊娠末期,這種不時襲來的短暫難受已經令她習以為常了,但是,她絕不會被打倒的。
醉仙居是她的,腹中的孩子也是她的,誰都沒有資格逼她放棄!
「你們這兩個賤貨,再敢動姑娘一下,我殺了你!」被綁的清兒仍桀傲不馴,尖著嗓子叫罵。
美娘惱她噦嗦,想起從前也曾在這丫鬟手底下吃虧,走了過去,隨即扯住清兒的頭髻,狠狠搖了搖。
「早瞧著這潑辣蹄子不順眼了,把她拖下去,隨你們怎麼處置!」
兩個淫笑的男人把清兒拖走了,岑久終於有了動靜,她抬眼瞪著美娘。
「放開她們兩個,我把醉仙居讓給你。」
「這麼簡單!」美娘一怔,搗著嘴哈哈笑起來,「你不是唬弄我吧?早知兩個丫頭就能讓你屈服,真枉費了我這麼大費周章!」
說罷,她自袖子抽出一張紙來,「這是店裡的讓渡書,你簽一簽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你肚子的種,我還是得帶走。」
岑久的眼前驀然一黑,她咬牙撐住,一股母性的本能油然而生,她護住肚子,卻憤怒得說不出話來。
「簽吧,我可沒多少時間浪費!」美娘笑道。
「姑娘!不要!」曉緣哭喊著,「不要向這些人渣屈服!曉緣不值!」
「囉嗦!」趙光狠狠踹了她一腳,岑久霍然抬頭,她打顫地握住筆,卻沒立刻簽字,反而走上前去,重重摑了趙光一耳光。
「敢在我面前再動她們分毫,我要你們什麼都拿不到!」
趙光正要揮拳以對,美娘一使眼色,旁邊的袁姬會意過來,忙攔住了他。
「你擋著我做什麼?!敢打老子,我非給這死丫頭點顏色瞧瞧不可!」趙光推開袁姬,氣得粗話連連。
「猴急個什麼勁?等她簽了字,你想怎麼發落都隨你!」袁姬不耐地回嘴。
「你打也打了,滿意了吧?把讓渡書寫一寫吧,你再怎麼拖時間,也不會有人幫你的!」
說罷,她握住岑久的手,硬逼著她在紙上簽了字,然後,叫人把她也捆了起來。
吹乾了簽字,收好了紙張,美娘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舒坦愉悅,她笑吟吟地環顧四周,卻感覺到一雙怒視她的眸子。
「你這壞女人,你不會有好下場的!」曉緣詛咒道。
美娘高傲地笑出聲,然而笑聲未斷,一聲怒吼破空而到,接著,她懷裡的讓渡書被人搶走,然後,化成一團在空中飛揚的碎片。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瞠視她。
「這……這是岑家的家務事,不用你管!」美娘退了好幾步,做夢也沒想到南宮哲會在這時候出現。
南宮哲一拍桌,箸桶裡的筷子彈起,曉緣和清兒身邊看守的男子應聲而倒,美娘臉色發白,卻無處可逃。
半刻前還氣勢高揚的趙光,早不知去向,而袁姬的雙腳像被人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說……說什麼我也是老爺子身邊的人,秋水縣是有法律的地方,你……你你不准胡來!」
「你這麼做,眼裡就有王法了?」南宮哲冷笑出聲,一揚手,將胖呼呼的美娘像拎小雞似地給扔出了店外。
當他轉頭,朝袁姬看去,那女人頓時手腳抽搐,接著口吐白沫,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