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哲從來就不是遲鈍的人,光瞧岑久這幾日沒下樓,再見曉緣那繃得像是天要塌了似的臉,還有那陌生老頭拎著藥箱匆匆來去的模樣,他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個把月前,他說不定會為這遲早要出現的結果鬆下一口氣,但是,接受事實的過程並不如想像那般容易。在大廳一角坐定,他的表情比起什麼都不知道的曉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嚴肅。
直到現在,他才肯對自己承認,對岑久是真的動情了,而他也相信岑久對他的感覺遠遠超過其他男人;但這並無助益。相遇之前,他們各自處在自己的世界,也許談不上心滿意足,但至少無怨無悔。
愛能漂洗他天性裡那飄泊流浪慣了的血液嗎?南宮哲搖頭苦笑。他亦不能想像,岑久能為了他而瀟灑出走醉仙居。
那是不可能的,他瞭解她性格裡的執拗,一如自己的。
現在,南宮哲真怕岑久來問他的心意,因為連他都不敢決定自己該怎麼做;如果沒有孩子,說不定他對她還不會這麼愧疚。
門口傳來的談笑聲暫時中斷了這苦惱的問題,南宮哲抬起頭,看見幾張相識的面孔。
曉緣提著兩盅特選的美酒,對送酒的夥計低聲交代了汪老的住處後,一抬頭,正正望見了主僕三人。
為首的那白衣男子相貌英俊,器宇軒昂,一言一行間,有著說不出的貴氣。
如此瀟灑出塵的少年公子,難免令曉緣心動,舒展這幾日為岑久操煩的秀眉。她帶著微笑迎上前去,口氣仍自持有禮。
一對上曉緣的目光,木少柏差點忘了該說什麼。
這麼美的姑娘,他不是沒瞧見過。在宮裡,隨處一指,便有七、八個,但面對生人,能笑得這麼落落大方、不扭捏作態的,他就沒見過幾個。
「呃……我……我聽人說,宮中的酒全都出自這兒?」情急之中,他脫口而出。
「是的,公子生面孔,遠地來的?」
木少柏點點頭,好不容易才從對方美麗的笑容裡回神。如果他沒猜錯,眼前這位,應該就是秋水縣所有男人擠破頭想摘下的金桃花。
「在下木少柏,洛陽人氏,久聞岑姑娘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聽完對方的話,曉緣斂了笑,換上一副嚴肅的臉孔。
「我只是個小丫頭,久姑娘人不舒服,不方便出來。」
「你不是……」木少柏會意過來,表情頓時有些訕然。「對不住,冒犯了姑娘。」
「木公子言重了。醉仙居是御賜的釀酒坊,不是那些秦樓楚館,這般貿然求見我家姑娘,未免有些失禮。」
「誰要見我?」
曉緣轉身,奔向樓梯間的岑久,口氣俱是關心:「姑娘怎麼不在床上躺著,下樓來做什麼?」
「又不是什麼大病。再說躺了一天,骨頭都酸了,你別緊張。」岑久虛弱地笑笑,朝木少柏走來。
約莫是連續的孕吐,岑久臉色並不好,但精神的不濟並不影響她看人的眼光。
上流人家的富貴公子,想追求她的人,大多不脫表情作假、眼神亂飄、態度浮躁,但眼前這個,除了好奇詫異,他一點都不討人厭。
木少柏打量著岑久瘦不拉嘰的身材,加上那慘澹蒼白的臉色,要不是曉緣攙扶她的時候,眼裡充滿了關心和崇敬,他一定認為這是個騙局。
他正打算開口,一直四處打量的木楚忽然近身低喊道:
「少爺,那不是咱們一直尋覓未果的恩公嗎?」
隨著主僕三人目光調去,岑久瞧見了南宮哲。
「恩公,我總算找到你了!」拋下岑久,木少柏急急上前,驚喜地揖道。
「你認錯人了。」南宮哲別過臉,沒有承認。
木少柏一怔,再細看對方那濃眉大眼,還有那虎臂熊腰的身段,他更確定自己沒錯認人。
「恩公,你忘了嗎?我是那舫上的人,承蒙您那日搭救……」
「我說,你認錯人了。」南宮哲打斷木少柏熱切的口吻,抬起的目光越過眾人,獨獨落在岑久臉上。
一會兒,他起身,漠不關心地朝門外走去。
「南宮哲!」岑久追了過去,低聲喊道。
南宮哲扭過頭,黑白分明的大眼只管靜靜瞧著岑久,她被看得不自在,口氣也不甚好:「這麼瞧我,有什麼問題嗎?」
「你一整天都沒下樓來,連午膳也在房內用,你人不舒服嗎?」
她一驚,笑得勉強。「沒瞧見我,你心裡不舒坦?」
南宮哲沒回答她,一轉頭,大步走出了醉仙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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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悶悶地回房,才進門,她就後悔了。
自己是怎麼了?岑久支著額心,煩躁地盯著鏡子。她已經順利懷孕了,這應該值得開心才是,怎麼她的心情反而變得更糟?
更要命的是,她連說話都不太像自己了。從來,她不會對個男人拐彎抹角地在話裡討答案的,但幾分鐘前,她竟就這麼做了。
想到南宮哲一語不發的神情,那當口,他究竟是怎麼瞧自己的?岑久愈想愈丟臉,只氣在問話當時怎麼沒咬到舌頭,那麼她或許會有些警惕才是。
肯定今天這幾趟孕吐把她搞成這樣的;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懷孕會這麼難受。
曉緣捧著湯藥進來,見她一臉鬱鬱,免不了又是關心地詢問:「怎麼啦?姑娘人又不舒服了?」
「沒事兒。」她歎了一口氣,「曉緣,我最近脾氣很壞,是不是?」
「沒有的事。」曉緣搖頭,細心地替她整好衣衫,「姑娘身子不舒服,心情自然好不了。汪老也說了,熬過這三個月,就很順利了。」
「什麼三個月兩個月?」清兒的大嗓門沒頭沒腦地插了進來,嚇得曉緣差點咬住舌頭,就怕不小心說溜了嘴。
「你這人怎麼這麼冒失?!進來也不敲門!」
「門又沒關!」清兒沒好氣地應道,「今天大夥兒是怎麼著?全都吃壞了肚子是不是?姑娘這樣,你也這樣,連那個野人也是,成日板著張晚娘臉孔,死氣沉沉地惹人嫌,我又沒做錯事!」
「你!」
清兒沒理會曉緣繃著臉,一見妝台上的堡湯,已經咂舌歡呼起來——「嘿!這是什麼好料?!廚房還有沒有?」
「這是給姑娘的,不准動!」曉緣撲上去,把那盅湯護得緊緊。
「不動就不動嘛!」清兒一怔,忍不住埋怨出聲:「你好奇怪喲!防我跟防賊似的,那天我沒陪姑娘去岑家的事,你也可以跟我計較到現在。既然這樣,你當時何必擋著我,不讓我去宰了那三隻狐狸精!」
要不是岑久按住自己,曉緣早就發火了,但是她只能瞪著清兒,氣呼呼地不出聲。
「瞧這玩意兒!」清兒從妝台拿起一樣東西,瞧著瞧著,眼睛突然一亮!
「你認得它?」看到這把南宮哲所送的匕首,岑久的心一時間五味雜陳。
「當然!」清兒嘟起嘴。「那日就是為了把刀,我才跟那野人結下樑子的。」
「什麼意思?」
清兒這才把當日街上的事說了出來。
岑久聽得默然,揣想著他當時在鋪上拿起刀的時候,是計劃著要送她的;一個男人曾經在另一個地方想起她,而且單純的為她做著這件事,對她來說,真有些不可思議。而且,那個人還是南宮哲。
「早知道他是替姑娘買的,清兒就不跟他鬧了!」清兒噘著嘴,不過一會兒又開始嘀咕:「不過他這人也真怪,什麼事都不說清楚,老別彆扭扭的藏在肚子裡不說,難怪我會跟他吵起來。」
「你這種脾氣,就是啞巴也要給你激得開口罵人,還敢嫌人是非!」曉緣啐她一口,想報方纔的一箭之仇。
「曉緣,你又拐彎兒罵我!」
「我是直著腸子罵你,真要拐彎兒,你還聽不懂咧!」見她生氣,曉緣忍不住嘻嘻一笑。
「死曉緣!」這話全然沒得反駁,氣得清兒乾脆掄起拳頭,追著她直打。
「哎呀,別鬧了,你們吵得我頭暈!」給她們倆這麼來來去去,岑久整個思緒都亂了,急忙喊住清兒:「你那時候為江斌的事告了他一堆狀,怎麼就漏了這件事沒說?」
「清兒鼓起腮幫子,兩手一攤。「沒法兒,刀在攤上,的確是他先拿到手的,我游清兒可是出身江湖名門世家,是道地的豪情兒女,不可以這麼小家子氣呢!我只是氣他幫襯著江斌那死娘娘腔,不讓我揍一頓出氣。」
聽著聽著,曉緣像想起什麼似,突然插進話來:「聽清兒提起這事兒,我才突然想起來。前些天,南宮爺走了城東一趟,他把袁二姨娘在外頭偷姘的漢子給揪到了岑家。聽說老爺子大怒,把她和袁秀宏趕了出去。」
又一件讓她錯愕的事。岑久放開匕首,有些不悅;枉她夜裡跟他這麼親,怎麼這些事兒就沒聽他親口說起?想著想著,思緒莫名流轉到那個在昏眩中只能記得片斷的故事……
「我也聽說了。看來,是真有這回事兒啊。」清兒踱著步,在岑久身後走來走去,「這個南宮野人做事,真是讓人想不透,我還以為他是不愛管人閒事的。」
「老爺子也不算是外人呀。」曉緣接口。
「唉呀,只要他老別這麼囉囉嗦嗦的逼姑娘回岑家嫁人,我清兒還不當他是自己人嗎!」
「你說的也對啦!話又說回來,南宮爺也真是替姑娘出了口怨氣,這麼一來,其他兩個狐狸精可就安分許多了。」
「還有件事兒……曉緣不知該不該對姑娘說……」
「提都提了,有什麼不能說的。」
「方纔來的那位木公子,選了東廂院最好的房間住下,而且還一口氣付了半年的宿費。」
岑久偏著頭,「半年?」
「是呀,」曉緣聲音有些異樣,「他說家裡難得放他出遠門,他想留在秋水縣一陣子。」
「除了酒出名,這秋水縣裡也沒啥好玩的。」清兒插嘴道。
「我也這麼對他說;後來,他跟我打聽了很多南宮爺的事。我想,這人應該是針對南宮爺而來,可我瞧他又沒什麼惡意……」
「我知道了,你們去忙吧。」她突兀地打斷曉緣的話。
妝台的堡湯散著細細的煙,熱度正好,她卻不若往常一次吞下,拈著蓋子,岑久只是不斷沿著碗緣,輕輕琢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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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鞭飛捲,馬蹄揚沙,瀑布般湍急地踩破了午後寧靜的秋水縣。
鞍上壯青男子,不斷朝四周掠過的景物張望,當他瞧見醉仙居的旗幟,急忙勒馬跳下。
男子拭去額頭滿佈的汗珠,大步跨進醉仙居,沒等店夥計上前招呼,他立刻朝坐在角落的南宮哲走去,也不問一聲,便抓起桌上的酒,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
「我總算找到你了!」男子喘吁吁地說。
南宮哲仍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他瞇著眼,一副看來快睡著的模樣。
「有事麼?」
「當然有事!而且還是件大事!要非這樣,我何必這麼辛苦的走這趟。」男子說道,又抓起他的酒壺,痛痛快快地吞了兩口,再出聲,話裡隱隱有埋怨之意:
「我一直在猜會是什麼人絆住了你,能讓你一走就是幾個月沒消沒息。要不是前些日子那巴山四傑在你底下栽跟頭的風聲傳出來,我還真不知道要去哪兒找人!」
「我早就表明了,我非官制內的人,不受你們的管轄。」
「我懂我懂!」男子斂住嘲弄之意,趕忙陪上笑臉:「只是這件事太棘手,大人想來想去,還是非你出馬不可!」
「抬舉了。」南宮哲輕哼。
「這件案子,上頭實在逼得緊,我家大人無法可想,才會再請爺兒您走一趟。」
說話間,一行人越過他們走出門去,男子無心抬頭,這一瞧,連話都忘了繼續。
「那是……」男子刻意壓低的嗓門藏不住驚愕。
看著木少柏的背影,南宮哲懶洋洋的眼裡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興味。
「你認得他?」
「那是當今聖上面前最得寵的昱王爺,兩年前我隨大人進京,曾在宮裡見過一回,這麼一號大人物,怎麼會在這小地方落腳?」
南宮哲眼底一閃,有些驚愕又有些不信,多日盤旋在他心裡的那分疑竇隨即全消。一直以為木少柏只是個偏愛武學的公子哥兒,但這又不能解釋他那處處流露尊貴氣息的談吐。
照今日看來,那木少柏該是個掩人耳目的假名了。
某個想法襲上心頭,南宮哲不動聲色地瞧著眼前仍說個不停的男子,好一會兒才悶吞吞地開口:「你是不是管多了?」
「是是是!」男子被喚回神,笑得滿是尷尬,「咱們言歸正傳。這事兒,您幫是不幫?」
再抬起頭,南宮哲看的卻是趴在櫃檯打盹的清兒。岑久今天又沒下店裡,他真想上樓問問她的情況好是不好,但一想起那一日她問話時那執拗的神色,他怎麼也跨不出那一步。
「你先走吧,三天內我自會與你會合。」
見他首肯,男子如釋重負地笑了;他拾起帽子,在櫃檯包了兩斤酒,便匆匆離開了。
自樓上朝下望,岑久看到了這一幕。
直到那人消失在大門處,她那一直無謂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的改變。
這一刻,她總算明白了。有些事,該來的終究要來,不是她逃避或裝糊塗就能躲過的;就算她真傻得忘了,依南宮哲的性子,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她身邊不吭氣。
在相互覺得壓力之前,為什麼她不學著先放開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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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在呼嘯,旋繞。
木少柏目不轉睛,整個人的魂魄彷彿也跟隨著南宮哲身形舞動,隨風飛轉。
當最後一記劍招結束,他忍不住迎上前去,拍掌叫好。
一反過去幾日對木少柏不理不睬的態度,南宮哲竟沒有拒絕他的意思;木少柏滿是驚喜,雙方像是找到了同樣的話題,開始低聲交談起來。
然而,同處花園一角的岑久,表情卻有天壤之別,她眼神迷惘地盯著南宮哲,顯然心情並不舒坦。
當曉緣低聲提醒她該回房休息時,她終於起身,要清兒和曉緣在一旁候著,然後朝南宮哲走去。
「我有話想私下跟南宮爺說,能否請木少爺行個方便?」
縱然眼裡充滿好奇,但木少柏很識趣,沒多問什麼,跟曉緣先行離開。
「你打算離開了?」
他渾身一震!扭頭看她。「為什麼這麼問?」
「自那陌生漢子來了又走,這兩日你總避著不見我,而且,總這麼心事重重的一張臉。」
「避著不見我的人是你。」南宮哲打斷她的話,見她蒼白的臉色,他一時間語塞,原想一鼓作氣出口的話也突然消失。
兩人耽溺在沉默中,原本空氣裡有著微微的風也停止了流動;末了,南宮哲終於開口:「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她刻意避開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問道:「離開這兒,你要去哪兒?」
南宮哲沒答話,投向她的目光,是只有自己才能懂的依戀。這一段住在醉仙居的日子,彷彿讓人置身天堂;但他心知肚明,就算真能選擇不走,這裡,也不該是他的歸去之處。
「你的身子……還好吧?」
她垂首望著小腹,伸手輕輕觸摸,依舊是那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的口吻:
「服了幾帖藥,這兩天情況好多了。」
上前一步,南宮哲握住她肩頭,突然柔聲問道:
「我一直忘了問你,醉仙居的女主人,未婚生子,你不怕鬧出醜聞?」
她仰起頭,很堅定地笑了。
「我早想過了,這兒離洛陽還有段距離,只要處理得當,消息不至於會傳開的。」
他點點頭,全然不質疑她的辦事能力。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想確定,你不會跟我要回他。」
或者早習以為常她謹慎的個性,南宮哲不為這個問題生氣,只是伸手拂走落在她頰上的幾根髮絲,移動的指腹細膩地沿著她的臉游移著;遊走到她的胎痕,停了下來,然後溫柔地撫弄著。
「我說過,他是你的,沒有人能跟你爭回他。」
突來的舉動瓦解了岑久所有的防備,她眼眶盈熱,只覺酸楚。
很想告訴他,她其實沒有外表所展現的那麼理智堅強;與他相親的日子,她初次明瞭那愛戀的甜美燦爛滋味,他讓她的心緒像個普通女人般起伏翻湧;但,無論她有多麼想開口,她都不可能把這些事說出來。
南宮哲並不愛她,自由對他勝過世間一切;他只是守信,即使被她所設計,但他仍願意配合她的計劃,給予她所想要的。
在他硬梆梆的外表下,有顆仁慈的心,如果她開口說了,只會讓他離開得更歉疚不安。
「沒有人能為難你。」南宮哲的聲音穿透了她的思緒。「至少,江湖上的人絕對不敢冒險找你麻煩。至於其他的……那位木公子,會在這兒待上一段時日,他曾欠我一個情分,假如你有麻煩,可以找他幫忙。」
「他?」
「我暫時無法告訴你他的身份,總之,那個人絕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簡單。你如果真的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千萬不要逞強,去找他,並說這是我的意思,無論有多困難,他一定會幫你。」
岑久點頭,揚聲喚了曉緣來。
「替南宮爺準備的銀兩,好了嗎?」
「好了。都放在南宮爺房裡。」
南宮哲凝瞅著她,就是最後那一眼,洩露了所有的愛與憐。在岑久以為自己快崩潰的時候,他卻快速地離開了去。
曉緣目送他的背影,又瞧了岑久一眼,她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積累在她心裡的那個大迷團,終於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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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梯傳來咚咚的重響,清兒圓圓的身子像顆球似飛快跑到了曉緣面前。
「嘿嘿!我聽說南宮野人要走了?」
曉緣拭著櫃檯,再抬起頭,卻是一張比過去幾天還要陰沉的臉譜,對照清兒一臉的熱切,她的口氣更顯火爆——
「那干你什麼事?!」
「當然有事了。唉呀!你沒瞧見早上他耍的那套劍法,要不是我在姑娘身邊,不敢造次,哪輪得到那個姓木的拍掌叫好。唉!要是他脾氣沒這麼古怪,我游清兒還不拜他做師父嗎?可這話都還沒出口呢,他卻突然說要走了。」
「走就走!那種粗人有什麼好留的!」曉緣惱恨地說。
清兒為她話裡的激憤大啟疑竇,「口氣這麼沖,你是不是……又吃壞東西了?」
想起自己今早發現的大秘密,曉緣的心簡直懊惱得不得了。她捏著抹布的手指抓了又放,但無論清兒怎麼問,就是開不了口。
「你別這麼不高興嘛!早上那個木公子,我雖沒聽到他們說什麼,但他看來跟我的心思一般,也想拜他做師父……」
「你說完了沒有?」提到木少柏,曉緣莫名其妙地更是火大:「那個南宮野人一向討厭女人,想跟他有什麼師徒之義,哼!你就少拿自個兒的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
「誰說的!我瞧他對久姑娘就好得不得了呢。」
曉緣抬眼,這回音量更高了:「你瞎扯什麼,他是姑娘雇來保護醉仙居的!」
「在說什麼?這麼激動?」
「姑娘!」曉緣一驚,強笑道:「全是清兒死腦筋,曉緣跟她說不通,才會動氣的。」
大概是習慣了曉緣這幾日捉摸不定的壞脾氣,清兒竟沒跟她吵起來,反而挨近岑久身邊——
「姑娘,南宮爺就要走了,你不留他嗎?」
「像他這等大人物,肯為咱們遷就在這小地方,已經算委屈了。他要走,我能有什麼借口留他?」岑久淡淡地說。
「說的也是。」清兒咕噥一聲,突然聽到馬兒在門外的嘶鳴聲,她奔了出去,一會兒又跑進來。
「是南宮爺兒,他要走了!姑娘,咱們不出去送送他嗎?」
清兒的無心之語讓岑久的心沒來由地揪緊。她抬起眼,嘴角彎了彎,彷彿苦澀,又像是嘲弄般地笑了笑。
「送,當然要送,他為醉仙居、為我做了這麼多,這一程,我怎能不送?」
話雖這麼說,但出門的腳步卻是顫顫頓頓的,倚在門口,見他人已上了馬,岑久只能張大眼睛呆望他。
「保重。」南宮哲說。
「你也是。」出乎意外的,她竟笑了,像抽掉了靈魂似,表情是那麼置身事外。
南宮哲點點頭,嚴峻地強迫自己的目光移開她,雙腿一夾馬腹,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蹄震動了地面,也震懾了她整個人、整顆心,她從不知道,南宮哲策馬的姿態是那麼狂野不拘,就像他的人一般。
岑久理不清,這一刻是恨自己多一些,還是怨他多一點;她只知道,眼前這麼做是對的,她喜歡他,即便不能在一起,她也希望他快樂。
也許只是悵然,在臨別這一刻,都未曾見他對自己透露出半絲牽掛;此刻,她真是灰心的,自己竟還能這般情願與無悔!
「姑娘,你為什麼不留住南宮爺!」曉緣急急忙忙地追出來,一反方才惡劣的態度。
「何必留他呢?」岑久反問,垂首朝樓上走去,不同於來時的恍惚,這回,每一步都走得極小心。
此刻的她,不再是孤單一人,在她腹中,有著她與南宮哲一同孕育的孩子;當他們決定不再相見,這個孩子,將是她日後思念他的唯一憑借。
「久姑娘!」曉緣喊道。
岑久抬頭,卻看見她手上那一包沉甸甸的銀子。
原以為眼淚會奪眶而出,但岑久只是看著曉緣,什麼都沒說。
「南宮爺沒帶走……這些銀子,他留在房間裡。」
好沉重的包袱!某些淡淡的傷感裡,岑久終於願對自己坦承:這些日子來她心情的超伏,全都是因為她愛上了那個像風一樣狂野的男子。
可惜這份愛,並不在當初得子的計劃裡。
惆悵的笑裡,岑久眨去了眼淚。
南宮哲說對了,原來在生命裡,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算計清楚的。
誰贏誰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這段時間裡,已經得到了過去從未有的幸福與愛。
這麼想來,岑久心裡就不酸楚了。她感謝南宮哲,給了她一份如此美麗的回憶。
只是,往後她的心,也會背著如包袱這般沉重的記憶,再也不能輕鬆。
「他沒帶走,那倒是我們佔便宜了。看來,你說的沒錯,他可真是怪人,不是嗎?」
岑久噙著笑,不理會瞠目結舌的曉緣,慢慢地走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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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縣近郊的一間棄屋裡。
拎著一籃食物,美娘嫌惡地跨過佈滿蛛絲的木門,她對了對掌心的紙條,確信自己沒走錯地方。
「你來做什麼?」一見來人,屋內蓬頭垢面的女人站起來,一臉警戒。
即便心裡震驚莫名,但美娘隱藏得很好,她微笑,將手上的提籃揚了揚,然後遞給女人。
聞到食籃裡逸出的食物香氣,女子顫抖的雙手幾乎接不住籃子,她粗魯地倒出裡面的食物,手抓了就吃。
「看你這模樣,到底餓了多久?」美娘打量著對方的吃相,忍不住出口問道。若非親眼所見,她實在難以相信,跟前這個瘦巴巴的女人,和個把月前那豐滿妖饒的袁姬是同一人。
袁姬吞著肉,抬眼看看她,低頭又塞進一塊雞肉。
「我找了你很久。」
聽到這句話,袁姬終於停止了嚼咽,她抹嘴,話裡帶著深深的怨恨。
「我在岑家外頭挨餓受凍了幾天,就是指望等你和芳柳對我還有點情份,哪曉得你們全跟那絕情絕義的老頭子一樣……」
「你以為我和芳柳的日子好過?」美娘氣惱地打斷她的詛咒。「老爺子差點兒讓你活活氣死,把你掃地出門還不夠,連咱們都遷怒了,成日派人盯著我和芳柳,像防賊似的,我沒怪你氣你,還好心替你送吃的來,你居然還這副德性!」
要是還在岑家,管他有理無理,袁姬肯定要吵出個輸嬴來,也絕不這般低聲下氣;但時不我予,如今想過回富貴日子已是不可能,日後能否得個溫飽,就全靠這個美娘了。
見美娘氣沖沖地拂袖要走,袁姬一把拉住她,聲音沒來由地哽咽。
「妹妹,你是知道我的,別怪姐姐生氣,這些日子,又沒吃又沒住的,我實在怕了呀!」
美娘瞪她一眼,才又悶悶地坐下。
「你剛說……老爺子叫人看著你們,那今天……怎麼好出這趟門?」
「他不快活,想去長安散散心,這兩天命人打包行李,我才得空出來。」
「你也要走?」
美娘搖頭,停頓了一下,突然岔開了話:「前幾天我上街買東西,猜我瞧見誰了?」
「誰?」
「曉緣。她鬼鬼祟祟地從仁濟堂藥鋪走出來;我一時好奇,便進去詢問掌櫃的。你猜怎麼著?那賤婢抓的居然是一帖安胎飲。」
袁姬一呆!「什麼?」
「這你還不懂嗎?那賤婢是岑久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也從沒聽過岑久把她指了誰,有身孕的自然不會是她,這味藥,為的自然是岑久了。」
「可是……」袁姬怔了怔。「你怎麼能確定?」
「我是不確定,不過,當我走了醉仙居一趟,」美娘陰側側一笑。「親眼瞧見那丫頭吃了藥,嘿嘿!她還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這……我想是不太可能。那丫頭一向白命清高,秋水縣沒一個男人她看得上眼,她怎麼會突然發生這種事?難不成真讓人夜裡暗算了?」袁姬猜測。
美娘沒說話,只是淡淡瞟她一眼。
相處多年,袁姬怎會不明白美娘那輕蔑的眼神,她被瞧得訕然,「難道不是這樣?」
「姐姐,你都到了這步田地,怎麼腦子還是沒點長進?岑久要這麼不濟事,還不早早讓老爺子拐回岑家認祖歸宗了。打從那江少爺吃了癟,這秋水縣裡頭還有哪個男人敢冒著絕子絕孫的後果強欺她?」
聽夠了美娘對自己的嘲諷,袁姬悶悶地坐下。「那麼你說,誰還有那本事?」
「南宮哲。」
袁姬跳了起來!想到過去的錦衣玉食,和如今的乞討為生,她恨得淚花直冒。
「別提那野人,我恨不得能殺了他!」
「能不提嗎?」美娘冷冷地說:「那岑久的眼光再差,肚子裡都實實在在有後了,咱們再不想辦法,等老爺子一伸腿,岑家所有家產歸了饒家,到時我和芳柳想死在哪兒都沒得作主!」
「老爺子不會同意的。他知道這件事嗎?」一想到美娘所描述的可能,袁姬的寒毛全豎了起來。雖然眼前她過得落魄,至少還有個美娘能接濟她;她不能想像,如果岑久的孩子繼承了岑家……
「這未婚有孕是件丟人的事,老爺子要是知道,定會活活氣死的!」袁姬喊道。
「怎麼會氣死?他想有個繼承人早想瘋了,丟人又怎麼著!岑久忤逆他這麼多年,也沒見他死過一回。說來說去,咱們就是敗在頭上沒安個岑字。」說著說著,美娘忍不住咬牙切齒,聲音也因激動而微微打顫。
「我猜那賤丫頭也想透了。當初她遲遲不嫁人,就是不想有男人插手醉仙居,可也不好看著老爺子死不瞑目;用上這著棋,除了沒臉沒名聲,倒把岑、饒兩家的錢財都攬住了。咱們三姐妹沒能替岑家留後,老爺子當然不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怎麼辦?這該怎麼辦?」袁姬急得直搓手,一會兒,她放開手,盯著美娘認真地說:「要不是礙著那野人賴著不走,我這會兒就上醉仙居,替你解決掉那個雜種!」
「誰讓你這麼做了!」美娘突然目露凶光,一把扯住她,語氣透著怒火:「她肚子裡的野種可是咱們最後的籌碼,你要敢這麼做,我才會叫人宰了你。」
「這……這……」
「我告訴你,那南宮哲兩天前就離開醉仙居了。老爺子大後天也要啟程離開秋水縣,等他一走,秋水縣的所有一切就全在我掌握之中。你給我聽好,沒我吩咐,不許輕舉妄動。」
「我不懂……」
「你要是懂,今天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了。」美娘冷哼一聲,「乖乖待在這兒別亂跑,我會讓人按時送飯來。再等幾個月,自然有用得上你的時候,到時,別忘了把你那姘頭帶著,我需要個男人出力。」
「等等!」袁姬追上來,「芳柳知道這事嗎?」
「咱們同在一條船上,她能不知道嗎?長安這趟路,我就是要她負責盯著那死老頭子,別讓他知道了壞事。」美娘拋下這些話,便離開破屋,上轎走了。
垂下轎簾,把玩著手上空空的食籃,美娘的表情複雜而深沉。上回算計岑久,卻讓那半路殺出的南宮哲給壞了事,還讓她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這一次,由她親自操刀,絕不允許有半分差池。十年青春耗盡,圖的不過是錦衣玉食,還有百年身後的風光大葬;但目前局勢的發展,逼得她不得不狠下心腸,替自己預作打算。就算拼著斷腿的後果,她也要踢開岑久這塊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