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整個早上,蘇文都像是失魂落魄一般。
他心不在焉,做錯無數事情,連一向對他極好的上司也關懷地問他,「蘇文,你是不是不舒服?」
蘇文一直在看著他的手機。
籐帆從昨天下午跑出去之後,就一直沒有發消息過來。
蘇文在等待籐帆發消息過來。不管什麼事,不管什麼話,只要籐帆一發消息過來,他馬上跑過去。
然而一整個早上,籐帆都沒有發過消息,手機響都沒響。
蘇文更加的失魂落魄。
到了吃飯的時間,他還在失魂落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中午的時候,手機鈴聲突然大作。
蘇文一下子跳起來,慌忙抓起來,他是如此的慌忙,以至於他把桌上一大堆的圖紙連同茶杯都碰落到了地上。
茶水一下子倒出來。
然而蘇文根本就沒有時間收拾,他一把抓起手機,「籐帆——」
「請問是蘇先生嗎?」電話那一端,卻是一個女聲。
蘇文一下子覺得失落。
他全身冰涼。
剛才這一抓,他現在全身冷汗。
他根本聽不進去那個女聲說了些什麼。
到最後那個女聲不停地在「喂——喂——」的時候,蘇文才終於回過神來,應道,「對……」他發現自己的聲音就像在哭一樣,蘇文咳一聲,「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位?」他的聲音乾澀難聽。
是蕭武熙學校裡的班主任。
班主任不知道怎麼知道蘇文的手機,居然打電話過來,說蕭武熙公然在學校裡與同學毆打。
蘇文連忙請了假,開車去學校。
被打的學生頭上都是血,蘇文倒吸一口冷氣。
蕭武熙還在掙扎,「我討厭他們!讓我去!讓我去打他們!」
「蕭武熙!」蘇文喝道,一把抓過他。蘇文想起那天看到的蕭武熙拿磚頭將已經被打倒在地的人往死裡打的情形。
在向學生家屬賠禮道歉並做出系列檢討之後,蘇文沉著一張臉將蕭武熙帶回了家。蕭武熙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似的,一路上叫起來,「我不要去孤兒院!!我不要去孤兒院!我不要去孤兒院!」
「我不可能照顧你!」蘇文放下他,罵道。
「是他們欺負我!是他們以前在打我!」蕭武熙高聲叫道。
蘇文發現眼前的這個男孩非常的陌生。在以前,他是怯怯的,眼中是空洞的,然而現在,他是凶狠的,他就像一隻野獸一樣,眼中全是殘忍與戾氣。
「你根本就是缺乏管教。」蘇文把他的手浸在水裡,他扔下他,在臥室翻起電話本查找起福利院的號碼來。
蕭武熙低著頭望著水裡。血的顏色在水裡漾開,那不是他的血,是那些欺負他的人的血。
只要夠狠,只要打回去,你就是勝利的。
他贏了那個人。
他勝利地奪取了天堂。
同樣的,他今天也打贏了。他想起最後的情景,那些人一個個瑟縮在牆角,抱著頭狼狽哀求著,「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那些人看向他的眼裡全是驚恐之色。
可是蘇文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他?
蕭武熙洗完手,他的肚子很餓,可是蘇文根本就沒有想到做午飯。
從昨天晚上開始,蘇文根本就忘了做飯,也忘了睡覺,他自己在冰箱裡找東西吃,蘇文卻什麼東西都沒有吃。
他根本是忘了。
望著這一室冰冷冷的空氣,蕭武熙覺得他獲得的天堂好像不是以前的天堂。
那裡面,好像有好多東西失去了。
***
籐帆醒過來,他的臉上都是淚,沙發上也濕了一大片,從昨天下午跑回來他原來的房間,他就倒在沙發裡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哭累了,睡著了,睡到現在。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全是淚水,他的衣服也是濕濕的,籐帆走到浴室,鏡子蒙了一層灰,事實上,整個房間都蒙了一層灰。
他一直住在蘇文那兒,快半年,他都沒有回來過這個地方。雖然這個地方離學校挺近。
這個冰冷冷的,只有他一個人住的地方。
籐帆胡亂抹去鏡子上的灰,鏡子裡映出來的人兩隻眼睛通紅的,頭髮亂七八糟,臉上還有沙發的印痕,脖子上青紫的,籐帆的手輕輕地碰了碰,他倒抽一口氣,隨即吡牙咧嘴起來,他的臉青一塊紫一塊。
籐帆愣愣地望著鏡中的人。那個人就像個失敗者。
籐帆,你是個失敗者。
籐帆走出浴室,他望了望沙發,又倒下去。
沙發上有書,他可以看電視,他可以看錄像,他可以上網,他可以去洗個澡,他甚至可以將整個房間大掃除一番。
可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該做些什麼。
他像失了魂一樣在房間裡亂走,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翻著一本電話本,那上面滿頁的「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蘇文……」
全是那個人的名字。
感覺到眼裡又有淚水流了出來,他胡亂地抹了一下眼睛,慌忙地翻過去,下一頁是滿滿的「蘇文籐帆籐帆蘇文蘇文籐帆籐帆蘇文蘇文蘇文蘇文籐帆籐帆籐帆蘇文蘇文蘇文……」
籐帆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的鼻子酸澀,一顆眼淚「叭——嗒——」落到電話本上,他用手抹去,電話本上的「蘇文籐帆」一下子印上灰色的水印,然而馬上的,更多的眼淚叭嗒叭嗒地落在上面。
籐帆吸著鼻子拿起電話,「蘇文,我不要跟你分開……」他說道。
「蘇文……不要拋下我……」
「蘇文……我昨天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蘇文……原諒我……」
「蘇文……不要讓我一個人……」
「蘇文……我不要離開你……」
「蘇文……」
然而電話裡傳來的卻是一個機械的女聲,「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Sorry,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busy now, please redial it later……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正在……」
籐帆慢慢地將手中的電話放下去。
他望著他的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
滿是灰塵的房間。
籐帆走進臥室,他躺下來,把被子拉上來,把頭蒙進被子裡。
被子裡很黑。
他在被子裡的手把那個人偶緊緊地握住。那個人偶已經殘破不堪,皺得不成樣子了,然而那是蘇文。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人偶的臉雖然變形了,可是它是蘇文。
「老師……」
「老師……」籐帆把那個人偶移到面前,呆呆地望著它,叫著它,「……老師……」
淚水大顆地滾落下來。
他抓回了他的戀人,卻又失去了他的戀人。
籐帆緊緊地抓著人偶,像是抓住了這世界上屬於他的一切。
他咬住被子嗚咽起來。
***
蘇文放下電話。
他向三個福利院詢問了有關事項。
事情很多,要辦的手續也很多,相當的麻煩。蘇文歎了口氣。他望著臥室,忽然間一陣寒意湧上來,他走到床前,坐下,抱緊被子。
被子上還留有年輕的戀人的氣息。
蘇文有些茫然地望著這個房間。
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還被年輕的戀人推到牆上,年輕的戀人扳開他的雙腿,他的頭在他的雙腿間蠕動,他自己在不停地尖叫呻吟著。
在昨天的這個時候,年輕的戀人將他身體的最後一滴體液擠出來,舔掉,吞進腹中。
在昨天的這個時候,他還緊緊地抓住年輕的戀人的身體,他貪婪的,恬不知恥的,放蕩的,坦白的緊緊吸入年輕的慾望,感受他年輕的身體中的每一份熱與每一份力量。
在昨天的這個時候,年輕的戀人汗淋淋漓,狂亂地叫著,「老師……好棒!好棒啊——老師……」
現在卻空蕩蕩的。
被子也會寂寞。
寂寞的被子圍住身體很長時間了,卻仍然一點暖意都沒有。
蕭武熙吃完東西,從客廳望進去,蘇文抱著被子坐在臥室的床上,一動不動。
蕭武熙走進臥室,卻看到蘇文臉上的表情,那表情是那樣的哀戚空洞。
他嚇呆了。
他嚇得連話都沒有說出來。
蘇文抱著被子坐了一夜。
***
蕭武熙被送進了孤兒院。
在那個時候,蘇文已經忘記做飯三天了。蕭武熙吃完了冰箱裡所有的東西,連生的青菜,他都啃光了。
蘇文根本就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情。
蕭武熙臉上的傷在痛,他忍受不了。
他終於自己打了電話叫了孤兒院的人來。
接下來就是那個人拉著蘇文跑東跑西,手續辦完,跑了三天,蕭武熙望了一眼猶像失掉了魂一樣的蘇文,他轉過頭,走進孤兒院。
他沒有回頭看蘇文。
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是天堂。
他覺得自己雖然勝利了,卻又像輸了一樣,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一開始就輸了。
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白搶了。
他準備在孤兒院開闢他的天堂。
***
籐帆三天沒有打過電話來。
蘇文不知道該不該去找他,不知道年輕的戀人在想著什麼。
蘇文每日恍恍惚惚。
他不知道做飯,不知道吃什麼。
他只會每天去公司工作。
他恍恍惚惚地去工作,下班回來,他坐在臥室抱著被子,他一日一日地憔悴下去。
「蘇文!蘇文——」遠遠的似乎有聲音在喚他。
蘇文渙散的視線在空氣中集中,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同事。
「你怎麼了?蘇文?」那個同事拉起他,「去吃點東西吧,我看你這幾天好像根本就沒有照顧好你自己,是不是那一次趕項目趕得太累了?我看你從休假回來就沒有恢復過來。」
蘇文被拖去與同事一起吃飯。
然而他卻一點都吃不下。
終於在吃飯的時候,在同事們的說話中,他暈倒了。
然而只是三分鐘之後,蘇文很快的就醒過來。身邊圍著的是一堆緊張的同事。
「我沒事……」蘇文道。
「蘇文你家裡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有同事問他。
蘇文努力地擠出微笑來,「沒事……我只是……只是太疲倦了……」
同事們沒有說話,蘇文的笑,就像是哭一樣。
「今,今天幾號了?」蘇文的目光在桌上尋找當天的報紙。
「23號。」有同事答。
「三天了啊……」蘇文怔怔,籐帆已經有五天沒有打電話過來了,蘇文突然擔憂起籐帆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想著籐帆暈倒的樣子,他一下子焦急起來。
「我要去見他……」蘇文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幫我請假……」
「好的好的。」有同事連忙答應。
另一人問,「我送你回去吧!」
蘇文有些感動。
蘇文在三十六歲以前,沒有過朋友。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蘇文離開辦公室。
開車的時候視線有些搖搖晃晃,蘇文看到了籐帆住的那幢樓,他停車,在停車的時候他剛好看到籐帆提著東西剛好要走進大樓。
「籐帆——!」蘇文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蘇文覺得他全身的力氣像是一下子被抽淨了似的,他全身虛軟,身體搖晃了一下。
籐帆轉過頭,一看到蘇文,他馬上轉頭就跑。
「籐帆!」蘇文一下子跳起來,車子也沒有鎖好,他急忙就追上去。
籐帆使勁地跑,跑得飛快,逃得飛快。
「籐帆!不要跑——」蘇文喘不過氣來,他追在後面,他眼中只有年輕的戀人,其餘的景物搖搖晃晃,一概都看不清,「籐帆——」
蘇文張大口喘氣。
籐帆跑過一條路,他用盡地跑著,他的眼裡是大顆的淚。
為什麼,為什麼來找我——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逃——
籐帆只顧著跑,他看不到周圍的事物,他聽到他耳邊的風聲,他聽到他身後的人在叫他,「籐帆——不要跑——是我——」
籐帆飛快地跑過一條街。他聽到耳邊是人的咒罵聲車的急剎聲。
然後,突然的,「砰——」的一聲,極大的剎車聲讓籐帆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動。他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
巨大的撞擊聲衝擊著耳膜。
籐帆慢慢地轉過身,發現年長的戀人的身體被車子高高地拋起,然後,就如同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慢慢的,蘇文的身體落到地上——
「老師——」
籐帆聽到他自己的尖叫聲驚響了天空的雲雀。
撕心裂肺。
「老師!老師!」籐帆像瘋了一樣跑過去,年長的戀人躺在血泊裡。籐帆抱起他,搖晃著他,不停地尖叫著,「老師!老師!老師——」像是瘋了似的。
「籐……帆……」血泊中,蘇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直起身體,籐帆聽不到周圍的人群聚攏的聲音,聽不到剎的聲音,聽不到急救車的聲音,他只看到年長的戀人的手抬起來,輕輕地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只看到年長的戀人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他只聽到年長的戀人的低微的像是聽不見的聲音,
「我愛你……我愛的只有你一個啊……」
籐帆覺得這世界一下子碎裂開來,像玻璃一樣四濺開來。
他聽到自己的心像琉璃一樣碎裂的聲音。
這路上不知哪一家,窗子裡,傳來慕斯蛋糕的香氣,那是一種極其溫柔的香氣,令人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