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白天見鬼了,而且不只一隻。
渡邊圭吾全身戒備地瞪著眼前腳不沾地的鬼——她只閃著近乎童稚的笑容也不睬人,彷彿她手上的蘋果才是重要的。
她看起來不具威脅性,渡邊把注意力放在「大」鬼的身上。
「你到底是什麼妖孽!」不見鋼絲,不見起重機,她身上沒半點機關可識破,這靈氣逼人的女子怎麼看也不像在故弄玄虛、唬弄人。
官凝燕的眼光有些嫌惡,當他是來攪局的討厭鬼,她的愛恨分明,喜歡跟討厭是簡單的二分法。她好不容易交了新朋友,雙方還在促進情感交流中呢!他卻打斷了她們,難怪她心情惡劣:「你罵我是妖孽?臭男人!你腦袋裝餿水,眼睛糊蛤肉了?我官凝燕一身正氣,姿色也不差,你竟把我跟那種半調子玩藝相比!」
沒長眼的男人,空有好相貌卻沒品味!
她是仙,神仙耶!
「非妖即怪!我不管你是什麼,讓開就對了!」他要見瀧宮戀的心比若金石,誰都別想阻止他。
區區小妖小道不足畏懼。
打算給他一個下馬威的官凝燕沒料到渡邊圭吾一副萬夫莫敵的氣概,這一來更是大大侮辱了她的「仙格」:「既然你非要說我是妖,那就讓你見識一下妖怪的力量吧!」
她五指忽張,一團電光似的氣體在掌心中迴繞凝聚著,十分駭人。
「師姑,不可造次!」在緊要關頭,樓羿一家三口出現了。
他們步履盈捷,脈脈的情意在眼中相互交會,就連下階梯的相互扶持也見存乎一心的關懷。
渡邊圭吾瞳中驟然燃起的火炬全然寂滅。
他算什麼?是來爭取自己的愛或做那棒打鴛鴦的劊子手?
她無情於他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殘酷的認知令他站在灼熱的太陽下卻全身冷如冰棍。
「渡邊大哥。」瀧宮戀怯怯地喊。
他雙瞳如電掃射她全身。
她不一樣了,盈盈散發的風情不是小女孩該有的,眼睫眉梢染的是春日的媚,他怒極攻心,自己守護多年的花被摘了,被一個只認識不到幾天的男人。
情何以堪,他只覺眼前一片黑暗。
真正的傷心是欲哭無淚的,他目光淒愴,聲音狂厲:「賤人!」
聞言,瀧宮戀臉色一片蒼白,像被一把利劍穿心而過,瞬間,成了石雕。
「砰啷!」電光石火間,詩人的拳頭已餵上渡邊圭吾的下巴,霎時,他整個人飛了出去。
所有的人俱是驚呼,瀧宮戀掩嘴,回過神來的眼泛滿屈辱的淚,她拚命地眨眼不讓它掉下。
渡邊圭吾緩緩站起,陰鷙的臉是心痛、是筆墨難以言喻的仇恨。
他輕描淡寫地拭掉嘴角的血絲,忽地,喉嚨發出狂嗥的怒吼,如箭矢的身子奮然衝向詩人。
渡邊圭吾的拳化成了鐵,鍛成鋼,拳拳預置敵人於死地。
詩人的心中沒有仇恨,他一心只為護衛楚楚可憐的瀧宮戀,他絕不允許那種不堪的字眼加諸在她身上。
夾在颱風眼中,所有的人都成了沒嘴葫蘆。
兩道突如其來的人影躍進戰場,分開了廝殺的兩人。
兩人一樣狼狽。
渡邊圭吾掙開勸架人的鉗制,想啃人骨頭的兇猛目光又熾又猛,活像受傷的野獸。
他嘶啞地喊:「要我死心,除非這個世界沒有我渡邊圭吾這個人,否則我會永遠橫在你們之中,做你們的肉中刺、眼中釘。」
感情易放難收,更何況他耕耘了這許多年,要他割捨,情何以堪。
他那雙被痛苦灼傷的眼眸震撼了在場的人。
瀧宮戀低回地自語:「不值得的。」
詩人佔有地圈住她,眼中一片深情:「我勸你趁早死心,不管你使出什麼手段,我將不惜一切驅逐你,直到你不再來騷擾我們為止。」
愛情原是要不惜一切的,沒了她,世界只是一片廢墟。
在失去瀧宮戀的那段日子裡,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堅信有一天能與她朝暮相守,現在,沒有人能從他身邊奪走她了,沒有人。
渡邊圭吾狂亂地笑著,已失去平常的犀利霸氣,只剩苦澀:「你以為只有你愛她,你以為只有你的感情最純粹?我有心有淚,心會痛淚會流,為什麼她只看到你的心,卻看不到我的……又為什麼你一出現,她就選擇了你,而不是呵護她一路過來的我……為何不是我?」
驕傲如他,說出這番話來實是傷心已極。
明知道她心已屬,強烈的感情卻執著不肯成全他們,如果說付出萬般心血終究只能黯然走出她的生命,他只怕做不到。
「我把名下的產業全部給你,求你把戀還我,我不要一個人過日子,也不能!」他神色悲涼,幾乎是拋棄自尊地吶喊。
詩人冷心,不發一語地峻拒。
他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詞緩和渡邊圭吾的心,他為情痛,那煎熬,他也曾身受過,渡邊的要求,他無能為力。對渡邊,他只有深深的遺憾。
渡邊圭吾臉色倏變,什麼冷靜、自持全不翼而飛,他也要他嘗嘗喪失自尊的苦澀,語氣因而尖酸刻薄起來:「你以為憑你一個窮光蛋就能養活戀嗎?少做春秋大夢了。」。
金錢掛帥的世界,沒有錢什麼都不必談,就連愛情也能廉售,他憑什麼一副大無畏又沉浸幸福的神態?他嫉妒,嫉妒得快發瘋了。
詩人不受抨擊影響,維持著一貫的淡然:「我有健全的四肢,只要肯工作何愁沒飯吃?至於金錢,夠用就好,我相信戀,她愛上的是真實的我,沒有華麗外表、強悍財勢,因為我就是我,除此之外她再找不到別人了。」
他充滿信心,只因為他知道他們是屬性相同的人。
兩情相悅並不需要過多的金錢做裝飾,錦上添花對他們來說完全沒必要。
甘於平凡、平淡有時也是種無上的幸福。
渡邊圭吾見他頑固得難以溝通,遂轉向瀧宮戀。
她眼中蘊藏無限驕傲。
她驕傲,因為樓羿知她,惜她。
她明白自己的選擇已經令她和渡邊成為陌路人,他自視甚高,自小就站得比別人直,她的倒戈肯定會造成他的屈辱。
「你寧可陪他吃苦受罪也不要我?」渡邊圭吾語聲微弱,表情深沉。
「是。」她知道再多的言語也粉飾不了他心中的悲憤。
「好。」他咬著牙吐出這個字,心痛如絞。
失去所愛的情緒在心靈蟄伏太久了,瀧宮戀的答案變成最直接的導火線。渡邊圭吾爆發了。
渡邊露出可怖的笑:「士可殺不可辱,我以武士的榮譽向他挑戰,一星期後的今天,體育場,不見不散。」指著詩人,他一臉玉石俱焚。
如果真的注定要失去她,就讓自己保留最後一分可憐的自尊吧!
「我接受。」詩人允諾。
「羿郎!」瀧宮戀輕呼,顯然不贊成他的決定。
「沒事的。」詩人微微含笑,眉宇之際一片清明。兩人雙手交握,那溫暖的感覺傳達了他的決心。
渡邊圭吾瞅了兩人一眼後,黯然離去。
除了走開,在他們之間他已使不上任何力氣了。
「在傷口上灑鹽巴或許痛楚難當,但這是惟一讓他斷念的方法。」詩人靜靜地說道。
「說得好!」清脆的鼓掌聲響起。
「哥!艾曼狄帕瑪先生、夫人。」詩人朝一直充當觀眾及旁觀者的男子打著招呼。
那兩人不是旁人,是一向在梵蒂岡活躍的牧師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安東尼-艾曼狄帕瑪,赤色響尾蛇的少年首領。
安東尼驚世駭俗的美貌和牧師的瀟灑自若,令喪氣的瀧宮戀打起精神。
驚艷過後,詩人恢復一貫的從容。
「我們到裡面再談吧!」
「你還真篤定。」知弟莫若兄,牧師笑嘻嘻地盯著詩人較以前更有精神的臉。
他想一切該歸功於他弟弟身邊的溫婉女子吧。
「來者是客,請進。」他的口氣中大部分是喜悅。
安東尼牽起坐得遠遠的賽若襄,口氣溫柔:「上次在阿優厄耶島你見過他的,還記得嗎?」
賽若襄的自閉症雖不若以前嚴重,但不愛跟人親近的個性仍在,這次她會自動跑到陌生的環境來令他心喜,這表示她又朝正常人的途徑邁前了一步。
「記得。」她輕輕瞅了詩人一眼,細小的身子仍習慣藏在安東尼身後,「不過,若襄喜歡神仙姐姐。」
安東尼看似無言的瞳掃過官凝燕和眨巴大眼的娃兒,最後落回官凝燕身上。
能讓賽若襄另眼相待的人通常有特別之處,他十分相信她這份微妙的直覺。
「我們有事要商量——」他沉吟。
「若襄會乖乖在這裡等阿東的。」她把還捨不得丟掉的蘋果核晃了晃,「神仙姐姐要教若襄種蘋果,以後阿東就有很多很多香蘋果吃了。」
「好,記得別在太陽下曬太久。」安東尼信任地點頭。
他的言辭平淡,寧靜無波的眼也看不出任何膩人的感情,可所有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對賽若襄的敬重,也只有身為赤蛇組織的夥伴才知道他們的天才少年當家只傾心於這個看起來一點派頭和威嚴都沒有的小夫人,且用情之深連他們都要自歎弗如。
「我也想留在這裡和大家認識認識。」瀧宮戀望向詩人,提出請求。
她看得出來,這些異常優秀的男人們有話要說。
「娘,我也要。」人小不顯眼的嫣兒猛地抱住瀧宮戀的腳,標準的無尾熊式強迫跟班法。
瀧宮戀抱起她,等待詩人的回應。
詩人情不自禁地撫過她柔膩的頰:「等我,我去去就來。」
瀧宮戀俏臉一紅,低首應允。
於是男內女外分成兩堆,各自活動起來。
☆ ☆ ☆
彷彿在比賽耐性般,誰都沒開口,兩雙眼睛只忙著端看詩人熟練地沏茶、熱杯,然後清茶的味道由舒展的茶葉中釋放,令人精神不由一振。
安東尼的冷靜、牧師的端正、詩人的內斂,是赤色組織裡最寡言的三人,三人湊在一起,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茶過三巡。
「真好。」詩人滿足地放下陶杯,打開話匣子。
「沒頭沒腦的,說什麼?」牧師在他面前總是自然端起做哥哥的樣子。
「你們來了,真好。」詩人就連唇邊的笑也是靜默的,感情的流動那麼飄忽,但卻是他最人性化的表現了。
他對人極其淡漠孤僻,能當著他們的面坦承這份兄弟夥伴之情殊是不易。
牧師不太能接受地眨眼:「哎,怎麼和事先想的不一樣,我還以為我們這一出現會惹得你暴跳如雷,要不至少也沒好臉色。」牧師沒想到詩人除了和顏悅色之外還外加給茶喝,他身為大哥至今,這才享受到弟弟一點「人性化」的對待哩!
唉!真要天下紅雨了。
「這幾年辛苦你了。」詩人靜靜地行了個標準的日本禮。
牧師驚得差點跳起來:「就算轉性也不要一百八十度的嚇人,我心臟不好。」
怎麼一開始就是頂高帽子,接下來豈不要被泰山壓頂了?
「往後爸媽和一切都拜託了。」詩人沉靜如恆地把後續話給說完。
他們兩兄弟志趣不同,惟一不謀而合的地方就是對繼承家業興趣缺缺,詩人經年累月流浪在外,家人拿他沒辦法,能遙控的只有身為長子的牧師,所以也就演變成他身兼數職、蠟燭兩頭燒的情況。
他老遠從意大利來,目的之一就是為了逮回陷他於水深火熱的弟弟。
牧師臉色微變:「你胡說什麼!」那語調、那表情宛如在交代後事或遺言,令他渾身不舒服,「那份產業我替你撐了多年,為的就是要等你安定下來後跟我回去,也好讓爸媽安心。」
「我是要定下來了,只是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別淨講些陰陽怪氣的話。」
他是來這人,不是來攬責任的。
「那些財產對我沒有意義,它們全是你的。」詩人一針見血。
「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放眼天下只見兄弟閱牆爭財產,可沒見過互相推倭放棄的。
「別氣,你也知道我早晚會脫離那個家。」他一直拖到今日全是因為情深義重的牧師。
多年前他在沙漠受到匪盜的攻擊,是牧師施以援手救了他,兩人惺惺相惜結成弟兄,牧師的父母也對他視如己出,詩人也因緣際會進了赤色響尾蛇組織,一直到今天。
牧師不由分說地揪住詩人的衣領,神情激動。
這樣的他,詩人鮮少見到,他印象中的大哥溫文儒雅,明澈清亮得彷彿一抹縹緲的雲,他是那種看到了悲苦仍是相信生命甜美而對生活認真端正的人。
所以,他很自然地走上牧師傳道解惑的路途。
「沒良心少脾肺的混蛋,誰答應你拍拍屁股說走就走的?是我對你不好,還是誰虧待了你,你居然敢——」什麼鎮定和理智全都飛走了,牧師已不像牧師。
「你太執著了,縱使兄弟的情分盡了,不管以後你會變成什麼樣子,在茫茫的人海中我也能一眼認出你。」詩人一直努力控制波動的情緒。
「你到底是有情或無情,冷血或熱血?老實說我真搞不懂,可是,不管你說什麼我絕不答應讓你脫離我們家。」
詩人眼中攀爬著掙扎的笑,很苦。
因為他知道終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牧師了,既然緣盡又何必留著情根,不如自來自去地散了,只需要偶爾在心的角落惦起,就可以了。
「我只是把這件事告訴你,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沒關係。」雖然被牧師偌大的力氣揪得喘不過氣,詩人仍微笑以待,彷彿說的是別人家的事。
「王八蛋!」鐵拳揮出。
詩人躲也不躲,硬生生地挨了他結實的一拳。
「沒關係,如果打我可以消除你心中的不平,我可以讓你打到氣消為止。」
牧師猛然放開他,一拳打在几上,然後怒氣衝天地走掉了。
「激將法是下策,你應該把一切事情告訴他。」安東尼把一切看進眼裡,字字珠璣地表示了他的不贊同。
「太殘忍了,他會受不住的。」詩人目光掃過牧師方才經過的門口,陰鬱地說道。
「你以為長痛不如短痛比較好?」安東尼是天才,凡事只要有個蛛絲馬跡,他通常能推斷出百分之九十的事實來,聰穎得駭人。
「你都知道?」詩人難掩心悸,他什麼人都沒說呵。
「不全,七七八八。」
赤色響尾蛇組織是個奇特的組織,它介於黑和白之間,屬灰色的,基於天涯海角四位族長都是性情中人,培養出的接班人安東尼個性又古怪,因此組織的方針並不若正常公司那樣一板一眼、條理分明。他們吸收的精英幹部也沒規矩可循,最主要的是要讓甄選員看對眼,所謂的對眼自當有一堆嚴苛條件,但多年來,除了詩人之外沒人能依循這條件成為赤蛇的一員。
詩人能被破格擢拔,安東尼對他的認知自然在某一種程度之上。
「你真——」詩人不相信人的才智竟能聰慧到這種程度。
「可怕嗎?」安東尼笑笑。
「組織裡有任何你不知道的事嗎?」詩人忍不住要問。
「你以為呢?」很漂亮的太極拳。
詩人忽然笑起來,那漂亮的笑容帶點瀟灑和清朗:「你讓我明白老天爺是偏心的,而你就是神偏心所產生的那個人。」
「好幽默,我喜歡。」他摩挲下巴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樣。
他饒是一本正經的噱樣更逗笑了詩人。
「現在,可以把真正的理由告訴我了?」安東尼的唇角還殘餘著笑,下句話卻已導入正題。
詩人心籬已除,他瞭解地盯著眼前的天才當家。頓了下:「我有苦衷。」
「那更應該攤開來講。」
詩人眼光由熾轉暗:「時間,我的時間不夠了,只剩一個月。」
「我不懂。」安東尼蹙了下眉。
「我,只有一個月好活了。」話已出,詩人反而平靜了。
安東尼一震,手中的杯子濺出了水:「怎麼會——」
「這世界沒有那種不需要代價的幸福。」
安東尼還未從震撼中回過神來。
「請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大哥,我不要他傷心。」割情斷義為的是怕他最敬愛的人悲痛,所以他寧可負人。
「我會幫你請全世界所有知名的醫生來看你,先別灰心。」他回過神,最先湧進腦袋的就是這主意。
詩人露出和善的笑:「沒用的,那是我找到戀的代價,我已比旁人多活了很久,雖然我只能和她相處少少的時間,但對我來說已經夠了。」
找到戀是上蒼給他最後的禮物,只是時間那麼短——
「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法外施恩了。」
他並沒有刻意對安東尼保留自己的過去,只要他問,詩人絕對言無不盡。
「太不公平了,蒼天捉弄人。」安東尼從不將任何過錯歸咎神鬼,可現在他才明白天老爺的確沒對誰公平過。
「總而言之順其自然罷了。」詩人打算結束這場低調的談話。
他在裡頭待太久了,心中極掛念瀧宮戀。
「慢著,瀧宮小姐知道你的情況嗎?」安東尼睿智的年輕眼睛並不準備放棄。
詩人放鬆的肌肉又緊繃了:「不知道。」
「放心,別緊張,我不是多舌的人,不會告訴她的。」他曉得詩人在擔心什麼。
「你會問這個,其中必有古怪。」安東尼是不廢話的,他所說的每個字都有他想獲得的資訊,關於這點詩人非常清楚。
安東尼露出神秘的微笑:「你以為當你生命結束時,瀧宮小姐還會留戀這個沒有你的世界?或者你根本沒想到這點?你找到她,你心安了,她呢?你要她用一生的悲苦來咀嚼跟你金風玉露的一段緣分。這樣公平嗎?你,究竟是愛她或害她?好好斟酌吧!」
詩人認真聽他數落,心中是滿滿的苦。
有苦說不出才是苦。
他擠出一朵失魂落魄的苦笑:「我何嘗不想和她廝守永遠?沒找到她之前我曾想不要再孤單一人,希望有人陪我同哭同笑,不再背負寂寞奔走天涯。然後,我找到了戀,你知道那種狂喜嗎?第一次和她牽手的時候我就想,即使這麼跟她手牽手地走到天涯,我永遠都不會厭倦的,因為我找了她整整一千年,那種次次受傷、每每希望落空的苦楚,我想總可以不必再忍受了,誰知道,上天對我的試煉還沒結束,我厭了,也倦了,假如我和戀今生只有三十個晨昏月落的時間,那麼就三十天吧。」他語氣充滿蕭索。
今生無緣,只有等待來世了。
「你當初要找瀧宮小姐的雄心壯志何在?你非找到她不可,不就是為了要給她幸福,如今,你向命運屈服了,難道這就是你給她的幸福?」安東尼也站了起來,他義正辭嚴,神俊的丰采中自有股懾人的氣勢。」
「你錯了。」詩人搖頭。
「哦?」
「我不過換另外一種方式抗爭我的命運。」他消極地說。
「自欺欺人。」
詩人沉默了很久,然後點頭:「或許吧!」
茫茫天意誰明白?他不願多作解釋,眺向屋外的紅情綠意,他岑寂了下去。
生命的火焰將熄,他真甘心如此宿命地放棄?一
薄薄的天光在他削瘦的背打上虎紋般的光影,搖擺不定,就像此刻詩人的心……
而在玄關處,一名嬌俏如幽蘭的女孩不知屹站了多久,她只知道時間冗長得足夠她聽清兩個男人說話的內容。
瀧宮戀手心驚出一掌的汗,心情從雲端跌進地獄,而且還在急速下墜之中。
如果他不在了,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敢想像,因為她害怕。
「誰?」儘管心緒處在極端混亂下,詩人仍嗅覺出一絲異樣。
瀧宮戀六神無主的,正想硬著頭皮出來自首,但比她更快的愉悅聲音替她解了圍。
「爹,是嫣兒啦!」此娃兒趴在窗台上,身子一蕩一蕩的,胖胖的短腿正一上一下地擺動,一副好不快樂的樣子。
詩人臉上的陰霾輕了些:「又頑皮了。」
嫣兒撒嬌地鑽進房間,蹦人他懷裡:「才不呢,人家是來邀爹爹一塊去逛街,娘也一起去呢!」
詩人無可選擇地抱起她圓潤的身體:「的確該替你打理一些普通的衣服,這身打扮太引人注目了。」
「那麼爹是答應一塊去了。」
「嗯。」
「好棒、好棒!」她迫不及待地要出發。
詩人睨向安東尼。
他拈花微笑:「暫時,我不會讓你擺脫我和牧師,我們會再見面的。」
詩人報以了若一笑:「你們,不到黃河心不死。」
嫣兒可聽不懂大人艱深的談話,她不知人間疾苦地拍手:「太好了,這下我可以天天找若襄姐姐玩去了。」
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孩子,腦袋裡當然只有吃喝玩樂這等事,其餘,就算天塌下來也跟她沒關係。
詩人沉默,等於是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