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武館十幾個人一起吃飯的嫘兵兵,還是被育嬰堂裡搶飯菜吃的情況給嚇得呆若木雞,一晃眼就見盤上的菜餚不知被哪個小土匪洗劫一空,連菜渣都不剩。
「這些小鬼,一點規矩也沒有,讓嫘姑娘看笑話了。」拿著大湯杓走來走去的闕大娘給她的碗添了湯,不好意思地笑說。
「不要緊。」她看到滿場飛的闕勾搶得更凶,倒是闕缺帶著木偶娃娃坐在角落,一匙一匙地餵著她進食,無視所有的人事物。
「那孩子只肯讓缺兒接近,說也奇怪,以前缺兒打死都不肯回家的,現在回來得倒是勤快得很。」闕大娘傍著嫘兵兵身邊坐下,她兩腳大咧咧地張開,袖子捲到手肘子後,非常豪氣。
「嫘姑娘。」闕大娘的嘴沒一刻閒著。
「大娘要是不介意,喊我兵兵就好。」
「哈哈!」闕大娘拿著大湯杓的手往她一撞,「我就愛你這股豪爽勁兒,女孩子扭扭捏捏最難看了。」
哈哈,大娘是在說她渾身上下沒有女人味嗎?嫘兵兵不知道該不該笑。
「你知道大娘以前是土匪頭子,吆喝一幫兄弟是滿威風的,可是搶來搶去,缺兒跟勾兒也長大了,總不能一直做壞榜樣,所以嘍,金盆洗手,說是不幹了,但因為手癢,只好收一些小鬼頭來吆喝著玩,本來打的是一手如意算盤,想不到小鬼難纏,現在山寨大王做不成,變成這些討債鬼的老媽子了。」
嫘兵兵只有傻笑的份。
她總算知道闕勾那笑死人不償命的樂觀是從哪得來的,有這麼大而化之的母親,才能造就他天塌下來都有高人頂著的個性。
「您說是這麼說,要是沒有非常人的慈悲心腸,做這樣不求回饋的善事不容易啊!」
「呵呵,我偷偷告訴你,為了這些小鬼每天要吃要喝的開銷,我已經賣了三幢宅子,還跟勾兒他爹商量準備來賣兒子了,你瞧,我這兩個兒子可說是一表人才,全天下的女人都想帶房子倒貼過來,兵兵啊,你幫我拿個主意,先賣哪一個好?」首先,要考慮不會來找她秋後算賬的。
「要我說嘛……」嫘兵兵點著鼻子認真地考慮起來。
「娘,您也幫幫忙,要賣身,您自己去。」遊走列國的闕勾終於知道該回來捍衛國土。
「死小孩,你說的是什麼話?」大湯杓越過嫘兵兵,被當成凶器往闕勾頭上敲。
闕勾靈巧地躲過一擊,嘴巴仍不留情。「什麼話,漢話啊!」
闕大娘眼看鬥不過古靈精怪的兒子,投奔向老大,誰知道還距幾步之遙,就被闕缺的冷氣凍住。
「你要敢把腦筋動到我頭上來,就叫爹準備收屍吧。」
「哇,這是身為人家兒子該說的話嗎?」闕大娘語帶哀怨地問。
各自標榜風格,從來不屑勾肩搭背的兩兄弟居然互相點頭。
嫘兵兵看著互相鬥法的一家人,心裡充滿羨慕地情緒。
和樂的家庭生活她不陌生,跟武館那些師兄們也像一家人,可是相對的,她肩膀上也肩負了別人無法瞭解的責任,長期以來一直被依賴,被人期待,被責任壓迫著,不負責任的爹爹,使她無法任性,眾多的同門師兄皆要她照顧,什麼時候她才能拋下這些,一個人沒有負擔地去遠行?
她想得出神,闕勾卻被闕大娘拉到一邊去講悄悄話。
「兒子啊,這個嫘姑娘看起來腰細臀大,會生小孩喔,你跟她進行到哪裡了?要不要娘傳授你一點戰技?」
「不用!」說也奇怪,按理說他們家為老不尊的「好習慣」應該由爹接收,可是他爹怎麼看就是白面書生樣,反倒是出身大家的娘,說有多粗魯就有多粗魯。
「我就知道你聰明,娘養出來的小孩就是這麼優秀,來來來,偷偷告訴娘,你什麼時候跟她那個那個了?」闕大娘伸出兩根大拇指湊在一塊,不斷地彎動,表示小倆口的親熱。
「娘!」闕勾彆扭地翻了個白眼。
闕大娘臉色一沉,知子莫若母地說:「不會吧,我真命苦,教出你這笨小孩,你一直按兵不動,我要到什麼時候才有孫子抱?」
剛才不知道誰誇自己血統優良的?
「娘,您要孫子叫那個王八蛋去生,我是老二,傳宗接代不關我的事。」
闕勾說完,馬上接到闕缺殺過來的致命眼光。
「他!你叫一個太監給娘生孫子,你這殺千刀的……」眼看闕大娘就要演起《白蛇傳》裡的水漫金山寺。
闕勾趁著闕大娘還在跺腳培養情緒的當頭,拉住嫘兵兵的手:「我娘這一來沒完沒了,我們避風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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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馬上,許多無法言語的情感都在默默交流的眼波底。
嫘兵兵率領護鏢的弟兄準備回江南去。
是無法再逗留了。
「多可惜,要是你肯留下來多好。」闕大娘的惋惜沒入風中。
「我爹還沒回來,武館不能沒人看顧,有機會我會再來的,謝謝大娘這些天的照顧。」
「三八小孩,說什麼照顧不照顧。」闕大娘不改本色,大咧咧地笑言。
「娘子,留點時間讓他們小倆口道別,你話多了。」惜話如金的闕父摟住自已老婆,低低地說了幾句。
「哎呀,你知道我的嘴一打開就關不住,好啦,我安靜就是嘍。」被官人摟住腰的闕大娘一下變得小鳥依人,變化之快令人歎為觀止。
「我走了!」嫘兵兵並不想在眾人面前跟闕勾話別,她的感情太脆弱,一放在太陽下就變成一攤泥水,悄然蒸發。
就在這時候,馬蹄匆匆,打斷了離情依依。
「大小姐,不好了,師父他老人家被天鳩峰的山賊抓走了。」來報訊的人把從信鴿腳上拆下來的紙條拿給嫘兵兵。
她看完臉色大變。
「怎麼?」不是闕勾幸災樂禍,他是感謝嫘宮又為他製造一個跟嫘兵兵親近的機會,這麼大一件事,沒有他出場怎麼擺平?嘿嘿。
他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在兵兵身邊,其實要依他的個性,就算名不正,言不順,只要他想,用賴的也要賴著她不放。
「快點備馬,我跟你一起去。」想想備馬太麻煩了,他把來報訊的人扯下來,替代而上。
「這是我的家務事。」嫘兵兵看著比她還著急的闕勾。
「什麼你的、我的,萬事莫不如救人要緊,快走!」嫘兵兵的馬因吃了他一巴掌,吃疼地嘶鳴出聲,接著揚起前蹄急奔而去,連讓她跟大家話別的機會都沒有。
「爹、娘,我走啦,不用想我喔。」至於武館的諸位兄弟,你們就自行打算回武館吧。闕勾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朝著兩老揮揮手,了上去。
「勾兒的爹啊,你說他追得上人家姑娘嗎?」再怎樣都是娘,一顆心怎麼也繞著自己的孩子轉。「兒孫自有兒孫福,家裡這些還不夠你忙啊?」闕父溫文儒雅,他向來想得開,不像娘子愛操煩。「官人說得好,勾兒從小被我們養到大也沒出過紕漏,不過你有沒有發現他這次回來胃口又養大了?」
「我聽說那個嫘姑娘有好手藝。」
夫妻倆喁喁私語進了宅子,鐵灰色的門悄悄合上,天空一樣蔚藍。
而一條龍武館的武師們,則依照原定計劃回返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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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濟南直取天鳩峰有兩條路,經過商量,闕勾跟嫘兵兵捨山路,搭船到益州,再買馬上天鳩峰。搭船雖有風險,春夏交替,水勢湍急,但好處在於可以縮減一半的時間。
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終年瀰漫在狹隘的山谷,水流奔騰,暗礁漩渦,裸著上半身的舟子把著長長的篙,跟天搏命。
一天半的水路行來,下了船,闕勾給了他加倍的船金。
益州是個大縣,驢馬車什麼都有,闕勾挑了兩匹腳力強健的馬,跟當地百姓問明路線,便直往天鳩峰去。
嫘兵兵心急如焚,一路沉悶不語。
闕勾見狀也收起嘻皮笑臉,該擔待的、該用心的全部一肩扛起,沒有讓她操到一絲的心。
「這是從蘭州來的哈密瓜,很甜,店老闆還特別幫我冰鎮過,吃了心涼氣爽,也不怕中暑。」一瓣甜美的瓜被放到嫘兵兵的手掌。
冰沁的涼意雖然消暑,但她一點食慾也沒有,只覺得心浮氣躁。
「吃,你已經好幾天不吃不睡,就算鐵打的人也受不了,你這樣怎麼到得了天鳩峰?」闕勾看她半天不動手,命令的說。
為了讓她開胃,他跑了好幾家水果攤才買到這解渴的瓜,他不是氣佳人辜負他的一片心意,而是怕她倒下,他會心疼。
看他滿是期望的眼神,她感動的垂下眼,咬了一口:「瓜很甜,好吃。」
「我就說嘛,我挑的一定甜。」人家是賣瓜的自誇,他是瓜連人一起誇。
「我們還要多久才到天鳩峰?」瓜的香甜留在齒頰間,也許是這片瓜的功勞,也許是闕勾的鼓勵,她的精神明顯轉好。
「我打聽過,天鳩峰有一十八個賊窩,天生的盜賊窟,要找人不容易。」
「那怎麼辦?」
「呵呵,」闕勾笑得比撿到錢還賊,「有錢能使鬼推磨,要套口風還不容易,你爹又不是一個人,押那一趟鏢少說也有半個市鎮的人見過他,多撒些銀子就問出來了。」
嫘兵兵聞言,無精打采的雙眼在這幾天中首次露出點點光芒,她孩子氣地抓著闕勾的胳臂直搖。
「快告訴我爹的下落。」
「走吧,很近,要是我們走得夠快,日落前一定可以到達。」
重整過情緒,她打起精神跟著闕勾往盤旋如蛇的天鳩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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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鳩峰不難走,有條容許馬匹經過的山道,遠山青翠,嫘兵兵不知道是自己往高處走引起的耳鳴還是錯覺,她竟然聽見喜慶才有的嗩吶、彩炮聲。
「想不到這山裡頭還有人家辦喜事?不會是山賊娶親,娶個押寨夫人吧?也好,我們順便要杯喜酒喝。」闕勾豎起耳朵,當自己是來踏青的。
鑼鼓聲漸近,大批迎親的人馬跟闕勾兩人面對面的撞上了。
嫘兵兵靠向一旁讓出路來,不意看見身披大紅綵帶的新郎倌竟然是她一意要找尋的爹——嫘宮。
不用說,闕勾也看見了。
「女兒啊,爹爹就知道你趕得及來喝我的喜酒。」馬上英姿煥發的嫘宮笑開一張嘴,宛如坐擁天下的霸主。
這,究竟怎麼回事?
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從天鳩峰回到益州。
在嫘宮暫時租下的宅子裡,嫘宮抓來了烏龍信差,把差點變成悲劇收場的事情做了簡單的敘述。
原來,嫘宮押鏢回江南,經過天鳩峰的時候真的碰上攔路搶鏢的山賊,也不知怎麼回事,跟那女山賊打來打去,打到後來兩人居然生出微妙的情意,頓時天雷勾動地火,甚至一同把鏢護送到目的地,雙雙恩愛地回來成親。
嫘宮怕自己的逾期不歸會讓女兒擔心,便差人送了封信回家,誰知道帶口信的徒弟完全把嫘宮的意思弄擰,寫信的人也跟著寫錯,連篇錯事就這樣發生了,好端端的一樁喜事完全被人誤會。
「婚姻大事為什麼不等回家再辦?」嫘兵兵不解地問。
嫘宮居然害躁地紅了一張臉。
「我跟她等不及了。」等不及要相愛,「來,我讓她出來跟你見個面,你就知道她有多溫柔可愛。」嫘宮也不管新娘子不能隨便拋頭露臉,親自去新房把還沒拜堂的新娘給帶了出來。
新娘經過梳妝打扮,雍容大方的舉止怎麼看都不像山大王,也難怪一向漫不經心又粗心的父親會對她一見傾心。
「我爹爹交給你了。」別人家嫁女兒才有的心情,嫘兵兵此刻卻感受到了,她明白這樣爹就跟潑出去的水沒兩樣。
雖然不捨,可她的爹有了好的歸宿,她也放下心中的重擔。
她自由了不是?!
新嫁娘帶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跟一個山寨的人馬嫁過來,她爹也不用暗地歎息沒有子息可以繼承武館,可以想見武館會越來越興旺。
喜事足足熱鬧了好幾天。
十幾天後,兩批人馬在官道的岔路上話別。
嫘宮帶著他浩浩蕩蕩的家人要轉回江南去,至於嫘兵兵——
「我的乖女兒,一個女孩兒家在外面闖蕩,難保不會有什麼不測,你還是跟爹回江南吧。」怎麼他雖然得到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嬌娘,還有一群數目眾多的手下,卻要失去以往相依為命的女兒?
「爹,不出去走走,難練一身膽,何況我有闕勾陪著。」
「孤男寡女的。」他嘀咕。
嫘兵兵覺得好笑:「您當初把他留在武館的時候要是會這麼想就好了。」
「你走了,我會寂寞的。」
「爹,您身後站的那些人不會讓您寂寞的。」一個新嫁娘,四個兒女,恐怕他以後會忙得連想起她這出門遠行的女兒都沒機會。
「反正你執意要走就對了。」他是留不住她了。
「爹,我想走遍大江南北,看看不同的風景民俗,劈柴灑掃、洗衣縫補、煮飯洗碗的工作我厭倦了,我渴望自由。」天上的大雁有自己的去處,她想學那雁兒。
女兒心,綿綿密密,從來都不是他這種大老粗的爹能瞭解的,他既然說不過兵兵強烈的決心,只能粗著嗓子吩咐。
「我就知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要去,也行,乖女兒,不管你去到哪都要記得給爹捎信。」
「我會。」她哽咽回道。
女兒意,情切切。
嫘兵兵勒馬,回顧嫘宮最後一眼,然後策馬奔向站在山丘上闕勾的身邊。
兩人騎在馬上的影子拉得長長地,夕陽下,馬鳴塵飛,交會淡淡笑意的人兒迎著漫天彩霞並轡而去。
愛情的路還有點遠,不過,不只有女子才有無邊繞指柔,堂堂男子也能用水沁般的溫柔擄獲卿心。
至於愛情有千百種面貌,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