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這件羅裙最適合你的肌膚,這是吳國送來給太子妃的禮物,太子妃把它轉送給你,你要試穿嗎?」
侍女手中拿著薄如雲煙,重量不到一市兩的細繡服裝,黃色的茱萸花紋繡工細緻,這還只是從成堆的禮物盒中隨意挑出來的一件衣服。
公主?!
是的,坐在銅鏡前的絕代美人,雲鬢金步搖,紅妝艷面,她,戚淺秋,是當朝帝王的第二十一女兒——鳳凰公主。
「公主,要不然換這件寶相花、盤鳳扣的煙絹?」侍女又挑出另外一件更為精緻的衣服來。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幾天了,除了梳妝打扮,就是竟日的笙歌妙舞、華麗宴會,叫人眼花撩亂的客人,食物一樣樣端上來,一樣樣撤下去,浪費了大好光陰,浪費了農人辛苦耕種的糧食,這些都讓戚淺秋覺得不勝其煩。
才幾年的光陰,她居然無法適應以前的那種無所事事的生活。
「奴婢們要是下去,就沒人來伺候公主殿下了。」
新的主子,捉摸不定的個性,身為奴才的哪個不戰戰兢兢?
「真不放心就輪流在外頭站崗吧。」名為來伺候她,其實是大哥派來監視她的。
「是的,公主殿下。」
福身後,侍女安靜無聲的關上金鎖銀接的房門。
戚淺秋拔下了頭頂上重得快要壓斷脖子的寶石金步搖,環顧這幾日她居住的寢殿。
古鼎冒著檀香,窗門桌椅到處都撒了香料,盤金蔥綠彩繡錦帳幔,珍珠綴結門簾……戚覽微雪,她皇兄……好大方的供給,究竟他想彌補什麼?
不管是什麼,都過去了,他不明白嗎?
可,他大哥要是明白,就不會這樣待她了。
這宅子是戚覽微雪向人商借來的,不知道是哪位世襲王爺的別業,沒有直接把她帶回京城是因為她抵死不肯。
她要是被帶回那座金絲籠子,此生,就再也飛不出來了。
「妹妹,我要進來了。」
就是這樣,他從來不給她思考的時間,用人海戰術來讓她無法思想。
她轉身,面對錦袍王帶的兄長。
「我聽奴才們說你心情不好?是那些奴才服侍得不好嗎?我撤了她們,給你換上一批細心的。」
一桌子的金釵玉石,都沒能討她半點歡心嗎?
「你不要費心,沒有她們的事。」
「不然?」
「我想回家了。」
隔著圓桌,她覺得她跟戚覽微雪像隔著天涯海角。
「好!我馬上叫人備車,父皇跟母后都盼著你能回去。」他的誠心終於感動妹妹,她既往不咎了嗎?
「我想回我自己的家,皇宮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皇妹!」
戚覽微雪微微變臉。
「皇兄,」這兩字無比沉重。「當年父皇不顧我的哀求,把我遠嫁兀耳慕族,他早就不顧我們父女情分了。身為皇族的人,為了兩國的和平。我只道這是沒辦法避免的宿命,認命嫁了。
「可是,才一年不到,父王卻派兵圍剿,我沒法忘領兵帶軍的人是你,我的親大哥,一封別人誣陷的自白書,就說鐵證如山,兀耳慕族長是我的夫君啊,你斬殺我夫君於戰馬上,你威風了,卻忍心讓我孩兒變成孤兒,讓你妹妹成為寡母,哥哥……你真是我哥哥嗎?」
多少舊恨都隨煙塵去了嗎?枕戈待旦、金馬嘶嗚,茫茫大草原,以為是一生的歸宿,但蒼天弄人,多少暗夜,她的耳,總是會無限心傷的響起那鮮明如昨的戰士吶喊聲,她的眼,也沒法忘卻那幕血流成河的景象……
戚覽微雪沉默許久。
她的指控是對的,他親手砍了妹婿的頭,他的頭很值錢,父王因為他這彪炳的戰績賞了他城郊的宅子一座、城池一座,金銀珠寶無數。
可是,他的心總被什麼啃嚙著。
「當年兵荒馬亂,我想尋你,你卻已經不知所蹤。」
「我大難不死,躲在溝渠裡一天一夜,要不是知道我已經有孕,早隨著蕾兒的爹死去。」
她說起來不悲不喜,像在說上輩子的事,目光遙遠。
「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想那個小胖娃?」戚覽微雪擊掌,以為妹妹想家想的是己出的骨血。「我馬上派人把她接來!」他見過那娃。
「大哥!」
她悲痛一喚。
看見妹妹激越的模樣,戚覽微雪從鼻孔噴出一口氣。
「你知道我尋你尋了多少年?從你失蹤的那一刻我就跟父王請命,不把你找回去,我一日都不能安寧。好妹妹,你不能瞭解皇兄的一片心嗎?」
他虧欠她的,不是只有一條命這麼簡單,是親情;他的難為,除了同是身為皇族人,又有誰會諒解明白?
「這是我們的命,我早就不怨了。」
她不怨,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曾怨過自己的命,接受,反而比怨恨容易得多,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你不怪我?」
她流落到民間,過那樣不堪的生活,吃穿用度有哪件比得上她未嫁時在皇宮的一根指頭?
她不怨他?難怪戚覽微雪要吃驚萬分了。
「皇兄,我已經找到自己要的幸福。」因為有愛,這次是真實握在手中的愛情,其他的,她不願多想。
「那個男人配不上你!你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告訴皇兄,我幫你找。」
沒見過千郁樹卻一口否決,只因為他是一介平民。
戚淺秋忍耐的嚥下心底的不痛快,她客氣生疏的說:「皇兄,我的人生已經不需要你來作主了。」
「什麼意思?」
「我不恨你,可是並不代表我的人生還要繼續接受皇家的擺弄,如今的我也不是以前那個皇室公主。我的宿命已經結束,如今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子。」一個想回到讓她自在生活的家的女子。
什麼都不求。
「我是為了你好!」
戚覽微雪幾乎要吼了出來。
她瞅著眼前一廂情願、自以為是為她好,而非要一意孤行的皇兄。
深宮內院多少皇子公主,就她跟同出一母的這個皇兄感情最為親近,要不是多生許多枝節,他們或許還會一直親近下去,只是命運作弄,徒呼負負!
以後要是有機會能相逢,她希望能相逢微笑,不是悲愴以對。
「皇兄,你真要為妹妹好,就放我走吧!」
「皇妹,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你可是王朝的鳳凰公主不是尋常百姓家的人。」
戚覽微雪額上青筋迸跳,幾乎想搖醒昏聵不明的妹妹。
捧在手心的榮華富貴不要,卻要投奔為柴米油鹽傷透腦筋的粗俗生活,就算把他的腦袋拆掉重組,他也想不透那樣的生活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我不希罕這種富貴,誰要,我願意雙手給他!」
「胡扯!」
他憤然站起來。
他這妹妹需要時間冷靜思考。
「我不再逼你做不情願的事情,也給你時間冷靜,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戚淺秋輕如煙的歎了口氣,她覺得累。「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不會從我口中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她拉了拉累贅的裙擺起身,離開戚覽微雪的視線,離開這間讓她窒息的房間。
ぼ ぼ ぼ
千宅裡。
「什麼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都把賞金提高到一萬兩銀子了,為什麼還是找不到?」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這麼徹底嗎?
困獸般的千郁樹對著屋樑咆哮,只有這樣,他才不至於做出什麼對不起朋友的事,譬如說幸人之類的行為。
他這一輩子的耐心都在這幾日裡用盡了。
無盡的等待換來的只有失望。
「你不要激動,我相信過幾天一定會有消息傳來。」
一向講求門面的焦天恩不復翩翩美少年的形象,誰叫千郁樹為了找妻子,全把工作扔給了他,苦命的他日也操、夜也操,被操得不成人形。
下次,誰要敢說要造園蓋宅子,他就先跟那個兔崽子拚命!
他好好的公子哥不做,淪為監工不說,還要被人咆哮且不能回嘴,嗚嗚……不玩了啦。
「我不等了!就算把吳興都搜盡,我也要把人找出來!」要蠻幹,他千郁樹也做得出來。
「你瘋了!怕是小嫂子還沒找到,你先被抓去蹲牢房吃免錢飯。」
適時的潑冷水是身為朋友應盡的義務。
「我管不了這許多。」
千郁樹眼窩深陷,要是瘋狂能把他的妻子找回來,他也認了。
焦天恩拼了老命的抓住他要奪門而出的身軀。
「拜託你冷靜一點,你保證冷靜,我就把打聽到的消息告訴你……」要制止這瘋子唯一的辦法只有這樣,再不行,他也只好跟著發瘋了。
「快說!」這次換脖子遭殃了。
可惡的石頭,你到底上哪去了,拋棄我一個人在這受苦受難!儘管焦天恩一肚子的苦水,他還是要先讓沒有冷靜可言的千郁樹安靜下來。
他跟石頭的帳會記在牆壁上的。
這樣誰都別想賴。
「我說、我說……你先讓我喘口氣吧!」指著自己快被掐斷的脖子,焦天恩第幾百次後悔交到損友。
很快的,他的脖子得到暢通的呼吸機會。「你到底說是不說!」偏偏,能掐住他頸子的人脾氣暴躁,連讓他多呼吸幾口氣的時間都不給。
「你聽過建翎太子的名號吧?」
「他是我朝太子,十五歲領兵掃平南嶺叛軍,十八歲受封建翎大將軍,二十五歲以半年的時間夷平兀耳慕族,是最受寵、最有希望繼任王位的皇子。」千郁樹一口氣將威覽微雪的豐功偉業說了個大概。
「你不簡單,知道得這麼詳細。」
「他是京城最炙手可熱的人,八卦小道消息多得你遮住耳朵還是如雪片的飛來。」
「你既然知道得這麼詳盡,也應該知道傳說裡面兀耳慕族的那一役,他親手殺了族長,提著他的頭回來領賞的事情吧?」
「那個外蒙族長聽說曾經跟皇室通婚,娶的還是皇室裡很受寵的公主。」千郁樹從中似乎抓到了什麼頭緒。
「對啊,」焦天恩自己動手倒了茶水。「哥哥殺了自己的妹婿。」
可以想像失了屏障的妹妹處境如何艱難。
兩面不是人。
殺戮,對爭權奪利的皇家人來說稀鬆平常得很。
千郁樹緩緩的坐下,不言了。
「你是說——」淺秋是公主?
焦天恩把菊花茶一口喝盡。
「我前陣子就聽說建翎太子來到吳興是為了找尋流落民間的公主,他的長相同布莊老闆告訴我的一樣,他擄走了小嫂子,你說以他堂堂太子身份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會擄走的人也只有他一心想找的鳳凰公主了。」
呼,好累,再倒一杯茶。
「鳳凰公主……」
千郁樹低喃。
她的靈美,她的優雅,她的進退得宜,她數不盡的優點,原來都是因為與眾不同的出身……一切都豁然開朗了。
「原來她是落難的鳳凰。」
千郁樹突然放輕鬆了,還有心說笑。
這下,焦天恩的茶喝不下去了。
「喂,這樣你還要去找人嗎?」
「為什麼不,她可是我兩個孩子的娘。」
「她的身份……」
「我不認識那個鳳凰公主,我認識的是另外一個她。」他等不及了,幾乎是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門去。
「喂、喂!等等我呀。」
焦天恩丟下茶杯,追人去了。
他要不跟著,怎麼知道千郁樹那傢伙打的是什麼主意?
ぼ ぼ ぼ
長日漫漫。
花香鳥語,錦繡遍地。
不愁吃穿,不用煩惱屋瓦破洞,雨天來屋外大雨、屋內下小雨。
侍女們在外頭撲蝶,鞦韆蕩得老高,叫聲遠遠的傳入戚淺秋的耳朵又不見了。
不知道是為什麼,她只覺得厭倦。
趴在窗欞的角落,忽然,低低的交談聲流入她沒有防備的耳朵。
「那個男人不知道在外頭站了幾天啦,我聽送菜的菜販子說,那個男人是為了鳳凰公主來的咧。」
綠衣丫鬟眼見四下無人,放大膽子的把聽到的話轉述。
「是呀、是呀,我也聽送肉的販子講過,那男人聽說相貌堂堂,長得可好看了,要是有機會我也想出去瞧瞧。」
黃衣丫鬟端著一盆花,少女的眼中充滿幻想。
「說起來也可憐,外頭風吹日曬的……」
「侍衛想攆他也攆不走,廚房胖大娘的兒子就輪到這個月守門口,他心腸好,沒多說什麼,可是要讓主子知道,他就淒慘了。」
兩人走遠了,卻不知道所有的話全一字不漏的叫戚淺秋聽了個清清楚楚。
是她的相公!
意會到,以為早就哭干的眼淚逸出了眼眶。
她要見他。
拉起裙子,她瘋了似的狂奔,奔過柔軟的草皮,奔過雕花鏤空的迴廊錦園,奔過僕役驚訝的眼神前,引起了空前的騷動。
「公主、公主,不可以啊,沒有太子爺的命令,小的不敢讓你出去。」
被攔阻了,一柄柄冷光森然的大刀擋在眼前,橫阻了她的命運。
「我要出去!」誰都不能阻止她!
拉扯中,她輸了。
她被通知趕來的戚覽微雪勒令送回寢屋。
整座宅子都因為她的舉動騷動了起來。
「相公!」她淒厲的喊聲透過重重圍牆,破牆而去。
如山站立在琉璃瓦下的千郁樹隱然震動了下——他似乎聽見戚淺秋的呼喚,那不是錯覺,他的的確確聽見了!
ぼ ぼ ぼ
被密密關緊的寢屋失去了人氣,端進去的食物很快的原封不動撤出來。
裡頭,不點燈,古鼎也失去了香氣,帷帳重重,一室寂寞。
人,也了無生氣。
胳臂上的皮肉傷被仔細的包裹了,她不在乎,只是無關緊要的傷,比不上她心頭不會痊癒的口子。
人既然回不到她想去的地方,魂夢總可以的。
「絕食?!」戚覽微雪斯文蕩然無存地慍喊,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畢竟他是這裡的當權者。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的妹妹會愛一個普通男人到如此深的地步。
把妹妹帶回自己的身邊,究竟是對還是錯?
一向強悍的他,居然猶豫了。
遣走來報告的奴婢,他走出大廳,走著,出了銅鑄的大門。
衛兵見到他在這時刻出來,沒有帶隨從,都略感驚訝。
「殿下!」
「別跟來,當沒看見我。」
他筆直的走,來到千郁樹面前。
據他所知,這男人已經在門口站了七日有餘,不吃不喝不睡不動,他也跟妹妹一樣,一心尋死,以求團圓嗎?
他身邊有太多女子,他從來不用費心去追求誰,也因此,他不懂情愛有什麼美好,竟渴求到可以生死相許。
因為不明白,所以,他非來見這男人一面不可!
「把眼睛打開,小王有話要問你。」
千都樹緩慢睜開充滿血絲的眼。
「小王趕也趕不走你,你很有膽量!」
虎目定在戚覽微雪的臉上,不卑不亢,他不畏懼眼前富貴逼人的男人的身份。
「小王若要把你下獄,你還要再等下去嗎?」他頗感興味。
「等。」咬著牙,千郁樹依舊堅持。
戚覽微雪掀起了修剪適中的長眉。
「要是你等到的是個死人呢?」
「淺秋生是我千家的人,死……」他把牙咬得吱嘎作響。「也是千家的鬼,不管怎樣,我都要帶她回去。」
在權力的一方或許他鬥不過這些人,可是誰也奪不走他對妻子的愛。
「你好大的狗膽,居然在本王的面前放肆!」
「我要回孩子的娘,自己的妻子,天經地義,何來放肆!倒是你拆散我兩夫妻,居心可議!」
戚覽傲雪摸了摸鼻子。「你好大膽,當著本王的面罵我!」這還是生平第一遭。
「我就是膽子大!」
他聞言沒有發怒,反而還嘉許的點點頭。「這點我承認,你在這裡一站七日,不是尋常人做得到的。」
「把我的妻子還來!」千郁樹用盡力氣咆吼。
「說還就還我不是太沒立場了?這樣吧,我那拿絕食來要脅我的妹子的寢屋在左廂房的中央,你要是能找得到把她帶回家,她就是你的了。」不是他良心發現,而是他想要的是活蹦亂跳的皇妹,不是死人。
君子有成人之美,他做錯過一回事,人總不能一錯再錯,要是笨兩次,就成了豬頭了。
千郁樹不敢置信的挪動僵硬的身體,因為過度的疲憊還有多日未進食,現在的他只要任何人隨便一根指頭就能叫他倒下。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進了大門。
戚覽微雪望著千郁樹消失的背影,喃喃自語,「我也希望可以遇見值得一生追求的女子,不過,這輩子,我壞事做太多,恐怕是沒機會了。」
反剪著雙掌,他悠然踱回大宅。
他還要看看那個讓他妹妹不顧一切絕食的男人,有沒有能耐找出人來。
侯門深似海,要從中挖出一個人,呵呵,可不簡單唷。
他花了許多年找回來的妹妹,豈有這麼容易拱手讓人的,若要梅花撲鼻香,就要經歷一番寒徹骨。
當然,他不是說話不算話的小人,要他這當朝太子承認未來妹婿的男人,自然要與眾不同。
他若承認,自然會送上身為兄長的祝福。
可成覽微雪以為刁難得倒千郁樹嗎?
那可不!
他不知道千郁樹是造園奇才,熟知每個時期的建築風格,他只要一眼,從宅子的建築材料就知道軒榭樓閣該在何處。
帝王宮苑、私家園林,大抵脫不了這幾樣。
千郁樹長驅直入。
戚覽微雪千算萬算,就漏了這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