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淺秋小巧的足尖往下滑,希望可以構著牆邊的石塊。
這麼早的時間不會有人看見她不雅的行為,可是現在的狀況跟預估的距離有了落差,她腳尖探呀探地,就是找不到可以踞腳的地方。
看起來情勢不大對,瞧著手裡抓著的紅杏花,當初她怎麼會想說爬這牆應該是不難上下的?
她的身子輕,就算落地也不要緊,但是花不行,花要掙錢的。
「你到底行不行?」突如其來的聲音帶著幾許緊繃。
她震了下,勉強掛在牆沿的手又滑了幾寸。
「別過來。」她急喊。
「到底是花重要還是小命重要?」他的聲音近在颶尺了。
她咬了咬下唇,自己想必是醜態畢露了。
「我要跳下來,你走遠點。」
什麼?「不可以,危險——」千郁樹本來站得遠遠的,萬萬沒想到她會蠻幹,衝過來的步伐失常地亂了調。
戚淺秋身子雖十分輕盈,可是一個下得急,一個沖得快,兩人一撞千郁樹攬著她連退了好幾步,腳跟絆到她放在一旁的竹籃,砰然倒地……
黃泥地上一堆碎石紮著他,詭異的是在那瞬間,他居然慶幸自己皮厚,被扎的人不是她。
「把……那個礙眼的花給我拿開。」
她手中的紅杏花灑了他一頭一臉,蓋住了視線,鼻端纏繞著的不知道是花香還是女子的體香,害他一下怔了神,也忘了自個攬住她腰間的手似乎有些逾矩了。
「等我一下。」
她的聲音渾飩,臉上帶著恍惚,軟軟的身子還不能動彈。
他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一下,所有的毛孔都僵住了。
「你還好吧?有沒有事,回我個話!」
他看著她迷茫的眼睛,整個神經都繃緊了。
花散了一地,她空空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攢著他的衣襟,像在尋求安全,他很小心地去摸她的額、頰。
「出一下聲,你有沒有跌傷了哪裡?」
戚淺秋默默地搖了下頭,黑如漆墨的眼有了動靜。「我……還好。」她不能對著一個男人喊胸口痛,尤其是那麼敏感奇怪的地方。
「會說話,那就表示沒問題。」
他把她掉在眼前的髮絲撥回她小巧的耳邊。
她赫然推開他,絆手絆腳的想站起來。
「大爺這麼早到我家來有什麼指教嗎?」
他也跟著站起,「梯子,家中沒梯子嗎?」他答非所問的問著自己想知道的事。
「梯子……什麼?呀……」她退了一步,卻絆到九重葛的籐蔓,踉蹌了下,寬口褲下的鞋不慎掉了一隻,露出著襪的小腳。
千郁樹俯眼,心底暗訝她個頭的嬌小,只到他肩膀,纖細的肩不盈一握,往下望去,發現她的腳曾經綁過又放開,小小的足尖不知怎地,居然搔動著他,叫他心口難安。
通常只有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才會大費工夫的纏小腳,綁了小腳的閨女連走路都有問題,逞論做事,清貧人家或是市井小民的姑娘要幫忙幹活養家,絕不會也沒那能力讓自己的孩子自討苦吃去纏腳。
想她這麼小的腳拖著蕾兒那胖娃從紅木村走到城裡,千郁樹突然惱了起來。
這一懊惱就袖手旁觀。
戚淺秋彎下腰尋找掉了的鞋子,沒了棉鞋她寸步難行。
「在這裡。」
他幫她拾起壓在紅杏花上的鞋子……上一瞬間才決定抽手的,怎麼……他瘋了嗎?明明幾次不經意的見面,她總是開門見山的表示不歡迎,對他沒有好感,他卻一而再送上門來,他自掃門前雪的個性到哪去了?
「謝謝大爺。」
惱羞自己醜陋的腳足被一個談不上認識的男人看見,戚淺秋急忙接過棉鞋套上。
滿地的紅杏花,她站在其中,像一缽雪。
千郁樹劍般的黑眉幾乎要打結了,他的心也鼓噪得太過份了吧。
不管這男人給她多大的壓力,她撿起壓到變形的竹籃子。花是沒救了,但竹籃可是她很重要的餬口器具,她使盡吃奶的力氣扳弄著,奢望竹籃能在她手下恢復原狀。
他實在看不下去,拿過那只運氣不好的竹籃。「你要想趕上一早的市集,我建議你先剪花,這東西交給我。」
看看天色,她心裡喊糟,也沒心思說什麼客套話,更管不了這男人什麼時候會離開,趕緊重新剪花去,得趁著蕾兒還沒醒,她的時間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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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沒有什麼名譽,也沒想要把任何人拖下水。
「請讓我在這裡下車。」
在不算寬的座位上刻意和千郁樹保持著距離,懷中抱著仍然甜睡的蕾兒,戚淺秋親手摘的花放在騾車後座搖曳生姿著。
「這裡?」
距離清晨的花市還有好幾里的郊外?
「是的,這裡就可以。」
然而週遭景物仍一直往後退,他似乎沒有要讓騾車停下。
「在這裡把你放下來可以,不過,你以為以你的腳程在散市之前能到達嗎?」就為了同他保持距離,她連生意都不顧了?
「我是個寡婦,你同我在一起只會給你增加麻煩。」戚淺秋別過臉,語聲輕輕,本來溫柔的眼睛裡此刻只剩一片淡漠。
「那要看麻煩的定義在哪裡。」
「你馬上就會後悔的。」
「那就等我後悔了再說。」
她低頭把蕾兒的小被拉得更緊密,不再去想什麼,一路靜默的讓他送她到花市。
到達之後,她發現這兒人多得讓她頭昏。
人多的場合,戚淺秋本來應該是引不起人注意,但是,她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容貌嫵媚清麗到了極點;一個人回過頭看她,兩個人,接著,就算不是經過她身邊的人也刻意繞了個圈過來瞧她。
人們看見她懷中抱著一個娃兒,騾車上又跳出一個男孩,駕車的是她的漢子吧,原來是一家人……
「薩兒,你跟著她們。」
「好的,爹。」
正中下懷,他露出大大的笑顏。剛才在騾車上大娘為他綁了個利索的髮髻,身上暖撲撲的外套也是大娘親手幫他穿的,呵呵……好好喔。
「我讓薩兒跟著你,等我事情辦完就過來接你們。」千郁樹向戚淺秋交代著。
「不用……」她搖頭,卻無法不看見薩兒頓時深受打擊的表情,「我的意思是這裡人多,兩個孩子我看不來。」
「這你不用擔心,薩兒會照顧自己。」他信心十足。
讓嘈雜聲吵醒過來的蕾兒瞧了瞧週遭,正扁起嘴要哭,見了站在一旁的薩兒,眨眨眼,停住哭勢,從娘親身上滑了下去。
薩兒很自然的接手。
戚淺秋瞧著兩個孩子,又瞧瞧千郁樹。
她的蕾兒本來一醒就哭,這會兒怎麼……
思緒雜亂無章的她放棄跟眼前的男人講理,她本來就不想惹人注意,只要人家來買她的花,不要管她是誰。
帶著兩個孩子,她沒入人潮洶湧的市集。
市集人多壅塞,花樣繁多,戚淺秋第一次來,怯怯往角落一站,馬上被吆喝。
「別往那兒站,你擋了我的生意。」
才連選的道不是,這邊又發話。
「去去去,旁邊去,我這兒要作生意,要賣花往別處去。」
有的乾脆住她腳邊潑水。
還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登徒子。
「小娘子,你賣花啊……」男人才探頭,卻猛然被從店裡衝出來的龐大母老虎扭著耳拖進去,一路叫罵聲不絕。
薩兒看著戚淺秋飽受驚嚇的臉,拉了拉她的衣角。
「大娘,往這走。」
受到排擠是預料中的事,她受慣別人的冷言冷語。壓在她肩膀上的擔子沉重得叫她喘不過氣,自尊是多餘的。
「你不要緊吧?」生怕薩兒跟著她受了委屈,她垂頭低問看來一臉無所謂的他。
「大娘,你別擔心我,薩兒曾經跟著爹爹走遍大江南北,這些場面難不倒我啦。」他滿臉英雄氣概,拍胸脯的樣子讓戚淺秋覺得溫暖窩心。
她比一個小孩還不如呢。
薩兒直入市集最繁華的中心,熟門熟路的像走進自家的廚房一樣,被他拖著跑的蕾兒咯咯直笑,她從來沒這樣跑過。
他帶她們來到一處大院,其中錯落著大小不一的山石,各種型態的小池,與各類的盆栽植物,園子的某個角落瀰漫著石粉煙氣,敲撞著石塊的聲音沒有一刻停歇。
「石頭叔叔。」薩兒圈起手放在嘴上,放大聲的吼叫。
戚淺秋還沒意會過來,園子裡忽地冒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啊,薩兒,真的是你,那天我在街上看見你們爺倆還以為眼花,你爹回來居然沒有知會我一聲,沒義氣、沒道義,可惡啊!」石頭拿著鑽子的手揮來舞去,也不怕傷了一旁的人。
「我這不是來了,來賣花。」
「什麼時候你爹改行了?」他粗聲粗氣的吼。
「不是我爹。」
他這才發現安靜的戚淺秋,還有讓她不勝負荷的花籃,濃眉大眼下的表情有了浮動。
「小娘子,這花是你種的?」
「是。」
「好,我全買下了!」
「我只是想借個地方賣花,並不是要來兜售。」
他瞧著她,鑽子輕輕放到背後。「哦,你想要來隨時都可以,我這院子前頭是你的了。」
戚淺秋遲疑的瞧著眼前這個巨大的男人,雖然他講起話來氣勢驚人,然而比起背後裡傷她的流言,這人看起來可怕,卻感覺不到惡意。
「謝謝這位大爺。」她斂眉為禮。
直到回程,慢半拍的戚淺秋,才知道為什麼千郁樹要讓薩兒跟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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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風把你吹回來?我以為起碼要十年之久才會再見到你。」
一身碧紗羅袍的焦天恩和一身布衣的千郁樹對桌而坐,春暖花開,從柳枝迸出來的柳絮飄呀飄的,忽地,被茶盅的水氣吸收,一個扭腰,頭重腳輕的落人瓷杯邊緣。
「我這不是回來了。」
「回來卻不找我,要不是我認出你家薩兒最愛的那兩頭騾子,你我豈不是又要錯過?!」這個因為造園認識的友人,他卻老是當他是洪水猛獸。
「你可別又拉我去參加那些有的沒的場合,我討厭應酬。」千郁樹眉頭微微皺起,這回他可先把話說在前頭。
茶剛煮沸,茶香裊裊,使人精神大振。
「你幫我造座新圈子,我就放你一馬。」
「你已經有四座園子了。不過我有比幫你造新園子更有趣的計劃,要不要聽?」千郁樹自有打算。
「難得你會主動,我要聽,還要仔細參詳。」
「是跟你談個生意。」
「這小地方,我喚不到什麼商機,你看見了什麼?」他是別人口中的紈褲子弟,專管吃喝玩樂,敗家。
「事在人為。」千郁樹有把握。
焦天恩霍地挺直腰桿,精神全來了。
「既然你會這麼說,一定有你的道理,好,你說了算,就算賠錢的事我也趟下去。」
千郁樹是造園這行的丹書鐵卷,只可惜吳興地小,留不住他這尾見首不見尾的蛟龍。
「既然是生意就不會讓你吃虧。」
「你怎麼說都好。」替偶像工作,無比榮耀。
「我要買地,只要你拿得到的我都要,其他的枝節就由你去負責。」
「範圍呢?」
「以紅木村為原點,越多越好。」
「這麼大手筆?」可以一次敗家敗個夠本啦。好刺激!
「土地買賣可以刺激地價。」他有心、有計劃。
「再來呢?」焦天恩眼睛發亮。
「我們有計劃的買地,造成優美的環境,給本地的人製造工作機會、培養造園的人才,我還要讓吳興的地皮水漲船高,不管南方還是北方的有錢人都到吳興置產,居家、別業都可以。你說這樣有沒有商機?」
「真有你的!我就知道你這傢伙不嗚則已,一鳴驚人。」好玩,好玩!
「建築的事交給你跟石頭負責。」一個頂尖的建築師,一個頂尖的石匠,加上他三個人,很夠了。
「為什麼想回來發展?」他可以想像這塊他們土生土長的地方,即將風起雲湧的將來。
「心血來潮罷了。」
這塊地可是他的傷心地,也是他離去的理由,現在說心血來潮,訛他啊?!這傢伙從來沒有把他當朋友吧,他總像是荒野中斯文的一匹狼,獨來獨往,啊,應該說是帶子狼。
「對了,薩兒呢?他通常不是都跟進跟出的,這次怎麼沒來?」
茶香退去,留下澄淨如琥珀般的汁液,千郁樹拂去柳絮,一口喝盡。
或者友情跟茶一樣都需要時間醞釀煮沸,入味了,才能水到渠成。
「他不是小孩了,用不著一天到晚跟著我。」
「你不是會把小孩扔在家的人。」
用指節敲頭,他感覺得出來千郁樹的改變,可是哪兒不一樣咧?一時要他說清楚又不能。
「我們談的是工作。」其他的就免了。
「工作、工作,你應該學我樂天知命、遊戲人間,你一定是孤家寡人久了,忘記什麼叫情趣,往後你要回來住下,我們常聚聚,你就會知道跟我在一起的好處。要不,娶個老婆吧,有人噓寒問暖的都強過你孤單單的一個。」
「焦天恩。」千郁樹忍不住連名帶姓地叫他。
「好吧,不提就是。近午了,最近吳興樓來了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詳細的情形我們一邊用膳一邊談。」
「你以後會忙得連消遣我的時間都不會有,先做好心理準備吧!」千郁樹起身。
咦,出錢的大爺不是把銀子撒出來就好了嗎?忙啥,他很久不知道「忙」字要怎麼寫了。
「你會知道的。」
哇咧。「喂,我們是朋友吧?」
「你說呢?」
「朋友不應該互相陷害的不是?」
「互相陷害也是友情的一種。」他從來都沒有承認過他們是朋友。
呵呵。「你這算幽默感嗎?」
「你說呢?」
又是這種死人表情!焦天恩真的想一拳給他捶下去。
「我說你八百年前來找我是為了娶薩兒他娘那一回,這次……不會又看中意哪家閨女,春心思動,要替薩兒那個苦命的孩子找個後娘吧?」他胡說八道習慣,要管住自己的嘴有時候跟拉住八匹馬一樣困難。
當然,他也只是嘴巴說過了算。
睨著千郁樹冷靜自傲的表情有些崩壞,他狐疑了。
「我這嘴,說好的不靈,壞的靈,別真的讓我給說中了。」焦天恩幾乎要跳起來了。這天大地大的事,他要趕快廣為宣傳去……
「你這張碎嘴怎麼沒人來撕了以確保天下太平?」戚淺秋的模樣從他心中滑過,留下一道他也說不上來的痕跡。
他的臉因為想到她有了些微的改變。
焦天恩對於人的表情最有研究了,他這八風吹不動的朋友何時如此慌張過,就連……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也只是選擇離家,什麼都沒有解釋、交代。
嗯,一定有什麼瞞著他的事正在發生。
看起來他很有必要親自走一趟好朋友居住的紅木村,說他大鬧也好,關心朋友也罷,總之,他非要去瞧上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