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表達自己對這樁婚事的抗議,黑崎蘭決定暫時離開鳥煙瘴氣的東京,也避開和時駿可能會有的會面,拉著無情跳上東北新幹線到盛岡站,轉JR花輪線到安比高原站,再轉乘巴士來到安比高原滑雪場。
說她逃避現實也行,愛玩也罷,反正她就是不想跟時駿處在同一個城市裡。
進入四月時節,其實已經接近滑雪季節的尾聲,滑雪場的人潮已不像隆冬時那麼多,才得以讓她順利訂到住宿旅館。
然而,當她穿著笨重的滑雪裝備到滑雪場時,卻後悔了。
她顯然太高估自己的運動細胞,也低估了歲月催人老的事實,天真地以為即便有四、五年的時間沒有到滑雪場,身體也能直接反應,回復大學時代滑行自如的敏捷。
事實證明她錯了,大錯特錯。
才一個下午,她已經筋疲力盡,活像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只能趴在鋪好的床上哼哼唉唉。
「還好吧?」拉開紙門進房的無情,頭一句話便這麼問。
「不死也殘。」可憐如她,滑雪沒滑成,反倒為消除酸痛泡了一個多小時的溫泉,差點昏倒在女湯間。
「人類真脆弱。」
「你才奇怪!老實說,這真的是你第一次滑雪嗎?」整個下午就見他傲視群雄,意氣風發的在高難度雪道上恣意徜徉,令人氣得牙癢癢。「不要騙我!」
「天使從不騙人。」
「你滑雪的姿勢就像個滑雪老手。我念大學時是滑雪社的,反而像初學者,出糗連連。」丟臉啊!
「我只是看過電視,把姿勢學起來而已。」他的口氣彷彿滑雪就像吃飯、喝水那樣簡單。
「這種說法更讓人生氣--哎喲,好痛!你幹嘛捏我!」她大叫。
「旅館老闆娘說這麼做可以減輕酸痛。」他說,雙掌抵在她後腰處輕輕揉弄。「感覺如何?」
手掌的力道不重,但以她目前像是身上兩百零六根骨頭全散的狀態來說,輕輕一觸都能讓她痛到飆淚。「除了痛還是痛。」
「我太用力了嗎?」他根本沒用多少力氣,深怕一使勁就會捏斷她腰骨。「這樣呢?」再放輕力道。
「你乾脆使法力讓我不痛還比較快,省得我鬼吼鬼叫到口乾舌燥。」
無情聽懂她的話意,送上一杯水。「很可惜,天使不能擅自為人類減輕痛苦。」只能以人類的方式幫忙。「你們之所以受苦,是為了償還亞當和夏娃的罪愆。」
用趴式困難地喝完水,她喉嚨總算舒緩了些。「你的意思是說我自找苦吃?」這是天使該說的話嗎?
「不是的。」他搖頭,停下按摩的動作。「但我想我也必須負一半的責任,是我說想試試人間的滑雪遊戲。」雖然提議出來旅行的人是她。
忍痛翻身,她朝他送上白眼。「我又沒說是你的錯。」
「但畢竟是我提議要來滑雪。」人間變得太多,燃起他強烈的好奇心是不爭的事實。「我很抱歉。」
「不要跟我道歉,我不習慣。」感覺怪怪的。
他們之間時而和平相處,時而吵鬧鬥嘴,從來沒有一方先示弱或示好,就算是吵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也能在下一秒鐘自然而然地共處一個屋簷下,然後又開始聊天,遇到意見分歧處再吵,之後又像沒事人一樣共處,循環不斷。
「有錯就要道歉,天使也不例外。」
「好吧。」既然他這麼說,那她似乎也該比照辦理,「謝謝你。」
他黝黑濃眉深鎖,表情很不自在。「你為什麼要跟我道謝?」
「禮尚往來,你幫我按摩,我當然要謝謝你。」要不自在大家一起來,怕他啊!「謝謝,感激不盡,我黑崎蘭在此向你致上由衷的謝意,感謝你--」
「住口!」有生以來第一回,無情渾身竄起雞皮疙瘩,整個人都不對勁。
「有恩就要謝,人類也不例外。」她學他說話,享受這種居於上風的勝利快感。「如何?天使不是靠人類的信仰和感恩為食嗎?我讓你有東西吃還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誰的感謝都好,就你的不行。」他寧可吃味道讓人退避三舍的納豆。
「嘖,難道人類的感恩之心也有分品質優劣,我的是不良品?」
「不,只是不習慣。」認識她到現在,他從沒聽她對自己說個「謝」字,實在無法適應。
黑崎蘭擺出一副「看吧,你還不是一樣」的表情。「怎樣?我建議以後別說謝謝或對不起之類的話,這樣你好過、我也好過,誰也不吃虧,如何?」她伸手,等待他的響應。
經過一分鐘的思考,無情終於握住她的手。「成交。」
「嘿,」她驚喜地瞠目。「你愈來愈上道了,天使。」
「上道?什麼意思?」
「讚美你的意思。」
感覺到她言語中的誠意,無情點點頭算是接受。
「很好。」再一次忍痛翻身,她回到原先趴伏的姿勢。「繼續吧。」
「什麼?」
手繞到背後指著腰側,她露出討好的表情說道--
「這邊還有點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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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初春的新月如鉤,斜掛深黑的天幕,靜謐中只有寒鴉稀疏鳴叫,拂來的夜風猶帶余冬的寒冽,無情倚坐在通往中庭的木製走道,頸項微仰,狀似賞月。
跟他同時來到人間的無慾不知道怎麼樣了?獨處時,他總會想起一體同生的夥伴。
還有尚留在天堂的無求,是不是又無聊地四處惡作劇解悶,讓凱米耶魯氣得跳腳?
雖然人間有諸多引他好奇的事物,卻沒有無慾、無求的陪伴,這讓他覺得寂寞,尤其是在深夜只有他獨醒的時候。
在天堂,沒有誰能瞭解他相無慾、無求,只有他們三人彼此瞭解。
他心知肚明,自己有太多不該屬於天使所有的情緒,常常牽引桎梏在左胸的撫形鎖煉,讓自己受苦,但到底是什麼樣的情緒能激越到讓他左胸疼痛,至今他一直找不出答案。
此刻,左胸隱隱作痛,難受得令他蹙眉。
「還沒睡?」
空幽的視野漸漸融入熟悉的身影,他輕緩開口:「你不也是。」
「我是因為口渴想喝水才醒的。」經過他房門,發現門是開的,卻看不見他的身影,還以為他回天堂了,嚇了她一大跳。
什麼時候開始在意他的去留了?她不知道,只知道直到看見他坐在這裡,慌張的心緒才平息。「你在這兒做什麼?」
「想事情。」
黑崎蘭看著他,眼前的無情少了白羽翅膀,儼然就是個凡人男子,出色的外表,即便身上穿的是旅館準備的浴衣,也無損他的俊朗英挺。
月光沿著英挺的輪廓,暈開一層薄薄的光膜,形成模糊難辨的殘光余像。
不知怎的,黑崎蘭覺得這樣的他看起來心事重重。
這種感覺像是會傳染,連帶的讓她這個旁觀者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我以為天使不會有煩惱。」整天呵呵傻笑不是天使的專利嗎?為什麼在他身上總看不見?「你有心事?因為天堂派給你的任務?」輕鬆的表情在提到這話題時,很難再佯裝快樂。「無情,我說到做到,我絕不會愛上時駿的。」
「我不能一直留在人間。」在天堂,他覺得受制;到人間,卻又想回天堂,真奇怪。
「你想家?」
他臉上忽現薄紅。「才沒有。」話卻是違心之論。
「我記得天使是不騙人的。」
薄紅漸濃。「我沒有。」
黑崎蘭差點失笑出聲,他的困窘減輕了她的不悅。
這樣的他還是頭一次見,不同於平日的正經嚴肅,看起來好……可愛!
「你笑什麼?」
她搖頭,任由他責備似的目光發出無言的抗議,就是不告訴他。
「黑崎蘭!」
「我不介意你叫我蘭。」她一臉無辜。夜風吹來,她拉緊身上的浴衣和外袍。「好冷,你不冷嗎?」
「天使不怕冷。」
「原來天使皮厚。」她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樣。「失敬失敬。」
聽出她的調侃,無情微惱,「黑崎蘭!」
「今晚的月亮很漂亮。」她渾然不把無情的怒氣看在眼裡,相處日子一久,早習慣他紙老虎似的憤怒。
不習慣的,反倒是他無精打采、若有所思的失意。
初春的寒風再度襲來。「呼……好冷!」
「怕冷就進去。」他自己一個人獨處好好的,她來攪什麼局?攪得他腦袋一團紊亂,無法思考。
「這種天氣適合喝點小酒、吃點小菜。」她突然轉身進屋。
無情看著她瑟縮身子進房,直到她拉上門隔開內外,才轉頭回復之前獨處時仰首望月的姿勢。
方才糾纏他的寂寞再度湧上心頭,揪痛左胸。
這時他才發現,黑崎蘭說話雖然不著邊際,卻能解除他左胸因牽動情緒而起的疼痛,剛剛她在的時候,胸口平靜無恙;而現在,左胸波潮再起,隱隱作痛。
原來,能讓他激動到扯動左胸束縛的情感就叫寂寞。
千百年來不得解的疑問終於找到答案--他不喜歡獨處的寂寞!
他希望有人陪伴,無慾也好、無求也可以,甚至是--
「無情,幫我開一下門。」黑崎蘭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拉回望月的視線。
她未睡,還醒著,正叫著他的名字。
左胸的疼痛詭異的漸漸收斂、消失,驗證了無情方纔的推想。
此刻的他不是一個人,所以,左胸的痛楚漸消。
說不上有什麼感受,只覺她來得好巧,像場解旱的及時雨。
映在紙門上的纖細黑影,渾然不知外頭發生什麼事,扯著喉嚨直嚷:「你該不會睡死了吧?皮厚不通風的天使。」
好吵的「及時雨」。無情不自覺翻了翻白眼,唇角卻掛著淡淡的笑。
「嘿,真的睡死了啊?」不會吧?外面夜寒露重,他真的睡得著?
「我醒著。」懶懶的響應裡笑意隱隱。
「那還不幫我開門。」
「你沒手沒腳嗎?」
「用腳拉得開紙門,我頭給你!」
「你的脾氣愈來愈差了,黑崎蘭。」他在鏡池中觀察到的她,可沒這麼有活力。
「全拜你所賜。」身邊有個時常讓她出糗的天使,很難不變得易怒暴躁。「你到底幫下幫我開門?」
無情彈指,施法讓門開啟,這才知道她無法拉開紙門的原因。
黑崎蘭手上端著擺有小菜、清酒和兩隻瓷杯的托盤,朝他綻笑。
「陪我喝一杯吧,天使。」
寂寞,像是見了光的影,再無蹤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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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黑崎蘭臉上綻現微微酣紅,動作也比平日粗魯些,又為自己斟滿酒,爬移到無情身邊。
「無情,我要謝謝你。」舉杯致意,仰首飲盡,
謝?無情懶懶地抬眸,不懂她在謝什麼。
「自從你出現之後,我的生活再也不無聊,相反的,非常有趣。無情,你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不,是非常有趣的天使。」哥兒們似的一掌拍上他的肩,黑崎蘭順勢滑坐在他身邊,靠著他左手臂。
有趣?凱米耶魯可不會這麼想。「你之前說我不苟言笑。」
「不不不,一點都不。」黑崎蘭扳起指頭,如數家珍的開始念出他來到人間後所做的「豐功偉業」。
手指頭扳得愈多,無情的臉色愈發難看。
她是在清算嗎?已經數完十根手指頭又從頭再數,連四天前他在百貨公司試玩咖啡機引起小爆炸的事都沒漏掉。
「你喝醉了。」才會話這麼多。
「醉?」她挺起背脊,認真地想了想。「嗯,真的有點醉。可是偷偷告訴你哦……我從來沒有醉過,不對,應該說從來都不敢醉。」
不敢?濃眉挑起感興趣的弧度。「不敢醉?」
他的身體好暖,難怪不怕冷。黑崎蘭挪臀靠近熱源,幾乎整個人都坐上他的大腿,貼進他懷裡。
由於在天堂時,無慾、無求也常如此做,所以無情並不以為意,相反的,怕她重心不穩而栽倒,還出手幫忙調整位置,讓兩人的身軀更密合服貼,一隻手還不忘護在她腰上。
對於他的體貼,微酣的黑崎蘭只是信賴地任由他挪動並加以配合,頭靠著他的肩,自顧自地啜酒,呵出溫熱的酒氣。
「我有一個大媽,還有一、二、三、四……哎呀,不知道幾個小媽。我爸爸除了妻子,在外面還養了幾個情婦,不知道今年是不是有增加……反正以女人的立場來看,他是個下半身不安分到極點的男人。」她頓了下,又灌了一大口酒。「我的親生母親是在京都認識我老爸的。」
換句話說,她母親也是情婦之一。無情推想,並沒有多問。
「其實,我並不在乎跟別人說我媽媽是情婦,在日本,這沒什麼。」她真的這麼想,從小就是。「在黑崎家,情婦是可以被接受的角色,我爸目前正名的孩子有七個,流落在外的不知道還有幾個。七個孩子中有四男三女,沒有一個是大媽生的,但是大媽對我們一樣好,沒有特別優待誰。」
好冷……春天真的到了嗎?怎麼還這麼冷?黑崎蘭直覺地更縮進溫暖且令人安心的「窩」。
「從小到大,我們進一樣的小學、中學、高校,甚至大學,只是我比較笨,考不上東大,隨便念了所學校修美術,畢業後開始畫插畫直到現在。我沒想過未來,反正我爸會養我,只要不惹事、不敗壞黑崎家門風,就算當一輩子的米蟲也可以。」奇怪?為什麼今天晚上她這麼多話?「無情,都我一個人在說話很悶哩,你也應個幾句行不行?」
「你要我應什麼?」他不多話,天使向來只有傾聽的本事。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聽她說話的同時,左胸會微微揪痛。
已經醉了的黑崎蘭倒也沒真的介意都是自己在說話,繼續道:「我很早就知道,即使我不努力工作也能吃好住好,黑崎家的事業向來不讓女人過問,而我沒本事、也不想過問,只要當個伸手牌過千金小姐的日子就行了。每一次只要介紹自己的名字,對方的眼神就寫著『你這個千金大小姐懂什麼』,我看都看膩了,出生在黑崎家也不是我願意的……好冷,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變出個暖氣機什麼的?」
「天堂沒有暖氣機。」無情能做的只是再替她添杯酒。「喝。」
她聽話地喝盡,打了個酒嗝,「生個火也不行嗎?我從來沒參加過學校的營火晚會,沒有人邀我,大家都怕自己被笑是趨炎附勢,而那些不怕流言來接近我的人,還真的都是那樣。我真不明白啊,有錢的是黑崎家又不是我,找我也沒用啊。」
長指彈出輕響,獨立的庭院平空多出一小堆柴火,啪啪啪地燃燒著。
無情懷中半醉的人兒呵呵笑著,注意力被火光轉移。「好小的營火,但很漂亮又暖和……讓人想烤蕃薯……」
這女人要求愈來愈多!「貪心。」
話雖如此,無情仍然做出彈指的動作,燃燒中的焰火像被投入什麼物體,在瞬間炸出零星火花,持續融化冷冽的寒意。
他不懂自己這麼做的理由,反正不過是彈指就能辦到的事,就依了她吧。
可是,左胸的疼痛仍不得解,讓他從她開始說話到現在,眉心的結都沒鬆開過。
一隻沾染酒香的冰冷纖指突然撫上他眉心。「你做什麼?」
「沒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做出這舉動。
她時常有出人意表之舉,習慣之後,他也少了探詢的念頭,不再追問下去。
然而,他原本執杯的手,卻改而握住她藏在兩人之間取暖的小手。
「你的手好暖和,真好,皮厚不怕冷。」貪汲送上門的暖和,她將幾乎大上自己一倍的掌揣在懷裡緊緊握住。「我有沒有告訴你,記憶中我爸沒有這樣抱過我?」
濃眉重鎖一層。「我不是你爸。」無情突然有股想搖醒她的念頭。
「我不知道他手的溫度是不是跟你一樣暖和。」暖得讓人醺醺然,想緊抱不放,挨著這隻手入睡。「我大媽也沒這樣抱過我……我們幾個孩子,她沒有抱過任何一個,很公平的,沒有抱過任何一個……」
無情只是傾聽,如同每個天使都會做的一樣。
「其實我們早就知道了,大媽不會對哪個孩子特別好或特別壞,因為她都不愛,都不愛……」
左胸從揪痛轉為刺疼,像一根根針輕扎,十分擾人。
他現在不是一個人,所以這疼絕非因寂寞而起。
那麼,又是為了什麼?讓左胸刺痛麻癢得比起寂寞侵噬的痛楚更令他難以忍受?
為這問題苦惱的無情,無意識地因為懷中人的挪動而收緊手臂。
「你醉了。」
「嗯……」她老實承認,「因為你在身邊才敢醉……不用擔心什麼,因為有你在……」
奇跡也似,無情左胸的刺疼因她這番模糊不清的話而消失無蹤。
「黑崎蘭?」他喚。
她未響應,顯然睡沉了,凌亂的髮絲俏皮地散覆在嫩白的臉頰。
輕輕拂開,又有另一撮黑髮垂落,一如主人表面漫不經心、實則頑劣的性格,彷彿有自己的意志,執意跟他作對,硬是不肯乖乖留在耳後。
放棄和頭髮的對峙,無情轉而撫摸她冰涼的臉頰,觸感比不上無慾、無求的柔軟滑嫩,但,卻沒有理由地讓他收不了手。
墨黑的眸定定鎖著她,若有所思的表情持續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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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上是哪裡怪。
但從滑雪場回來之後,無情的態度讓黑崎蘭覺得事有蹊蹺。
更仔細地回想,應該是從她酒醉之後的隔天,他對她的態度與先前就有些微的不同,只是……原諒她,真的無法用言語來具體形容。
隔天早上她醒來時,發現自己睡在房裡,想也知道是誰抱她進去的。
然後,她在床頭櫃上看見兩顆冷掉的烤蕃薯……
雖然嘴上嫌她貪心,他還是如她所願呵。不知怎的,那天她幾乎是傻笑了一整天。
是喝醉酒的她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才讓他改變態度?
回東京後,她開始陷入畫稿的地獄,成天埋頭苦畫,而他這位「食客」也算夠義氣,一直陪在身邊,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他坐在另一邊看書、上網或看電視,而且還體貼地接上耳機,以防吵到她。
有時她畫累了,甩甩僵直的脖子,眼角不小心掃到他,會發現他正看著自己。
每當這時候,她總會當作沒看見,回頭繼續工作。
「無情,」捺不住好奇,黑崎蘭停下畫筆,呼叫正在看影片的無情。
如同幾天以來的響應,他的眼離開電視屏幕,移向她身上。
光是如此,就能讓黑崎蘭覺得安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你--」叫他只是一時興起,真要開口,她反而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胡亂找了個話題:「你完全放棄到人間的任務了嗎?關於我和時駿的事--」
「你希望我完成它?」
「不是!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難道不想回天堂?如果任務未完成,你就不能回去,你是這麼跟我說的。」
「的確如此,不過還有另外一個方法。」想起破壞任務時,凱米耶魯可能會有的表情,無情淡淡地笑了。「破壞任務、違反天使應當遵循的法則,就會因為必須受懲而回去天堂。」
「所以不管我跟時駿之間是不是能進出愛情的火花,你都可以回去,只要你願意破壞,就算不執行任務也可以?」
「我總有一天會回去。」這是事實。
只是,為什麼在他說出口的時候,左胸疼痛的毛病又犯了?
他的話讓黑崎蘭再也沒有作畫的心情,放下筆,往旁邊一倒,躺在地板上。
「不想畫了?」
「嗯,」翻個身看他。「你在看什麼影片?」
無情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困窘,但很快就被他藏在若無其事的表情下。「DOGMA(中譯:怒犯天條)。」
之所以困窘,實在是因為泰半時間都在注意她的動靜,即使看的只是背影,也讓他沒來由地發愣,直到她方才叫他。
「感想如何?」黑崎蘭移到他身邊坐定,盯著正演到一半的影片。「換作是你,會想盡辦法回天堂嗎?」
「如果無慾、無求還留在天堂,我想我會。」他們三人一直在一起,永遠都是。
「即使會擾亂人間的秩序?」
他點頭。
「我羨慕他們,真的羨慕。」而且嫉妒。
「但如果他們都在人間,我想我們不會像劇中人一樣想盡辦法回天堂。拍這部電影的人根本不知道天堂的單調,兩相比較之下,人間更精采。」
「所以你想回去是因為在那裡有你想見的人……不,天使?」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不知道他們現在如何?「從有意識開始,除了到人間執行任務之外,我們都在一起。事實上,我們在天堂關禁閉的日子,比到人間執行仕務的時間多。」
留守天堂的無求毋需擔心,他真正擔心的,是和自己同時下人間的無慾。
「如果你現在就能回去,你會回去嗎?」
「會」這個字硬生生梗在無情喉嚨裡,無法發聲。
他會嗎?這個肯定的答案他竟然無法不假思索地說出來,尤其是看著她的臉的此時。
在滑雪場那晚,他看她看到失神,等清醒時已經天亮了,他才如夢初醒地抱她回房睡。
這件事他一直沒有向她提起,直覺告訴他,一旦說出口,將會改變某些自己認定的事物,帶來更多的困擾。
「你會回去嗎?」
相對於黑崎蘭執意得到答案的堅持,無情怎麼也回答不出來,兩人四目對視,陷入沉默的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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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坐在鏡池畔,池面顯現的景象就是兩人相互凝視的這一幕。
看著看著,他歎出一口氣。
「終究是敵不過哪。」他沉重地說:「我會想念無情的。」真捨不得。
凱米耶魯剛抵達鏡池,正好聽見後面這一句,眉毛打成結。「你想念他做什麼?」
「你看無情在人間的情況。」
凱米耶魯依言望向鏡池,眉心的結更深了。「結果天堂還是輸了?」
「嗯。」
「我真不懂,人類的『情』怎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不過就是一種看不見也無法言明的東西,會比天使的職責偉大、重要嗎?」他搖頭。「我無法理解,怎麼會有天使因為愛上人類而自願成為人類,經歷生老病死的痛苦?再說,天使要變成人類必須--」
「你認為無情不會嗎?」
「這個……」凱米耶魯不敢斬釘截鐵地說「不會」,無情的個性在天堂是出了名的怪異。「倘若無慾、無求留在天堂,我想他應該不會。」
「如果不會就好了。」米迦勒憂心忡忡道,「人類的情感隸屬愛神管轄,連上帝也無法干涉,我們只能當旁觀者。」
「我仍然不敢相信,無情會懂得愛?」他可是無情哩!
「他懂,只是還不知道而已。」米迦勒歎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