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自己剛剛做的事……跟你指控我對你所做的事一模一樣?
巫筱曉前日的指責,一直深深印在卞翔的腦海,揮之不去,形成第二個困擾他的夢魘。
他——似乎很容易傷人,也太習慣傷人,一旦以真實的性情面對他人,總是會讓對方受傷,儘管他並不是有心的。
千柔是,巫筱曉也是,為什麼他總讓自己在乎的人受到傷害?
在乎……是的,他無法下去在乎那張喜怒形於色的坦率面容,那是他一直想擁有卻始終做不到的率性。
唉……
「別以為天台只屬於你一個人。」低沉的聲音毫無預警地自卞翔身後飄來。
他一驚,連忙回頭。「組長!」
像小學生被老師抓到偷抽煙,他迅速將手上的煙丟在地上,用腳踩熄。
何森東瞥了眼他的小動作,薄唇輕輕抿笑。
這是四年來第一次,他在卞翔面前唇角上揚,而非垮下。
卞翔暗吃一驚,有點錯愕。
「很少看見你在警局抽煙,心煩嗎?」何森東問,從西裝暗袋拿出一包煙,彈出一根伸向他。
錯愕接二連三襲來,就算是習於戴假面具與人應對的卞翔,也來不及重新武裝自己。
「不要?那我就自己抽了。」何森東收回手,為自己點上一根煙。
「組長找我?」
「我今天休假。」呼,淡淡一口煙吐在空中,裊裊上升,而後四散消逸。「只是普通老百姓。」
「你找我,是為公事?」
他搖頭。「我來找你,是基於痛失愛女的母親之子的身份,是基於同期同學兼好友的身份,」丟掉煙蒂,一腳踩熄。「更是基於千柔兄長的身份。」
何千柔——這個讓昔日好友反目、猶如禁忌的名字,在四年後的今天再次被提起,而且還是從事情發生之後便絕口不提的人口中吐露,教卞翔除了驚訝之外,不知該作何反應。
「何伯母跟你說了?」半晌,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卻乾澀得不像是出自他口中。
「我母親每年打電話給你,每年都被你拒絕。」談到亡妹,至今仍是何森東心中的痛。「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說。」
「因為恨我?」
「前兩年是,這兩年——」何森東轉身面對他,苦笑著,「則是同情。」
「同情?」
「四年前,你跟千柔發生口角,當時為了辦一件案子,你要她先自己回家,結果途中——」
「夠了!」被迫面對心中隱藏多年仍未痊癒的傷口,卞翔顧不得對方是他的上司,咬牙喝止他說下去,怒目相對。「如果你只是想挖我瘡疤就請閉嘴!」
「卞翔,你的傷口已經化膿,再不醫就沒救了。」何森東意有所指地道,「千柔的死,對你、對我、對我母親,以及對珍視她的每一個人都是個打擊,才二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太早,也太殘忍——」
「何森東!」
「你很久沒有這樣直呼我的名字了。」何森東不怒反笑。「也很久沒有發脾氣了,卞翔。」
「你是故意來激我的?」卞翔驀地明白他的用意,卻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為了千柔的死而內疚自責,在追查出兇手,將他逮捕歸案之後,你就像失去了目標,失去了對警察這份工作的熱忱,像個活死人般,失去自己原本的個性、感情,甚至自責內疚到至今部不敢去為她拈一炷香!」
卞翔沒有搭腔,無言的默認了。
「我原本以為你只是一時自責,持續不了太久,但四年過去,我才明白你是認真的。」頓了頓,他續道:「也因此,對你的恨不知不覺中轉變成同情。我同情你,卞翔,但同時也對你這副活死人的樣子感到生氣,我妹妹愛上的男人竟然承受不了打擊,任由自己像個空殼似的生活,不思進取……對這樣的你,基於好友的身份、基於千柔兄長的身份,我的確很生氣。」
「所以這幾年來,你對我的指責和態度是因為——」卞翔有些明白了。
「前兩年是因為恨,這兩年則是因為生氣,倘若千柔還在,也一定會對現在的你感到非常失望。」
「我從來沒有讓她覺得驕傲過,總是一直在傷害她。」終於,他將長年來埋藏的心事說出口,當著已逝女友兄長的面。「就連在她出事前,也讓她不愉快。」
面對何森東、面對千柔的事,卞翔無法再裝出笑臉,只有深深的自責與懊悔。
何森東看著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他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尤其對像又曾是他推心置腹的好友。
「千柔出事之前打過電話給我。」
「咦?」低垂的臉倏地抬起。
不理會他的詫異,何森東繼續道:「她說剛跟你吵了一架,覺得自己很孩子氣,明明一開始喜歡上的就是你急公好義、熱中於辦案的個性,卻為了自己任性的獨佔欲而想改變你、將你綁在身邊,甚至因此跟你吵架。她還說自己太幼稚了,如果你因此而改變,也就不是她所愛的卞翔——這是她在電話裡告訴我的。現在你知道了,知道她出事前並不氣你,你可以省下那份自責了。」
「你為什麼從不告訴我?為什麼瞞了我四年?」
「這種失去親人的痛,你是不會懂的。」他淡淡響應。「就如同我不懂你失去心愛的女人是什麼滋味一樣。當初我只想報復,只想讓你跟我這個失去妹妹的大哥一樣痛苦;之後則是不想提,因為你的種種表現根本不值得千柔這麼崇拜。」
他只是個普通人,面對親人,而且還是自己最疼寵的妹妹香消玉殞的事實,他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接受事實,才能考慮到其它人。
「那現在又為什麼要告訴我?為什麼要讓我知道?」卞翔一手揪住他衣領,激動地追問。
何森東坦然開口,「對你的失望,讓我不想告訴你這件事,如果不是遇上巫小姐——」
「巫筱曉?」他訝異地鬆開手。
何森東點點頭,隨手又點了根煙,像是歎息般吐出一口白霧後才開口:「我知道身為凡事必須講求科學證據的警察,不應該相信怪力亂神之事,更不該相信這世上有鬼魂的存在,可是情感上——我私心希望它是存在的,好讓我能再見千柔一面。」
「你真的見到千柔?」
他搖頭,讓卞翔眼中乍現的希翼眸光一黯。
「但巫小姐見過。她說上週五的深夜,千柔去找她。」這話引來卞翔訝異的迎視。「非但如此,她還說千柔拜託她轉告一些話,還要她幫忙一件事。」
「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何森東重複,而後輕笑,「但我相信她,因為她轉告的話,有些是只有我跟千柔才知道的事,所以我相信這位巫小姐……的確擁有我們所不知道的力量。」
「這個……」卞翔拍著額頭,很難相信這話會出自向來務實嚴謹的何森東口中。「這太荒謬了,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把千柔生前來不及告訴你的話都跟你說了,希望你別讓我和千柔失望。」說完,他轉身離開。
走沒幾步,他突然停下。
「忘了告訴你,千柔不會樂見你為她放棄自己。活著的人要繼續活下去,為那些來不及享受人生的往生者好好地活下去。」
「森東?」
「這是我最近的領悟,別再讓我跟千柔失望了。」
語畢,何森東離去,將天台留給最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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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筱曉啊——」趙美眉無可奈何地看著好友,實在有點受不了她近日來的異常。「你就別再撐了好不好?」
「什麼?」巫筱曉裝傻,打死不承認。「我哪有撐什麼?」
「還裝!」趙美眉歎口氣,拉下她掛在鼻樑上的墨鏡,兩人四目相交。「你以為戴上墨鏡就能藏住哭腫的核桃眼?頂多只是不會嚇到來店裡的客人而已,沒什麼用。」
「美眉,你有沒有發現自己最近愈來愈凶了?」墨鏡下,巫筱曉一雙只剩兩條細縫的核桃眼,腫得幾乎讓人看不見眼皮下的心虛。
「那也是被你激的。」趙美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有,你如果真的在意他,乾脆把人叫進來,省得你一天到晚探頭探腦的。」
「誰、誰探頭探腦了?」她立刻否認。
「要不然你像只蟲扭來扭去,不時往對街看是在看什麼?今天又沒有哪個偶像明星在西門町辦露天簽名會,你往外看個什麼勁?」
「我、我……」她答不出話來。
「真的擔心卞翔就不要裝,你不是演戲的料。」
嗚……「真的那麼明顯?」
趙美眉重重點頭,不想提醒她,她們兩個女人的蝸牛居裡,隔開兩人臥房的牆壁不過是夾層板,她每天晚上都能聽見從隔壁透過來的哭聲。
就算她趙美眉突然耳聾聽不見好了,巫筱曉每天掛在臉上的兩顆大核桃,也洩漏了她每晚掉淚的事實。
明明就傷心得要命,還逞什麼強,真搞不懂。
「美眉,我喜歡他。」巫筱曉突然開口。
「嗯哼。」趙美眉毫下意外她會這麼說。
「喂,你就下能表現得錯愕一點、Surprise一點嗎?」
「早就知道的事,要我怎麼表現出驚喜?」
「嘖,什麼時候換你能未卜先知來著,趙大先知。」
「根本連占卜都不用,從你看他的眼神、對他的態度來看,誰都看得出你對卞翔有意思。」趙美眉戳了下她的額頭。
「ㄟ……真有那麼明顯?」
「就像你全身脫光光站在鏡子前面那麼明顯。」
哇咧!那不是全被看光了?!
俏臉染上紼紅,巫筱曉捧住頰,慘叫地趴在桌上。
「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她哀叫連連。
「發現自己喜歡他有這麼慘絕人寰嗎?」趙美眉不解。
「簡直是人間煉獄。」嗚嗚……
「卞翔人長得不錯,個性也很好啊。」
「那是因為你不瞭解他。」
真正的卞翔才沒那麼簡單,變色龍的脾性誰也抓不準,就像那天,她說了一堆話之後才發現他已經在生氣,後來吵的那一架,讓她夜夜垂淚到天明,天天腫著一雙核桃眼不敢見人。
「說得好像你最瞭解他一樣。」
「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從何千柔口中,她得知一些事,但並沒有告訴趙美眉。
如果她告訴趙美眉,那天晚上穿無袖連身洋裝來找她的女孩是鬼不是人,她這個寶貝室友一定會捉狂。
所以,子不語怪力亂神,還是別說的好。
「不然是哪樣子?」
「脾氣有點大,個性有點沖,動不動就生氣,情緒都寫在臉上。」她隨口列舉一堆。
「等等,」趙美眉忽然打斷她,表情有點困惑。「你說的那個人是卞翔嗎?」
「是啊。」
「可是我覺得你說的比較……」她瞄了巫筱曉一眼。
「比較怎樣?」
「比較像你自己。」
「啥?!」
「脾氣有點大,個性有點沖,動不動就生氣,情緒都寫在臉上。」她指著巫筱曉,後者嘴巴張得大大的,足以吞進一顆鴨蛋。「那不是你嗎?」
「我?!」
「人家卞翔天天笑臉迎人,和藹可親,說話又客客氣氣的,跟你說的一點都不像;反倒是你,跟你剛剛形容的根本就是一模一樣。」
「好你個趙美眉,吃裡扒外,卞翔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麼護著他?」
「我只是就事論事。」她說得沒錯啊。「還有,我沒有吃裡扒外,別忘了在家煮飯的人都是我,吃的人都是你。」
「呃……」一時語塞,巫筱曉歎了一聲,重新趴回桌上。
做人大失敗,連手帕交都不相信她,唉唉。
「說真的,如果你真的喜歡人家,就不要因為一時意氣用事而錯過。」趙美眉勸道,實在對兩人鬧意氣的冷戰有點看不過去。「除了巫哥外,他是唯一一個知道你的能力而不覺得奇怪、跟你自然相處的男人哩。」
「那是因為他壓根兒不信我有這種能力。」
「他信的。」身為旁觀者,趙美眉看得很清楚明白。「不然他為何不再質疑你怎麼知道那個叫什麼毒……」
「毒鯨。」
「對對,毒鯨。他如果不信,就一定還會懷疑你跟那個壞人有來往,如果懷疑,又怎麼會跟你相處得那麼融洽,拿你當朋友看?」
巫筱曉受傷的心逐漸被她的言詞說動了,一點一滴地復原中。可,卻依舊嘴硬——
「他才沒有當我是朋友,要不然也不會和我吵架,更不會說話傷人。」
「人在氣頭上說的話哪有不傷人的呢,你說是不是?」趙美眉不愧是最瞭解她的人,聽出她語氣中的軟化,趕緊再推一把。「再說,如果卞翔真像你說的那樣表裡不一——人前笑張臉,人後陰沉沉,那麼他面對其它人時的笑臉就是假的,沒有半點真心,對吧?」
「沒錯,變色龍!騙子!」
「是是,他是個騙子。」趙美眉再接再厲。「可是他卻對你生氣、對你大吼大叫不是嗎?這表示在你面前,他並沒有戴上面具,對你,他是真心的,否則就不會對你生氣了對吧?」
「呃……」愈聽愈有道理。
「所以,你是不是該跟他談和了呢?」
「嗯……」她還是有些猶豫。
「唉,」趙美眉轉頭看向外頭。「聽說最近又有寒流來襲,而且威力比上一波要來得強勁,奔波在外的人衣服要穿厚一點才行,要不然很容易生病的,真是辛苦啊,一站就是八個小時——」
「我、我又沒說不准他進來。」巫筱曉終於鬆口。
可惡可惡可惡!明知她說得太誇張,偏偏自己就是要上鉤,就是會心疼!
真是可惡,可惡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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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人發生齟齬之後,這一個禮拜以來,卞翔接班後,對巫筱曉說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今天還是打算跟我冷戰?」
先問清楚,他好決定接下來八個小時的工作裡,自己要用什麼心態度過。
如果她仍是不開口,就表示她打算繼續冷戰下去。
雖說是他有錯在先,沒資格再要求什麼,不過——
「雖然在冷戰,但最起碼你也該告訴我,我們要去哪裡?」
才問出口,一列火車剛好入站,火車疾行所造成的風壓,讓站在月台邊候車的人衣袖翻飛,直到列車停下。
見巫筱曉沒有動作,卞翔也站著不動。
今天恰逢本月二十六號,「星靈占卜館」公休一日,他一早和小江接班後,就跟在她後頭來到台北車站。
嘟嘟嘟嘟……火車行前的警告聲響起,提醒乘客退離車門,以策安全。
幾秒後,火車再度出發,加快速度遠去。
「你還是不跟我說話嗎?」如此安靜的巫筱曉是他不曾見過的,倔強得讓他大歎吃不消,卻又束手無策,只能日日苦笑。「我已經道歉,也——」
「如果道歉就能解決問題,那還要警察做什麼?」
終於肯開口了,就算是氣話,也比沉默來得好。
「是啊,你說得沒錯,但有些事就算警察出面也沒用,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巫筱曉消腫的眼恢復以往的明亮,斜斜瞥向他,顯然被他的話挑起了好奇心。
「看看我,」他指著自己。「我道了歉,也是個警察,但事情還是沒有解決,你還是在生我的氣。」
噗哧……唔!笑聲差點逸出口,巫筱曉連忙抬手摀住嘴。
沒這麼簡單!她才沒這麼輕易就被他逗笑。誰知道他現在萬分後悔的討好表情,到底是真是假?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也領悟了不少事,要回到過去是不可能了,但今後還是可以慢慢做調整,至少讓自己有些改變,好活得輕鬆一些。」
「說這麼多廢話,跟沒說有什麼兩樣?嘖。」聽得她似懂非懂的,誰曉得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卞翔笑了起來。「理智上,我認為你所擁有的神秘力量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情感上,我相信你,愈來愈相信了。」
巫筱曉的眉間堆起困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聳肩,在她面前,他裝不來平時與人應對的笑臉。
最真也最惡質的性情都讓她看過了,還有作假的必要嗎?
甚至,他打算從誠實面對她開始,慢慢的,重新學會誠實地面對其他人,不再隱藏自己。
突地,一隻小手探上他的額頭,好一會兒才收回手。
「沒發燒啊。」巫筱曉歪著頭。那怎麼會胡言亂語?
「你——」
這時,火車即將抵達的警示燈亮起。
緊接著,為了趕上這班列車,雜沓的腳步聲從月台樓梯傳來。
原本空曠的月台頓時變得人潮洶湧,你推我擠的,每個人都想找個最佳的位置,誰也不肯讓誰。
「啊——」
卞翔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尖叫。
他警覺地轉身,原本站在他身後的巫筱曉竟不見蹤跡。
正當他開口欲喊她的名字找人之際,月台上等車的人群中有個聲音大叫——
「有人從月台上掉下去了!」
就在這危急的一刻,火車到站的聲音似野獸般嘯吼而來。
「火車來了!」
嗶——嗶——月台上的值班人員急吹警笛,一時情急,壓根兒忘了該有的應變措施。
「筱曉!」逐漸逼近的火車像猛獸利爪,撕裂著卞翔的心。
「卞翔!」摔跌在鐵軌上的巫筱曉,眼神同樣驚恐。
幾乎是立刻,卞翔想也不想地便跳下月台。
隆隆隆……嘰——火車到站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