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上上下下幾乎全出動了。
三、四十口人的眼睛全往東大街瞧,不放過任何一個從東邊走來的路人,看到相似的身影,大夥兒紛紛興奮地猛提一口氣,待看見對方並非引領期盼的那人,這口氣又默契極佳地同時以哀歎作結。
從卯時起,禮部尚書府外就是這等光景,持續到未時,已經嚇壞不少路人,搞得素日熱鬧非凡的東大街今日異常冷清,全都是讓尚書府的人給嚇得繞道而行。
引頸翹望大半天,不見年輕主子回府,下人們失望極了。
直到接近申時,受命守在東城門的僕役急急奔來。「回來了!三公子進城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一傳十、十傳百,少主子回府的消息從大門一路傳進內院廳堂。
不消一會兒工夫,沈海攜同夫人李玉如,在下人簇擁下步出府院大門,伸長脖子往東邊瞧去。
「哪兒?我怎麼沒看見人呢?」
「在……那裡!」沈海指著逐漸清晰的黑影。「瞧,就在那兒,正騎著馬過來呢!」
騎馬?李玉如轉頭問:「咱們家大頭兒何時會騎馬來著?」
沈海還來不及回答,么女沈蓉蓉己越過門檻,順著眾人望的方向看去──
「三──哥──啊──」
小小紅影隨著高亢的呼喊,直往黑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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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薛霞飛騎馬並行,一邊談天,沈宜蒼聽見一聲熟悉的呼喚,停住說到一半的話。
「有人叫你。」薛霞飛也聽見了。
兩人的視線循聲移向前方,一道紅通通的身影像火球似的,朝兩人奔跑過來。
「三──哥──啊──」由遠至近,聲音逐漸清晰。
「是蓉兒。」沈宜蒼笑說。「就是她這一聲『三哥』,讓我失手摔壞白玉觀音,不得不前往西域尋玉。」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若非小妹這聲「三哥」,他也不可能遇上薛霞飛。
沈宜蒼微笑,迅速翻身跳下馬背,雙臂大張接住撲向自己的小火球。
「噯,才多久沒見,你變胖不少,三哥都快抱不動了。」
「三哥、三哥!」沈蓉蓉開心地大笑。「你這一出門,四、五個月不見人影,想死蓉兒了!早知道這樣,蓉兒就跟三哥一塊兒去找那個什麼玉的。」
「別鬧了,蓉兒,前往西域這一路可不輕鬆呢。」輕捏小妹鼻頭,他笑著走回停馬處。「來,霞飛,見見讓你狂飲飛醋的蓉兒。」
幹嘛還提這事兒!薛霞飛彆扭地嘟起嘴。
「三哥,她是誰啊?」沈蓉蓉好奇地睜大眼。
「是……」他低頭跟小妹咬起耳朵。
沈蓉蓉眼睛為之一亮,落在薛霞飛身上的眼神變得異常興奮。
他跟她說了什麼?薛霞飛緊盯著他,沉默地看著他單臂抱起沈蓉蓉一塊兒上馬。
身上多了一個不算輕的重量,並未影響沈宜蒼動作的流暢,足見這趟遠門非但增長了他的見識,也讓他擺脫文弱書生的形象,體力大增。
「霞飛姊姊!」沈蓉蓉熱切地向薛霞飛自我介紹,「我是沈蓉蓉,大家都叫我蓉兒,是我三哥的妹妹。」
「你當然是你三哥的妹妹,要不這聲『三哥』是叫假的啊?」薛霞飛應得有些意興闌珊。
沉浸在返家的喜悅中,沈宜蒼並未發現她的不對勁,策馬徐行,邊與小妹談笑。
片刻,三人兩馬停駐在尚書府前。
「大頭兒!」
乍聽華美的府院前,打扮光鮮亮麗的中年美婦大聲喊出這名兒,薛霞飛險些摔下馬背。
大、大頭兒?她往身邊人看去。「大頭兒是誰?」
沈宜蒼歎口氣,沒想到返家的喜悅來得快、去得也快,親娘充滿思念的呼喚,將他從遊子歸鄉的喜悅中拉回現實。
「大頭兒是我的乳名。」
薛霞飛低落的神情總算綻出一點興致。「喲,大頭兒啊。」
「霞飛……」除了娘,她是第二個能讓他大歎無奈的女人。
「你──」好不容易逮到糗他的機會,薛霞飛正要開口說話,未料思子心切的沈海夫婦擠上前,將她擋了開來。
見老爺、夫人這麼激動忘情,下人們也紛紛跟進,一轉眼,薛霞飛與沈宜蒼中間已隔了一堵人牆。
「大頭兒!」李玉如激動莫名,伸手抱住愛子,隨即又退離幾步打量。「讓娘看看,我心愛的大頭兒這趟出門是不是瘦了?」
「娘……」他倒覺得這趟路讓他氣力增進不少,身體強健許多。「我很好,您別擔心。」
「這樣哪叫好!你看你,又黑又瘦的,這怎麼得了?!」
「宜蒼回來應該開心才是,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沈海勸道,怕妻子又翻舊帳找他麻煩。
「還說呢!都是你的錯。」
「是是是,夫人,千錯萬錯都是為夫的錯。我們進去吧,宜蒼長途跋涉,一定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沈海握著愛子肩頭,以子為榮的心情在這簡單的舉動中已充分說明。
這話提醒了李玉如。「是啊,瞧瞧,我高興得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給忘了。走走走,娘已經讓廚娘燉了不少補中益氣的藥膳,還做了許多你愛吃的菜色,快!先去梳洗乾淨,瞧瞧你這身灰塵,這一路究竟吃了多少苦頭啊……」牽著兒子的手,李玉如在僕役前呼後擁下走進尚書府,興奮得忘了招待與沈宜蒼同行的人。
所幸,趙福還算細心,注意到這位與年輕主子同行歸來、一身江湖打扮的陌生女子。
「姑娘是──三公子的朋友?」
「嗯。」薛霞飛悶悶地應聲。她整個人籠罩在無法言喻的落寞當中,沮喪得連理人都懶。
愈接近南京城,就覺得他離自己愈遠,疏離的感覺始終隱藏在心中,直到方才人牆阻擋,隔開些距離,這種感覺才真正鮮明起來。
從西安到南京這一路上,沈宜蒼還是沒有告訴她,送回羊脂白玉後有何打算。
也許他的冷落就是答案吧,她想,而這念頭差點逼出她的淚。
噢,她討厭死他了,可惡的大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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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沈宜蒼遞交銀票的手在中途一頓。「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生怕對方反悔,趁他還在錯愕的呆滯狀態下,薛霞飛搶下那一千兩的尋玉酬金,一跳退到兩尺外。
「我說我要走了。」想了五天五夜不得安枕,到第六天,她終於做出了這個重大且嚴肅的決定。
與其被人趕,不如自己先識相地離開。
沈宜蒼幾個跨步,展臂直接將人摟進懷裡,牢牢抱住。
「你要走到哪兒去?」
這些天他為了找玉匠雕觀音像之事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在百忙中抽出空檔與她見面,一解相思之苦,沒料到她竟然丟出這句話,砸得他眼冒金星。
「我會先回西安將酬金交給玉兒,再看有沒有差事,如果沒有,就四處遊山玩水,反正真有差事,玉兒會以飛鴿傳書通知我。」
接收到她含幽帶怨的目光,沈宜蒼以為她在鬧性子,怪他這些天冷落了她。
「這幾天我忙著找手藝高超的玉匠,所以抽不開身來找你,想想看,千辛萬苦找到一塊美玉,如果沒有雕工卓絕的玉匠,豈不遺憾?」
「那是你的事。」
「你在怪我嗎?因為我冷落你?」他低聲喃問,俯身親吻她額角。「別生我的氣好嗎?」
從來不曾如此呵寵一個人,獨獨只有她,就是在意她的喜怒哀樂,絞盡腦汁只為博得她展顏歡笑。
可惡!薛霞飛抽抽鼻子,暗罵自己太沒用,被他抱在懷裡、聽見他溫言軟語,鼻頭就開始泛酸,眼眶就莫名發熱,真是太沒用了!
「霞飛?」
「誰敢生你的氣啊?風流倜儻的沈三少!」口氣之酸,相信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來。
「不然你在生誰的氣?」
「我──我才沒生氣。」前天的事……算了,就當沒發生過吧。
沈宜蒼盯視她半晌,突然開口:「聽趙福說,前天我爹娘找你?」話一出口,他立刻感覺到懷中人背脊倏然繃緊。
不能否認說沒有,薛霞飛只好半真半假地說:「是啊,尚書大人和尚書夫人對江湖趣聞很感興趣,所以找我過去泡茶聊天。我們聊了一個下午,賓主……賓主什麼來著?」
「賓主盡歡。」沈宜蒼的聲調轉冷。
正努力扯謊的薛霞飛一時聽不出,故作愉快道:「對對,就是賓主盡歡。就說嘛,我說我有當說書人的天分,偏偏你跟玉兒都不相信,淨是笑話我。」
「我不知道我爹娘背著我跟你說他們有意為我安排親事,娶某某官家千金這檔事,竟然能讓你這麼開心,開心到決定離開我。看樣子你們前天的確聊得非常愉快是不?」
敢瞞他,還騙他說什麼賓主盡歡!
怒氣直衝心田,他氣她,非常氣她!
呃?薛霞飛一怔。
怪了,那天明明只有沈大人、沈夫人,還有她三人在場,他是從哪兒聽來的?
她沒說,沈大人他們更不可能說,是誰這麼大膽敢偷聽又告密?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沈宜蒼索性為她解答疑惑,「不用想了,是蓉兒告訴我的。」
「她怎麼會──」想了想,她恍然大悟,「難怪我總覺得書房裡有老鼠藏在暗處吱吱叫,原來如此。」
「這不是我要說的重點。」
「既然不是,幹嘛說?」
「因為你看起來一副很想知道的樣子。」
「我想知道又怎樣?你不想說可以別說啊,又沒人會逼你。」就像她想知道他今後做何打算,他卻怎麼也不說一樣,她不會不知好歹地追問下去,她很識相的。
沈宜蒼抿唇,決定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以免愈扯愈遠,最重要的事反而沒有解決。
「你是因為我爹娘那番話才決定離開?」本想等玉匠確定後,再將兩人之事稟明雙親,看樣子不能再拖下去了。
這丫頭竟然想丟下他自行離開?!氣上加氣,沈宜蒼摟住她纖腰的力道不自覺加重。
「你在生氣?」遲鈍的薛霞飛終於開了一點竅。
「是,我在生氣。」
「很氣?」
沈宜蒼沒有說話,給了她一記白眼。
「很氣很氣?」
「我氣,非常氣。我氣你怎麼不像之前那樣橫衝直撞,就算得罪我爹娘也無所謂,至少,我會知道你有多在乎我。」
「難不成你希望我把劍壓在你爹娘脖子上,告訴他們,除了我之外,你誰都不能娶?」真是個不肖子!
「用不著這麼誇張。」沈宜蒼歎氣,卻也為她最後兩句話感到無比喜悅。「但我很高興聽見你這麼說。」
這就是她的能耐──讓他在覺得苦的時候嘗到甜,氣得牙癢癢的同時又想縱聲大笑。
「我說了什麼?」
「除了你之外,我誰都不能娶。」想像著她執劍像個土匪婆子跟雙親叫陣的畫面,沈宜蒼唇角忍不住上揚。
「你有病,沈宜蒼。」
「怎麼說?」
「男人總想有三妻四妾,何況你貴為官家子弟,你爹又是禮部尚書……我是什麼人哪?值得你放棄三妻四妾嗎?我不過就是個浪跡天涯、拋頭露面的江湖女子,根本不能登那個什麼堂──」
「大雅之堂。」
「對,就是大雅之堂,誰曉得那是什麼鬼地方!」薛霞飛嘟嘴嘀咕。
「你──呵呵呵……」最後一絲怒氣也被她耍寶的話語擊潰,丁點不剩。
「剛說生氣,現在又笑……你真的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反正就這樣了。」
這裡不適合她,怎麼待就怎麼不自在,還是早走早好,雖然這也代表她必須離開他……想到這兒,眼眶不由得一熱。
討厭討厭!自從遇上他,什麼事都變得很不對勁,都是他害的!
「我要走了,告辭。」
「嗯哼。」他不置可否。
「我說我要離開了。」
「請便。」
「我是真的要走,不是說笑的。」
「我沒攔你不是嗎?」
他是沒攔她,但──
「你壓著我,我怎麼走啊?!」背上沉甸甸的重量讓她寸步難行,他幾乎是整個人都掛在她身上了。
「我當然得壓在你身上。」說話的口氣彷彿他也挺不願意,很委屈似的。「哪有人離開不帶行囊的?」
「我的行囊早就整理好,安在馬背上──等等,」她好像想通了什麼,遂轉頭問:「你是──」
在她頰側偷得一記香,沈宜蒼神情愉悅道:「行囊,專屬於你的行囊。」
薛霞飛想了一會兒,終於弄懂他的意思。「你要跟我走?」
「我們不是私奔的小情侶嗎?」
「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他捨得嗎?離開有僕人服侍、生活優渥的尚書府,不做官家公子哥兒,要跟她一起闖蕩江湖?
「本想等解決白玉觀音這件事之後再告訴你的,誰知你這麼衝動。傻丫頭,你以為我會讓你離開我嗎?」
「可我不是官家千金,也不是名門閨秀,我只是個有事沒事就動刀動劍的江湖女子,你……你會要我嗎?」
「我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一方霸主,我只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偶爾又任性,多半時候很沒用的文弱書生,你會要我嗎?」他反問。
「我要!」薛霞飛答得飛快,完全不假思索。
她毫不遲疑的堅決口吻讓沈宜蒼忍俊不住。
「你、你笑什麼嘛……」她說得又羞又惱,直想找個洞把自己給埋了。
笑聲漸斂,取而代之的是他低沉的呢喃:「我也要。」
「嗄?」
「我要你,霞飛。」兩人所學所好格格不入又如何?相互契合的兩顆心才是最真實的。這一生,他要攜手相伴的人就是她了。「除了你,我誰都不娶。」
「真的?」
「沒有一個不懂武功的人會從幾十尺高的樹上跳下來,只為了接住一個受了傷、輕功卓越的武林高手。」他輕描淡寫的說。
「那是因為你笨。」
「霞飛!」
「我知道的……」知道怎麼逗他真好,薛霞飛調皮地心想,纖瘦的嬌軀軟軟偎進他懷裡。「我知道是為了同生共死對不?我很聰明的,知道你那時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跳下來。」
她也曾這麼想過,在他拉著她跳河逃生的瞬間。
「給我一點時間知會爹娘好嗎?」他要求道。
「……嗯,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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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好好……」連續五個「好」字出自沈海之口,反覆看著千辛萬苦重塑而成的自在觀音,他激動得差點涕淚縱橫。
不枉他讓兒子跋山涉水遠到西域找尋玉石,再加上臻至完美的名家雕工,這重塑的自在觀音比摔壞的那尊更精美,真是太好了!
「宜蒼,你做得好啊,爹總算可以跟聖上有個交代了,哈哈哈……」
「不愧是我的心肝寶貝大頭兒,這趟出遠門總算沒有白費。」李玉如笑說,眼波流轉,瞧見與愛子同坐一旁的薛霞飛時,眼神黯了黯,旋即視線與丈夫交會,夫妻倆心照不宣。
為免現場氣氛尷尬,沈海笑著應和妻子的話:「是啊,一點都沒白費。」
雖是應酬話,但也是真話。這趟西域之行歸來,做爹的他明顯察覺么子行事作風沉穩許多,言談舉止更臻成熟,已非昔日玩世不恭、老氣得他鬍鬚打結的浪蕩公子哥兒,這是他意想不到的結果。
當然,此時此刻坐在三子身邊那作淺紫色勁裝打扮的江湖女子的出現,也是他萬萬沒料想到的事。
那日與夫人邀這位薛姑娘私下相談,本以為她會識相離去,沒想到她竟然還留在府裡。
昨日,三子私下與他們夫妻商談,欲娶這位江湖女子為妻,教他們兩老厲聲拒絕,方才送上白玉觀音時,兒子的神情與平日無異,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奇也怪哉,兒子神色自若的表現反而讓沈海心生疑竇。
目光與妻子交會,她同樣是一臉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困擾神情。
現在是怎麼回事?薛霞飛目光掃過廳堂裡除了她之外的三人,撇開沈宜蒼不說,沈家兩老打她與沈宜蒼一進內廳,臉色就怪怪的。
即使遲鈍如她,也嗅出一絲詭異的氛圍。
而沈宜蒼其實正陷入極度苦惱的境地,昨晚與爹娘深談後,仍然無法說服兩老接受薛霞飛,之後他回房想了大半夜,還是想不出辦法,唉……
「宜蒼,明日你隨為父進宮面聖,相信皇上看到這尊白玉觀音定會龍心大悅,而你──」
「不,爹。」沈宜蒼回過神來,急忙打斷爹親的話。「孩兒無意仕途,再說,大哥為官政績斐然,二哥為將功績卓越,不必孩兒再錦上添花,夠了。」
「說這什麼話呢,大頭兒。」李玉如呵呵笑著打圓場。「男兒立業本來就是應該的,要不,你先成家也行,本來嘛,古言成家立業,就是要人先成家再立業,娘已經替你找了……」
開始了、開始了。沈宜蒼心裡有所警覺,每回爹娘對他們有所要求時,就會搬出這招「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一進一退、一硬一軟──大哥、二哥已經煩不勝煩,才一個想盡辦法外調閩南,一個自請鎮守北關邊防,現在輪到他了。
「娘,孩兒已經有意中人了。」他緩緩開口重複昨晚說過的話,伸手握住薛霞飛擱在椅把上的小手,情意不言自明。
可惜兩老有志一同,裝作沒聽見。
「你娘說得是。南京城裡多少名門閨秀等著進我們沈府大門,為父官場同僚也有多人表明想與我們結個親家,所以……」
兩老果真默契十足,輪番上陣接話,讓人無法插嘴。
沈宜蒼與薛霞飛目光交會,他用力握住掌中柔荑,要她再忍一忍。
薛霞飛靜得出奇,沉默地凝視兩人交握的手。
也許今天就要分離了,她想。
她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出沈家兩老眼裡濃濃的不贊同?
今後,五湖四海,依然只有她一人獨行。
想到這裡,薛霞飛的頭垂得更低,不想讓沈宜蒼看見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
傻丫頭!沈宜蒼看著垂頭喪氣的纖細側影,內心漲滿憐惜。她以為這樣他就看不見了嗎?
真是苦惱啊……早知如此,找到羊脂白玉後就別這麼快回來,反正玉都找著了,爹也沒理由不准他進家門……
且慢!靈光乍閃,沈宜蒼的神情為之一亮。
「呵呵呵……」他怎麼沒想到呢!
他在笑什麼?聽見低低的呵笑聲,薛霞飛疑惑地看向他。
沈宜蒼突然鬆手,起身走雙親。
「爹,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正叨念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段的沈海愣了下。「什麼?」
「其實,這觀音像還有些未臻完美之處。」俊目鎖定觀音像巡了又巡,小心仔細地找著。
沈海緊張了,將白玉觀音交給兒子。「在哪兒?快指給為父看。」
「就在──」沈宜蒼突地一個踉艙,手一滑,白玉觀音朝仍然垂首不語的薛霞飛飛去。「霞飛,小心!」
練武者一旦遇上襲擊,手腳會自然而然施展招式以御外敵,薛霞飛也不例外,感覺右前方有一物飛來,又聽見沈宜蒼緊張的警告之語,下意識地便拔劍朝來者運勁斬下──
咚!白玉觀音慘遭腰斬,砰咚墜地,上半身滾至沈海腳邊,下半身則停在李玉如跟前。
沈家兩老當場傻眼。
好半晌──
「你、你看你幹了什麼好事!」沈海氣得忘記薛霞飛的江湖身份,不怕死地直指著她鼻子罵。
「我?」神情茫然的薛霞飛看了看地上。「啊!」怎麼會這樣?
杏眸訝然瞥向站在一旁笑不可抑的沈宜蒼。「你還笑?!」
「爹,是我跌倒手滑,不小心把白玉觀音甩了出去,不關霞飛的事。」沈宜蒼為薛霞飛說話。
「怎麼不關她的事?!是她把這白玉觀音一劍斬成兩段,怎麼不關她的事?!」李玉如也跳了起來,與丈夫站在同一陣線。
「霞飛是練武之人,反應本就迅捷,這是意外。」他又道。
「我不是故意的。」誰曉得會天外飛來一尊白玉觀音?還有,他為什麼一直笑?好像白玉觀音沒了,他很開心似的。
沈海又氣又急,壓根兒沒注意到三子的神情。「你……你要為父怎麼向皇上交代?!你說啊!」
「這事孩兒也有責任。」沈宜蒼側首佯裝沉思,一會兒才道:「這樣吧,如今白玉觀音再毀,就當孩兒沒找到,只好出門再尋質地更佳的玉石如何?」
隱約察覺不對勁,沈海回頭盯住兒子。「你說什麼?」
「爹不是說過嗎?找不到玉石、塑不成白玉觀音、還不了皇上,就不准孩兒踏進家門一步。為免旁人對爹指指點點,說爹言行不一、溺子欺君,孩兒這就整裝出發,再往西域尋找玉石,待尋得後,再回府與爹娘共享天倫。」
他雙膝一跪,同時拉扯薛霞飛,要她與自己同跪。
被眼前情勢弄得一頭霧水的她,只得跟著照做。
「宜蒼與霞飛拜別爹娘!」迅速叩首,不待兩老回應,沈宜蒼拉起還來不及學他磕頭的薛霞飛奔出內廳。
沈家兩老面面相覷好一陣子,待回神想通自己著了兒子的道,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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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兩匹健馬在出了南京城所屬的應天府轄區後,徐徐而行。
「這樣好嗎?」總算明白他打的是什麼算盤,薛霞飛不禁同情起沈家兩老。
有這麼奸詐的兒子,實在是件辛苦的事。
「無妨,一回生二回熟,這次往西域的路會比上次好走。」沈宜蒼並不擔心。
「可是找到另一塊羊脂白玉回來之後,你爹娘還是會要你成家立業,結果不也一樣?」
「不是我爹娘,而是我們的爹娘。別忘了,剛剛你也叩首拜禮,告別爹娘了。」沈宜蒼笑得好得意。
「嗄?!」俏臉一紅。
沈宜蒼執韁策馬貼近她坐騎,握住她按在鞍頭的小手,唇輕輕貼上她紅嫩的臉頰。「雖然沒有大紅花轎、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拜過天地,但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咦?!」
「你不是說過嗎?江湖兒女不拘小節,難道你介意?」
「不!我一點都不介意!啊……」她搶白一陣,又嬌羞垂首。「可你應該先跟我商量的,好歹也要知會我一聲嘛……」
「現在不就告訴你了?」
「但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變成他的妻,薛霞飛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來日方長,霞飛。」沈宜蒼審視眼前垂首的小女人──他的妻──心頭滿是柔情。「我們有好長的日子來悟出屬於我倆的夫妻之道,爹娘也需要時間想一想,或許我們下次回府,他們兩位老人家也已經想通,願意接納你這媳婦。」
「我很懷疑。」她可沒他這麼樂觀。「才四、五個月的時間,夠他們──」
「誰說只有四、五個月?」沈宜蒼打斷她。「下次回去,也許是一年後、兩年後,甚至是三、四年後的事呵。」
「啊?!去西域並不用那麼久的時間啊。」
「傻丫頭,我有說要去西域嗎?」
「不去西域怎麼找羊脂白玉?」她不懂。
「西域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現在。」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先陪你回逸竹軒交差,之後換你陪我到蜀地一遊,我想看看名聞天下的都江堰是怎樣的風貌,之後想去什麼地方就再說吧。至於西域,等我們想回府見爹娘的時候再去就行了。」皇上聖旨並未設下期限,他大可游遞天下山水之後,再往西域尋找另一塊玉石交差。
薛霞飛沉吟一會兒,終於明白他的打算。「你好狡猾!」
「不這樣……」沈宜蒼掏起她的手貼上自己的唇。「怎麼與你攜手共游五湖四海?雕塑玉觀音的玉石定是會帶回去的,說不定,到時候除了玉觀音,我們還能帶一對金童玉女回去拜見爹娘呵。」
「什麼金童玉女?」薛霞飛一臉疑惑。
「就是……」沈宜蒼俯身在她耳畔細語。
認真聽完他的話,薛霞飛雙頰瞬間染上嫣紅艷色。「沈宜蒼!」
沈宜蒼縱聲長笑,策馬疾奔。
「可惡!別跑!」薛霞飛立刻揮鞭追上,口頭上咒罵,兩片唇瓣卻逐漸上揚。
耳邊仍迴盪著他方纔的耳語──
我們想辦法生兩個娃兒,男的叫金童,女的取名玉女,不就是金童玉女了嗎?
真是、真是……太不正經!薛霞飛嗔念在心裡,然泛笑的唇卻出賣了她,誠實道出她溢滿胸臆的柔情蜜意。
馬兒奔馳,一前一後,好不愜意。
風聲呼嘯,穿過山林、越過原野,皆為歌頌愛情而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