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皓磊此刻的心情是焦躁不安,度日如牛。
燦筠她好似拒絕醒來,已昏迷了一整夜了。
他的臉上彷彿還留著燦筠熱辣辣的掌印,這一掌,的確不輕,但——摑得好!
是他負了她,而且負她太深、太重!
有誰能夠承受這樣的欺騙——這樣要搗人心肺、眼淚成血的欺騙?!莫名其妙、自私懦弱的欺騙?!
秦皓磊用力地、狠狠地耙著自已的頭髮,內心發出滿是歉疚的心語——
燦筠,你摑得好,要是能夠因此而發洩出你一絲絲的怨、怒、恨,那麼再多的巴掌,我都甘之如飴!我知道你滿心對我的恨!我完全可以瞭解,誰叫我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大騙子?!如今,我只希望你清醒、你快清醒——就算你醒來之後,對我就只有「恨」,我也願意承受。
秦皓磊不斷向上天禱告,祈求上天憐憫歐燦筠,不再讓她受心理、身體的苦了。
突然,他眼角餘光瞥到了楚天烈,他才猛然想起還有這個人的存在。
那個男人是誰?是她「新」的愛侶嗎?他看來高大帥氣,可以配得上她,但重要的是,他對她好嗎?
他能對她比自己對她還好嗎?
見他們本是喜孜孜地在談笑,可見感情很不錯吧!否則,她的臉上怎會有那麼多快樂的笑容,他應該是能給她幸福吧!
這不就是他欺騙她之後最大的心願嗎?有個愛她的男人來保護她、疼惜她,給她幸福快樂!
但自己的心為何如此地痛?!為何他不希望她對那個男人笑?甚至他討厭那個男人對她好!
秦皓磊整顆心亂極、痛極——
而在一旁的楚天烈也不是!他倚在牆上,冷眼看著坐在椅子上,未曾離開半步,而且懊惱痛苦得欲死的秦皓磊。
多可笑呀!原本以為在台灣的「偷窺」,就已是最後一面了,但他作夢也沒想到他會在異鄉的土地上,在這樣的狀況下,目睹他早己認定不存在了的「幽靈」。
原來,他的情敵根本還活生生地活在這世界上。
真的好可笑!但更悲哀——他為什麼要騙燦筠、要騙所有的人?他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
難道他會不知道燦筠這幾年來所想的、要的都是他嗎?他不知道燦筠愛他愛得有多苦嗎?連他的靈魂,她都用盡全部的生命去愛呀!
若他的欺騙是由於另結新歡,或為了攀權附勢,他楚天烈第一個就要叫他好看!之前急急忙忙地送燦筠就醫,根本無暇看他,更別說是與他說話什麼的,而他也是一心焦急,全部心思都在燦筠身上。現在,他倒可以好好地看看他了。
秦皓磊長得實在英俊瀟灑,連自認夠格的自己也不禁要讚歎他的男性魅力,但他相信,這絕非是吸引燦筠的唯一理由。
楚天烈好想對秦皓磊大喊,我知道你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佑芯也曾告訴我,你還救過燦筠……由於立足點不平等,我以前當然輸得有理由!但我不服氣,你現在為何又出現?既然要騙她,為何不滾遠一點,卻在五年後又一次重創她的心?
有默契的兩個男人的眼睛不約而同地掃向對方,彼此都有太多的話想問、想一吐為快,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病人醒了,有誰要進去看她?」一位胖胖的女黑人護士打破這凝重滯悶的氣氛,用英文問道。
「我!」兩人異口同聲回答,而且同時飛奔到病房門口。
楚天烈這才真正看到……他真的震驚了!原來——
秦皓磊不良於行,而且他的左手裝著義肢……在放亮的白晝中,這簡直是讓人怵目驚心!
兩個男人各懷心事擠入房中,卻見病床上的歐燦筠背對著他們,仍激動地顫抖喊著:
「秦皓磊,我恨你,我不要見你!」
秦皓磊一聽,只好黯然神傷地退出房外,因為他,怕燦筠生氣,怕她再怨怒攻心,這對好不容易才清醒的她會有不良的影響。
楚天烈急急走向病床,柔聲又關切的問:
「燦筠,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了?要不要緊?」
「天烈,我好痛苦……好痛苦……人生就像一場騙局,連最親愛的人都……都會欺騙我……把我騙得團團轉……在我覺得人生沒有意義之時……他竟又活生生地出現,硬把我推下地獄去……哈哈……」
「燦筠,你別這樣,你這樣的笑聲比以前的哭泣聲更教我害怕擔心。」楚天烈不禁握住她一雙玉手。
歐璨筠此刻看起來好脆弱、好蒼白;為了秦皓磊而剪短的秀髮已被冷汗浸濡全濕,雙手更是冰涼得教人害怕,臉蛋、嘴唇也毫無血色了,還有些歇斯底里地哭笑不得。
楚天烈看她情緒仍不穩定,想阻止她說話,可是歐燦筠完全不理他的安撫。
「我好傻對不對?天烈——他在這裡活得好好的,我卻在台灣為他煎熬了五年……直到昨天以前,我都還不能停止思念他,思念得心都要被撕裂了,可是他……他好狠的心哪!他這樣糟踏我的感情,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好了,璨筠,別說了,快躺下來休息。」
楚天烈想要歐璨筠躺好,沒想到她不但不依,還將自己的雙臂緊緊圈住楚天烈的寬闊胸膛,再把自己完全塞人他的懷裡,他只好順勢,但也萬分震驚地緊擁著她。
要是以前她肯這樣主動地「投懷送抱」,他不知道會高興到怎麼瘋狂的地步!懷中的軟玉溫香是這麼的真實。她的唇是這麼地靠近了,她豐滿的胸部是這麼……
楚天簡直就快克制不住而要一親芳澤!
但他猛地想起——這是非常時刻,他絕不能乘人之危。此時的璨筠,不管身體或是心理,都是如此虛弱,情緒也非常激動,他怎麼可以有小人之行為呢?
所以,他只好痛苦地做個「君子」。
而剛剛被趕出去的秦皓磊,因為不能放心,偷偷地又靠回門邊,沒想到竟讓了看到——
兩人熱烈緊擁的一幕!
秦皓磊覺得自己的眼珠子就快要跳出來,甚至有想要衝過去揍楚天烈的衝動。這傢伙,竟然敢——敢——抱他的璨筠!
她的身子、她的心都是他秦皓磊的,這個王八蛋——
只見歐璨筠又神智不清的低語,
「天烈,你喜歡我對不對?我們馬上回國——訂婚、結婚……你對我那麼好,我早知道……我答應你——我願意……嫁給你!」
哦!璨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原來——原來你是懂得我的心的,只是你一再裝傻,故意裝作全然不知……要是在秦皓磊未曾出現以前,我能夠聽到你親口講出這些甜蜜的話語,我絕對會向所有人瘋狂宣稱:我楚天烈呀!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男人!
但,不對勁了,一切都不對勁了!
首先是在門旁目睹一切的秦皓磊「乒乓」一聲跑了出去;接著,懷裡的璨筠又暈眩過去。 楚天烈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要應付這種手忙腳亂的場面,甚至必須要「清高」到去挽救這一切。
他馬上當機立斷——安置好歐璨筠後,他邁開大步,衝向病房外,眼光搜尋到走道上那吃力跑著的人影,然後用中文大聲吼叫著:
「秦——皓——磊,你給我站住,你若再逃開,燦筠就真的永遠不會是你的了!」
只見忙碌走動的各個外國人,全都安靜下來以怪異的眼光看著這兩個在吵架的東方男人。
秦皓磊聞言,不再跑了,並慢慢轉過身來,楚天烈見狀,吁了一口氣,馬上衝回病房。 楚天烈立刻又用英文快速地向醫生及護士求救,請他們救救剛剛激動莫名、悲憤得又昏厥過去的歐燦筠……
「請快救醒她,請快!」
兩個男人再度陷入焦心嘔血的等待——為了一個讓他們深愛得無法自拔的女人!
這家醫院有片漂亮、整齊又廣大的草坪,燦爛的陽光正無拘無束地揮灑下來。時已過午,兩個男人滴水未進,卻坐在這室外的空曠中對峙——
歐璨筠已經醒來了,黑人護士說她的狀況穩定,沒有問題了,不過,她誰也不見。
秦皓磊和楚天烈這兩個懊惱但又安心的男人,只好無奈地走了出來——直覺是該解決問題的時候了。
經歷數十小時未曾入眠,照理來說,應該已是疲累不堪,但他們在滿面鬍渣、眼布紅絲的情況之下,意識仍清醒得不得了。
草坪上的大狗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幾個病人被推出來曬太陽,路過的醫生、護土正在談笑……四周的一切均平靜無波……
但這兩個男人的心海裡卻是波濤洶湧……
「你說——你為什麼要騙璨筠?」楚天烈首先打破沉默,氣狠狠地瞪住突然出現的情敵。
「我……」秦皓磊一副痛苦的神色。
「你——你該死!你到底要讓璨筠為你慟哭幾次,甚至昏倒幾次你才甘心?你這個大騙子!」
壓抑不住氣憤,楚天烈衝動地向秦皓磊猛揮一拳,打得他連退三步,嘴然泌出血絲。
秦皓磊瞇緊雙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忖:你好大的膽子!打我也就算了,但你剛才竟敢緊抱我最心愛的女人,一副霸佔璨筠,無人可替代的模樣,我看不下去了!
完全被妒火燒蔽心智的秦皓磊,根本忘了自己曾許下的承諾——只要真有一個「好男人」全心愛璨筠,他便毫無怨尤;但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這個楚天烈簡直活得不耐煩了,竟敢「碰」他的璨筠!
思及至此,秦皓磊不示弱地回敬楚天烈一拳,楚天烈萬萬沒料到他也有此一招,挺鼻甩向一旁,也掛綵了。 原來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不是聖人他禁不起任何現實的打擊,他更禁不起璨筠說要嫁別人的事實!
秦皓磊大聲怒吼:
「我不是故意要騙她的,我也很苦、很苦,難道你沒看到我的——跛腳、假手?」說完,他竟掀高褲管和臂袖——
只見那一截肉色、僵硬、冰冷的手腳義肢赫然呈現,教楚天烈更加看清他的「殘缺」。
「我自漸形移,你懂嗎?懂嗎?這樣的我還配得上她嗎?我——能——嗎?」秦皓磊無視隨這悲苦,幾乎要向後跌下。「我是求全,我是自以為是,因為我不能忍受——別人會如何看待璨筠,笑她只能配得上一個殘廢的人!」
楚天烈已經完全明白了!看秦皓磊被折磨得形銷骨立,他似乎也能夠體會這些殘缺對一個原本玉樹臨風、昂藏七尺的大男人會是怎樣重大、致命的打擊!
尤其是……璨筠是這麼美麗動人、聰明慧黠的難得女子,連他楚天烈都不知如何才能爭取她,更何況是身體上已有缺陷,而且完全喪失自信心的秦皓磊!
秦皓磊悲憤又幽幽地說:
「但我好思念她,我好想她!這幾年的日子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有多少次我想反悔,我想大聲告訴她我沒死!但自卑的心總又浮現,我甚至怕她……」
楚天烈由同情轉為憤怒了,他知道他要說什麼!
「怕她不要你?你這個懦夫!虧你還曾經是燦筠的秦哥哥!難道你不瞭解她,而且竟敢把她想得這麼膚淺、這麼幼稚?我為璨筠抱不平,你不值得她這麼深愛你!秦皓磊——我真想再狠狠揍你一頓!」
秦皓磊聞言,不閃也不躲,炯炯兩眼甚至含著淚!那是有太多、太多的痛苦;楚天烈震撼得只有將手放下……
「她是怎樣美好的女孩兒,我會不知道?我曾經是她心目中最強、最好、最信任依賴的人……她讓我孤零零的一人對這世界有了信心,但發生這種事,我的自信全毀了。」
「所以,你根本不是怕她,而是怕你自己,怕你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怕你懦弱無能的逃避!」
楚天烈一語道破,秦皓磊也心主知肚明地點頭,而且淌下刺骨椎心的男兒淚。
楚天烈也彷彿眼中有霧,說道;「她若如此嫌貧愛富、嫌丑愛俊,如此在乎世俗的看法,她早就飛奔到我這俊男的懷裡了。但是可惜呀!為何她偏偏不是如此?」
聽到楚天烈故意語帶詼諧的苦悶宜洩,秦皓磊突然對他有種莫名的好感,這感覺取代了剛剛「欲置其死」的敵意……
「我絕對知道璨筠的智慧及自己的罪過,但是你們剛才……」他語氣中仍有藏不住的妒意。
「你打翻醋缸子啦?好,酸死你最好!你讓她悲憤交加怨成這樣,她氣氣你不行哪?我還嫌她做得不夠火,恨不得再多幫她忙——能夠氣死你這個超級大王八加蠢蛋最好!你這個……」
楚天烈的穢言穢語簡直就要奪口而出了!不知為什麼,他感覺得出璨筠剛剛說要嫁他是「真故意,也是真悲憤!」她什麼時候看到他的?難道那麼激動地演完戲後,卻也怨怒攻心地又倒下!
秦皓磊意味深遠地看著這個似敵似友的男人,道:
「你到底是誰?你為何這麼瞭解我們?」
他語畢,楚天烈更加苦笑了。心想:秦皓磊,你的反應竟然和璨筠在與我初識時一模一樣。還記得當時在台大法商餐廳,璨筠首次面有怒色反問我「你到底是誰?你為何這麼瞭解我?」,難道我真得甘心承認你們確實是天生一對、默契十足的佳偶?而自己的長久深情,就真的只能付諸流水?
楚天烈不禁哀傷喟歎,喪氣地坐了下來,兩臂撐於身後,雙腿陡然伸直,望進蔚藍而白雲深飄動的天空……他滿臉全是深深痛楚的慨然,而眼中流瀉的感情,一望而知。
秦皓磊不動聲色,也跟著靜靜坐在一旁,等候這欲言又止的男人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這個楚天烈,毫不隱瞞他對璨筠的深情愛意,這層認知教他心中五味雜陳……
「好吧!咱們是不打不相識,同時,我還要告訴你更多,好讓你知道這世上並不是只有你在深愛著燦筠。」楚天烈終於開口。
果——然——不——錯!這男人對璨筠……秦皓磊終於證實。
楚天烈開始訴說——
「我——是她大學學長,她大一,我研二,見到燦筠的那一刻,我便對她一見鍾情了;不過,她從來沒有注意到我——因為你!」他睨了秦皓磊一眼,那眼神有著千言萬語也訴不盡的無奈。「我可以說是陷入苦戀——當時為了看看她,我可以趕在沒課的清晨到校,一睹她充滿笑意的容顏;或在傍晚時分,目送她雀躍離去的倩影;雖然我知道她的甜美、她的快樂全不是為我而發……」他頓了一下,愈加激動的說:「我要老實告訴你,為了她——『你』或『你們』的行蹤,我簡直是瞭若指掌。我真的是身不由已,我從來沒有這樣瘋狂地戀上一個女孩,這教我痛苦又矛盾。不論我在她面前故意出現過幾次,她仍無視我的存在。我明知她的芳心只繫在你身上,我這分愛根本就是一廂情願,但我仍然愛她愛得無法自拔……」
秦皓磊太驚訝了!這人,在八年前就愛戀著燦筠而且早就認識自己,更熟悉一切……
楚天烈根本不在乎秦皓磊的反應!他既狂亂又清醒地說:「但我仍執迷不悟,只因我對她的愛是執迷不悔!在當完兵即將出國的前夕,我得知你車禍死亡的消息,我也震驚得無以復加。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燦筠要怎麼活下去?你狠心拋下她一人,她怎麼承受得了?我直覺要站出來、要留下來陪她熬過,但想想又覺好笑,那種時期,她要的是你,不是我;我出現,只會是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既沒有撫慰的效果,父命又迫在眼前,我只有壓抑所有掛念璨筠的心到紐約實習商務。這五年來,我數度回國,每次都去偷看她,她變得不愛笑了,她變得冷盡孤絕,她拚命地工作,別人以為她天性使然,只有我知道全所為何來,這教人看得心疼、難過極了……」
秦皓磊的眼眶又紅了!和楚天烈相較之下,他究竟幹了什麼好事?他不禁深深痛惡起自己來。
尤其這個楚天烈,竟然和自己從前一模一樣,會跑去偷看璨筠!他有什麼資格去嫉妒?這男人真的疼愛他的璨筠呀!
兩人陷入無邊的苦楚中,許久,楚天烈又開口:
「終於,我能回國接任楚氏集團總經理,老天終於給了我可以全心追求璨筠的機會了。但沒想到,你的死對她的影響太深、太深,只要有一點點刺激,她就痛苦得無以復加……我只能壓抑下自己對她的渴慕,透過好友佑芯,和璨筠建立起友誼;雖然這離我渴望的還差太遠,但我只能、也必須等,我不敢奢求太多。」楚天烈說得痛心疾首。
對於他這分痛苦的心情,秦皓磊無法忽視,仔細聆聽。
「經過好一陣子的努力,我和璨筠之間總算有了進展;她對我逐漸撤去心防,但仍只把我看成「好朋友」……我不氣餒,我不怕磨,總認為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再繼續這樣和諧下去,璨筠終究可以被我感動,終究會對我激起一些愛意;但誰會知道……」楚天烈忽然轉過臉來直視秦皓磊說:「你——竟——復活了!」
在秦皓磊及楚天烈不相上下的俊容上,均充斥著波濤洶湧的複雜神情,兩人之間的氣氛真是怪得難以言喻……
楚天烈此時再也沒有詼諧的調調,他轉向秦皓磊,沉痛地大吼:
「其實,在任何方面,我完全不輸給你,尤其是對燦筠的一片癡心及苦苦等候,我只能說:恨——不——相——逢——更——早——時!誰叫救小小璨筠的是你——『秦哥哥』,而不是我『楚哥哥』?誰說命運之神沒有厚待你?若只因你命中動數難逃,而你就自毀自棄所有的幸福,那我真希望你當時就被撞死——」
這一番話無非當頭棒喝,直衝秦皓磊腦門。
所有讀國中以來他和歐璨筠有關的、點點滴滴的回憶,不斷地湧現,而且鞭笞著他!
秦皓磊突然頓覺自己被自卑、懦弱、求全……種種不必要的白癡藉口蒙蔽、耽誤了這麼久,他害苦了自己,更害苦了璨筠!
沒錯,他怎能因為自己的殘缺就退縮喪志,以為自己不配擁有幸福了呢?這樣不戰而敗,簡直就是愚昧!
這人,又是另一個歐劭峰、張勻和呀!每每在他生命轉彎之際,狠狠拉他一把的人——雖然這人身份最特殊,是他秦皓磊的情敵,但他仍然要感謝他。
「楚——天烈,謝謝你!」秦皓磊由衷而發。
「謝我什麼?我剛還詛咒你去死呢!」楚天烈顧左右而言它,猛地站起,拍拍臀部上的草灰。
「我謝你罵得好,我謝你「保護」璨筠!」秦皓磊也跟著站起。
「算了,你少臭美了,我根本不是為你,我全是為了璨筠!別忘了,我是你的情敵,只要璨筠沒嫁,我還有——機會!」楚天烈最後幾個字說得心虛,他幾乎知道結果會是什麼,為了掩飾因長久深情的落空而即將奪眶的悲痛,他不看秦皓磊,轉身就走——他必須找個地方療傷止痛去。
秦皓磊看著他快步而去的背影,內心思緒翻湧,久久無法平息;太陽好烈,烈如火,他一步步吃力地向前移去——
此番再見璨筠,他已無畏、無懼!
◆ ◆ ◆ ◆ ◆
楚天烈將臉埋入大掌之中……
他找到醫院附近一個隱密的綠蔭角落,不再壓抑地放肆自己所有的情緒。
他不知道,三十二歲的男人還可以掉下眼淚。
是誰說英雄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這點真與他心有慼慼焉!他楚天烈什麼風浪沒經歷過?
從小與父親時有不合,最嚴重的一次,是他受不了父親的嚴格逼迫,學習太多他當時根本就不感興趣的事物——十二的他,離家出走,窩在骯髒的地下道一整晚,他都不曾哭泣;隔天被抓回來,被父親用皮鞭狠狠抽了全身,皮開肉綻做為警惕,他仍是沒有哭泣……
後來,在紐約獨立學習的五年,父親為了勞他筋骨、磨他心志,要他必須從最小職員幹起,生活費也給得少——他只好到餐館去端盤子、洗碗瓢,把手泡得幾乎破爛,他也無淚;記得有一次晚回去,在暗巷被一黑人堵住,他赤手空拳搶下刀子,黑鬼被他的中國功夫嚇跑,換來他血流如注,他還是無淚!
那其中或許有恐懼、恨意、辛苦、痛楚,但都不至於要他傷心、要他哭泣,因為那一切都有希望及支柱在支撐他,讓他不想流淚。
他一向是樂觀、開朗及堅強的!佑芯,還有好多人都曾經這樣誇讚過他,而且佩服他——沒錯,許多的挫折考驗,不論是從小的失恃、父親的高壓、志趣的不得、在外的靡難……他都能以豁達大度的心情去面對,他從沒有怨天九人,自暴自棄過!
他甚至也頗以自己的瀟灑及紉度自豪!
但沒想到,這回他切切實實地落下淚來——為了他心愛八年,但看來似乎已不可得的女子而傷心哭泣了。
璨筠,璨筠,這個教他心痛的名字!
她教人愛得好辛苦!更教他這大男人—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自設的情網,逃不開、鑽不出……
她絕對心明靈透,她知道他愛著她!為了她,他完全不顧八年來隨時唾手可得的幸福——因為那種幸福沒有他的心的參與!
他只有辜負眾多的心,尤其是他們的好友——佑芯!她對他的癡,她對他的好,他也完全明瞭,但就是沒辦法接受……
是不是佑芯於他,就如同他於璨筠一樣——
尤其是自秦皓磊復活的那一刻起,他更確定要被——辜負。
啊!不能怪,誰都不能怪!若真是如此,又怎怪得了一直是對他無意的璨筠?
午後的風暖暖吹來,卻拂得楚天烈心頭一片寒意。
楚天烈不斷回想剛剛自己的自作主張——他叫回皓磊,他叫回——情敵;若他不這樣做,以後又會是何種光景?
楚天烈在淚中苦笑!他知道,時光若倒流,他還是會這麼做!
他楚天烈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沒那麼窩囊,要下流到故意去製造對自己有利的情況,他不屑!畢竟秦皓磊活生生地存在這世上,那已是不爭的事實,難道璨筠會病到完全忘記?
不,不可能,她不可能會忘記!
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傍晚,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不約而同地想再探看歐璨筠之時,卻赫然發現—— 她竟然不見了!
這個發現,簡直教這兩個大男人手足失措、心慌意亂。他們幾乎是同時在走道彼端瞥見照顧歐璨筠的黑人護士,馬上左右夾攻地堵住她,急問伊人去向。
只見黑人護士懶懶地瞄了這兩個比她高上許多,長相還真不錯的東方男人說道:
「中國娃娃出院了。」
「幾時出院?去哪了?她的病好了嗎?」
秦皓磊、楚天烈忙不迭地問,惹得黑人護士大吼:
「好了,你們兩個別吵了。首先,她下午就辦出院走了;再來,她去哪,我是護士,不是保母,所以不知道;最後,她的臉色是有些蒼白,但沒有大礙!」然後黑人護士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們一眼,一副不吐不快的神情道:「我要是中國娃娃,也要趕快辦出院。被兩個男人黏得那麼緊,煩都給煩死了,哪還有心情養病?看她離去時一副憂傷模樣,真不曉得你們其中是哪一個,還是兩個都是「壞蛋」!要明白我們女性是需要疼愛不要傷害的,你們這兩個傢伙……」這個身材肥胖的黑人護士竟然開始發揮她的正義感,熱心嘮叨地教訓起人來了。
只見秦皓磊、楚天烈馬上丟下一句「謝謝」就打斷她的話,急急離去;留下似有笑意的黑人護士在身後……
衝向前去的兩人,此刻再也不發一言,但極有默契地交換相同的眼神;曾有的複雜糾葛,此刻再也不成問題,他們唯一要做的是—— 快——找——到——璨——筠!
歐璨筠一身輕便行囊,在少許身舟車勞頓之後,她來到了洛杉磯近郊一幢房子之前。她先在附近的小公園坐了下來,調息從昨夜以來的不平靜。
這幾天天暗得晚,已經下午五、六點了,還熱亮得像什麼似的,離開醫院也好一陣子了,他們發現了嗎?
從自己二度暈眩、幽幽醒來之際,所有的恨怒悲憤又如影隨形緊迫而來;她利用了天烈吧!只因瞥見門旁那一雙仍然深邃而焦急的目光,恨意怒攻之下……
「天烈,對不起,這世上,我欠你最多……」她喃喃念道。 不禁回想之前——
當護土瑪姬問她要不要喚誰進來時,她馬上回答:
「都不要……」
瑪姬照辦後又溜了進來,柔柔地幫她擦汗,以及淚!溫暖黝黑的胖手及溫煦笑容,讓在異鄉為客的她產生無比的親切感。
「謝謝你……」她覺得好感動。
「不用客氣,我喜歡你呢!中國娃娃,你跟我小女兒一般年紀吧?大概是十七、十八歲吧!」瑪姬和她聊了起來。
「噢,不,我還要大上十歲呢!」她輕呼,難道她的短髮看來真有如此的稚嫩?
「天哪!你們東方人實在令人看不出年齡,真是太神奇了!這麼說來,先前在外砂吵架的那兩個東方男人,也不是青少年嘍?」
「吵架?兩個東方男人?」她馬上聽出異狀。
「是呀!那兩人就是你的朋友嘛!他們從昨晚送你急救以來,就不眠不休地在外頭等你清醒;好不容易你醒過來了,但又昏了過去,他們就在走廊上吵了起來。才上午八、九點耶!把我們的病人都嚇倒了,這兩個傢伙真該死……」瑪姬愈說愈起勁,她又道:「可是我看他們實在不像是故意要吵架的,應該是因為關心你吧。尤其其中一個,跑起來還有些跛的,還有他的左手,以我的專業眼光準不會錯,他的左手絕對是裝了假肢,他這樣手腳殘廢的人,跑起來卻是挺吃力的……」
假——肢?
這兩個字猶如晴天霹靂,震碎了她的五臟六腑。
那絕對不是天烈!那麼就是——
皓磊?是皓磊?!
她痛苦地在內心吶喊——
皓磊,我終於明白了,知你的人莫過璨筠,我知道你為何要這樣欺騙我了。你是可恨,但又是如此——可憐!
她再也不能壓抑悲傷,大聲地哭了起來。
「中國娃娃,怎麼了?別哭哪!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瑪姬,謝謝你,你告訴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消息。你可知他們現在人在哪?」她經過痛哭,聲音稍顯沙啞。
「我說你不想見他們,他們就往外頭去了。」
「可否陪我去一下……」剎那間,她的女性自立意識突然間全復甦了起來。
她不想再處於被動局面,這五年來,她受夠了。
此刻正是她主動掌握前程、幸福的開始;她不會再讓椎心刺骨的折磨與痛苦如鬼魅般侵蝕她的心靈。
老天爺待她還是不錯,一切都不算遲!
「瑪姬,再次謝謝你……」當她被扶向窗邊,可以清楚地看見兩人的動態時,她由衷感激這位好護士。
「不用客氣,中國娃娃……」瑪姬不再說話了,因她看到這小女孩又全身顫抖地慟哭起來……
她是哭了,哭得淒切,哭得肝腸寸斷——但卻比五年來的哭泣要來得踏實多了。
看著秦皓磊——他雖然手腳殘廢,但絲毫無損他的英俊帥氣;在她心中,他永遠都她最強、最好的秦哥哥!
皓磊,他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他的自作聰明,把他們兩個人都害得慘兮兮的,他知不知道?而現在,她不會再讓他逃離她的手掌心了,絕不!
念頭一起,她突然開心地笑了起采,何時她變得「八爪女」姿態了?好個新女性!
對了,還有皓磊身旁的天烈,這才是讓她為難的問題;該如何做,才算圓滿解決呢?
「瑪姬,我想出院,可以嗎?還有,我的入院申請書中是否有保證人的住址呢?」歐璨筠突然覺得要先抽離他們兩人的包圍,她才能清楚地想通事情。
瑪姬興味十足的望著她,說:
「你身體還滿虛弱的,不過,精神已經不錯了,看你已有笑意——我代醫生准你出院。還有,那兩個男孩的住址都有,我可以幫你調出來。對了,要不要順便幫你保密,連帶「裝傻」一下呢?」
她一聽,再度落淚,並給瑪姬一個大大的、女兒母親才有的熱切擁抱。這何嘗不是另一種「有緣千里來相會」呢?海洋彼岸,一樣有交心之人可以結識呀!
雙方都留下聯絡地址及互相拜訪的承諾後,她動作敏捷地先回飯店,打點所有行李,然後再度風塵僕僕地趕到眼前所處之地。 看著那幢獨門獨院,和週遭房子相似的房子——她從小公園的座椅上緩緩站起,慢慢地向前走去。
那是皓磊住的地方,她——先來看看!
天烈及皓磊現在一定都在拚命地找她吧!抱歉,就先讓他們忙一下吧!不先整頓好自己的心緒,只怕她無力面對他們兩個……
當她在那片理得平整的草坪上徘徊,又望著別出心裁的盆栽發呆之時;突然裡頭有人開門出來,是一位東方老太太。
老太太總覺這女孩子似曾相識,她忍不住上前詢問:
「小姐,你是中國人吧?」她用極簡單的英文問著,滿面和藹可親。
「是的,您好,打擾到您了嗎?」抱歉。」歐璨筠馬上用中文回答。
「不會、不會,你找人是嗎?」老太太也改用中文,而且靠近她,老花眼鏡下的一雙眼瞇得緊緊地,不待歐璨筠回答,她驚呼:「你——你要找皓磊吧?沒錯、沒錯,他住這兒。」
這回該歐璨筠萬分驚訝了,這老太太竟能說出皓磊的名字,她見過自己嗎?怎會知道她要找皓磊?
「來,來,先進來坐!」說完,老太太就熱心地拉著歐璨筠往屋裡頭去。而歐璨筠還一頭霧水,根本不知要如何拒絕她。
屋內很寬敞,光線也很好,除了舒服的美式原木傢俱外,還有二角另設神位香案,慎終追遠的觀念異鄉仍然不變。 「皓磊昨晚沒回來,可能又睡在工作室了,你等等、等等呀!」老太太又端了一碗點心過來。
「謝謝你!皓磊他——現在在做什麼?他住這裡……」她現在只想好好瞭解秦皓磊這幾年來到底是怎麼過的。
「皓磊這孩子可憐哪!五年前出了車禍,手腳都被鋸掉一截,從出院到復健,一共花了兩年的時間,才能再去讀書,還好了爭氣,拿到了建築碩士,又考上了建築師執照。現在,他和幾個同學合開建築師事務所,整天忙得天昏地暗的——簡直不要命了。唉!是我硬要他住這裡的,這孩子沒爹沒娘的,又不懂得照顧自己,我或多或少可以盯著點……」
看這老太太對秦皓磊親如慈母,歐璨筠深深為他慶幸。看來,皓磊這幾年一定不好過,也和自己一樣,想藉工作忘掉一切。
「這孩子真是好哪!想我幾年前在街上心臟病突發,來來往往的人多的是,就是沒一個願意伸出援手,就只有皓磊見義勇為,馬上為我急救,又快速送我到醫院,我才得以撿回這條老命,他對我的照顧呀!簡直比我的親生兒子還好!」老太太喝了一口水,又繼續和善地說:「我這房子有幾間房本就出租給中國人——唉!老伴住院了,兒女又各自成家在遠地,我總要找些伴來住,以排解我的寂寞;但沒一個像皓磊一樣和我那麼投緣、那麼有話可聊;他還常常幫我打理內外,他真是什麼都好,就是除了滿不講理地硬塞房租給我……」
歐璨筠聽了,動容一笑。皓磊一固執起來,那真是氣死人——她絕對會相信老太太所言不假。
老太太又像想起什麼似的,說著:
「小姐,你能來真好!皓磊在感情方面雖然對我這老太婆守口如瓶,但他瞞不過我這雙眼睛的……」
歐璨筠一聽,才猛然想起——對呀為何老太太會知道她?
只見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皓磊的房間,我一向是不進去的,不過上次打掃時,不小心讓我看到他整個房間掛滿了畫,而畫中的人物是你……」
畫?都是「自己」的畫!
歐璨筠眼眶霎時紅了起來。
高中時期畫她,是因為不能見她;而現在他畫她,是「不敢」見她。這是何苦呀!
「雖然你頭髮剪短了,但靈秀標緻的樣兒不會變,我雖然年紀大了,但像你這麼美的女孩子,看了可不會忘。有時,我在樓下庭院澆澆花,都可以看到他常忘神地在凝視著你的畫像呢!我只是不懂,皓磊他既然這麼愛你,為何不去找你」我一度還以為你——你不在了——抱歉,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還口無遮攔……」
歐璨筠瞭解又淒苦地搖了搖頭,在心底說:「老太太呀!你不知道這其中的曲折,讓大家一直以為不在了的,其實是皓磊呀!」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全暗了,歐璨筠輕輕開口:
「老太太,我可以去看看——皓磊的房間嗎?」
老太太看著這個她一見如故、眼眶微紅的女孩兒,就是有著說不出的信任;她二話不說,親切地牽了歐璨筠的手,往秦皓磊房間走去。
「老太太,謝謝你這麼相信我,我叫歐燦筠——」
「璨筠小姐!我知道,我知道,你慢慢看,我下去給你張羅吃的。」
歐璨筠再次動容,她真是位可愛又熱心的老人。
歐璨筠打開房門——巧笑傅兮的自己正對著自己!看得她淚眼婆娑,無法遇止!皓磊對她呀……
她輕輕地撫著秦皓磊房裡的每一樣物品——他的書、他的櫃子、他的製圖桌、咖啡杯……往昔點滴甜蜜回憶,一一融入指尖裡。
案頭上擺了一張他和她的合照,旁邊有字——
璨筠,今生欠你的,我一世難償。
裨求上蒼,願有來生——
我有幸再做你的——秦哥哥!
歐璨筠早就按捺不住,伏首桌上痛哭起來。
不要來生,她不要什麼虛無縹渺的來生;她就要今生,就在今生!珠淚奔流之際,她突然驚到有人從樓下急迫又大步地直衝上來,難道是——
不!
但來不及了,房門赫然被打開——
出現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糾纏癡戀的秦皓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