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晏平的床前守了兩日,幫著魏老先生給他換藥、擦身,用冷毛巾降下他高熱的體溫。沒事的時候,我就靜靜地坐在他身邊,被他睡夢中不時露出的痛苦表情和呻吟牽扯住心靈。
我想以前我受傷昏迷的時候,母親一定也是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我,為我的每一個細小動靜牽腸掛肚。想到這裡我不由眼眶濕潤,遠在離都的母親和近在咫尺的晏平,都是我心懷虧欠的人,可是此時此刻,我只能別無選擇地繼續虧欠下去。
「昀少……爺……你……哭了?」晏平蒼白得如同透明的面頰上沾染了幾個水滴,竟如同被我的眼淚打醒一般。
「才沒有。」我趕緊伸手擦了擦紅紅的雙眼,勉強笑道,「只是犯困了打呵欠而已。你別動,我去給你拿碗粥來。」說著便要起身。
「不……不要走……」晏平掩在被子下的右手忽然向我挪動了一下,那上面未癒的傷痕讓我心中一痛,俯下身把它輕輕握住。
「不要走……」一絲醉人的紅暈悄悄染上了晏平的面頰,手指微微在我掌中移動,「一睜眼……就看見你……真好……」
「乖乖養傷,我保證你一睜眼就看見我。」我微笑著,心裡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晏平努力牽起嘴角笑了一下,雖然因為牽動了面部的傷口而笑得有些彆扭,但眼中的光彩卻那麼炫人心目。他似乎想說什麼,卻話到口邊改了主意,只冒出一句平常的話來:「謝謝昀少爺……救我……」
「我該謝你才是。」轉頭看看四下無人,我終於真誠地道,「我當時在外面都聽見了,是我害你受了這麼多苦,真是對你不起。」
「都……聽見了?」晏平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騰地紅了,眼睛也羞澀地閉上,「真的什麼……都聽見了?」
看著他滿面嬌羞的可愛模樣,我忍不住想伸手點點他的鼻尖,打趣一番,卻驀地想起他當時受刑的慘狀,這份玩笑就無論如何開不出來,於是只是正經道:「都聽見了,不過沒關係,我知道你當時說的都是假話。」
「不,不都是假話……」他驀地睜開眼來,見我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又羞紅了臉。
「那什麼話是真的呢?」我隨口問道,卻立時醒悟這樣問實在有些無聊,於是咳嗽一聲,轉身去拿桌上的粥碗。
然而晏平卻誤會我要離開,竟一下子半撐起身子,怯怯叫道:「昀少爺別走……別生氣……我說……喜歡昀少爺……是……是真的……」
匡啷一聲,我的手碰翻了粥碗,裡面的米粥流了一桌子,趕緊手忙腳亂找抹布來擦。
「喜歡昀少爺,是真的……」晏平重複了一句,聲音已細不可聞。
我抓著抹布愣在桌前,此刻才反身過去看他,他垂下的長髮卻蓋住了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我很無恥……」晏平見我不答,羞慚之下身子開始發起抖來,頹然便往床上倒下去。
抹布被我隨手扔掉,我施展輕功奔過去,正好輕輕抱住他放回床上,沒讓他遍體鱗傷的身體再受一遍荼毒。輕輕吻去他眼角的淚痕,我盡力平抑著激動的心跳,低聲道:「不無恥,晏平最純潔了,怎麼會無恥呢?」
「可是……昀少爺不是說,救我如同救一條……」晏平驀地咬住了嘴唇,沒把那個傷人的「狗」字說出來。
我把手指拂上了他的嘴唇,將兩片可愛的唇瓣從牙齒的蹂躪中解救出來,溫柔地道:「那也是騙軒哥哥他們的話,其實……我聽見你喜歡我……心裡……也很歡喜。」不斷斟酌著該怎麼措辭,我還是清醒地記住了自己的身份。以我當前的任務,根本不能去喜歡一個南胤的餘孽,一個已被安王蘊炎下令從世上除掉的人,何況——還是我所冒名的正主。
見我並沒有說出喜歡他的話,晏平最初有些失望,隨即很平靜地吞嚥下了滿腔的淒楚。喝完我餵給他的粥和藥,他安靜地陷入了沉睡。
而我,也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已被人搬到了床上,蓋上了被子。等我掀開被子起來洗漱完畢,高風便親自接我去飯廳吃飯,而郁軒則早早地在那裡等著向我賠罪了。
「昀弟,我知道……這次過分了些,你別生氣,我以後不再疑神疑鬼了。」
我知道現下的情況根本不可能真正和郁軒翻臉,當即笑道:「我又不是女子,還怕你吃乾醋不成?趕明兒讓高叔叔給你娶個頂頂厲害的嫂夫人,我就叫阿彌托佛了。」
「對呀,軒兒都過了弱冠之年了!」高風似乎才想起來一般笑道,「這次回兩湖會後舅舅就給你留意一下,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給你說親去。」
「舅舅!」郁軒漲紅了臉站起來,「大丈夫功業未成,何以家為?軒兒早已下了決心,不到我南胤復國之日,我絕不成親!」
「軒哥哥好有志氣啊。」我隨口稱讚,隨即感覺到郁軒惱怒地想用目光在我身上鑽幾個洞出來。
我突然有點發寒。若是和郁軒有了什麼糾纏,真不知是福還是禍。
「昀兒,今天回去便收拾行裝吧,明日一早我便帶你們兩個去荊州做事。」
「多謝高叔叔!」我心中大喜,終於到了這一日了!只要我盡快完成任務,瓦解掉潛藏的南胤抵抗勢力,我就可以擺脫現在這個尷尬而危險的角色,光明正大地回去與母親團聚了。
「看把你樂得!」高風和郁軒看我興高采烈地衝出門去,在我身後寵溺地笑道。
回到聆風閣的時候我開始張羅著收拾東西,荊州水路遙遠,一去說不定就是一年半載,哪些東西要帶哪些不用帶還真得費一番腦筋。興沖沖地從一樓溜到無人的三樓,小心地把指揮信鴿的鴿哨放進貼身衣袋中,我才驚覺臥房中竟然沒有人。
「晏平到哪裡去了?」我趕緊問。
「方纔昀少爺去吃飯的時候,老爺吩咐人把他挪回下人的院子裡了。」一個小廝回到。
我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其實我也知道,讓晏平一直待在我這裡並不是辦法。
方才高漲的興致驟然冷了下來,我煩躁地看著幾個幫我收拾行裝的僕人忙來忙去,一時竟不知該幹什麼好。偷偷用信鴿把我的行蹤告知了蘊炎,我坐在桌前開始發呆。唉,這一去兩湖會,其實是龍潭虎穴,我能不能活著回來還是問題呢,真不知剛才瞎激動個什麼勁。
吃過晚飯我回來重新查點了一下我的行李,終於實在忍不住往下人的院子走去。我想我應該親口吩咐一下管家,托他對晏平多一點照顧,不讓那些下人再欺負他。
走進院子的時候沒看見他睡在屋簷下,這讓我稍稍放了一點心。然而當我推開屋門,看見晏平蜷縮著睡在角落的地板上時,我的火氣立時冒了上來。
「他的傷這麼重,你們居然不讓他睡床上?」我忍著怒氣問那幾個在床上賭錢的僕人。
「昀少爺,這怪不得我們。」三寶趕緊道,「開始時我們讓他睡通鋪的,是他自己硬要睡到地上去。」
「胡說!」想起正是三寶親手對晏平用刑,我氣不打一處來,語氣也很生硬。
「昀少爺……」角落裡晏平忽然發出了聲音,我狠狠地瞪了一眼幾個僕人,走了過去。
「是我自己要睡這裡的……我身上血腥味太重,和他們睡會熏得他們睡不好的……」晏平笑著抖了抖身上的被子,「我很好,昀少爺你看,還有被子蓋呢。」
「我明天要走了,所以來看看你。」我強忍著被他的話引起的酸楚,回了一下頭,那幾個僕人便知趣地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去很遠的地方嗎?」晏平一下子有些慌,「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你的傷很重,沒法走那麼遠的路。」我避開他失望到淒涼的眼神,笑道,「不過沒關係,我會常常和你寫信。以後你若見到一隻鴿子停在聆風閣的窗前,就是我派來給你送信的信使。」
「昀少爺……」晏平靜靜地望著我,忽然俯身下去,想要掩飾他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的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閉了閉眼睛終於低聲道:「我也喜歡晏平。」
一直顫抖的身軀驀地凍結了,晏平抬起了頭,震驚地看著我。
「我也喜歡晏平。」我重複了一句,忽然把他的頭攬入了懷中,只為了躲避他欣喜的純淨的目光。「喜歡晏平」,是真話,也是謊言。因為你不是晏平,你是葉昀,你是我今後還有可能利用到的一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