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的魔域禁林中,冷冷地,散發著一種不安定的氣味,這裡平常是禁止魔域眾人進入的,因為這裡有魔域最殘忍的刑具——夕花。
如果有人違反魔域的規矩,多數情況下,他會被帶來這裡。每兩百年一次,這花兒吸取受刑人一切情感,變成一具只懂默默生活的屍體——他們會被遣往戰場,不懂害怕,不懂恐懼,他們不會後退,而他們也無法反抗命令,因為他們不懂得惱怒,他們也不珍惜性命,因為他們已不曉得什麼是愛。
夕花剝奪人一切激情,讓生命成為一份單純的存在。
但,殘忍之外,這未嘗不是一種極至的溫柔。
從此不會再為情所困,不必憂心於自己所作所為是否符合情理,更不用忐忑不安輾轉不斷,多好?至少對他正是如此。
到最後,他還是不懂得要違背龍冰的心願,他只會傻傻地照他所要求的做,但這一次,怕也已是最後一次了。
反正他不會知道,他最多能發覺他去了人界,而且就那樣過著,看起來很好……
他也會滿意不是嗎?他應該已經覺得他是個麻煩了,他厭了照料他,厭了付出關懷,反正那些明明不是出自他的本心,無怪他會覺得怪異。
雖然突然,但也不算是太突然的,他一直曉得會有這樣一天。
「九歌,你確定要做?那樣盡數拋棄?」
站在距離金色上佈滿巨大紅色斑點的奇異花朵稍遠的安全之處,夜星擔憂地看著他,她的眸子還是那麼明亮,他知道她在為他而神傷——天,還要他背負多少的罪孽?他的感情只夠給龍冰,旁人的關懷,他都無以為報。
「星,我本來已身無長物,只怕也再沒有什麼好失去了,只是怕你介意我會連對你的友情也一併遺忘。」他微笑,拍拍她的手背。
「只要你不再傷心,我無所謂你忘記我,但來生轉世,你非得將這份情償還於我,我比你活得長久,應當等得到。」
他怎麼可以這樣冷靜樂觀?害她的悲傷無處可去,只能默默給他的選擇以支持。
「去吧!既然你已決定,快些去,不然他追上來了,你將注定陷落在他對你的情感之中無法解脫——」她拍他的肩,將他推向美艷得詭異的花朵。
「他……不會來的……」
商九歌緩步走向那朵花——金色的花,彷彿龍冰燦爛金眸……而鮮紅色的,是他的血麼?
龍冰不會來的,他不會知道一切,包括他對他可憐卑微的情感一併成為秘密,他明天就會前往人界,他們之間應當不會再有所交集。
走到巨大花朵前,那花生得甚為古怪,並沒有葉,只有孤零零一朵花,約長有一丈,花瓣全數散開,中間有個血紅色圓盤。
他走到花朵旁,那盤子中心竟搖晃伸出兩條粗壯觸鬚,緩慢地纏住他的腰身,將他拉進花朵之中。
然後,一片片地,花瓣開始縮攏來,將他逐漸包裹。
本來是怪異的場景,那些花瓣彷彿要壓下來一般,讓他無法呼吸,但他卻覺得心安——從此之後,他不會再痛得無法生存。
漸漸地,他的視野裡只剩花瓣片片,他最後轉頭看向身後……彷彿錯覺一般,他看到一個人向他奔來,一晃而見青藍髮色,他以為是夢。
龍冰,不會追來的。
他在心中對自己輕聲說道,而最後一片花瓣也合攏了來,眼前,只剩一片黑暗。
***
「不——」
龍冰化手為鋒利青色龍爪,用力抓在閉合的花瓣之上。
鏗鏘有聲,但花瓣卻巍然不動。
他來晚了嗎?真的晚了嗎?他知道這花幾乎與天地同壽,它甚至在魔帝誕生之前已經存在,沒有誰能傷得了這朵花,也沒有人能從它中間生生把人救出來,一旦花瓣閉合,除非它吮乾那人的情感,否則它絕不會再度張開。
但,他怎能甘心?
九歌……商九歌——他怎麼能在他心中種下情種後如此決絕地選擇這條路?他不會放棄,他不敢想,他身邊沒有看著他淺笑的目光,沒有了他溫暖的身子,沒有了他薄薄喚他的聲——他會發狂,而如果他總要發狂,他寧可現在把這花弄破。
鉤爪在堅硬花瓣上不斷抓擊,他甚至不記得用咒,只曉得狂亂地抓著,直到爪上菱片中迸出鮮血。
「帝,沒用的,你明知夕花合上便沒有救出九歌的可能。」夜星起初覺得暢快,龍冰如今會這樣也是他自找的下場,但看得久了,那花瓣上滿佈斑斑的血跡,卻又讓她覺得不忍。
他為什麼晚來?再早半刻,也不會如現在一樣。
「不要說!我不信!!」
他回頭看夜星,憤怒自他身上蔓延而去,他鋒芒畢露,力道大得她想立刻走避躲閃——她沒有見過這樣的龍冰,眸子紅得彷彿在滴著血,跟他的手一般。
但從那雙紅眸中,她能感覺到連天的痛悔與憤恨,那叫人不寒而慄了,她不敢再說,只能眼睜睜看他在她面前化為巨龍。
他撞了過去,用他的角,用他的頭——青龍本體竟然也撼不動夕花,他撞過去,龍角折斷,鮮血淋漓,讓他睜不開眼。
有什麼用?身為魔帝究竟有什麼用?他不想失去的人只有那一個,他乞求天將商九歌還給他,完完整整地還給他……
「九歌——」
他不懈地用力衝撞,厚厚的額上菱片落了一地,露出鮮嫩血肉,他不管,他要九歌,就算是要他撞破了頭又如何?他不遲疑地再度撞擊過去,血噴出來,他已不顧得看,爬起來,再度衝過去。
龍焰與施文冰趕來時候,看到的是一片被龍尾掃得折到的樹林,旁邊站著不斷流著淚的夜星,她需用手捂著嘴,才能不讓自己痛哭失聲。
她終究是個女人,受不了龍冰與商九歌之間激烈得血肉橫飛的情感——她害怕,甚而全身無力,她不知道當商九歌從那花中出來,將會是怎樣的一番可怕場景,龍冰彷彿已經瘋了,他撞得滿頭是血,兩根角全部斷落,連根折掉,鮮血汩汩而出……
龍焰立刻趕到龍冰面前,發覺他已經用盡力氣,失去變回人形的可能,他急忙將自己的氣力用掌傳遞給他,好生勉強地,龍冰才逐漸恢復人形,但龍焰的力量尚不足以令他完全回復,一雙手依舊呈現爪狀,趾甲都落了,綻開血色模糊的傷。
這時,夕花漸漸舒展開被龍冰的血染成大紅的花瓣,龍冰呆呆地看著,隨後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因為商九歌在花朵完全展開之時從裡面緩步走出。
「九歌……」渾身浸透在鮮血之中,龍冰勉強對商九歌露出笑容。
是天終於被他感動嗎?所以才讓九歌脫離那個打不破的桎梏?他已不知道什麼叫痛了,見到九歌,他已經可以滿足。
「帝?為何來此?九歌已將情愛交付,明日要按帝的安排去人界。」
還是那漂亮的柳葉眉,還是那雙水潤的黑眸,還是那張菲薄紅潤的唇,但——那雙眉再不會皺成一個結,而那雙眸子再不會隱約為他擔憂,那張薄唇再不會如新月彎起,對他展露笑容。
「人界?不准去,留在我身邊!」他不放棄,血濕的手抓住商九歌的腕。
「帝不想讓九歌去嗎?那九歌不去了。帝你流了很多血,早些洗淨包紮才好。」
面對他的商九歌的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而他耳中商九歌的話,也全然沒了抑揚頓挫,他聽不見九歌的笑了,他看不見九歌的快樂,再也觸不到九歌的心。
「哈哈——哈哈哈哈——」龍冰狂笑陣陣。
天譴嗎?這就是他將九歌逼上絕路的結果,如今他就算頭破血流,也再也找不回他的九歌了嗎?
「帝,身上帶傷,這樣笑不好……九歌明白你來這裡的緣故,或者你是愛九歌的,但九歌不明白,為什麼九歌之前會為帝做那麼多的事,九歌也許之前是愛著帝的,但現在,九歌不懂什麼是愛……」
九歌的聲音,漸漸在耳中變得小了,龍冰聽得見的,只有自己心臟悲慘的躍動聲。
他輸了?他敗給了那朵花?他……還能做些什麼?
「哈哈哈哈——」
一天一地之間,只有他,在瘋狂大笑,如果這是老天的安排,那麼他得逞了,他願意認輸,但可不可以,把九歌還給他——
「龍冰,別這樣,再下去你會撐不住。」龍焰扶住他,他知道現在龍冰心裡的感受,但正如九歌說的一樣,他最應該的是現在立刻包紮傷口。
但龍冰揮開他,他全身淋漓鮮血,站在白衣的商九歌面前,看他掏出手巾擦著他手上方才被龍冰抓住而染血的肌膚。
「龍焰,有沒有辦法,讓九歌回復原本的模樣。」
龍冰勉強支撐著,他這次傷得很重,不只是身,還有心。
他知道,如果他找不回商九歌,下一個進入那朵花的恐怕就是他,除非和九歌一樣忘記情愛,否則他不相信自己還能在世上存在——他終於知道九歌走入那朵花之前的想法,但太晚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這……你明知不可能……」
龍焰只能幹站在一旁,看兄長獨自掙扎,甘為情癡呵——不是沉淪在愛中的人,怎能明白這樣寧為心上人而選擇比死還要悲慘地生存的痛苦,又怎能明白失去愛人如失去所有的寂寞。它那樣吞噬著龍冰的心,挖掘他最柔軟的部分,把他的內臟從身體中剝離——他相信龍冰正受著這樣巨大的痛楚。
他不想讓龍冰絕望,但夕花的力量無人能反駁——至少他不知還有何辦法。
無奈地看向身後的施文心,龍焰以他對小書獃表情變化的熟捻程度保證,他的小書獃正在思索著什麼——難道他有辦法?
不,他的樣子看起來更像是在聽著什麼。龍焰來不及反應,施文心已經走到花朵旁,將一隻手放在花瓣上。
「文心?」龍焰疑惑地看著他。
「噓。」施文心示意他停嘴,他又側耳聽了一會,隨後點點頭,彷彿應允了些什麼,然後他走到龍冰身邊,輕拍他的臂膀。「水魔帝,要想九歌回復,不是沒有辦法,但是……」
「告訴我方法!小書生,我不管結果,只要一個辦法,誰給我希望,我可以將我的一切都給他。」轉頭,他的眼神空虛而茫然,顯見已在崩潰邊緣。
施文心皺起眉。龍冰已等不了了——算了,他也懶得跟他說結果,反正其中有他要的不就好了嗎?只要把九歌的感情帶回來就夠了。
「要你的心!」
施文心的話讓一旁的龍焰驚得立刻把他撈在身後——龍冰現在並不正常,萬一把小書獃一把捏死他可不幹。
「要你的心!」施文心在龍焰身後悶聲說著,「把你的心挖出來,讓花看到你的感情——它說,如果你做得到,它會把感情還給九歌。」
「搞什麼,這樣龍冰會涅磐,他現在的身子可不能隨便把心掏出來。」龍焰絕不贊成這樣做,魔帝涅磐力量太大,不知是否會無形中改變了魔域的事物。
「放心,那花說,他會吸收那些力量——」
施文心知道自己的情人不太相信,於是搖搖頭。龍焰曾分了一半力量給他,於是他擁有能與天地靈物交流的能力,那朵花分明是個魔物嘛,剛才還喚他過去教他要如何對龍冰說。
它不會騙他,因為它有它的目的,為這目的,它等待了漫長歲月。
「好,要我的心,那就給它。」
龍焰施文心兩人交談之時,龍冰已經彎曲手爪,將僅剩的魔獸力逼上右手,斷裂趾甲漸漸生長如鉤,他伸出另一手抓住商九歌,定定地看他。
「九歌,你為我減了半生性命,如今龍冰為你涅磐,我會趕上你,也許之前我愛得不如你多,但從今日開始,我只愛商九歌一人,此心,你知……我知……」
「帝?」
商九歌茫然地看著他,他心裡對他所屬的魔帝似乎有些莫名情緒,但他真的不曉得什麼是愛,他的心裡感受不到,不能懂呵。
「我的心,你要看就看罷,記得把九歌還我,否則窮我一世,我也要把你連根崛起。」龍冰右手轉頭對準自己,猛地插進左胸之中。
指尖傳來血肉分離的感覺不是第一次,他也曾用鉤爪殺人,但這一次,沒入的是他自己的胸腔。他感覺著劇痛,喘口氣,自創口中先扯開一根肋骨,胸前血淋淋的一個洞,白森森的骨露出來,他再下手,這一次抓入破開的洞中,摸索到一個跳動溫暖的肉塊,於是用力拉住,將它拽出身體——
血咕嘟地從龍冰胸前創口流淌而出,他不介意,只將血紅手爪在面前攤開。
他看見一顆心,雖然失去了依靠,卻依然撲通地跳著,色澤艷紅新鮮——那是他為商九歌而跳的心呵……
猛地噴出一口血去,血在空中成了霧,血色紛飛中,他看著白衣的商九歌,漸漸閉上雙眼。
那一日,水魔帝龍冰,於魔域禁林涅磐,天地變色,暴雨突降,竟是鮮紅如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