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劍 十四
    嚴翎和路少飛來到少林寺所在的山腳下,就有一灰衣人凌空而來,腳下功夫竟似十分矯健。灰衣僧人落在他們面前,合十道:「阿彌陀佛,嚴施主,路施主,小僧在此相候已久,請隨我來。「嚴翎和路少飛都不禁一驚,面上卻仍安詳自若,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請這位師父引見。「灰衣人袍袖一揮,雙腿急邁,足尖點地跑在泥濘路上,衣衫卻未沾污,輕功雖未臻最上乘,也可算是高手。嚴翎和路少飛施展身形,不即不離跟在灰衣僧人身後,衣袂飄飄,神態輕鬆宛如御風而行。

    灰衣僧人將二人領至方丈室門口,肅然道:「二位請,小僧修為尚淺,不便進入。「語罷右掌一斂躬身為禮,轉身離去。此時方丈室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路施主,嚴施主,老衲在此相候已久。」

    嚴翎和路少飛輕輕走入,就看到一個老人斂目坐在蒲團上,神色安詳,面容卻已憔悴,趺坐時那一綹白鬚已幾乎垂至地面。

    嚴翎和路少飛只覺一股莊嚴之氣,不敢輕慢,微微笑道:「大師安好?「老人緩緩張目,平靜道:「請坐。「他面前有兩個蒲團,嚴翎和路少飛並不忸怩並不推拒,輕道了一聲謝就盤坐下來。嚴翎淡淡問道:「大師法號是否無相?「老人淡淡道:「號雖無相,人卻著相,老衲慚愧已極,慚愧已極。「嚴翎知道他是指五年前開殺戒一事,不覺歎道:「著相即是未著相,大師何必耿耿於懷?「這時,門外輕輕響了兩聲,一個小沙彌捧著兩盅茶快步走了進來,頭皮還略略泛青,顯是新剃度不久。他好奇地看著住持方丈和兩個好英挺,好漂亮的來客,腳下一個沒留神竟絆了一下,兩盅茶摔了個粉粹,茶濺了一地,自己也咕咚一交跌在地上。路少飛一個順手把他拉了起來,再看這孩子摔沒摔傷燙沒燙傷,一張臉卻已嚇白了,連句話都說不出。無相慈祥道:「不怪你,再添兩盅茶來便是。「嚴翎道:「不必了,這位小朋友嚇著了,我們也不忙喝茶。「小沙彌見三人俱是如此可親,這才稍稍放下心,彎下腰就要去拾碎片,卻被無相止住:「忙你的去吧!「他一聽,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跑,路少飛輕喊道:「留神腳下呀!「他忽地一頓,真的放慢了腳步。三人不禁搖頭而笑。

    無相淡淡道:「拾即是不拾,潔穢存乎一心,二位施主應不會介意。「嚴翎道:「我眼中只見大師,再無其他。「路少飛微笑頜首同意。無相又道:「二位可知老衲如何得知閣下欲往少林?「他們的確不知道。無相露出痛苦之色:「十多天前,這兒闖入了一個來意不善之客。「嚴翎和路少飛不禁微微變色。少林寺戒備之嚴,防守之密,連昔年小李探花都無法來去自如,這不速之客竟可闖入方丈室?無相已接道:「那是他趁著本寺弟子午睡後的休息時間,才能如此輕易潛入。況且,此人輕功絕妙,進來時竟沒有一絲聲響。他一劍刺來,若非劍氣森寒砭人肌膚,老衲是萬萬避不開的。即使如此,老衲仍然傷在那一劍之下,連佛珠也被劃斷,黑衣人一擊不中馬上退走,老衲沒有追趕,後來才發現這串佛珠少了一顆。「無相歎道:「老衲已知佛珠被取,事非意外,所以早已久侯嚴施主前來相詢。「他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緩緩解開僧袍,胸前竟赫然有一道劍痕,傷口不深,約莫三寸長,但已看得出是一柄快劍所傷。嚴翎和路少飛已不禁動容,無相又緩緩掩上僧袍。

    嚴翎遲疑道:「大師可知謝前輩……」無相驚道:「謝大俠如何?」路少飛痛道:「死於劍下,一柄快劍。「無相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謝大俠一代劍尊,竟死於劍。「神情竟變得無限悲憫落寞。嚴翎接道:「然而他卻是先受暗算以致無法還手,那暗器,恐怕就是大師失落的那顆佛珠。「無相滿面沉痛,拈鬚不語。嚴翎又道:「大師可曾看清那黑衣人面貌?「無相歎道:「此人蒙面,又是攻我於不備,倉卒之間實無法認清。「嚴翎點頭道:「此乃常情,大師不必自責,在下打擾,就此告辭,還望大師多多保重。「兩人向無相抱拳一揖,無相道:「不送!「二人轉身走出方丈室,不遠處,灰衣僧人已合十靜立相迎:「小僧送二位下山。「嚴翎微微一笑,又道:「無相大師對江湖之事似已相當淡泊。「灰衣僧人淡淡道:「師祖已有一年不問世事,二位是這一年來唯一能見著他的江湖人。「嚴翎動容道:「大師已有一年未問江湖中事?「灰衣僧人道:「師祖似已覺得很厭倦,所以一年前就將自己關在方丈室裡,絕少踏出一步,連齋飯也多是放在門口便了。「灰衣僧人停下腳步,雙掌合十揖道:「阿彌陀佛,施主慢走。「嚴翎和路少飛拱手為禮,轉身離去。嚴翎忽笑得很神秘,對路少飛道:「當然是要走的,但是不能慢走,要快快地走,走得愈快愈好。」

    路少飛笑道:「你這條小狐狸當然不會完全相信那條老狐狸的話。「嚴翎笑得神秘而愉快:「如果我說我信呢?」

    路少飛正在笑的臉忽然變得像是吞了一個生雞蛋。嚴翎又笑了:「如果我這麼說,我就是天底下最笨的一個大笨蛋!「兩個人同時大笑。

    「回長安城,去看看那間木屋究竟有什麼秘密。」

    李日翔忽然聽見一陣音樂,一陣如泣如訴,優美而哀怨的音樂,不似人間,卻又太悲傷,不似仙境,彷彿是升起自幽冥地府的殤魂曲。

    春意正鬧,日光正暖,李日翔背脊卻升上一股寒意。

    然後他就看見了一個女人,彈琵琶的女人。

    一個絕世麗人坐在樹林子的入口輕輕撥弄絃線,眼裡只有琵琶,彷彿與世隔絕。

    她不是那種很明艷,濃得化不開的女人,一張小小的瓜子臉雪白而單薄,兩道細而彎的柳葉眉,薄而略泛白的雙唇緊閉,眼波如流水,無限溫柔,無限哀怨,叫人忍不住想去保護她,憐惜她。琵琶是用上好桐木製成,她一雙手纖細如蘭雪白如玉——輕攏慢捻抹復挑,幽咽泉流水下灘——連白香山的詩句,都無法形容她曲中的斷腸。

    李日翔望著她,似已癡了,這麼柔弱美麗的女子,這麼淒婉悲傷的樂曲,一個正要去復仇卻已厭倦仇殺的俠客,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受?

    劍光一閃,樂曲驟止,弦俱斷!

    麗人幽幽抬起頭來,眼中哀怨更深更濃:「樂器無辜,何苦斷弦?」李日翔淡淡道:「器不斷弦,人就斷腸。」麗人悠悠歎了一聲,很輕,很柔,卻令人銷魂。

    她慢慢站起來,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律,那麼嬌弱,彷彿即將凌風飛去。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袍,又輕又軟,又寬又鬆,在清新的微風裡飄動。

    她用一種又哀傷,又心痛的口氣,輕柔柔地,像是耳語,又像是夢囈:「可是,弦雖斷,人還是要斷腸的。」她如水的袍袖輕輕一揮,琵琶上的斷弦忽然全部飛起。

    這就是李日翔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十幾條絃線如流星沒入他的胸膛,溫柔得就如情人的指尖。

    長安城外五里外果然有一片草坡,草坡上果然有一間小小的木屋,木屋裡也果然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張精美的床。嚴翎和路少飛繞著屋子裡裡外外繞了七、八圈,就是沒有發現一處機關,一處疑點。路少飛忍不住衝到床前:「為什麼你始終不找這張床?」嚴翎歎道:「他這麼樣佈置,把一張床弄得花裡胡俏,就是要人家以為這披披蓋蓋的布藏著什麼機關,好去忽略別的小地方。」路少飛道:「這人若是神秘組織的首領,就說拱星先生,又豈是簡單的人物?他早該想到會有與你為敵的一天,要騙一個像你這麼樣的聰明人,有時是不得不用笨方法的。」嚴翎不說話了,她不得不承認路少飛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她也伏在床前,一處一處細細地找,帳子上可以扯可以拉的流蘇緞帶都一一試過,錦被翻落在地上,帳子也已整頂卸下,就差床板沒翻過來,還是什麼都沒有。不要說暗門秘道,就連他們小心提防的迷藥暗器,也一樣都沒有。

    一切是這麼祥和平靜,平靜得叫人簡直要發瘋,他們從不知道平靜也會令人這麼難受。

    兩個人頹然地坐在光禿禿的床版上,難道這屋子本就沒有什麼秘道?那麼為什麼每次拱星先生都可以在丁宇面前忽然消失?如果沒有密道,那麼一切的推測不就全都推翻?嚴翎一想至此,不禁懊喪,手一揮重重打上木板,「砰!「清脆的一響。嚴翎眼睛一亮跳了起來,順勢把坐著的路少飛揪起來:「我找到了!」路少飛滿臉驚疑地看著她。嚴翎笑道:「你看著!「她輕輕揮出一掌,這沈甸甸的大床竟似沒有重量般騰空飛起,床底下竟是一個大洞。路少飛眼裡不禁也發了光。嚴翎搖頭道:「其實我們剛剛一坐上床就該感覺得到,只是我們都太失望,忘了去注意。「她又敲了敲床板:「你聽,這聲音多不結實,也就是說床很輕,以拱星先生的內力,他可在霧一起時讓床騰起,進入地道,再慢慢把床放下,這並不是很困難的事。「路少飛大笑:「這果然是一等一的笨方法,卻騙倒了我們兩個聰明人。」

    若是一個最笨最魯莽的人,他或許衝進屋裡就掀翻了那張大床,不要片刻就已找到了密道,愈聰明愈細心的人,卻愈反而可能忽略近在眼前的東西——這到底是聰明還是笨?拱星先生竟然能掌握人類性格的這一個弱點,這樣的對手是不是很可怕?

    床已移開,露出一個深約兩人高的大坑,也就是甬道的起點。嚴翎一躍而下,路少飛也隨後跳下,點亮了一個火摺子,沈聲道:「小心,可能有機關。「嚴翎神情也變得很謹慎,輕輕點頭。語音才落,就聽得幾聲細小的風聲,嚴翎袍袖一罩籠在手裡,待一細看,是三根芒刺大小的細針,隱隱發青。嚴翎皺眉道:「此處路狹難以旋動,暗器又多而歹毒,我在前,你在後,各人自保,切莫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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