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在蓬萊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後。
炎夏連續半月,正是潮濕陰霉的日子。一夜滂沱大雨後,第二天仍不見晴,衙捨的檻窗外渾渾然,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黃霧,牆上、地上潮漬漬的都滲出了許多水珠,人走時發出嘶嘶的聲音。雖是清晨卻悶熱異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與侍婢們將皮箱中的衣衫裙襖抖出來烘烤。——許多衣裙都生出了霉斑。屋角一尊黃銅爐內燒著炭火,覆蓋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裊裊然升起一縷水氣。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覺心口沉重,四肢酸脹,他踱步到窗口望了望衙院外的景色,沮喪地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於是撩起袍襟急步下樓來,穿過濕漬漬的後花園細石小徑,開了角門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細雨紛紛,人跡稀少。狄公盲無目的地晃悠著。轉過孔廟的高簷門樓時,他忽然想起了孔廟西首有一幢「聚奎樓」,樓上正開著爿茶肆。此時百無聊賴,何不就去那裡坐坐,也好聽聽那些早起的茶客們閒聊些城裡城外的新聞。
狄公上了「聚奎樓」,卻見茶肆內寥寥幾個茶客正在那裡等候。茶水尚未燒開,茶博士態度溫恭地招呼著每一茶客,囑他們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遞上甚不清潔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辭,用手巾擦了擦他那烏黑發亮的大鬍子,便揀了一副臨窗的空座頭坐了。
茶博士來收毛巾時,小聲道:「客官,恁的早起,可聽說了北門外發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卻見周圍幾個茶客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茶博士作色道:「北門外那座廢棄的譙樓上殺死了一個人!」
狄公忙道:「願聞其詳。」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子:「小貨郎告訴我的。——天剛亮時,他去那譙樓裡收買鴨蛋,見了那屍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啞姑娘還傻乎乎蹲在一角落裡哭泣哩。」
狄公詫異:「啞姑娘。——那啞姑娘去譙樓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啞姑娘?唉,她是個可憐的棄兒,半傻不癡的,原先倒有個老婆子收養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獨個住在那譙樓上,靠養鴨子為生。今天小貨郎正是去她那裡收買鴨蛋。——噢,你快看!軍營裡出來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兇犯的。小貨郎見了屍首便跑去軍營報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見北門外隱隱有幾個士兵從譙樓出來。灰濛濛的大霧裡看不真切,只見北門外綠茸茸一片。他知道那裡是一片荒涼的沼澤地。那座廢棄的譙樓正在沼澤地的邊上。
「被殺的是士兵?」狄公問。
蓬萊城北門外有一大片土地劃歸軍鎮管轄,駐守有軍營,軍鎮事務縣衙一概不問。但士兵倘與百姓發生糾葛,則狄公以縣令身份必須參與仲裁。地方制度如此,軍鎮與縣衙一向相安無事。
「興許是。那啞姑娘可長得俊俏哩。倘與軍營的士兵纏上了,保不定便會做出人命來。」茶博士頗會想像。
狄公又望窗外,見幾名士兵正押著一個漁夫向軍營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聲謝,便匆匆下了「聚奎樓」。——如今他必須親自趕去軍營交涉。因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個漁夫,而漁夫屬他轄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縣令有權干預。
狄公在街上一鐵匠鋪裡租了一匹坐騎,猛抽一鞭,向北門飛馳而去。
北門不遠。守門的軍校認得是縣令,便恭敬致禮,開大了城門。狄公道:「快撥四名士兵,隨我去軍營勾當。」
出北門過了河便有一條官道直通軍營,官道兩側一片水汪汪的沼澤地。由於昨夜下雨,積水尚未退盡,狄公坐騎趕得凶急,濺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濕透。霧氣茫茫裡,五尺開外便混沌一片,看不親切了。
狄公等五騎到軍營轅門翻身下馬,自報了官銜。守衛轅門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讓狄公等進了軍營。一面派人飛報張校尉。
狄公進了中軍營幕,見一個全身披掛的軍官正伏案疾書,走近乃知在填寫一份案卷格目。
張校尉轉過臉來略略欠身算是行禮。——甲冑在身,講究不得。狄公揀了一張竹椅坐了,見那張校尉滿臉大鬍子,兩目寒光炯炯,臉上一道刀疤從左額延伸到嘴唇。
「狄縣令來得正好,我這裡填寫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轉呈縣衙。」他指著營幕一角的一副擔架道:「那蘆席下便是被害者的屍體。兇手雖已緝獲,甚是強悍無禮,此刻正押在營后土牢裡。因他是個漁民,依例就讓狄縣令親自押回縣衙判決。」
狄公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長吁了一口氣道:「張校尉及時趕到現場,排難析疑,偵破兇案,緝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張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個寒顫。那張可怕的臉像一個地獄裡出來的魔鬼,然而他的聲容笑貌還是挺溫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貨郎報信,說那譙樓裡殺死了人,便斷定兇犯必在這河岸邊沼澤地一帶隱匿潛伏,並趕緊布下羅網,派遣士兵搜索。譙樓裡那姑娘是個啞巴,年少體弱,當然不會傷害人。」
狄公問:「為何單搜索河岸邊沼澤地呢?兇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殺的人,然後將屍體搬挪進那譙樓裡去。」
「不,我們軍營的戍樓上舊夜有士兵監視著那條官道,官道上一舉一動沒有能逃過他們眼睛的。從半夜到天明,戍樓上的士兵只見到小貨郎一人走官道去過那譙樓,故斷定兇手必然還潛伏在沼澤地至河邊一帶。——當然從譙樓還有一條幽僻的小路穿沼澤地邊上蘆葦叢可徑到河邊,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淺不辨,非十分熟悉那裡地形者是穿不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沒,空折性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邊沼澤地裡抓到那兇手的嗎?」
「是的。他們在河邊蘆葦深處發現了一條小船。那兇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滌滿是血污的長褲。不由分說,便將他拘捕了。我審訊時,他抵死不承認殺人之事。問他長褲上哪來血跡,他答是準備給那啞姑娘送一條大鯉魚去,用刀剖魚肚時弄污了長褲,並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兩白花花的銀子。——不是贓物又是什麼?」
張校尉將三兩銀子和一個大信封放在書案上。
「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內除了一疊名刺外,還有兩柄管鑰。對,這裡還有一張典質的票據,是在死屍的腳邊發現的。原來死者名叫鍾慕期,在北門內開著爿大質鋪,很是有錢。那張票據是他鋪子當天簽押的。我猜想來這鍾慕期必是昨天夜裡來河邊釣魚,雇了王三郎的船,渡過河對面去。王三郎認得是城裡的大闊佬,便花言巧語,將鍾慕期騙至廢譙樓內,將他殺害,盜去了那三兩銀子。」
張校尉說著站起身來,掀去了擔架上的蘆席。
狄公彎下腰來細細端詳著鍾慕期的屍首。死者是個乾癟精瘦的老頭,葛衣綢褲,穿扮不很起眼。滿身血污和泥巴,眉須頭髮略略斑白。滿是皺紋的臉上,五官擠作一團,鷹鉤鼻尖幾乎連著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著,十分醜陋。
張校尉彎下腰來將死者的肩背托起,給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塊濃厚的血污。
「這乾癟老頭系被刀子從背後刺人心臟致死。他仰面躺在譙樓上那啞姑娘的房門口。不過,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殺死,還不解恨,隔了多時,又口頭連在他胸口、腹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樣,胸口、腹肚雖七八處深痕卻不見有多少血,倒是背脊後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污斑最是濃厚,色呈深紫,且早已干凝。噢,狄縣令,還有一件東西忘了給你看了。」
張校尉拉開書案抽屜,打開一個油紙包,抽出一柄薄刃尖刀,遞給了狄公。
「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發現的,雖是沒見血跡,但他人在河裡,還不是早將血污洗去了?王三郎性子狡詐,至今不肯招供。就說這尖刀也只認是他殺魚用的。我想狄縣令押他去衙門大堂,動起大刑,十穩八九竹筒倒豆,一一供認不諱。」
狄公點頭,又道:「可通報了屍親前來認屍?」
張校尉答言:「鍾慕期已喪妻。他的兩個兒子都在京師經商。還煩狄縣令趕緊遣派人去通報。但他質鋪的二掌櫃林嗣昌先生已來這裡認過屍了。林先生與鍾慕期同住在質鋪後的一幢
宅子裡。」
狄公滿意地望著張校尉,心中著實感激。——既是民事刑案,軍營卻盡了如此大的義務。狄公拜謝再三,乃站起告辭。一面吩咐跟隨來的四名士兵,兩個押了王三郎,兩個抬著鍾慕期屍身的擔架回轉北門。
狄公決定就在北門下守門軍校的值房內鞫審王三郎,然後即去譙樓現場勘查。倘一干人馬先回縣衙,再轉出北門來去譙樓,不僅費周折,且恐貽誤時機。
鞫審前狄公先匆匆看了一遍張校尉填寫的那份案卷格目,上面除了明確載錄鍾慕期,年五十六,河東籍,啞女名黃鶯兒,年二十四外,幾乎與張校尉適才敘述過的相差無幾。狄公又細看了那張質鋪票據,票據上押著「鍾記質庫」的藍印,還標明了典質之物,典質者裴氏,典質日期及贖回期限,月息利錢等詳細款目。
他命兩名士兵將擔架放在隅角,便問北門的軍校:「你可知道那個叫黃鶯兒的啞女的詳情。」
「老爺,」軍校尷尬道,「卑職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是個棄兒,原由一個賣鮮果的老婆子收養。兩年前,老婆子死了,黃鶯兒便獨個住在那廢棄不用的譙樓上。她在那裡養了許多鴨子,靠賣鴨蛋維持生活。——城裡一班惡少知她啞巴,故取笑她,趕著叫她『黃鶯兒』,誰知便叫出了名。黃鶯兒不僅啞,天性也癡呆,倒也識不少字,只是性情古怪,有時還會扮神弄鬼,故惡少多不敢近她廝纏。也有說她半瘋不傻的。卑職沒見過,說不準。」
狄公點點頭,吩咐將王三郎押進值房。
兩個士兵將一個精悍壯實的後生押到狄公面前,喝令下跪。那後生臉色黝黑,怒容滿面,一身衣褲鴉衣百結,針線工十分粗陋。一條鐵鏈套了他的脖頸,被士兵強按著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一言不發打量了王三郎半晌,慢慢從衣袖中取出那三兩銀子。
「王三郎,這銀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王三朗神色躊躇,答道:「這是我的一點積蓄,存放著打算買一條新船,不意被那幫強盜強搜了去。」
「你昨日遇到鍾先生是什麼時候?」
王三郎罵道:「鍾先生?只恨我沒親手宰了他……他時常在河邊轉悠,有時也裝模作樣釣魚,只見過幾次面,並不相識。呸,這個惡鬼!」
「鍾先生的質鋪誆騙了你的錢?」狄公見王三郎咬牙切齒,罵聲不絕,不由詫異。
「我一個窮打魚的能有什麼可送去質鋪?」
「那你為何罵他惡鬼?恨沒親手宰了他?」
王三郎一對充血的小眼睛閃爍著狡黠的目光,低頭小聲道:「開質鋪的,吸人血的,不是惡鬼,卻是什麼!」
「昨夜你究竟在幹什麼?」
「老爺,適才那軍官審我時,我已說過,昨夜我在北門外那條河裡打到好幾條大鯉魚,便將船泊在近譙樓的河岸邊睡了,我打算天亮後,將其中最大一條送去給黃鶯小姐。」
狄公覺得這王三郎與黃鶯兒似關係不凡,轉口便道:「既然不是你殺的鍾先生,想必就是那啞姑娘黃鶯兒下的毒手了!因為這一帶寥無人跡,只有你們兩個最是嫌疑。」
王三郎狂怒,眼中頓時閃出凶光。
「你這個昏官,你怎可平白誣……」
兩名士兵急步上前,不用分說就批了他幾個巴掌,又狠狠地叱罵。
誰知王三郎性蠻,竟猛的站起搶向狄公啐唾,軍校聞聲進來,伸一腳將王三郎絆倒,又朝他臉上飛起一腳。這一腳用力過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鮮血不省了人事。
狄公慍怒道:「沒有我的命令,今後不可擅自動手打人。等他醒過來,午衙我再細細審他。如今快將這王三郎並鍾先生屍首一併抬回縣衙,交與洪參軍,這是一份案卷格目也帶去與他。
就說我這裡還要查問幾個證人,事畢便趕回縣衙。——快與我拿一張油布來。」
狄公將油布裹蓋了頭和兩肩,仍跳上鐵匠鋪租來的那匹馬,出北門,還向沼澤地中那條官道飛馳。
大霧稍稍退去,官道兩側的沼澤地一片汪汪積水,閃爍著奇怪的亮光,一叢叢的蘆葦密層層,將積水切割成一條一條的水道。其乾涸高凸處則略略幾點碧綠。一大群水鳥聽得馬蹄聲鼓翼驚起,高低盤翱,聲鳴四野。昨夜一場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還留下一片浮萍水草。遠處軍營的戍樓孤立在黃雲之下。——狄公想無疑那裡的崗戍已發現了自己。
果然一聲梆子響,軍營轅門大開,飛出兩騎來攔住他的馬頭,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大紅名帖遞過。兩名士兵驗看了,忙不迭勒馬致禮放狄公過去。
看看到了那座廢棄的譙樓,譙樓頂簷早塌了,樓牆荒敗不堪,四周瓦礫遍地。折斷的巨樑上棲著兩羽烏鴉正叭叭哀鳴。譙樓外幾十羽鴨子見了人影嘎嘎亂叫,驚惶一片。
狄公將坐騎繫緊在譙樓外一根長滿苔蘚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台階,進到樓內,門外鴨子嚇得一齊湧瀉進一個水塘,水花泥漿飛濺。
譙樓底層黑洞洞,濕漉漉,且不及一人高,顯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輕步上樓,樓梯搖晃晃,且無扶手,有好幾級斷闕。狄公用左手扶著滿是霉斑的濕漉漉的牆壁,一級一級向上爬。
推開一扇歪斜的木門,果見是個住人的房間。一張木板床上隆起一塊髒污不堪的床單,半邊堆著幾件破衣服。一張破桌上放著柄裂縫的茶壺,靠牆有一灶頭,灶頭上放著一隻鍋,灶下堆著柴火,擱著一隻小竹凳。
狄公剛走進房間,木板床一動,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跳下床來,她順手抓起床邊的破衣服穿了,怒目圓睜,發出一種奇怪的叫聲。一張白淨的圓臉卻很是妖媚動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黃鶯兒了。見她驚惶失措,便慢慢站定,從衣袖取出大紅名帖,輕輕放在桌上,指著名帖上的大紅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著黃鶯兒。
黃鶯兒稍稍釋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張大著一對美麗的大眼睛惶恐地望著狄公。——狄公知道這回她是害怕官府來緝拿她了。
為了鬆弛黃鶯兒的驚恐和疑慮,他故意隨手將灶頭下的小竹凳拉到桌邊坐下,又掂起桌上的茶壺搖了搖,湊上嘴唇,「咕冬咕冬」地嚥了幾口隔夜的餿茶水。
黃鶯兒見狀,心略略鎮定。用手去嘴裡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寫了六個字:「三郎並未殺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黃鶯兒雖啞,卻能寫字,並不瘋傻癡呆。便轉手去冷灶上摸出一塊黑炭也在桌上寫道:「殺人者何人?」
黃鶯兒點頭,又蘸唾水寫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寫下一行字:「黑妖殺雨師。」
狄公驚異,失口問:「雨師?」——自覺好笑,便拿起那塊黑炭又寫:「汝見黑妖耶。」
黃鶯兒搖頭,撩了撩傾倒下來遮了臉面的一頭亂髮,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搖了搖頭。
狄公歎了口氣,又寫:「識鍾先生否?」
她困惑地搖頭,手指「鍾」字,雙眉緊蹩。狄公用手擦去「鍾先生」三字,改寫了「彼老翁」。
她臉上閃過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將「彼老翁」三字畫了個圈,寫道:「滿身是血,化變為人。」又寫:「雨師贈我金銀」……「雨師」、「雨師」禁不住淚如雨下,嗚嗚抽噎。
狄公明白這登州臨海一帶,百姓多信鬼神,巫風盛行,謠祀繁多。這黃鶯兒信「雨師」,不足為怪。或是她少女夢中曾與「雨師」相會,故有此言。但她怎麼說:「雨師贈我金銀」呢?莫非「雨師」原是人裝扮的?——她不是寫過「化變為人」嗎?
他拈起黑炭又寫:「雨師模樣如何?」
黃鶯兒見問,兩眼閃出晶亮的光,兩片櫻唇禁不住咧開甜甜一笑,寫道:「俊。」
狄公寫:「其身如何?」
「高」
「性如何?」
「止善。」
她搶過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個詞上分別畫了圈,然後扔掉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來。
狄公雖還三分懵懂,約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從地上揀起黑炭,寫:「雨師何時來此?」
她半嗔半喜,望著狄公問話,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寫道:「夜雨時,——雨師隨雨而來。」
突然她用手捂著臉面,嗚咽起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樵樓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澤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畫了一隻鴨子,寫了個「饑」字。
黃鶯兒會意,走去那灶頭下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又從灶上一個竹籃裡倒出一堆米糕和魚頭腸雜。她熟練地拈起那牛耳尖刀,開始在灶頭上切剁起來。
狄公望著那柄尖刀愣了半晌,又見黃鶯兒把切剁好的鴨食擄進那口鐵鍋,扭著細腰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著搖搖晃晃的樓梯「吱嘎吱嘎」下了樓去。
狄公這時才發現房門口甚是清潔,不像其他地方滿是塵土。污灰、霉斑、蛛網。他頓時明白那是鍾慕期被殺害的地方——屍身曾經躺過。可惜已被張校尉手下的士兵沖洗清掃了。
雨停了。窗外沼澤地還遊蕩著一層薄霧,遙遠處已升起了美麗的雲彩。狄公下譙樓梯,看看黃鶯兒喂鴨子。突然,他想到了什麼,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鞍,揚起長鞭狠抽了一下。那坐騎踢了踢後蹄,飛也似地馳離了樵樓,狄公回身與驚呆了的黃鶯兒揮手示別。
狄公馳進北門.正遇上當值巡官,便命巡官帶他去「鍾記質庫」。「鍾記質庫」就在北門裡,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爺,鍾掌框的鋪子臨街,但他的住宅卻在後面的小巷內。」說著他指了指小巷裡一幢高大的雕磚門樓。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門去值巡。他踱進小巷到那雕磚門樓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柄去黑漆大門上敲了幾下。
一個衣冠齊整的經紀人出來開了門,問道:「貴相公,有何物典質?鋪子在巷口,我這裡正要過去,你隨我來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櫃?下官狄仁傑特來宅上拜訪。」
那人一驚:「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責臨,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見禮了。」
狄公道:「下官從鍾慕期先生被害現場回來,有幾件鍾先生的遺物要交付與林先生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進來到一間佈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賓主坐了。狄公見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軸,兩邊各四條泥金古篆對聯,熏香裊裊,鳥聲啁啾。——紫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擱著一個銅線編製的大鳥籠,十幾尾羽毛絢斕的小雀兒在籠內拍翅啼鳴。
林嗣昌苦笑道:「這些雀兒都是鍾先生親自餵養。看鳥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聽了一晌雀兒的鳴唱。侍童獻上茶來,狄公端起茶盅,揭了蓋子,吹噓幾下便呷了一口,頓覺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從衣袖中取出鍾慕期的那一迭名刺、兩柄管鑰和一張典質的票據。
「林先生,鍾先生在譙樓遇害,屍身已運回衙門。這三件東西是他身上攜帶之物,現場揀到的,望林先生代收過了,順便問一句:鍾先生平昔出門時可攜帶大筆錢銀?」
林嗣昌答道:「鍾先生兩年來已不理鋪中事務,故不必攜帶許多的錢銀,他外出時至多帶三、五兩銀子——這足夠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見這堆遺物裡並無銀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蹺。」
「鍾先生昨夜幾時出門的?」
「老爺,昨天晚膳後,他說他心中不舒,想去河邊走走。這時烏雲密佈,天隱隱作雨,我勸他別去,可他不聽……」
「鍾先生晚膳後常去河邊獨個散步?」
「是的,老爺。鍾先生脾性孤癖,言語不多。兩年前,鍾太太亡故後,他便時常去那河邊盤纏,有時還帶去釣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興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勁。」
「林先生可有寶眷在此居住?」狄公轉了話題。
「回老爺,說來慚愧,小人尚未娶親。只因鍾先生百事不問,我整日忙著鋪子裡外事務,分不開身來,故此中饋長虛。」
狄公點頭,又問:「鍾先生昨夜出去時,說過幾時回來沒有。」
「老爺,鍾先生早有約在先,但凡他出去,從不說准幾時回來。我們不便多問,亦不必等候,有時他帶了釣具去,租了一條小船會在河上度過一宵。」
「你可聽說了鍾先生昨夜租的是一個漁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聽說。北門外那條河上漁夫好十幾個。都是些只認銀子的紅眼蒼蠅。那王三郎我也認得,很是條心狠手辣的漢子。倘若昨夜鍾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當。」
狄公一驚:「這話如何說?」
「小人也有釣魚之癖,只是空閒無多,故殊少去北門外坐鈞。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條船,他剖魚時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樣,看了令人膽寒。……噢,這當然也只是一時疑心而已,並無實據,怎可平白誣人。對,老爺這裡送來的兩柄管鑰甚是重要,一柄是開啟鍾先生書齋的,另一柄是開啟他的銀櫃的。」
狄公將兩柄管鑰納入衣袖,說道:「鍾先生系謀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遺物暫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煩林先生引我去鍾先生書齋,我要驗對質鋪一應商務賬冊、票據、契書及存櫃錢銀數額。」
「遵老爺命,鍾先生書齋在樓上,老爺隨我來。」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樓梯,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刻花房門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鑰打開了門鎖。
「林先生費心了,少刻我下樓來找你。」
林嗣昌會意,欠身施禮,道了聲「老爺自穩便」便旋踵下樓去等候。
狄公走進書齋,隨手反鎖了房門。書齋雖小,卻窗明几淨,陳設雖古舊,卻甚有氣派。尤其是粉壁上掛著的兩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書齋一層富麗的色調。沿窗一架書櫥,書櫥上供著一細頸花瓶,瓶內插著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張烏木靠椅上坐了下來,長長吁了一口氣,向書齋邊的那口堅固的銀櫃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間豪華不足,雅致有餘的書齋的主人如何會與沼澤地裡那座半坍的譙樓纏結瓜葛。
他搖了搖頭,站起掏出管鑰打開了那銀櫃的厚鐵門。銀櫃內果然都是賬冊、票據、契書、信札——大都是與質庫業務有關連的。信札中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寄來的,稟報他們在京師的日常起居、經紀事務。也有幾封是蓬萊一家行院裡的樂妓寫給他的,內容照例是歡愛後的想眷、傾倒、邀約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內。狄公將這些東西按原秩序一一放進櫃內,又拉開銀櫃內最下一層的小抽屜,見翠綠絲絨襯墊上一大紅信封,信封內裝著鍾慕期親筆撰立的遺囑:他的全部地產、房產、家財歸京師的兩個兒子,唯這爿「質庫」饋贈林嗣昌。
狄公關合了銀櫃,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開了那大書櫥的櫥門,櫥內齊齊正正放著一函函青紫封皮的書籍。狄公順手一翻卻是一部舊刻《玉台新詠》,每一頁上幾乎都密麻麻用硃筆加附了訓詁註釋。再翻看其他的書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詩賦集子,最上邊一格還有《爾雅》和《說文》。狄公乃明白鍾慕期原是一個十分好學之人,只因從小經商,讀書頗覺艱難,又不甘恬顏求教於人,只得暗自借助辭書,苦苦攻讀,以期奠下個文學詩賦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嚮往田園風色,故常去沼澤河邊垂釣盤恆,又愛採擷野攻瑰。對,他還養著那一籠小雀兒哩。
狄公坐回到那張烏木靠椅上,從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輕輕扇著,心裡苦苦思索鍾慕期為人隱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樓下客堂裡那一籠雀兒,略一遲疑,將手中折扇放在書桌上,站起開門出了書齋。
狄公下樓來,轉回進客堂。林嗣昌早在那裡等候,侍童又獻上一杯清茶。狄公望著八仙桌上那鳥籠呆呆出神。
「林先生,這籠裡的小雀兒因何垂下翅翼,伸長了頸項?噢,該給它們喝水了,那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湊過眼來一看,點頭稱是,正待吩咐侍童打開鳥籠換水。狄公忽叫道:「瞧我多麼疏忽,竟將自己一柄扇忘記在樓上書齋裡了,還煩林先生代下官去取來。」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過走廊,上了樓梯。狄公對侍童道:「林掌櫃看來不喜歡這雀兒,故不甚掛心,水瓶空了都沒想到換,倘是鍾掌櫃見了豈不心疼?」
恃童小聲道:「可不是。昨夜鍾掌櫃和二掌櫃還為這鳥兒爭吵了一番哩!」
「你可聽得他們爭的什麼活題?」狄公趕緊問。
「什麼鶯兒、雀兒的,八成是二掌櫃抱怨那籠雀兒太費人事。」
「你沒聽見鍾先生說了什麼嗎?」
「他嗓子很粗,訓斥二掌櫃休管問他的事。」
狄公又問:「他們可認了真?」
「晚膳後小人見鍾掌櫃滿面怒氣,出了大門。」
走廊裡響起了林嗣昌的腳步聲,侍童縮下了後半截話,恭敬侍立一旁。
林嗣昌笑吟吟將折扇遞給狄公。狄公和顏悅色道:「一個時辰後你須去衙門註冊。——鍾先生既然亡故,這『鍾記質庫』的業主便要改換成你的姓氏,因為你是這鋪子的二掌櫃。並盡早移辦商號過戶一應登記備註手續。」
林嗣昌淡淡一笑:「多謝狄老爺關照,只是鍾先生死得太慘,還望衙門早勘破此案,捉拿到兇犯,祭奠鍾先生亡靈。」
狄公回到縣衙,命一名衙役將坐騎並一串銅錢的租金送去鐵匠鋪,便自去衙捨後院沐浴。
淋浴罷,精神一爽。彈冠振衣,穿戴完畢,先去邸捨與狄夫人敘了幾句家常,便匆匆告辭,一徑去內衙書齋找洪參軍。
洪參軍早在內衙書齋等候,一面批閱日常公文。他抬頭見狄公進來書齋,便迎上道:「老爺去了半日,大太都著急了。北門的守衛將一個人犯並一具死屍送來衙裡,我都妥善處置了,只不知這案子如今如何判斷?」
狄公道:「洪亮,這案子並不簡單,也許是賴了一個僥倖的機緣,我窺見到了其中一層委曲。我對此案的裁處已腹中有了草稿。此刻,便可將那人犯王三郎帶來書齋訊問。」
王三郎被帶進了內衙書齋。他陰沉著臉,兩目怒張,仇視著狄公。衙役令他跪下,便手執皮鞭站定他背後監伺。
狄公揮手示意衙役退下,衙役但恐王三郎恣蠻衝撞,雖放心不下,也只得從命。
「王三郎,你在河邊打了幾年魚了?」狄公口氣溫和,彷彿閒聊家常。
「我懂事時起便在這河裡打魚了。」王三郎警惕地望著狄公。
狄公轉臉對洪參軍道:「那條河及那片沼澤真是個奇奇怪怪的地方,那裡的水流、雲彩、霧藹、石頭都奇形怪狀,與其它地方大不一樣。我還聽人說河裡有河神,認識天上的雨師……」
王三郎驚愕:「老爺也知道這情景?」
「不,我只是聽人說起。你在河邊長大,應知道每逢風雨交加、霹靂雷電的夜晚,那裡經常發生什麼樣的怪事。」
王三郎忘了顧忌,說道:「河神從水裡來,雨師從天上來。但雨師……」他的臉上閃過一陣痙攣般的痛楚。臉色更陰沉了,兩眼又閃出了駭人的凶光。
狄公突然道:「王三郎,究竟是誰殺的鍾先生?」
王三郎臉色陡變:「我早已說過不是我殺的。」
「不錯,殺死鍾先生的不是你,我是問誰殺的,為什麼殺?」
「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他被殺後又去他胸前腹下狠戳七八刀,卻是為何?」
王三郎仰起了頭,叫道:「只恨我沒親手宰了這條老狗!倘是他活著時見我,倒真做了我刀下之鬼。」
「放肆!」狄公厲聲喝道:「刀刺一具死屍藉以消恨洩忿,只是懦夫的行止。我並不想多加追究。此刻我只問你,你與黃鶯兒私下往來有多少時間了?」
王三郎的臉上頓時泛出紅暈,目光柔軟了不少:「一年多了。老爺,黃鶯小姐是個好姑娘,雖是啞,卻不聾,通曉人事,玲瓏可愛。外邊人只道她呆癡,不知她還識得二三千字哩,而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簍。」
狄公點點頭,從衣袖中取出那三兩銀子:「王三郎。你將這銀子拿去吧,去買一條新船,娶黃鶯兒為妻。以後就在這河裡打魚為生,夫妻間和睦相愛,不許反目。你這暴性子也該改改了。不過,此刻還得委屈你再蹲幾個時辰大牢。」
狄公拍手,衙役急忙進來書齋——他一直在書齋外監伺,這裡王三郎一有不軌,他便衝進來接應。
狄公命衙役將王三郎押回大牢監護,然後去外廳值房將林嗣昌帶來書齋——狄公估計他此刻已來了衙門。
窗外浙浙瀝瀝又下起雨來,衙院花園內仍籠罩著一重令人心灰意懶的黃霧。花木都沒精打采,低垂著頭,似乎也因這陰霉天氣感到窒息。
狄公自語道:「王三郎果然篤信河神、雨師之類的鬼話,他對雨師表現出的那種隱隱的痛楚不是很發人深思麼?」
他慢慢端起茶盅,呷了幾口,頓覺茶味精香,爽人心脾。
「洪亮,你去將本縣有關祭祀、巫覡、河神、山鬼的各種記載都找來,這對我們勘破案子很有幫助。許多歹人正是利用百姓的愚昧無知來犯科作奸的。」
衙役引林嗣昌進來內衙書齋。
狄公道:「林先生來得正好。原本我想鍾慕期既然亡故,而你又是鋪子的二掌櫃,這鍾記質庫理應轉到你的名下。不料鍾先生早就立了遺囑,存放縣衙有司。適才洪參軍整理鍾先生案卷存檔時才發現。他要將鋪子的存銀抽出五百兩來給一個女子。」
林嗣昌不聽則罷,一聽怒從心起:「鍾慕期要將五百兩銀子送給那啞巴小淫婦?」
「林先生休要張皇,昨夜鍾先生出門前便正是與你當面說了此事。他說他要從鋪子存銀裡提一筆錢給住在北門外譙樓裡的黃鶯小姐,就是你說的那啞巴姑娘。你們於是發生了爭吵,這一點你家中的侍童可以作證。他親耳聽見你們倆爭吵的話題。」
林嗣昌道:「我並不想否認爭吵之事,我哪裡可能說服得動他?他氣勢洶洶,一反常態,不許我管他的閒事。我其實是為他好哩,誰都知道那啞巴小淫婦與王三郎打得火熱,他這麼冒冒失失闖入其中,後果不難揣想。鍾先生不聽我的忠告、怒氣沖沖出了門.他去了那譙樓。王三郎豈肯與他干休?如今果然被王三郎所害,不正是飛蛾投火,自尋死路麼?悔當初沒能拖留住他。即便是跟隨他去那譙樓亦好,臨急也好助他一臂之力,也不至於壞了性命。」
「林先生這話說錯了,昨夜,你正是尾隨著他去了那譙樓。」狄公的聲音變了調。
「不,不,北門外軍營駐戍,官道上一向有士兵巡邏,戍樓上又有宵崗監視,過去不得。」
狄公冷冷地說:「你說過你們倆都去過那一帶釣魚,地形焉能不熟。河邊正有一條小徑,穿過沼澤地邊上的蘆葦叢可徑到那座譙樓。昨夜,大雨滂淪,巡丁及戍崗只顧及官道,那條小徑他們並不留意。鍾先生以往大雨之夜都扮做『雨師』去與黃鶯小姐廝會。黃鶯兒天真純樸,不辨真偽,又篤信河神、雨師之說,故樂意獻身於他。鍾慕期邪行斃命,固然咎由自取,但殺死他的並非王三郎而是你林嗣昌——你尾隨他到了那譙樓上,一刀刺入他的背脊。黃鶯兒還證實你昨夜穿著黑衣褲,她不辨其中委曲,認你作『黑妖』,她只認『黑妖殺雨師』——如今林先生還有什麼花言巧語可狡辯的。」
林嗣昌大驚失色,抵賴道:「老爺豈可信中編派,厚誣小民。」
狄公道:「裴氏那張典質的票據便是明證,那票據是譙樓現場鍾先生屍身邊揀到的。你曾親口對我說,鍾先生兩年來已不理質鋪中事務,如何他身邊會有一張當日簽押的典質票據?故我斷定是你林嗣昌抽刀暗害鍾先生時,不慎從衣袖中掉落的。」
林嗣昌的雙眼閃露出絕望的神色,灰白的臉上滲出豆大的汗珠。突然他大聲叫道:「這條不避腥臭的蟲精野狗合當吃我一刀!這些年來,我為鋪子事務,心勞日拙,慘淡經營,至今連個婆娘都沒討著。他酒足飯飽,卻日日尋花問柳,思饜淫慾。竟扮作『雨師』去荼毒那啞姑娘,天理不容。宰了這條野狗,亦出我胸中一口惡氣。」
狄公示意,洪參軍走出書齋。片刻,兩名衙役上前用鐵鏈將林嗣昌套了。
「林嗣昌,午衙升堂時,我再細聽你的招供。」
洪參軍道:「這真是一件可悲的案子。只不知王三郎在這個案子裡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狄公答道:「王三郎的來龍去脈亦是一清二楚的。黃鶯兒曾告訴過他,每至雨夜便有『雨師』來與她作伴,她為之感到十分榮幸。王三郎聽了也不生疑,他們都是篤信鬼神的愚昧百姓。今天一早,王三郎到譙樓來送大鯉魚給黃鶯兒,發現一具死屍躺在樓上房門前,而黃駕兒則在一旁哭泣。她告訴王三郎道,一個『黑妖』殺了『雨師』,並將『雨師』變化成一個醜陋不堪的乾癟老頭。王三郎將屍身翻過來一看,認得是質鋪掌櫃鍾慕期,不由心中憬悟,知道黃鶯兒受騙,盛怒之下,他拔出尖刀對準死屍的胸前腹下猛戳了七八刀,濺了一身的鮮血。他怕惹禍,便偷偷溜到了船上,藏身到河邊的蘆葦深處。他在洗滌褲上的血跡時被張校尉的部下捉住了。」
「老爺又是如何在短短的半日裡便勘破此案的呢?」
狄公捋著鬍子,莞爾一笑,說道:「最初我不明白兇手在鍾慕期背脊後戳了致命一刀後隔了長久又如何猛戳他胸前、腹部七八刀。我當即判定前後曾有兩人在鍾慕期身上戳了刀:一個是謀殺案的真兇,一個卻是為了洩忿。我審問王三郎時,王三郎提起鍾慕期咬牙切齒,罵不絕口。我見黃鶯兒時,黃鶯兒又說及『黑妖』將『雨師』變作了人——變作了一個醜陋不堪的乾癟老頭。於是我疑心。『雨師』系鍾慕期所裝扮,而王三郎是情妒殺人。後來,林嗣昌無意中透露鍾慕期已有兩年不問鋪子事務,我立刻想到裴氏那張當天簽押的票據必是兇手殺害鍾慕期時不慎掉落在現場的。及我去質鋪拜訪林嗣昌,從他口中得知他也常去河邊釣魚,十分熟悉那一帶地形。又聽說他為黃鶯兒的事與鍾慕期多有齟齬。他家侍童不知內裡,還以為是兩個掌櫃為那一籠雀兒爭吵哩。」——於是一切都了同白晝了。
洪參軍笑道:「如此說來,王三郎與黃鶯兒這一對貧苦的純樸男女算是交好運了。倘不是遇上老爺,那王三郎豈不冤枉作了刀下之鬼?而黃鶯兒也從此淒苦終身。」
狄公道:「雖王三郎木訥,黃鶯兒啞巴,但律法豈可欺侮於他們?我忝為民之父母,正是要為這等不會說話或不善說話的善良純樸百姓秉公辦事,大聲說話。——這才是一個父母官的職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