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通-索弗朗!
堂路易本能地往後一退,掏出手槍,對準那匪徒。
「舉起手來!」他喝令道,「舉起手來,否則我開槍了!」
索弗朗並不顯得驚慌。他揚起頭,點點他放在一張桌上,一下子夠不著的兩把手槍,說:
「我的武器在那兒。我來這兒不是打仗的,是來找您談談的。」
「你是怎麼進來的?」堂路易問道,被他這副沉著的樣子激怒了,「靠一枚偷配的鑰匙?你是怎麼拿到鑰匙的……」
索弗朗不回答。堂路易猛一跺腳。
「說!快說!不然……」
可是弗洛朗斯跑來了。她從他身邊走過。他也沒有拉住她。她撲到加斯通-家弗朗身上,也不顧忌佩雷納在場,對他說:
「你為什麼要來?你不是答應我說不來的嗎?……你還發了誓的……快走吧。」
索弗朗掙脫出來,強按她坐下。
「弗洛朗斯,讓我干。我答應你,只是叫你放心。讓我干吧。」
「不行!不行!」姑娘激烈地反對,「不行!你瘋了。我不許你說一句……唉!我求求你,別試圖幹這種傻事。」
他伸出手去,緩緩地撫摸她的額頭,分開她的金髮,稍稍彎下腰,反覆輕輕地說:
「讓我干吧,弗洛朗斯。」
她不作聲了,彷彿被這溫柔的聲音解除了武裝。他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堂路易聽不清楚,不過看來她被說服了。
佩雷納站在他們對面,沒有動。
他舉著手,指頭扣著扳機,槍口對準敵人。
當索弗朗與弗洛朗斯親熱地說話的時候,佩雷納從頭到腳打了個寒顫。指頭也在攣縮。是因為什麼奇跡他才沒有開槍?是出於多麼大的毅力他才壓住了像一團怒火在他心裡燃燒的嫉恨?這狗日的索弗朗竟敢當他的面撫摸弗洛朗斯的頭髮!
他放下手臂。以後再把他們除掉吧。以後他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處置他們吧,既然他有力量處置他們,既然從此以後,任什麼事情也不能讓他們逃脫他的報復。
他抓起索弗朗的兩把手槍,放進一個抽屜,然後走回門口,本是打算關上門的,但聽到二樓有腳步聲,就又走到欄杆邊。上樓來的是膳食總管,他舉著一隻托盤。
「有什麼事嗎?」
「一封急信,先生,剛送來的,要交給馬澤魯先生。」
「馬澤魯先生在我這裡。給我吧。別讓人打攪我。」
他撕開信封。信是守在公館外邊的一個偵探用鉛筆匆匆寫的。內容如下:
當心,隊長。加斯通-索弗朗在公館裡面。據住公館對面的兩個居民說,那姑娘進去有一個半鐘頭了,在我們來此執行任務之前。本街區的人都知道她是公館的女管家。後來他們看見她在她住的小樓窗口露了面。不久,小樓下面一個小矮門,大概是地下室的門打開了。顯然是弗洛朗斯開的。幾乎是同時,一個男人順著圍牆來到廣場,匆匆鑽進了地下室。根據那人的特徵來看,那就是加斯通-索弗朗。因此,千萬當心,隊長。您只要一發警報,一發信號,我們就衝進來。
堂路易想了想,明白那匪徒是怎樣進來的,怎樣不受懲罰,躲在最安全的處所,逃過了追捕。他,佩雷納,竟和不共戴天的死敵住在一起。
「好啊,」他尋思,「那傢伙的事情定了……他的小姐也同樣。不是我手槍的子彈,就是警察的手銬,這就是他們的命運。」
他甚至沒有想到他的汽車停在下面,隨時可以開走,也沒想到弗洛朗斯會逃走。他不殺死他們兩個,自有司法當局來收拾他們。這樣也許更好。他把他們交給社會。讓社會來懲罰這兩個害群之馬。
他推上門,插上銷子,來到兩個罪犯面前,搬了張椅子坐下,對索弗朗說:
「談吧。」
房間狹小,彼此換得很近,堂路易都覺得幾乎碰到了他心底最厭惡的人。
他們倆的座椅,相距不到一米。一張擺滿書籍的條桌擺在他們與窗戶之問。窗洞開在厚厚的牆上,像所有老房子一樣,成了一個隱蔽的角落。
弗洛朗斯稍稍偏轉了扶手椅,背著光,堂路易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加斯通-索弗朗的臉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帶著強烈的好奇心觀察那張臉,越看越有氣:那張臉仍然年輕,一張嘴富有表情,儘管目光冷酷無情,眼睛卻顯得聰慧漂亮。
「怎麼?開口啊!」堂路易專橫地命令道,「我同意和你休戰,可只是暫時的,只是說幾句必說的話的時間。現在你怕了?後悔這麼做了?」
那人沉著地笑了笑,說:
「我什麼也不怕,也不後悔來了這兒,因為我有個明確的預感,我們能夠,也應該互相理解。」
「我們互相理解?」堂路易身體一震,問道。
「為什麼不呢?」
「訂個條約!你我之間訂個同盟條約!」
「為什麼不呢?我都想過好幾次了,下午在預審法庭走道裡,我豁地一下想明白了。尤其是看了報紙號外您的聲明,我更是丟不下這個想法了。報紙上是這樣說的:
『堂路易-佩雷納發表引起轟動的聲明: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無辜的……』」
加斯通-索弗朗從椅子上半坐起身子,打著手勢,字斟句酌地說:
「全部事情都在這幾個字上面:弗維爾夫人是清白無辜的。您寫了這幾個字,公開說了這幾個字,而且是鄭重其事地說的,它們是不是表達了您的想法呢?現在,您果真認為瑪麗—安娜-弗維爾是清白無辜的嗎?」
堂路易聳聳肩。
「呵!上帝呵!弗維爾夫人是不是清白,我們不必討論。現在我們要談的不是她,而是你們,你們兩個和我。有什麼話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吧。而且盡可能快點。這對你們更有好處。」
「對我們更有好處?」
堂路易叫道:
「你們忘了那篇文章的第三個小標題……我不但表示瑪麗—安娜-弗維爾是無罪的,而且宣佈……你唸唸吧:立即將罪犯逮捕歸案。」
索弗朗和弗洛朗斯一起站起來,出於同一種本能的反應。
「在您看來……罪犯是……」索弗朗問道。
「天吶!你們和我一樣清楚。那就是控烏木手杖的人。他至少不能否認殺了昂瑟尼探長。另一個是他的幫兇、同謀。兩個人大概都記得暗殺我的企圖:在絮謝大道槍擊我,在汽車上搞破壞,害死我的司機……還有,昨天在那邊,你們清楚,在那有吊死鬼的倉房,……你們記得吧,那一鐮刀劈下來,差點把我的腦袋都割掉了。」
「那又怎麼樣?」
「哼!怎麼樣?你們的企圖沒有得逞。欠債必還。尤其是,你們傻乎乎地自投羅網。」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很簡單,這意思是,人家知道弗洛朗斯,知道你在公館裡,已經把公館包圍了,並且韋貝副局長等會兒將親自上陣。」
索弗朗聽到這出乎意料的恐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弗洛朗斯在他身邊,一臉蒼白,惶恐不安,連臉都變了模樣,語無倫次地說:
「啊!真可怕!……不,不,我不願意!」
接著,她撲向堂路易:
「卑鄙傢伙!卑鄙傢伙!你把我們出賣了。卑鄙!啊!我知道,你什麼背信棄義的事都做得出來!你在這兒,像個劊子手……啊!多麼卑鄙!多麼陰險!」
她歇斯底里,大吵大鬧,鬧得沒有勁了,倒在椅子上,一手捂著臉抽泣起來。
堂路易扭過頭去。奇怪的是,他沒有生出半點憐憫,姑娘的眼淚,她的辱罵,都沒有使他動心,就好像他從不曾愛過弗洛朗斯似的。他很幸運地解脫了。她讓他產生的恐懼,泯滅了他心中的愛情。
他在房間裡走了幾步,又回到那兩人身邊,發現他們握著手,像兩個走投無路的朋友,互相支持著,便突然一下湧出滿腔仇恨,怒從心頭起,抓著索弗朗的手臂,問道:
「要我保護你們……有什麼權利?……是因為你妻子,你情婦,對不對?……」
他的聲音顯得侷促不安。他自己也覺得這通火發得十分奇怪。在那毫無來由的盛怒裡面,分明顯示出他以為已經永遠泯滅的情意。看到加斯通-索弗朗驚愕地看著他,他臉一紅,相信這個對頭看出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接下來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敵意的眼神裡充滿了怨恨和反抗。難道她也看出來了?
他再也不敢說一句話。他等著索弗朗的解釋。
在這等待之中,他沒有去想索弗朗要說出什麼真相,沒有去想他們將知道答案的可怕問題,沒有去想將要發生的悲慘事件。他唯一想的,而且是那麼激動,那麼焦渴地想的。就是:他即將瞭解弗洛朗斯是個什麼人,瞭解她的感情,她的過去,她對索弗朗的愛情。他感興趣的只有這一點。
「好吧,」索弗朗說,「我就開始講吧。命中注定的事,要來就來吧!不過,我可以跟您說嗎?我現在唯一的意願,就是讓他們抓我。」
「說吧。我關了門。我願什麼時候開才開。說吧。」
「我說簡短一些。」索弗朗說,「再說,我所知道的事情無足輕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只要求您權且把它當作真話,百分之百的真話來聽。」
於是他說出下面這番話:
「原先我未見過伊波利特-弗維爾和瑪麗—安娜,只不過和他們有通信聯繫——您知道我們是表親;幾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在巴勒莫見了面。他們那會兒請了建築隊在絮謝大道翻蓋新房,自己就去那兒過冬。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個月,每天都見面。伊波利特和瑪麗—安娜不是很合得來。有一晚,他們大吵了一場。瑪麗—安娜傷心得直哭,被我撞見了。我被她的眼淚打動了,禁不住說出了心裡話。從見頭一面開始,我就愛上了瑪麗—安娜……我一直愛她,越來越愛她。」
「你說謊!」堂路易忍不住叫起來,「昨天,在從阿朗鬆開往巴黎的火車上,我看見你們一對……」
加斯通-索弗朗觀察弗洛朗斯的反應。她沒說話,雙肘支在膝上,兩隻拳頭抵著臉。於是索弗朗不理會堂路易的喊叫,繼續說下去:
「瑪麗—安娜也愛我。她向我傾吐了心聲,但是要我發誓,除了純潔的友情,永遠不抱非分之想。我發了誓。於是我們過了幾個星期無與倫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維爾愛上了大眾音樂會的一個歌女,常常長時間外出不歸。小埃德蒙身體不好,我花了許多時間帶他做體育運動。而且,在我們身邊,我和他之間,有一個最好的女朋友,她真誠地給我們出主意,體貼我們,給我們包紮傷口,給我們打氣,讓我們快活,給我們的愛情注入高尚和熱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覺得心跳加快了。倒不是他不怎麼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話,而是他透過這些話,希望深入到事實的核心。也許他不知不覺,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響,他那爽直的樣子,真誠的語氣讓他多少有些吃驚。
索弗朗又說道:
「十五年前,我哥哥拉烏爾-索弗朗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收養了一對朋友留下的一個孤女。我哥哥逝世的時候,把當時才十四歲的孩子托付給一位老保姆撫養。這位老保姆曾經帶過我,後來跟我哥哥去了美洲。老保姆把孩子帶回法國,交給我後,沒過幾天就死於一場事故。
我把孩子帶到意大利,住在朋友家裡。孩子在那裡學習功課,長大……成人。她想自食其力,就應聘去一個家庭教孩子。後來,我把她介紹給表親弗維爾家。我在巴勒莫見到他們一家人時,也再次見到她。她那時是小埃德蒙的家庭教師,小傢伙很喜歡她。她尤其跟瑪麗—安娜-弗維爾處得來,是她的摯友。
那時,她也是我的摯友。那一段日子是那樣幸福、歡樂,唉!只可惜太短暫!的確,我們的幸福,我們三人的幸福不久就蒙上了陰影,而且是那樣突然,那樣令人驚愕。每天晚上,我都在日記本上記下我的愛情生活,那雖是平安無事、沒有希望、沒有前途的生活,卻是那樣熱烈,那樣燦爛輝煌!我把瑪麗—安娜當作女神一樣愛慕。我跪在地上寫日記,喋喋不休地形容她的美貌,並且臆想出一些情景:她如何對我說出本要說的話、如何答應給我我們倆其實已自願捨棄的快樂。
這本日記被伊波利特-弗維爾發現了。他是怎樣被意想不到的偶然性,被陰險可惡的命運驅使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發現了我的日記。
他勃然大怒,本想立即把瑪麗—安娜趕走。可是,看到妻子沉著的神態,看到她出示的表明自己清白無辜的證據,看到她堅決不同意離婚,並保證不再見我,他又鎮定下來。
我離開了巴勒莫,心如槁灰。弗洛朗斯也被打發走了。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與瑪麗—安娜說過一句話,可是堅不可摧的愛情仍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分開也罷,時間流逝也罷,我們的愛情都沒有減弱分毫。」
他停住話頭,想看看這番話在堂路易臉上引起什麼反應。堂路易沒作任何掩飾,他專心聽著,急於知道下文。最讓他覺得驚訝的,是加斯通-索弗朗那出奇的沉著,是他那平靜的眼神,是他從容不迫的語氣,他敘說這麼一出男女間的感情糾葛,口氣竟是這般平常,這般舒緩。
「他真會做戲!」堂路易心想。
他這麼想的時候,又記起瑪麗—安娜-弗維爾也曾給他留下這樣的印象。他是不是應該回到最初的看法,認為瑪麗—安娜有罪,因為她也像索弗朗這個同謀,像弗洛朗斯一樣善於做戲?或者,他應該相信,這個男人有幾分正直?
「後來呢?」他問。
「後來嘛,我在中部一個城市落了腳。」
「弗維爾夫人呢?」
「她住在巴黎的新房子裡。她和丈夫都不提過去那段事了。」
「你怎麼知道的呢?是她寫信告訴你的?」
「不。瑪麗—安娜是個恪守本分、盡職盡責的女人,觀念極為死板,從不給我寫信。但弗洛朗斯應聘給您前面的房主瑪洛內斯庫伯爵當秘書和讀報員,常常在她房裡與瑪麗—安娜見面。瑪麗—安娜從沒有一次提到我,對吧,弗洛朗斯?瑪麗—安娜不可能提到我。但她的生活與靈魂卻充滿了愛情,充滿了對過去的回憶,對吧,弗洛朗斯?到後來,這種遠離她,另居一隅的日子,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我來到了巴黎。這是我們的不幸。
這大約是一年前的事。我在魯爾大街租了一套房子,盡量深居簡出,悄悄過日子,生怕教伊波利特-弗維爾知道了,而找瑪麗—安娜吵鬧,擾亂她的安寧。只有弗洛朗斯一個人知道我回了巴黎,不時來看我。我很少出門,只有斷黑時去布洛涅樹林最偏僻的地方走一走。可是,狠下決心的人也有軟弱的時候。有一晚,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大約十一點鐘,我不知不覺走上了絮謝大道,從瑪麗—安娜房前走過。偏偏就那麼湊巧,那晚上天氣溫暖,夜色清朗,瑪麗—安娜正好站在窗邊,看見我走過,肯定認出了我。我幸福極了,兩條腿直哆嗦。從此,我每逢星期三晚上就從她家經過。瑪麗—安娜有她的社交生活,也要尋找消遣,她丈夫的地位也使她經常要外出應酬,但幾乎每個星期三,她都留在家裡,佇立在窗前,賜給我那分出乎意料的、總是那麼新鮮的快樂。」
「快點說吧!」堂路易渴望知道下文,要求道,「講快點。講那些事實……說吧!」
因為,他突然擔起心來,生怕聽不到下面的解釋了,他突然發現,加斯通-索弗朗的話像真話一樣,鑽進了他的心坎。儘管他努力抵拒,它們還是戰勝了他的成見,他的理由。其實,在他交織著愛情和嫉妒的內心深處,有一股力量迫使他相信,眼前這個男人,這個迄今為止他視為可惡情敵的男人,這個當著弗洛朗斯的面大聲宣佈他愛瑪麗—安娜的男人說的是真話。
「快說吧,」他再次催促道,「時間寶貴。」
索弗朗搖搖頭。
「不能快了。我的話,在下決心說出來之前,早就一句句斟酌過了。一句也不能少。因為您不可能在某個單個的事實上面,而只能在所有事實的聯繫上,在盡可能忠實的敘述裡,找到問題的答案。」
「為什麼?我不明白……」
「因為事實隱藏在敘述裡。」
「不過這個事實,是你們的無辜,對吧?」
「不對,是瑪麗—安娜的無辜。」
「可我並沒說她有罪!」
「可有什麼用,如果您不能證明她無罪的話。」
「呵!正是你該給我提供證據呀。」
「可我沒有哇。」
「什麼?」
「我是說,我要求您相信的事,我沒有任何證據。」
「那麼,我是不會相信的。」堂路易叫道,語氣十分氣惱,「不,決不會相信的!你要是拿不出最有說服力的證據,那麼,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
「到目前為止,我說的每一句,您都相信了。」索弗朗直截了當地說。
堂路易不說話了。他轉過眼睛瞧瞧弗洛朗斯-勒瓦瑟,覺得她望他的眼神沒有那樣怨恨了,似乎她希望盡力讓他接受已經給他留下的印象。
堂路易低聲道:
「繼續說吧。」
這兩個男人的神態真是怪。一個斟詞酌句,把每句話都說得簡明扼要,另一個認真地聽,掂量每一句話的意思。兩個人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心平氣和,好像在冷靜地尋求解決一個良心問題的辦法。他們根本不注意外面發生什麼事,也根本不考慮將來會出現什麼情況。當務之急,就是讓一個人說下去,一個人聽下去,不管會引起什麼後果,也不管警方如何加強了包圍。
「再說,我們也說到了最要緊的事情,」索弗朗嚴肅地說,「說明這些事情,會向你顯示我們的誠意。您聽起來肯定覺得新奇,可我會不折不扣地按照事實來講。有一次,我去布洛涅樹林散步時,不巧叫伊波利特-弗維爾撞見了。出於小心,我馬上換了住所,搬進理查德—華萊士大道那座小房子住了下來。弗洛朗斯去那兒見過我幾次。我甚至謹慎得叫她不要來看我,甚至叫她把信也不要寄到我的住處,只寄到郵局待領。這樣我就完全放心了。我在完全與世隔絕,十分安全的環境裡工作。我什麼也不指望,也沒有任何危險,任何可能的危險在威脅我們。然而,當警察總監帶著手下人衝進我家逮捕我時,我才聽說伊波利特-弗維爾和埃德蒙父子被殺,我心愛的瑪麗—安娜被抓的消息。對我來說,借用一句最通俗又最確切的成語,這消息好似晴天霹靂。」
「不可能!」堂路易叫道,語氣又變得忿急、憤怒,「不可能!事情都發生半個月了。我不信你就沒有聽說。」
「聽誰說?」
「報紙上說!更可能聽這位小姐說。」堂路易指著弗洛朗斯叫道。
索弗朗口氣肯定地說:
「報紙?我從不看報。怎麼?不相信?每天浪費半個鐘頭去瀏覽那些報道政治蠢事和社會醜行的消息,難道是一種義務?一種不可抗拒的需要?難道我們不能想像有只讀科學雜誌和小冊子的人存在?這種情況確實少有,但少有並不能證明沒有。
另一方面,發生兇殺案的那天早上,我已通知弗洛朗斯,要出門三個星期。臨到最後一刻,我改變了主意。但她並不知道,她以為我動身了,不知到了哪兒,無法把弗維爾父子被殺,瑪麗—安娜被抓的消息告訴我。後來人家指控拄烏木手杖的男子有罪時,她同樣也沒法把人家開始偵察我的消息告訴我。」
「哼!」堂路易叫道,「你別想抵賴,說那拄烏木手杖的人,那跟蹤韋羅偵探,在新橋咖啡館偷走他的信的……」
「那不是我。」索弗朗打斷他的話。
看到堂路易聳聳肩膀,他又加重語氣道:
「那絕對不是我。這裡面肯定有個說不清楚的錯誤。我從沒有去過新橋咖啡館,我向您發誓。您必須相信這是實話,百分之百的實話。再說,我喜歡過清靜日子,也不得不過清靜日子,這種情況與我不理世事的生活完全相符。我再說一遍,我什麼也不知道。猛一下聽到那消息,恍如五雷轟頂。您明白,正是因為這點,我才產生了出乎預料的反應,出現了一反本性的精神狀態,流露出最原始最野蠻的本能。您想想,先生,人家觸碰了我在世上最神聖的東西:瑪麗—安娜被投入了監獄!瑪麗—安娜被指控犯了雙重謀殺罪。我急得發瘋了!我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假意與警察總監周旋,然後我推倒一切障礙,打倒昂瑟尼探長,擺脫了馬澤魯隊長,從窗戶跳下來。我只有一個念頭:逃跑。只要得到自由,我就要救出瑪麗—安娜。那些人要擋我的路?那就讓他們倒楣吧。他們有什麼權利,竟敢攻擊一個最純潔的女人?那天我只殺了一個人……要是撞在我手裡,我會殺十個,二十個!昂瑟尼探長的性命算什麼?那些倒楣鬼的性命有什麼要緊?誰叫他們把瑪麗—安娜關進牢房?誰叫他們攔住我,不讓我去救她?」
加斯通-索弗朗慢慢激動起來。他努力克制自己,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終於冷靜下來。可是他的聲音仍然發顫,身體仍然激動得直哆嗦,沒法掩飾。
他接著說下去:
「在理查德—華萊士大道,我甩掉了總監的人馬,轉過拐角,正以為自己完了的時候,弗洛朗斯在那兒救了我。半個月來的案情,弗洛朗斯都知道。雙重謀殺案發生的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她給您讀報,與您討論報上的文章,她就是從報上知道的。正是在您身邊,正是聽著您的議論,她才得出這個看法,再說,發生的事情也讓她認為,瑪麗—安娜的敵人,唯一的敵人,就是您。」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因為她看到您行動,」索弗朗大聲說道,「因為我和瑪麗—安娜攔在您和莫寧頓遺產之間,先把瑪麗—安娜,再把我除掉,對您比對任何人都重要。再有……」
「再有……」
加斯通-索弗朗猶豫一下,清楚地說道:
「再有,因為她確實知道您的真名。在她看來,亞森-羅平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一陣沉默。此時此刻,這種沉默是多麼沉重!在堂路易-佩雷納的目光注視下,弗洛朗斯臉不變色心不跳。在那張木然的臉上,看不出絲毫內心的激動。
加斯通-索弗朗又說道:
「瑪麗—安娜的朋友弗洛朗斯嚇慌了,為了反對亞森-羅平才投入了戰鬥。為了撕開亞森-羅平的假面目,她寫了,或確切地說,請人寫了發表在《法蘭西回聲報》上的那篇文章。文章草稿,您在線團裡面發現了。一天早上,她聽見亞森-羅平和馬澤魯隊長通電話,準備立即捉拿我。為了救我,她冒著砸死人的危險,開動機關,放下那塊鐵板,把亞森-羅平關在電話間裡,自己又匆忙坐汽車趕來報信,可是警察已經湧入了我家,信沒報成,卻及時把我救了。
她對您的擔心、仇恨,她當時都告訴了我。在擺脫追捕我的人那二十來分鐘裡,她匆匆地把案情大致講了一遍,並提到了您在其中起的主要作用。我們當時就想了個反擊的計策,好讓警方懷疑您是此案的同謀。我讓人去給警察總監送信,弗洛朗斯回到公館,把那半截手杖藏在沙發墊子下面。這個反擊沒有什麼力量,又沒有達到目的。可是使我們直接交上了手。我也只好拚命地投入了。
這就是我針對您的一連串企圖。我潛入公館,藏在弗洛朗斯房中,試圖——我瞞著她,我向您發誓——毒死您。弗洛朗斯對這種行為極為憤慨,痛加譴責,我也許應該改弦易轍,可是,我跟您再說一遍,我已經瘋了,完全瘋了,覺得只有除掉您,才可能救出瑪麗—安娜。因此,有一天早上,在絮謝大道,我跟上了您,朝您開了一槍。當天晚上,我又在您的汽車上動了手腳,想把您和馬澤魯隊長打發掉。
這一次,您又大難不死,逃脫了我的報復。而一個無辜者,那個司機成了您的替死鬼。弗洛朗斯聽到噩耗,傷心絕望,痛不欲生,終於使我答應她的請求,不再殺人。再說,我自己也對這些暴行害怕了,老是想著死在我手裡的那兩條人命,不得安寧,便改變計劃,只去想著怎樣策劃越獄,救出瑪麗—安娜。
我有錢。我買通了獄卒,卻沒有暴露意圖。我與供應商和醫務所的人串通好了。我為自己弄到了司法專欄編輯的名片,每天都去法院,在預審庭的走廊裡走來走去,希望碰上瑪麗—安娜,給她一個眼色,一個手勢,或許悄悄說上幾句話,鼓起她的勇氣。
她的確在繼續遭受折磨。您又弄出了伊波利特-弗維爾那些神秘信件,給她帶來極可怕的打擊。那些信是什麼意思?是從哪兒弄來的?難道人家無權認定是您策劃的這個陰謀嗎?難道不是您把它們交給人引起可怕的議論的嗎?弗洛朗斯可以說是日以繼夜地監視您。我們尋找一線光亮,尋找蛛絲馬跡,好使我們看得更清楚一點。
昨天早上,弗洛朗斯發現了馬澤魯隊長。她聽不清馬澤魯跟您說了什麼話,但無意中聽到了朗熱諾先生和弗爾米尼村這兩個人名地名。朗熱諾!她記起了伊波利特-弗維爾這個老朋友。那些信莫非是寫給他的?您和馬澤魯隊長坐汽車動身,難道不是去尋找他嗎?
過了半個鐘頭,我們坐火車去阿朗松,也想去作一番調查。下了火車,我們叫了一輛汽車,到了弗爾米尼村周圍,極為謹慎地找人打聽事情。得知你們大概也瞭解到的事情,也就是朗熱諾先生已死的消息之後,我們決定去他的寓所看看,就進了他的莊院,但弗洛朗斯突然發現您也在花園裡。弗洛朗斯無論如何要我避開您,就拖著我穿過草坪,躲到矮樹林後面。不料您還是跟過來了。我們見到一座倉房,就去推門。門微微開了一條縫,我們就進去了,摸黑走到雜物堆中間,碰到一架樓梯,就爬到閣樓上躲起來。這時您進來了。
以下的事情您都知道:您發現了兩具乾屍,弗洛朗斯不小心碰倒了雜物,把您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您向我們進攻,我順手操起身邊的鐮刀反擊,後來您開槍了,我們從天窗逃走。我們擺脫了您。可是晚上在火車上,弗洛朗斯暈過去了。我照料她的時候,發現她肩膀上中了一槍。只是擦破了皮,並不很疼,可是讓她神經極為緊張。您是在芒斯車站看見我們的,對嗎?您看見我們的時候,她頭靠在我肩膀上睡著了。」
這番話說的是深藏的事實,索弗朗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顫抖。堂路易聽得聚精會神,一次也沒有打斷。他憑著那神奇的注意力,把索弗朗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刻記在腦海裡。他一邊聽,一邊彷彿覺得,在他心裡,有時浮現起另一個弗洛朗斯,一個真正的弗洛朗斯,擺脫了他的一切偏見和誤解的弗洛朗斯的形象。
然而,他還是沒有放棄成見。弗洛朗斯是清白的,這可能嗎?不,不可能。他親眼目睹的證據,他的理智所判斷的證據,都一致反對這種論斷。忽然一下,弗洛朗斯就不是原來他眼裡的那個女人,那陰險、狡詐、殘忍、血腥、邪惡的女人,他一時還接受不了。不,不可能。這個人很會說謊,把謊話說得很圓,使人看不出真假,分不清黑白。
他是在說謊!他是在說謊!不過,這謊言聽起來多麼舒服!讓人多麼欣慰!這個虛構出來的弗洛朗斯多麼美啊!這個受命運驅使,幹了她憎惡的事情,但完全與謀殺案無關的弗洛朗斯,這個問心無愧、善良、富有同情心、兩眼炯炯有神、兩手雪白的弗洛朗斯多麼美啊!聽信這番話,陶醉在這番美夢裡,該是多麼愜意的事情!
加斯通-索弗朗偷偷地打量這位過去的敵人的臉色。他靠近堂路易,臉色激動,興奮,再也不極力克制滿腔激動的情緒,滿腔熱烈的感情。他低聲說:
「您相信我的話,對吧?」
「不……不……」堂路易說,想頂住他的感染。
「您必須相信。」索弗朗斬釘截鐵地說,「您必須相信我的愛情的力量。我為了愛情可以做一切。瑪麗—安娜是我的生命。如果她死了,我也只有一死了之!啊!今天早上,我從報上讀到不幸的她割脈自殺的消息,心如刀絞!這都是您造成的,都是伊波利特那幾封信造成的!啊!現在我想幹的,不再是除掉您,而是想用最殘忍的刑罰折磨您。可憐的瑪麗—安娜,她受了多大的苦哇!您沒有回來時,我和弗洛朗斯在外面轉了一天,打聽她的消息,先是在監獄周圍,後來又去了警察總署和法院。我就是在法院,在預審庭的走廊裡碰上您的。那時您對一群記者說出了瑪麗—安娜-弗維爾的名字。您說她是無罪的!您說您發現了對她有利的證據!
啊!先生,我對您的仇恨頓時煙消雲散了。轉眼之間,敵人變成了同盟軍,變成了人們跪著懇求援助的主宰。您真有勇氣,放棄了自己的原有看法,表示要全力以赴,拯救瑪麗—安娜!我的心兒怦怦直跳,因為我感到快慰,我看到了希望。我離開那兒,去與弗洛朗斯會合,大喊著告訴她:
「瑪麗—安娜有救了!他說她是無罪的。我想見他。我要跟他說話。」
這樣,我們就來到這裡。弗洛朗斯沒有放鬆警惕,求我暫緩見您,等您幹出幾件事情,證明您的態度確實改變了再說。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可我決心已下。讀了報上發表的您的看法,我的主意更加堅定了。無論如何,我要盡早把瑪麗—安娜的命運交給您安排。一個鐘頭也不能耽誤。我等您一回到家,就上來了。」
此時的加斯通-索弗朗,已不再是開頭那個冷靜沉著的男人。他作了幾星期的鬥爭,付出極大的努力,白費了許多精力,早已精疲力竭。此刻他顫抖著,一隻膝抵著堂路易身旁的扶手椅,兩隻手攀著堂路易的臂膀,語不成聲地說:
「我求求您,救救她……您有這個能力……對,您有這個能力……我在與您作鬥爭當中學會了認識您……當然您的守護神保護您,躲過了我的幾次攻擊,但保護您的,更有一種運氣。您與別的男人不同。喏!喏!一開始我瘋狂地追擊您,您卻不殺我,單是這一事實,單是您聽我講述經過,聽取我們三人都是無辜的這個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實,就說明您是很了不起的了!我在等您回來,準備向您說出事實真相時,就直覺地感到了這一點!您並沒有受人引導,全憑自己的理智,大聲疾呼瑪麗—安娜是無辜的,我看得很明白,只有您才能救她,而且只有您才能救出她。啊!我求求您,救救她吧……從現在起,就去救她吧……不然,過不了幾天,她就沒命了。她是不可能過牢房裡那種日子的。您明白,她想尋短見……沒有什麼事情能阻止她……一個人想要自殺,別人能阻止得住嗎?……她要是死了,那該會多可怕呀!……啊!如果司法當局一定要一個罪犯,那麼他們想要什麼口供,我就作什麼口供好了。一切罪名我都承擔,一切懲罰我都接受,只要放瑪麗—安娜出來!救救她吧……我,我先前不知道……現在不知道該幹什麼……把她救出牢房,別讓她尋短見……救救她……我求求您……」
他那張焦急得變了形的臉上,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弗洛朗斯俯著身子,也哭了起來。堂路易忽然一下覺得自己也極為焦灼慌亂起來。
儘管從談話開始以來,他就慢慢地形成一種新的看法,但可以說直到這時他才猛一下意識到。他突然發現,索弗朗的話,他毫無保留地相信了。現在,在他看來,弗洛朗斯也許並不像他原先有權認為的那樣,是個可惡的女人,而是一個目光坦誠、心靈與相貌都美的女人。他突然得悉,這兩個人,還有那個瑪麗—安娜——他們愛她,想方設法救她,行動卻是那樣笨拙,他們三人都被套在一個鐵圈裡,憑他們自己的努力,是無法衝破的。而這個鐵圈是由一隻陌生的手,是他,堂路易-佩雷納極為無情地套上去的。
「啊!」他說,「但願還來得及!」
他百感交集,思緒如潮,各種想法猛烈地在他腦子裡相匯、相撞。他確信他們無罪,他覺得快樂,又覺得恐懼,覺得失望,又覺得憤怒,他的身子搖搖晃晃。他拚命掙扎,要擺脫這極可怕的惡夢。他彷彿覺得一個警察已經把沉重的手搭上了弗洛朗斯的肩膀。
「我們一起離開!一起離開!」他恐懼地一跳,叫道,「留在這裡才蠢呢!」
「可是公館叫他們包圍了……」索弗朗說。
「那又怎麼樣?你以為我會讓他們再抓……不行,絕對不行。我們必須一同戰鬥。當然,我心裡還有疑團……可是你們會打消它的。我們一起來救弗維爾夫人。」
「可是警察包圍了我們,拿他們怎麼辦?」
「走出去就是了。」
「韋貝副局長呢?」
「他不在這兒。只要他不在,一切就由我負責。走吧,跟著我,離遠一點。等我示意以後,你們才可以……」
他扯開門閂。握住門把手,正準備開門,外面有人敲門。
是膳食總管。
「嗯,」他說,「為什麼來打擾我?」
「先生,保安局的副局長韋貝先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