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與千萬 六 煉獄與意志
    當福爾摩斯在維也納滯留時,我必須處理托比。

    莫裡亞蒂教授打心眼裡不願帶著托比回倫敦,那天下午我牽著托比來到格拉本街旅館,他向那隻狗瞥了一眼,然後聲明他的慷慨不是沒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這裡,」他說著,一邊從眼鏡片上面望著托比,托比用討好和順從的目光回望著他。「我是個很能忍耐的人——香草精把我的一雙嶄新的靴子完全毀了,我一句怨言也沒有,但現在我不想帶那個畜生回倫敦,決不。」

    我告訴他,可以把托比放在行李車上,我暗示地提了一下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於是莫裡亞蒂不再多辯了。

    對於他的抱怨我很是同情,但並不想聽。我自己的煩惱已經叫人受不住了。

    福爾摩斯奮力掙脫可卡因魔掌的壯烈之舉是我所見過的最英勇的行為。第一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醫生的催眠術成功了。他把福爾摩斯弄到二樓一個房間,放在一張精緻的床上,隨即拉住我的手臂急促地說:「快!我們必須徹底搜查他的東西。」

    我點點頭,不需要問他找什麼,我們倆便開始檢查福爾摩斯的氈子旅行箱和所有的衣服口袋。找到裝可卡因的瓶子不是難事,福爾摩斯到維也納來,隨身帶了大量的可卡因。我一邊把那些瓶子從旅行箱裡往外掏,一邊想:一路上怎麼沒聽到瓶子碰撞的聲響呢?噢,原來福爾摩斯用一塊黑絨布把瓶子包起來了。那塊絨布他本來是蓋在提琴上的,現在卻用來幹這個,我心裡不由得又是一陣痛苦。我把那些瓶子遞給弗洛伊德醫生。這時他已經巧妙地檢查過睡在床上的福爾摩斯的衣袋,以及他的斗篷,找出兩三個小瓶。

    「我想,我們已經全部找到了,」他說。

    「不一定,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病人。」他聽了聳聳肩膀。我取下瓶塞,用手指尖蘸了點瓶中的液體,放到舌頭上。

    「水!」

    「這可能嗎?」弗洛伊德檢查另外一個瓶子的液體,然後吃驚地望著我。在我們身後,福爾摩斯翻了一下身。「那麼,他把它藏在哪兒了?」

    我們拚命絞著腦汁。我們把旅行箱裡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放在貴重的東方地毯上。他的衣服裡什麼也沒有,油彩和其他化裝用品裡也是同樣。剩下的只有一些英國的銀市和紙幣,還有他常用的幾支煙斗。黑色石南根煙斗、櫻桃木煙斗、陶制煙斗,那些都是我非常熟悉的,裡面沒有藏東西的地方。不過還有個大葫蘆煙斗,是我沒見過的。

    「看看這個。」我把葫蘆煙斗的嘴拔掉,一倒,倒出一個很小的瓶子。

    「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弗洛伊德承認道,「但他會把它們藏在哪兒呢?已經沒什麼地方好藏了。」

    我們面面相覷,在我倆之間放著那只空空的旅行箱。隨後,兩人幾乎同時把手伸向旅行箱。不過弗洛伊德的腦子比我快些。他提起旅行箱,掂掂份量,搖了搖頭。

    「太重了點兒,」他一邊小聲說,一邊把它遞給我。我把手伸進去輕輕敲敲箱底,聲音沉悶而空洞。「夾層!」我驚叫道,立即著手把夾層拆開。不一會兒,夾層板卸掉了;下面,在一團團揉皺的倫敦報紙之間,散放著貨真價實的可卡因藥瓶和一個黑色的小盒,盒子裡放著一隻注射器,用一塊紅絨布裹著。

    我們默默地把這些秘藏的珍寶拿出來;和裝水的瓶子放在一起,把夾層板重新裝好,把其餘的物品放回,然後一起下樓,弗洛伊德把我帶進一間盥洗室,我們倆把所有找到的液體全部倒掉了。他把注射器放進衣袋,陪我走進廚房,女僕(名叫保拉)把托比交給我。這以後我便到旅館去找莫裡亞蒂了。

    我把托比留給它的滿腹牢騷的保護人之後,便順著格拉本街向格林施泰德咖啡館走去。我和弗洛伊德大夫約好,趁福爾摩斯睡覺的時候,在那兒碰頭。

    把格林施泰德稱作咖啡館是很不確切的,維也納的咖啡館倒是更像倫敦的俱樂部,人們到咖啡館來交流思想、談話、閱讀,也可以一個人獨自坐著。

    弗洛伊德已經先到了,告訴我福爾摩斯仍在睡覺,我們必須在他醒來之前趕回伯格街19號。我們兩人似乎誰也不願馬上著手討論我們所面臨的那些問題。他解釋說,他對可卡固的研究僅僅是附帶搞一搞,與他現在的研究項目沒有直接關係。他和另外兩名醫生之所以對這種藥品發生興趣,是因為他們發現它具有神奇的麻醉功能,對於眼科手術具有無與倫比的價值。弗洛伊德學的是神經病理學。

    「你是神經科醫生?」

    他聳了聳肩。

    我正想問問他神經官能病是什麼意思以及福爾摩斯關於他的某些理論遭到醫學界普遍反對的推斷是否屬實,但我還沒開口,他卻提議回到我們在家的病人那兒去。我高興地接受了這個邀請,和他一起走出熙熙攘攘的格拉本街,坐上一輛有軌馬車。

    我們在瓦林格街和伯格街交叉路口下車,徒步向東面的弗洛伊德家走去。

    我們剛走到門口,就意識到樓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我們急忙往裡跑,一旁站著女僕保拉和一位婦人——後來知道她就是弗洛伊德太太。弗洛伊德和我衝進房間,福爾摩斯正發瘋般把氈子旅行箱拆開。他的頭髮蓬亂,襯衣假領拖在肩上,手臂因用力過猛而不住顫抖。

    我們一跑進房間,他立刻轉過身,睜大眼睛瞪著我們。

    「在哪兒?」他尖聲喊道。「你們把它藏到哪兒了?」

    我們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安靜下來,然後他又一次沉到地獄之中,這一次更深、更可怕。

    催眠術時而有效,時而無效,有時需要事先給福爾摩斯注射鎮靜劑,但不到萬不得已弗洛伊德不願這樣作。

    「決不能讓他依賴鎮靜劑,」當我們在他書房中一起匆匆進餐時他解釋

    當然,在福爾摩斯還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時,我們兩人之中必須有一個人看護他,免得他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他越來越討厭我們兩人,還有保拉。他那些無休止的辱罵深深刺傷了我的心。我沒想到他罵起人來竟有那麼多不堪入耳的詞句。到第三天,我終於忍受不住了。當他不顧我的攔阻企圖跑出房間的時候,我不得不把他打倒在地,不過用力猛了些。我下手太重,把他打昏過去。我嚇壞了,一邊喊人一邊捶著胸口,責備自己缺乏自制力。

    「別在意,大夫,」弗洛伊德拍拍我的肩膀,這時我們已經把福爾摩斯抬到床上。「他失去知覺是有好處的。你省去了我一個療程的催眠術,而且你知道,催眠術越來越不靈了。」

    那天夜裡,福爾摩斯開始發高燒,說胡話。弗洛伊德和我守在床邊,不時按住他亂舞的手臂,一邊聽他在昏迷中說什麼牡蠣正在世界猖獗,以及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話。弗洛伊德非常注意地傾聽著。

    福爾摩斯的高燒和昏迷狀態持續了三天,這三天他幾乎沒吃什麼東西。我們大家都被搞得筋疲力盡——因為他的拚死掙扎使我們在看護時要費出九牛二虎之力。第三天晚上,一連六個小時他不停地抽動四肢,瘋狂地說著胡話,我開始懷疑他是否患了腦膜炎。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搖了搖頭。

    「症狀很相似,但我認為不會是腦膜炎。我們所看到的僅僅是他與可卡因的最後決戰。他的習慣正從體內消失。如果他能挺住,就能到達康復之路上的轉折點。」

    「挺住?」

    「有的人在這一時刻死掉了,」他簡單說道。

    我坐在床邊,無可奈何地望著在痛苦中掙扎呼喊的福爾摩斯。有時他表現出片刻的安寧,那只不過是為下一次的發作積蓄力量而已,半夜時分,弗洛伊德醫生堅持要我去休息,他說我在那兒待著絲毫無助於我朋友度過他磨難中最後的關頭。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四天,福爾摩斯醒來,顯得很平靜,體溫也正常了。

    我走進房間替換保拉,他用溫和而倦怠的眼神望著我。

    「華生?」他的聲音極其微弱,我幾乎不敢相信那是他的聲音。「是你嗎?」

    我告訴他我是華生,拉了把椅子放在床頭,檢查一番,然後告訴他高燒已經退了。

    「嗯?」他有氣無力地說。

    「是的,你已經開始恢復了,我親愛的朋友。」

    「噢。」

    他仍舊凝視著我,或者不如說向我坐的地方凝視,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彷彿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想知道。

    我給他檢查脈搏時他沒表示反對。他的脈搏非常微弱,但很穩定。他也沒拒絕弗洛伊德太太給他端來的食物。他似乎很想吃,但吃得很慢、很少,而且需要不斷提醒他食物放在面前。我覺得現在這種冷漠的精神狀態比原來瘋狂的胡言亂語更為可怕。

    弗洛伊德巡視病房後回來,看到這情況也覺得不妙。

    「怎麼樣?」我問。

    「他顯然已經戒掉毒癮,」弗洛伊德用一種平靜的、淡漠的聲音說。「當然,他可能隨時再染上毒癮,這是非常容易的。如果能知道,」他繼續淡漠地說,「當初他怎麼會注射可卡因的,那就好了。」

    「從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有這種習慣,」我照實回答。「他自己說是因為無事可作,心情煩悶。」

    弗洛伊德向我轉過臉來微笑著,他的笑容中包含著深不可測的智慧和同情心,和我初次見到他時一樣。

    弗洛伊德轉過臉,把手指放在唇上。

    「我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到病人身邊。

    「你感覺怎麼樣?」他微笑著和藹地問。福爾摩斯抬起眼睛看看他,隨後目光變得茫然了。

    「不好。」

    「你還記得莫裡亞蒂教授嗎?」

    「我那個邪惡的天才?」他的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他怎麼樣?」

    「我知道你想讓我說什麼,醫生,很好,我滿足你的要求,莫裡亞蒂教授唯一的一次充當我心目中邪惡的天才是在他花了三個星期向我揭示四則運算奧秘的時候。」

    「我對你講的不感興趣,」醫生平靜地說,「可在你的頭腦中這應該是真實的。」

    靜默持續了片刻。

    「我是這樣想的。」福爾摩斯耳語般地說。

    最後終止福爾摩斯冥想的卻是福爾摩斯自己。他環視整個房間,認出了我,他的面容開始顯出一絲生氣。

    「華生?走近些,老朋友。你是我的老朋友,不是嗎?」

    「你知道我是的。」

    「啊,對。」那雙灰色的眼睛望著我,往日銳利的目光現在卻蒙上一層憂愁的色彩,「這幾天的事我記不大清楚了,」他開口說。我作個手勢打斷他的話。

    「那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別去想它了。」

    「還記得衝你尖叫,用各種難聽的詞句罵你。」他微微一笑,我看出那是一種自責的、表示歉意的微笑。「我是否那樣做過,華生?或者僅僅是我的想像?」

    「你現在最好離開他,」弗洛伊德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他要睡覺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告誡過我,雖然福爾摩斯看來不再嚮往可卡因,但必須提防他再次接觸這種藥品。

    我給妻子發了一回電報,把這邊的情況簡單講了一下。她將把福爾摩斯好轉的消息通知他的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不過福爾摩斯恢復得極其緩慢,他對可卡因失去了興趣,對其他一切也同樣失去了興趣。我們強迫他吃東西,哄他到霍夫堡官附近的公園散步。散步時他一本正經,把眼睛死死盯住腳前的地面,對此我不知應不應該感到高興。這和我所熟悉的福爾摩斯完全一樣:寧願研究足跡也不觀賞風景。然而,當我想把他引到這個題目上,他卻倦怠地用命令的口氣要我別再充當保護人的角色,然後一言不發。

    他現在和大家一起迸餐了,無論我們怎樣千方百計逗他說話,他仍舊默默地坐著,吃得也很少。很怪,唯一能使福爾摩斯開口的竟是弗洛伊德的小女兒安娜。有一次我發現福爾摩斯坐在床上,小安娜坐在床腳一邊,兩人正小聲交談著,他們談什麼我聽不出來,但看上去兩人都很快活,孩子提出一些問題,福爾摩斯盡力解答。一會兒,我聽到他格格地笑起來。

    以後幾天裡,福爾摩斯提出想待在書房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也許他找到了法文譯本),不陪我們去毛姆堡俱樂部打室內網球了。

    弗洛伊德不再堅持。我們把福爾摩斯委託給女士們照料——弗洛伊德太太、保拉和小安娜——便出門了。

    毛姆堡俱樂部位於霍夫堡宮南面,網球場整個罩在一個巨大的鐵架子下面,頗像個暖房。陽光通過巨大的天窗照進場地,冷天場內生著火爐。場地鋪著平整的地板,如果幾場球同時打,地板便會發出隆隆的轟鳴。

    弗洛伊德的網球服存放在更衣室,我們走進去,裡面有一群年輕人正在喝啤酒,他們把腳搭在長凳上,毛巾胡亂掛在脖子上。我們從旁邊走過去。其中一個哈哈大笑,幾乎被啤酒嗆得喘不過氣來。

    「毛姆堡裡的猶太人!哎呀,真沒想到,自從我上回來過這兒之後,這地方已經完全敗壞了。」

    弗洛伊德止住腳步,把頭轉向那個年輕人。我一見那張臉,不由得大吃一驚。左頰上一道醜陋的青黑刀疤使那張本來很英俊的面孔顯得十分陰險兇惡。真的,就因為這道傷疤,他的整個臉全變了,加上冷冰冰一眨不眨的眼睛,那副神態活像只猛禽。

    「你是指我嗎?」弗洛伊德從容地問,一面向他坐的地方走過去。

    「對不起,你說什麼?」他好像全然摸不著頭腦,他的嘴剛開笑著,眼睛卻仍舊冷冰冰的。

    「你是弗洛伊德大夫?」他突然喊道。「有個醫生也叫弗洛伊德,他有一種迷人的理論,認為年輕人都在同他們的母親睡覺,順便問一聲,大夫,你跟你母親睡覺嗎?」

    弗洛伊德皺著眉頭聽完這番話,然後回過身,面色蒼白地盯著那個無賴。

    「自作聰明的白癡,」他只簡單說了這麼一句,又轉過身去,這時那個喝呻酒的再也忍耐不住,怒氣沖沖站起來,把杯子朝地上一摔,摔個粉碎。

    「願意決鬥嗎,先生?」他喊道,憤怒得嗓音都顫抖了。「我的助手隨時聽候你的吩咐。」

    弗洛伊德上下打量著他,嘴角掠過一絲微笑。

    「喂,」他彬彬有禮地說,「你知道,上流人士是不同猶太人決鬥的,你大概缺乏體面感吧?」

    「你拒絕嗎?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告訴你我的做法,」弗洛伊德不容對方插嘴,繼續說下去,「我倒是可以和你賽一場網球,把你打敗。那樣是否會使你懂得什麼叫做體面感呢?」

    這時,那個年輕人的幾個朋友想勸阻他,但他發狂似地把他們一把推開,取出自己的網球拍。

    我們走迸網球場,周圍站著許多人,顯然這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俱樂部。帶疤的年輕人和他的同夥正在非常仔細地檢查準備使用的網球,彷彿檢查子彈一般。

    「你不覺得這樣做太愚蠢嗎?」我勸弗洛伊德。「你不怕輸掉這比賽?」

    「我親愛的醫生,這不過是場遊戲罷了。」

    這對弗洛伊德可能是場遊戲,但他的對手卻不,他比弗洛伊德高大、強壯,而且訓練有素,他的擊球攻勢凌厲,落點準確,而弗洛伊德卻只有回球之力,開頭兩局他都輸了。

    第三局他打得稍好一點,僅以一分之差輸掉了。接著,雙方交換場地。

    我和周圍二百名熱心的觀眾一道觀看時。形勢開始扭轉過來,緩慢而無可置疑地扭轉著,弗洛伊德贏了一局又一局。起初,他的對手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總分打到三平的時候,他總算開始意識到弗洛伊德的戰術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意識到他自己的弱點了。憤怒使那個惡棍犯了本來不該犯的錯誤。這場比賽持續了不到一個小時,最後弗洛伊德比六比三取勝。

    當最後一個球落在年輕人再也接不到的地方時,弗洛伊德平靜地走到網前。

    「懂得什麼叫體面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那個年輕人若不是朋友們把他拖走,一定會跳上去把弗洛伊德掐死,我想。

    在更衣室裡,弗洛伊德一言不發地洗浴,然後我們走出毛姆堡俱樂部準備回伯格街19號。

    我們回到家,弗洛伊德囑咐我別把賽網球的事告訴福爾摩斯。他不願意讓不相干的事打擾我的朋友。我答應了。

    我們發現這位偵探仍舊待在書房裡埋頭讀書,沒有說話的意思。回到自己的房間,我開始回想剛才在毛姆堡的那段不尋常的經歷。我們始終不知道那個白癡的姓名,但那張臉,那張生著醜陋的疤痕、陰險邪惡的臉,卻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了整整一個下午。

    晚餐時,福爾摩斯又擺出老樣子,無論我們怎樣引他說話,他的回答仍舊只有兩個字。

    弗洛伊德一吃完立刻站起身,過一會兒又回來了,手上捧著個長長的盒子。

    「福爾摩斯先生,我弄來一樣東西,你一定喜歡,」他邊說邊把盒子遞給他。

    「哦?」

    福爾摩斯接過盒子,放在腿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給英國發電報搞來的,」弗洛伊德坐下繼續說。福爾摩斯仍舊沒說話,只是看著盒子。

    「讓福爾摩斯自己打開這個盒子吧,」弗洛伊德太太在我身後說道。

    福爾摩斯默默地把裡面的盒子取出來,緩慢地打開搭扣,從裡面拿出一把名貴的小提琴,然後抬起頭望著弗洛伊德。

    「謝謝你的好意,」他仍舊用那種使我極其不安的呆板聲調說。安娜興奮地拍著小手。

    「是一把提琴!」她喊起來,「一把提琴!你能不能表演一下?哦,請為我演奏一支曲子吧,好嗎?」

    福爾摩斯低下頭看看她,然後看看手裡的提琴。提琴的漆面在煤氣燈的映照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他撥了一下琴弦,那聲音使他稍稍有點吃驚。他把提琴夾在頜下,取出琴弓,旋緊弓弦後用松香上下擦了一會兒。

    「嗡——」

    他先試著拉了幾個和弦和樂句,不過風格和以往全然不同。漸漸地,在他的面容上浮現出微笑——這是在似乎漫無止境的痛苦中第一次露出的發自內心的喜悅。

    他開始認真地演奏。

    我曾在別處提到過我朋友的音樂才華,但他的演奏從未像那天晚上那樣出色,提琴使演奏者清醒了,演奏者也使提琴復生了。

    他演奏的是華爾茲舞曲。啊,那是何等的出色!渾厚、柔和、悠揚、歡快,還有誘人的節奏——因為弗洛伊德醫生已經攬住妻子的腰肢跳起了華爾茲舞,從餐室轉到起居室,後面跟著福爾摩斯、安娜、保拉和我。望著這副場面,望著我的笑容可掬的朋友,我心裡真是高興極了。

    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們大家全都倒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福爾摩斯把提琴從肩上取下,捧在手上久久地端詳。然後他抬頭望著弗洛伊德。

    「我現在仍然為你的才華而驚歎不已呢。」弗洛伊德對他說。

    「我剛剛開始為你的才華而驚歎,」福爾摩斯回答道,一面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在他的眼睛裡,我高興地覺察到那熟悉的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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