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醫生的神態中包含著某種使福爾摩斯無言以對的成分。他雖然很激動,但竭力控制住自己,向那人走去。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個人,過了好一會兒,歎了口氣。
「你不是莫裡亞蒂教授,」他終於承認道,「但莫裡亞蒂曾到過這兒。他現在在哪兒?」
「我想,是在一家旅館。」對方答道,也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福爾摩斯避開對方的注視,轉過身,帶著一幅徹底失敗的神情回到自己的座位。
「唔,猶大,」他轉向我,「你把我出賣給我的敵人了。」他疲倦而堅定地說。
「福爾摩斯,你這是血口噴人!」我臉漲得通紅。
「我們不必兜圈子了。我在教授家外面認出了你的腳印,你帶的旅行提包說明你知道要出遠門,裡面裝了那麼多東西,說明你事先知道這段路程有多長,現在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把我怎麼樣。」
「請允許我說句話,」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平靜地插嘴道,「我相信你是完全誤解了你的朋友。他帶你來看我並不是打算害你。」他說得輕鬆自如,還帶有幾分自信,完全不像說外國語言的樣子。福爾摩斯又把注意力轉向他。「至於莫裡亞蒂教授嘛,華生大夫和你哥哥付了他相當一筆錢讓他到這兒來,為的是讓你跟著他到我家。」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
「因為他們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你來見我。」
「可是他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我見你呢?」
「你想會是什麼原因呢?」醫生出人意料地反問道。「現在請你說說,我是誰,你的朋友為什麼要安排我們兩人會面?」
福爾摩斯冷冷地打量著他。
「你是個傑出的猶太內科醫生,出生於匈牙利,曾在巴黎上過學,你的某些偏激的觀點使你和可敬的醫學界的關係惡化了,因此你不再與各種醫院和醫學團體來往,其結果是你不再行醫。你結過婚,富於榮譽感,喜歡打牌,愛讀莎士比亞和一位俄國作家的作品,那位俄國作家的名字我叫不上來。我能想到的大體就這些,別的你也不會感興趣了。」
弗洛伊德完全驚呆了,瞪著福爾摩斯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笑了,臉上一幅孩子氣的又驚又喜的神情。
「這是多麼奇妙啊!」他驚呼道。
「很平常,」福爾摩斯說。「我仍等待著你解釋這一無法容忍的陰謀。」
「但是,」弗洛伊德帶著孩子氣的笑容堅持道,「我非常想知道你是怎麼猜出我生活中的細節的,而且猜得分毫不差。」
「我從不猜測,」福爾摩斯彬彬有禮地糾正他道。「要觀察一個人性格的各個方面,私人書房是個理想的地方。這間書房到處佈滿灰塵,說明它屬於你一個人。連女僕都不能進來收拾這個房間,否則她是不敢讓房間處於這種狀態的。」說著,他用手指在旁邊的書籍上抹了一下,指尖頓時沾上一層塵土。
「接著說,」弗洛伊德懇求道,顯然很高興。
「好的。如果一個人對宗教感興趣,又備有豐富的藏書,他通常會把所有這類書籍放置在同一個地方。可是你卻把《古蘭經》、詹姆斯王欽定本《聖經》、摩門教的經典以及各種各樣的這類書籍放在一起,而把裝幀精美的《猶太聖法經傳》和希伯來文《聖經》單獨放在一處,這說明後兩種書不是總放在書房裡的,它們具有特殊的重要性。那麼除了你本人信猶太教之外,還會有什麼解釋呢?你寫字檯上的九分枝燭台證實了我的解釋。它被稱作『九連燈台』,對不對?
「你藏有大量法文醫學書,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夏科的人寫的幾本書,由此可以推斷你曾在法國學習過。醫學是一門十分深奧的學問,更不要說用一種外國語言去學了。可是這些書的封面卻破損得很厲害,這說明你在上面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一個奧國學生除了在法國還會在哪兒讀過這些醫學教科書呢?夏科的那些著作——他的姓名聽上去像個現代人物的名字——被你讀得破破爛爛,這使我覺得他是你本人的老師。」
他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彷彿這是間實驗室。
弗洛伊德望著他,兩手交叉在胸前。他無法止住臉上驚喜的笑容。
「你愛莎士比亞可以這以從這本書上下顛倒著放置推測出來。你不大可能把它遺忘在這批英國文學書中,你之所以沒把它重新放正是因為你隨時準備把它抽出來。至於那位俄國作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洛伊德告訴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書上沒有灰塵——這表明你對它的興趣持久不衰。從牆上掛的醫學博士學位證書我可以肯定你是內科醫生。你在工作時間裡悠閒地待在自己家裡,證明你不再行醫。你同許多協會團體的分裂可以從牆上看出來。牆上有一些長方形的白色痕跡(它們四周佈滿灰塵)那些地方曾經掛過各種證書。那麼是什麼力量使一個有成就的醫生把它們取下來的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與那些協會、醫院等等的關係已經不那麼親密了。」
「你說過我具有榮譽感,」弗洛伊德提醒道。
「我想是這樣,」福爾摩斯說。「那些協會不再承認你是會員之後,你便把它們頒發給你的證書取了下來。」
「那麼我喜歡打牌呢?」
「噢,這個問題相當微妙,不過我不想說出我怎麼瞭解到的,那會使你感到我在貶低你的智慧。現在該輪到我問你了。告訴我,究竟為什麼不遠千里把我弄到這兒來見你。」
「我剛才問過你,」弗洛伊德笑著說,臉上仍舊保留著讚歎的神情,「為什麼你認為自己是被騙到這兒來的呢?」
「我不知道,」福爾摩斯又用原先那種刺耳的聲音說道。「不過你究竟為什麼要用這麼一種方式把我弄來——」
「如果這樣講的話,那就是你不合邏輯了,」醫生輕輕打斷他的話。「按照你剛才的推理,我現在並沒遇到特殊的困難。而且,如你所說,把你帶到這兒來是用的極反常的手段。顯然,我們認為你不會自願來這兒。你以為如何呢?」
「我的確不會自願到這兒來。」
「正是這樣,可是為什麼呢?決不是因為你擔心我們要加害於你。莫裡亞蒂可能是你的敵人,我可能是你的敵人。甚至——對不起——華生先生也可能是你的敵人。但你的哥哥呢?他怎麼可能和我們一起與你為敵呢?我們大家難道會聯合起來反對你嗎?如果不是為了傷害你,那麼就可能是為了醫治你,你想過這個嗎?」
「醫治我什麼?」
「你猜不出?」
「我從不猜測。我想不出來。」
「想不出來?」弗洛伊德靠在椅背上。「那樣說,你就不夠坦率了。因為你正受著毒癮的折磨,而你寧肯冤枉幫你擺脫這種折磨的朋友,卻不願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屏住呼吸。我在與福爾摩斯的長期交往中,從未見過任何人用這種口氣同他講話。我擔心我那不幸的朋友要勃然大怒了。然而,我低估了他。
又出現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福爾摩斯低頭坐著,一動不動。
「我在這些事情上是錯了,」福爾摩斯終於說道,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無可辯解,但是說到醫治,你們還是丟開這個念頭吧。我已經用上全部意志力戒除這種習慣,沒有成功。一個人一旦走錯了第一步,他就永不復返地中了毀滅之路。」
我呆呆地坐在角落裡,感情的潮水在心中起伏激盪。這時的靜默令人震駭,我不敢打破這靜默。然而弗洛伊德醫生打破了它。
「在那條路上,你的腿是自由的,」他說話時身體前傾,目光明亮。「你可以轉過身子離開那條通向毀滅的道路,不過可能需要一些幫助。第一步並不能決定一切。」
「但實際上是這樣,」福爾摩斯呻吟著說,他那絕望的聲調撕碎了我的心。「還沒有一個人照你說的那樣做過。」
「我做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說。
福爾摩斯慢慢抬起頭,無神的臉上現出幾分驚異。
「你?」
弗洛伊德點了點頭。
「我曾經注射過可卡因,現在戒掉了。如果你允許,我也會幫助你戒掉。」
「你做不到。」福爾摩斯屏住呼吸說。
「我可以做到。」
「怎樣作?」
「這需要時間。」醫生站起身來,「在此期間你們兩位就作為我的客人住在這裡。這樣安排你覺得合適嗎?」
福爾摩斯不覺站起來,走上前去,但又突然轉過身,痛苦地拍了一下額頭。
「沒有用!」他絕望地嚷道。「就是現在,我已被那可惡的衝動征服了!」
弗洛伊德夫繞過寫字檯向他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
「我可以止住這種衝動——暫時地。請坐下。」他指指福爾摩斯原來坐的椅子,「你懂催眠術嗎?」
「懂一點,」福爾摩斯疲倦地回答。
弗洛伊德說,「如果你願意信任我的話,我可以使你暫時脫離痛苦。下一次犯癮的時候,我會再給你施催眠術。用這種辦法我們可以人為地控制毒癮發作,直到你身體中的化學反應完全結束。」他說得很慢,彷彿要把福爾摩斯心中的驚恐和懊喪壓下去。
他說完話,福爾摩斯盯住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聳聳肩頭,默然同意了。
弗洛伊德醫生輕輕歎了口氣,走到弓形窗前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昏暗下來。然後他走到福爾摩斯身旁。
「現在,」弗洛伊德拉過一把椅子,「我要你挺直坐好,眼睛盯住這裡。」
他從背心口袋抽出一截表鏈,慢慢地前後晃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