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攙著妻子扶她走下火車,穿過擁擠的人群,躲閃著箱子、提包、大聲嚷嚷的搬運工。我們壓過喧嚷,叫來一輛馬車,坐上車,離開了滑鐵盧車站。馬車向前奔馳,我們漸漸定下心聊起來。到家時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我一邊吃飯一邊從頭至尾講述了福爾摩斯近況。
「可憐的福爾摩斯先生!」她聽完之後喊起來,雙手絞在一起,「我們該怎麼辦?」
「有個值得一試的辦法,」我站起身說,「但很不容易作到。福爾摩斯陷得太深,不會自願接受治療,而且他相當聰明,用哄騙的手段使他就醫是行不通的。」
「那——」
「等一等,親愛的。我去取點東西。」
不一會兒,我把斯但弗送我的《刺血針》找了出來,我在滑鐵盧車站已經讀過那位奧地利專家的文章,從那一刻起我心中已慢慢形成一個計劃。
我回到起居室,關好門,把我和斯坦弗會面以及由此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她。
「你說你已經讀過那篇文章?」她問。
「這位醫生他發現這種藥物上癮之後會產生極其可怕的後果,當時他的一位親密的朋友就因此而死去了。」
「死去了,」她不由輕聲應道。
我倆面面相覷,心中暗想,福爾摩斯也有可能以這種荒唐的方式死去!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繼續說道:「福爾摩斯正在一步一步接近毀滅,如果我們不立即行動,他會徹底垮掉,也就根本談不到拯救他的心靈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傑克?」
「我想帶他去歐洲大陸,讓這位醫生親自料理他。」
「假如這個人也束手無策呢,他會照料福爾摩斯嗎?也許他太忙,或者
「等我的電報有了回音,我就可以準確回答你這個問題。」
「唉」,妻子不悅地靠在沙發背上,「但我們還沒同福爾摩斯本人商量過呀。你說過他不願接受治療,用哄騙的辦法也行不通。假如那位醫生真的願意給他治病,我們怎麼把他弄到那兒雲呢?」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把福爾摩斯弄到國外去很不容易。必須使他覺得是他自己願意的。」
「那麼我們怎樣做到這一點呢?」
「必須使他相信他是在跟蹤莫裡亞蒂教授——我們必須提供線索。」
我妻子大吃一驚。
「對。」我凝視著他的眼睛。「我們必須製造一個假象,把福爾摩斯引到維也納。」
「他會看穿你的把戲,」她反對說,「沒人比福爾摩斯更善於判斷線索的真偽。」
「這很可能,」我答道,「但是沒人比我更瞭解福爾摩斯。」我欠了欠身,「我想方設法引他上鉤。我要像他那樣進行思維,把過去我們合作時記下的筆記找出來進行研究;你要協助我,要讓他按照我們設置的路線走。」
妻子向我靠過來,深情地用雙手捧起我的臉,用探詢的目光凝視著我,「你作這一切都是為了——他?那麼我幫助你。」
「好。」我拉下她的手緊緊握住。「我知道你是可以信賴的。但首先我們要取得那位醫生的合作。」
這個問題很快解決了,前門有人敲門。不一會兒,女僕拿著一封電報走進來。我用顫抖的手打開封套,裡面只有兩三句蹩腳的英文,大意是:這位醫生「願免費醫治偉大的英國偵探」。現在的問題是怎樣把福爾摩斯帶到維也納。
受到來電的鼓舞,我倆把椅子挪近一些,我取來筆記,開始研究怎樣設置圈套。
天哪!這事比我原來想像的要困難得多。如果一個平庸的頭腦與善良的意願結合在一起,去哄騙一位智者,那麼很快就會發現問題的癥結。那天夜裡,我倆設計了十來種方案,而每一種都有漏洞,有不合情理之處,或者到最後並不能引起福爾摩斯的注意。我坐在爐邊,翻閱著筆記,絞盡了腦汁,覺得時間已經很晚,然而壁爐上方的掛鐘表明時間過得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快。
「傑克!」妻子突然嚷起來,「我們完全錯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有些惱火。
她:「別生氣。我只是想,如果需要一個比福爾摩斯更聰明的人,應該去找他哥哥。」
為什麼我沒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欠身在妻子的面頰上吻了一下。
我匆匆向門口走去。
到了外面,我叫了一輛馬車,吩咐車伕把我帶到第歐根尼俱樂部,在那兒常常可以找到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的哥哥。馬車在有煤氣燈照明的街道上奔馳起來,我倚在座位的靠墊上,聽著馬蹄「嗒嗒」敲打石子路面的聲音。對於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我瞭解不多,只見過一兩次。我和福爾摩斯一起住了七年之後他才說起他有個哥哥,我大吃一驚,當福爾摩斯說他哥哥的智力高於他時,我更是驚異不止。
「那麼,」我當時說,「他一定是位更偉大的偵探了。」
「噢,」福爾摩斯當時輕鬆地答道,「邁克羅夫特不願顯露自己的才華。」他見我仍舊迷惑不解,又說:「他非常懶。只要不離開他的座椅,他很樂意偵破一兩個謎案。邁克羅夫特最怕耗費體力的事。」
接著他提到他的哥哥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第歐根尼俱樂部。這家俱樂部位於帕爾-馬爾街上,與他弟弟所在的公寓隔街相望。第歐根尼俱樂部專門收容那些厭惡一切俱樂部的人,他們全是倫敦最古怪最孤僻的人。現在,我的馬車就到了這個俱樂部。我疾步穿過大街,來到俱樂部門口,把名片遞給侍者,讓他請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到「陌生人接待室」等我。過了大約五分鐘,侍者慢吞吞地走回來,用戴著手套的手做了個高雅的動作,隨後把我領到「陌生人接待室」。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已經在那裡等候了。
「華生大夫?我快認不出你了。」他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伸出指頭短粗的手和我握。
「你有件緊急的事情,這事與我弟弟有關,」他說,「你乘馬車為他跑了一整天,你去過滑鐵盧車站,去取什麼東西,或者,不,」他更正道,「去接什麼人。你非常疲倦了,」他指指旁邊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請告訴我,我弟弟發生了什麼意外。」
「你怎麼知道你弟弟發生了意外?」我坐下驚奇地問。他真不愧福爾摩斯的哥哥。
「這簡單極了,」邁克羅夫特把大手一揮。「我上次見你是三年前,當時弟弟和你在一起。現在你突然在這個時間找我——大多數結了婚的男人這時正和妻子待在家裡,而你沒同你那位形影不離的朋友一起來。這很容易使人想到你的朋友出了岔子,而你到我這兒來是為了尋求幫助。從你的下巴可以看出你一整天沒時間刮第二遍鬍子,而你的鬍子長得很快,一天得刮兩次才成,從你寫的書裡我得知你開了診所,而你現在並沒帶著醫藥箱,所以我斷定你今晚的來訪與你那件棘手的事有關。你外衣口袋上露出半截站台票票根,上面的日期告訴我你今天去過滑鐵盧車站的站台。如果你是取行李,顯然只消到行李房即可,我想去那兒是不需要站台票的,所以你是接人。帶你奔波一天的是馬車,因為你的鬍子茬和一臉倦色表明你不在家裡。儘管天氣很糟,可你的外衣乾燥,靴子潔淨。除了馬車那種交通工具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能造成這樣的效果呢?你瞧,這一切是非常簡單的。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他搬來一把椅子放在我對面,等著我從驚訝中恢復平靜,微笑著遞給我一杯酒。我搖搖頭。
「最近你沒和你弟弟聯繫過?」我問。
「已經一年多沒聯繫了。」
我聽了並不感到奇怪,我先聲明我帶來的不是令人愉快的消息,然後把他弟弟的情況以及我的打算告訴了他。他聽著我的話,一言不發,頭漸漸低下去。我說完,他仍舊低頭沉默著。我以為他睡著了,而且他喉嚨裡確實發出一種呼嚕呼嚕的哼哼聲。然而他的頭慢慢抬起來,目光中含著痛苦的神情。
「莫裡亞蒂?」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我點點頭。
他軟弱無力地揮了揮手。
「是的,是的,」他喃喃說道,然後盯住自己的手指尖,再一次陷入沉默。終於,他歎了口氣站起身,興奮地說起來,彷彿要把這個消息給他帶來的憂愁驅走。
「把他弄到維也納的確不容易,」說著,他走到門邊,拉了一下鈴,「但也不是不可能。為此只消告訴他莫裡亞蒂在那兒——在那兒等著他。」
「但正是這一點我不知如何做到。」
「不知道?嗯,最簡單的辦法是說服莫裡亞蒂到維也納去。詹金斯,請幫我們叫一輛馬車。」他對聽到鈴聲進來的侍者說。
我們坐上馬車奔向芒羅街 4號(這個位於史密斯區的住址是從教授的名片上得知的),一路上他很少講話。這時,我的好奇心跺動起來,很想問問邁克羅夫特,莫裡亞蒂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有他提到的「一場悲劇」。但我沒有開口。邁克羅夫特的心思顯然全放在他弟弟的不幸上了。
於是我開始想,怎樣才能說服莫裡亞蒂教授同意我們這個異想天開的請求。要勸說這位膽小的教師放棄他現在的職位,立即動身去歐洲大陸,肯定辦不到。這時,他喊:「停下,車伕。這裡距我們的目的地還有一段路。」
「如果教授沒作誇張,」邁克羅夫特邊說邊擠出車門,「我們必須小心從事。我們一定要和教授談談,不過決不能讓我弟弟知道我們到這兒來。」
我點點頭,吩咐車伕在原地等候。隨後邁克羅夫特和我一起順著闃無一人的街道悄悄走向教授的寓所。芒羅街上的房屋都是兩層的樓房,不大起眼,我倆一起走到旁邊一幢樓的暗影中。福爾摩斯正站在這條街唯一一盞路燈下吸著煙斗,我們在暗影的掩蔽下向前走了一段,然後蹲下,這才發現情況不妙。正好站在教授住宅的前門對面,要走進去而不被他察覺是不可能的。我們用低低的耳語商量了一會兒,想出一個辦法:繞到房子後面,從後門進去。但有幾個問題不好解決。那兒肯定有道籬笆,需要爬過去,邁克羅夫特顯然無法完成這樣的動作,我們正在為難時,問題出乎意料地解決了。我抬頭看了看昏黃的燈光下我朋友的身影,他在靴子後跟上磕掉煙灰,然後慢慢向街道另一頭走去。
「他走了!」我輕輕叫道。
「但願他不再回來,」邁克羅夫特低聲說,「我們一刻也不能耽擱。」
他開始向前走。把門叫開比我們預料的要簡單,莫裡亞蒂教授還沒睡下,他知道福爾摩斯站在窗外,睡意便全然消失了——這已不是第一次。
他一定看見我們走過來,因為邁克羅夫特還沒叩門,門已經開了。莫裡亞蒂身穿睡衣,頭戴睡帽,披著褪色的紅俗衣,用疲倦的眼睛盯著我們。
「是華生大夫?」
「是的,這位是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我們能進去嗎?」
「邁克羅夫特少爺!」他吃驚地叫起來。「怎麼——」
「時間緊迫,」邁克羅夫特打斷他的話,「我們願意幫助我弟弟,也同樣願意幫助你。」
「是的,是的,當然啦,」莫裡亞蒂匆匆說道。我們進去之後,莫裡亞蒂輕輕關好門,插上插銷。「請不要捻亮煤氣燈,」邁剋夫特請求道,「我弟弟可能還會回來,不能讓他看出你的窗戶裡有任何變化。」莫裡亞蒂點點頭坐下,我們也坐下。
「你們還有什麼辦法嗎?」他絕望地問,因為從我們的臉色上看出情況至少同他想像的一樣嚴重。
「假如你一早出發去維也納,事情就有希望。」邁克羅夫特開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