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潮濕使我的醫務加倍繁忙,到四月為止,我已有幾個月沒接到福爾摩斯的片言隻字了。4月24日晚,我正在清掃診室,我的朋友福爾摩斯走了進來。
見到他,我十分吃驚,因為他那副模樣。那張本來就消瘦、蒼白的臉變得更加消瘦、蒼白,皮膚呈現病態的慘白,目光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眼睛不安地轉動,毫無目標地四處張望。
「我把百葉窗關上可以吧?」他剛進來就說出這麼一句話。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側身靠牆,急步上去把百葉窗猛地掩上,牢牢銷好。藉著燈光,我看到一顆顆汗珠順著他的面頰滴下來。
「出什麼事了?」我問道。
「汽槍。」我從未見過他這麼驚慌失惜。
我替他把香煙點燃。他顯然看出了我的驚訝。
他滿意地吸了口煙,把頭一揚:「我親愛的朋友,我得向你作一番解釋,你一定覺得這一切極不尋常吧。」
我點點頭,建議到起居室暖暖身子,分享一瓶白蘭地。
進了起居室,我把火捅旺,把酒具準備好,等著他滿足我的好奇心。
「你聽說過莫裡亞蒂教授這個人嗎?」他咂了口酒。
其實這個名字我聽到過,但我沒照實說:「從沒聽說過。」
「嘿,世上真有天才和奇跡啊!」他起勁地說,但身子一動不動。「這個人的勢力遍及整個倫敦,甚至整個西方!——卻沒有一個人聽說過他。」然後他便滔滔不絕地談起這位「教授」的邪惡天才、無情的報復行動,我越聽越感到驚異。他忘記了汽槍的威脅,站起身激動地走來走去。他告訴我,莫裡亞蒂出身良家,受過極好的教育,有非凡的數學天賦。他二十一歲寫過一篇有關二項式定理的論文,曾在歐洲轟動一時。但這個人秉承了祖上極為兇惡的本性,於是為時不久他的種種醜行便在大學區不脛而走。最後他不得不辭去教職,來到倫敦,在軍隊中當了一名數學教員。「那不過是塊招牌。」福爾摩斯把雙手放在我的椅背上,湊近我的臉說道。
「這些年來,華生,我總是感到在那些犯罪分子背後有一股勢力,一股根深蒂固、組織周密的勢力,疵護著作惡者,使他們免受法律的制裁。我抓住線索,順籐摸爪,經過千百次迂迴曲折,最後終於發現了那位數學名流、退職教授莫裡亞蒂。他是犯罪界的拿破侖,華生!倫敦城中的犯罪活動有一半是他策劃的,其中被偵破的寥寥無幾。他是一個奇才,哲學家,是深邃的思想家。他像一隻蜘蛛蟄伏於蛛網的中心,一動不動,但他對千絲萬縷的蛛網上每一絲的微小震顫都瞭如指掌。」
這番奇談怪論使我驚詫,不過我盡力裝作若無其事。這番慷慨陳詞沒有通常的結束語:從激烈莊嚴的演說逐漸變成含糊不清的嘮叨,最後變成喃喃自語,這時,一個可怕的念頭閃現出來,我想起上回福爾摩斯談到莫裡亞蒂時,他剛好注射過可卡因。我悄悄走到他身邊,輕輕掀開他的眼皮,檢查瞳孔,然後摸摸他的脈搏。他的脈搏微弱,時快時慢。我想脫掉他的外衣,看看臂上有沒有最近注射的痕跡,但那樣可能會把他驚醒。
我回到座椅上沉思起來。我知道過去福爾摩斯常赴可卡固「狂歡會」,一個多月去一次,平時每天注射三次,濃度為百分之七。我曾勸他戒掉這個自我毀滅的惡習。在某些時候我的勸告確實取得了成功,但對他還是不如一件引人入勝的新案子到手時那樣有效。福爾摩斯所渴望的是工作,是解決最棘手、最複雜的疑團,那時他再無需求助於任何人為的刺激了。但真正棘手的案子是很少見的。難怪福爾摩斯總是抱怨富於獨創精神的罪犯太少。會不會因為久久撈不到有趣的案件,福爾摩斯再度變成可卡因的俘虜。
我邊想邊站起來,在壁爐邊磕掉煙斗裡的煙灰,然後把一條毛毯蓋在我朋友的身上,把燈火捻小。在黑暗中我自己也打起盹來。福爾摩斯把我喚醒,我一時迷迷糊糊,竟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吸點煙,喝點酒吧,華生?」他打個呵欠對我說。
我同意,然後便試探地問起莫裡亞蒂教授的事。
福爾摩斯迷惑不解地望著我,「誰?」
我想讓他明白剛才我們一直在談論這個人。
「胡說八道,」他氣憤地答道,「如果你還記起別的什麼,那我只好認為你的白蘭地度數高了些。」
我向他表示歉意,他盯住我看了一會兒,點點頭,指指桌上的白蘭地,便走了。
我憂慮重重地把門鎖上,頭腦一片混亂,就像一個從惡夢中醒來的人弄不清是否仍在夢中。
需要實際一些的證明,我端著一盞燈悄悄下樓,走進診室,檢查百葉窗。當然它們是關著的,而且上了插銷。是誰關的?是福爾摩斯還是我?他來過嗎?
這個念頭更加荒唐,我咒罵著自己。
當然,他來過。
福爾摩斯和我用過的酒杯仍舊放在那兒。
我立刻叫了一輛馬車,奔向貝克街。
不一會兒我便來到熟悉的221號B,我們的房東赫德森太太看到是我,高興得不得了。
「噢,你可來啦!」她沒寒暄,便驚喜地叫起來,把我拉進門。
「怎麼——?」我剛開口,她便把手指放在唇上,擔心地向樓上望望,但是福爾摩斯的耳朵特別靈,我們的聲音已經被他聽到了。
「赫德森太太,那位先生是不是莫裡亞蒂教授,」尖銳的聲音從樓上傳下來。
「您瞧,華生大夫,」女房東憂鬱地小聲對我說,「他把自己關在屋裡,不願吃飯,成天關著百葉窗——半夜偷偷溜出去,那時我早已鎖了門,女傭人也睡下了——」
「我上去看看他,」我說著走上舊樓梯,一個多麼高尚的心靈在這裡崩潰瓦解了!
「誰?」當我敲門之後福爾摩斯在裡面問道:「莫裡亞蒂,是你嗎?」
「我是華生,」我答道,他終於把門打開一道縫,向我窺視著。
「別忙。」他用腳頂住門。「你也許是化裝的。你證明你是華生。」
「怎麼證明呢?」我傷心地說。
他想了想,突然問:「我把煙葉存放在哪兒?」
「放在那只波斯拖鞋的鞋頭裡。」這個回答極其準確。
「那麼我收到的信件呢?」
「用大折刀釘在壁爐的面飾上。」
「對不起,華生,」他恢復了往常的微笑,「我不能不防一手,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
「教授那夥人?」
「正是。」
他把我帶進房間,一切還是老樣子——但是玻璃窗和百葉窗都關上,上了插銷,而且百葉窗似乎換過了,它們是嶄新的,好像是鐵製的。
福爾摩斯坐在壁爐邊的椅子上,把茶杯遞給我。他身穿浴衣(鼠灰色那件),伸過手來的時候胳膊裸露著。
上面佈滿密密麻麻的針眼,簡直像個戰場。
一小時後我離開貝克街——出來時他仍像進去時那樣戒備森嚴。
不料福爾摩斯的精神崩潰給我的打擊尚未過去,又碰到另一件令人不快的意外,我剛進門,女僕便說有位先生等著見我。
她不安地說:「但那位先生一定要見你本人。我不願得罪他,就讓他進來在門診室等候。」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越想越惱火,正要責備她,只見她怯生生端上一個托盤。
「這是他的名片,先生。」
我將有字的一面翻過來,一陣寒戰,全身的血液都快凍成了冰,名片上寫著「莫裡亞蒂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