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K.切斯特頓短篇集 懺悔終生
    馬恩侯爵在幾十年前的一場決鬥中殺死了兄弟。為此他終生懺悔,終日不出城堡一步,不見世人,以致引發世人對他的憐憫,寬恕了他的過錯。但是侯爵卻萬萬不能原諒自己,他已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因為當年的死者仍活在人世間……

    一道電光使渾暗樹林裡的每片樹葉變得煞白,每樣東西像是要即將熔化,又像被鍍上了一層銀色。那電光彷彿要在剎那間記下世間萬物,它照亮了野餐的人扔下的廢棄殘物和那條蜿蜒的小路以及小路盡頭停著的那輛白色汽車。遠處有一幢建有四個尖塔的大房子,像座城堡。在陰暗的夜晚,它那膝朧的牆垣像一片不規則的烏雲,躍入人們的眼瞼。那屋頂像在嚴陣以待,空白的窗戶密切注視著外界。聚在樹下的人早已把它淡忘,可閃電確實有種神奇的力量,又把它展現在他們面前。

    閃電的銀光還照在一個人的身上,他正像那座塔樓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那是個高個子男人,正站在一個土堆上,其他人不是坐在草地上,就是彎腰收拾著杯碟、籃子。他披著一件別緻的、有著銀鏈鉤的斗篷。在閃電光的照射下,鏈鉤像星星一樣閃著光。他那頭黃色短鬈發富有光澤,簡直可算是金色。這使他看上去更年輕。他有一張鷹臉,很帥氣。可是在強光下看,已經起了皺紋,失去了彈性,這可能是長期化妝的緣故。因為雨果-羅曼是當今最有名氣的演員。在閃電照亮的一剎那,他那金色的鬈發、蒼白的面容和銀色的飾物都閃著光,使他看起來像穿了一套盔甲。接著,他的身影就暗下來,直到變成一張陰暗天空下的剪影。

    當閃電突然發亮時,羅曼與其他人不同,他只靜靜地站著,像尊雕像,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驚了一下。雖然天空烏雲密佈,人們知道大雨即將來臨,可這畢竟是第一道閃電。在場的唯一一位女士,她的灰白頭髮梳成很優雅的樣式,似乎為此很得意,一看就知道她是位美國女人。她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尖叫一聲。她丈夫就是奧特蘭將軍,一位笨手笨腳的盎格魯—印度人,禿頂,留著老式的連鬢胡。他也猛地一抬頭,可接著,又去忙著捆他的東西去了。有個小伙子,叫馬羅。他身材高大,卻十分靦腆,長著一雙狗一樣的棕色眼睛。他摔壞了一個杯子,趕忙尷尬地道歉。第三個男人的衣著更講究,腦袋稜角分明總是向上翹起,像個好奇的小獵犬,粗硬的灰白頭髮梳向後面。他就是報業鉅子約翰-柯克斯本爵士。他嘴裡毫無顧忌地罵著,但不是用標準的英國口音,因為他是多倫多人。那披斗篷的高個兒男人簡直像座雕像一樣站在黃昏的暮靄裡。在閃電下面,他的鷹瞼就像羅馬皇帝的半身塑像,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過了一會兒,蒼穹下響起一聲驚雷,雕像復活了。他轉過頭,漫不經心地說:

    「閃電和雷聲之間相差一分鐘。我看暴雨就要來了。在樹底下躲避閃電可不明智,但過會兒下雨我們還得靠它遮雨。我看會是場傾盆大雨。」

    小伙子有點緊張,他看了一眼女士,說:「難道就沒有地方可以躲一下嗎?那邊好像有幢房子。」

    「那兒是有幢房子,」將軍沒好氣地說,「但那可不是好客的酒店。」

    「真是怪,」他妻子不高興地說,「我們會遇上暴雨。周圍除了那幢房子就再也沒地方可去了。」

    她的口氣使小伙子不敢再說下去,他十分敏感,很會體察人意。可是,什麼也擋不住那位多倫多人。

    「那房子怎麼啦?」他問,「看上去像座廢墟。」

    將軍乾巴巴地說:「那房子是馬恩侯爵的。」

    約翰-柯克斯本說:「呀,我聽說過他。一個怪人。去年還上了《流星》雜誌的頭版,文章的名字叫『無人知曉的貴族』。」

    「對,我也聽說過他。」小伙子低聲說,「他這樣把自己藏起來,外面有好多奇怪的傳說。聽說他戴著面具,因為他有麻風病。還有人正經地告訴我說,這家人被咒語咒住了,有個可怕的畸形兒被關在一間黑屋裡。」

    羅曼一本正經地說:「馬恩侯爵有三個頭。每隔三百年,侯爵家就要生出一個三頭人。沒人敢走近被詛咒的房子,除了一隊默默行走的帽商。他們是來送帽子的,但是——」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陰森恐怖,「我的朋友們,那些帽子的形狀都不是人戴的。」

    美國女人皺著眉頭,討厭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的聲音真把她給嚇住了。

    「我討厭你的恐怖玩笑。」她說,「希望你別再這樣。」

    「遵命。」演員回答說,「您也不准我說明原因嗎?」

    她回答道:「原因是,他不是無人知曉的貴族。我就知道他。至少,三十年前,當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他在華盛頓的英國使館工作,我跟他相當熟。他沒戴面具,至少和我在一起時沒戴。他不是麻風病。他只有一個腦袋和一顆心,一顆破碎的心。」

    「肯定又是一個不幸的愛情故事。」柯克斯本說,「不過,我的《流星》仍然可以用它。」

    她沉思了一會兒,說:「你們總以為,男人的心都是給女人弄碎的。這真是對我們女人的極大恭維。世間還有許多珍貴的感情。你們難道沒讀過《悼念》1嗎?難道沒聽說過大衛和喬納森2嗎?使馬恩心碎的是他弟弟的死。那是他表弟,同他一塊兒長大,倆人比親兄弟還親。我認識馬恩侯爵時,他還叫詹姆斯-梅爾,年齡稍長,總把他表弟莫裡斯-梅爾當神一樣崇拜。在他眼裡,莫裡斯-梅爾就簡直是個奇才。不過,詹姆斯其實也毫不遜色,他在政界幹得很不錯。可是,假如莫裡斯願意,他同樣能取得詹姆斯那種成績。除此之外,莫裡斯還是出色的藝術家、業餘演員、音樂家等等。詹姆斯長得很帥,高高的個子,強壯、熱情,高鼻樑。他把濃密的連鬢鬍子梳理成維多利亞時代的流行樣式,現代的年輕人見了,一定覺得很古怪。而莫裡斯的臉卻刮得乾乾淨淨。從照片上看,他打扮得像個男高音歌手,非常英俊。詹姆斯老是問我,說他朋友難道不是個奇才嗎,難道會沒有姑娘愛他嗎,等等。到後來,我對他的問題都感到厭煩了。可有一天,一切都成了悲劇。他的整個生命就是為這偶像而活的,而這偶像卻像瓷娃娃一樣在一天突然倒下,徹底破碎了。在海邊著涼使一切都完了。」

    註:1《悼念》:是英國詩人了尼生(Alfred Tehnyson1809—1902)的組詩。(1850)為悼念他的朋友阿瑟-哈萊姆。——譯者

    註:2大衛和喬納森:David and Jonathan見《聖經》「舊約」撒恭爾紀下1章25—26節。大衛王和阿瑪肋克人作戰,他的愛將撒恭爾和兒子喬納森陣亡。大衛作衷歌悼念他們。——譯者

    小伙子問:「從那以後,他就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嗎?」

    「開始,他躲到了國外,」她回答道,「在亞洲,在加勒比島,還有天曉得什麼地方。致命打擊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響。對於他,就是把自己與一切,甚至傳統和所有的記憶,徹底斬斷。對往事哪怕是稍稍有點觸及,一張照片、一段舊事,甚至是一個舊友,都會使他受不了。他甚至不能為他舉辦一個像樣的葬禮。他渴望逃離。他在海外待了十年。我聽說,他後來有了一些好轉,可一回到老家,又舊病復發,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可以說是完全瘋了。」

    「有人說,神父們控制了他。」老將軍嘀咕道,「我知道,他曾拿出幾千鎊來建一個修道院,自己也像個修道士——或者說像隱士一樣生活。真不明白,那樣有啥好處。」

    「該死的迷信。」柯克斯本憤憤地說,「應該把這種事曝光出去。瞧,這兒有個人,也許在帝國和世上會大有作為,可那些吸血鬼卻控制了他,吸乾了他的血。我敢打賭,依照他們毫無人性的觀點,是不會讓他結婚的。」

    女人說道:「他從未結過婚。我認識他時,他實際上已經訂婚。我看這對他無關緊要。當一切煙消雲散時,他的婚事也不了了之。像漢姆雷特和奧菲莉亞1——他抓不住生命,當然也就抓不住愛情。我認識那姑娘,實際上,我現在還跟她有來往。請不要說出去,她叫奧維拉-葛雷蓀,老海軍上將的女兒。她也至今未嫁。」

    註:1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中的男女主角。——譯者

    「真丟臉,太不像話了。」約翰爵士跳起身來大聲說道,「這不僅僅是場悲劇,這簡直是在犯罪。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居然還有這等荒謬的事情,我有責任要讓世人知道。」

    由於說得太激動,他幾乎把自己嗆住了。過了一陣,老將軍開口說道:「噢,我可不敢說對那些事很瞭解。可我看那些神父應該懂得一句話——讓死去的人死去吧。」

    「可是,不幸得很,這件事就是這樣的。」將軍夫人歎口氣說,「這就像個恐怖故事,死人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掩埋著另一個死人。」

    「暴雨好像放過我們了。」羅曼說道,他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笑容,「你們用不著去那幢房子了。」

    將軍夫人忽然一驚,大聲說:「噢,我可再也不去了。」

    馬羅看著她大聲問:「再也不去了?難道您以前去過?」

    「嗯,我去過一次。」她不無自豪地說,「可我們不用再去了。現在雨還沒下,咱們快上車去吧。」

    他們一行朝汽車走去。馬羅和將軍走在後面,將軍很快地小聲說道:「我不想讓那討厭的柯克斯本聽到。既然你問,我就告訴你吧。在這件事上,我不會原諒馬恩。不過,我看是那些修道士把他弄成這樣的。我夫人是他在美國時的好友。她到他家時,他正在園子裡散步。他像修道士一樣把臉掩在一塊頭巾下面,看著地上。看上去他就像戴了塊古怪的面罩。她已經遞進了自己的名片,正好就站在他走的小路上。他連話都沒說一句,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這麼走過去,好像她是塊石頭。他簡直不是個人,而是一架可怕的機器。我夫人稱他為死人。」

    「這太奇怪了。」小伙子一臉不解的樣子,「這跟我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小伙子馬羅從那沉悶掃興的野餐回來後,就開始考慮要去找一個人。他不認識什麼修道士,可他認識一位神父。他很想把那天下午聽到的事情講給他聽聽。他想,神父一定會樂意去揭開馬恩家的神秘外衣,這件神秘外衣就像今天下午籠罩在他家房子上的烏雲。

    他跑了許多地方,最後,終於在一個有著一大家子人的羅馬天主教教友家裡找到布朗神父。他很快走進屋子,發現布朗神父正坐在地板上,神情專注地把一頂屬於一個洋娃娃的花裡胡哨的帽子往一隻玩具熊的頭上別。

    馬羅覺得有點不合時宜,但滿腹的疑問使他不想再拖。他擺脫了下意識裡的猶豫不決,一股腦說出了從將軍夫人那裡聽來的馬恩家的悲劇,還有將軍和報業大亨的評價。說起報業大亨,神父好像一下子警覺起來。

    布朗神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的姿勢是不是好笑。他仍舊坐在地板上,他的大腦袋和短腿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孩子在玩玩具。他的灰色眼睛裡流露出一種神情。在漫漫的一千九百多年歷史長河中,許多人的眼裡都有這種神情。只不過那些人不是坐在地板上,而是坐在國會的議席上,坐在教會大會的席位上,或者是坐在主教和紅衣主教的寶座上。這是一種深遠、謹慎的眼神,由於深感責任重大而顯得極為沉重。這種深遠、焦慮的眼神祇有掌著聖伯多祿大船1的舵,穿過千里風浪的人才會有。

    註:1聖伯多祿大船:指天主教會。——譯者

    「你把這些告訴我,真是太好啦。」布朗說,「非常感激,我們可以做點什麼。如果只有你和將軍這類人知道這件事,我會以為這是私人的事,不想去管。可如果約翰-柯克斯本爵士想利用這件事在他的報紙上大做文章——呵,他可真是多倫多的奧朗日人,我就絕不能袖手旁觀。」

    「可是,你是怎樣看待這件事的呢?」馬羅急切地問。

    「首先我要說的是,」布朗神父說,「如你所說,這聽起來不像人的生活。為了爭論起見,假設,我們都是割捨了一切人間歡樂的悲觀厭世者。再假設,我就是一個悲觀厭世者。」他用玩具熊碰碰鼻子,突然意識到有點不像樣,就把它放下,說:「假設我們割捨了所有人間、家庭的親情。可當一個古老家族的成員想要擺脫一切時,我們幹嘛要去干涉他呢?我們既不要指責這種厭世的態度,也不要去鼓吹這種心情。我看,再多虔誠的教徒也不會如此偏執。宗教不應該增添人們悲觀厭世的情緒,而應該給他們一線希望。」

    過了一陣,他又說道:「我想和你的那位將軍談談。」

    「是他夫人告訴我這些的。」馬羅說。

    「我知道。」神父說,「可我更想聽聽她還沒告訴你的那些。」

    「你以為將軍知道得更多嗎?」

    「對。」布朗神父口答說,「你說過,他曾說他除了對他夫人的粗魯外,其他一切都可原諒。那麼,什麼又是他原諒的呢?」

    布朗神父站起身來,理了理皺巴巴的衣服。他板著臉,古怪地看著小伙子。接著,他拿起同樣皺折的雨傘和破帽子,笨手笨腳地走了出去。

    他走了幾條街,穿過了幾個廣場,最後,來到西區的一幢很體面的老房子前。他向僕人詢問,能否見見奧特蘭將軍。經過一番交涉,他被領進一間書房。這裡的書還沒有地圖和地球儀多。禿頂、留著黑鬍子的盎格魯—印度人正坐在那兒,抽著一根細長的黑雪茄,還在圖表上玩著別針。

    「我這樣闖入,實在是冒昧。」神父說,「更有甚者,我忍不住要插手別人家的事了。我想跟您私下談談那件事,希望不要公開。不幸的是,有人卻硬想把它公開。將軍,約翰-柯克斯本爵士,您一定認識吧。」

    將軍臉上的黑髭鬚和連鬢胡好像一副面具,遮住了他的下半截臉,很難看出他的表情。不過,可以看出,他的棕色眼睛忽地一亮。

    「誰都認識他。」他說,「我和他不過是泛泛之交。」

    「那麼,別人知道的,您肯定也知道。」布朗神父笑著說,「他想在某個時候把那件事刊登出來。您一定知道我的朋友馬羅,他說約翰爵士想根據所謂神秘的馬恩,寫些傷人並有損宗教的叫『修道士逼瘋侯爵』之類的文章。」

    將軍回答說:「是他要寫,您來我這兒有什麼用?告訴您,我可是不折不扣的清教徒。」

    「我喜歡不折不扣的清教徒。」布朗神父說,「我之所以來找您,是因為我相信,您一定會把事情的真相告訴我。我覺得約翰爵士不夠穩重,希望您別覺得我對人太挑剔。」

    將軍的棕色眼睛再次閃出亮光,但沒說話。

    布朗神父接著又說:「將軍,假如柯克斯本之類的人想在世界上傳播有損您國家和榮譽的事,假如他說您的士兵臨陣脫逃,您的下屬賣國求榮,有什麼能阻攔您站出來,用事實駁斥他呢?您難道不會不惜一切代價以正視聽嗎?我敢肯定那個損人的故事是虛構的。但我又不知道事實真相,我想找出真相,這有何不妥呢?」

    那當兵的說不出一句話。神父繼續說道:「我已經知道馬羅昨天聽到的了。我知道,馬恩經歷了兄弟之死,帶著一顆破碎的心退隱人世。我敢肯定,事實遠不止這些。我來拜訪您,是想看看,您能否再給我多講點。」

    將軍直截了當地說:「不,我不會再講什麼的。」

    布朗神父笑容可掬地說:「將軍,如果我繞繞彎子,您又會罵我是耶穌會教士了。」

    當兵的粗聲粗氣地笑了。然後更帶敵意地咆哮著說:「我就是不說,你又能怎麼著?」

    神父溫和地答道:「如果這樣,就只好讓我來說說真相了。」

    棕色眼睛看著神父,這回它們可沒發亮。神父接著說道:「您沒有一點兒同情心,逼著我說。很顯然,這件事情後面還大有文章。侯爵這般憂鬱、厭世,不單單是死了一個兄弟的緣故,肯定還另有原因。不知他是不是皈依了天主教。或者,他是在以善行來使良心得到安慰。不過,他肯定不單單是個心碎的傷心人。您太固執了,讓我來告訴您使我這樣想的理由吧。」

    「首先,據說詹姆斯-梅爾已經訂婚。可當莫裡斯-梅爾死後,不知怎麼搞的,他又解除了婚約。身為貴族,僅僅因為一個第三者的死而感到悲痛就解除自己的婚約,這合適嗎?他應該從婚姻裡找些慰藉,這才合乎情理。無論怎樣,他應該經得起這種打擊,這才體面。」

    將軍咬著自己的黑髭鬚,他那雙棕色眼睛的神情變得很關注,甚至有點緊張。可他仍舊不開腔。

    「第二,」布朗神父對著桌子,皺了皺眉說道:「詹姆斯-梅爾老是問他的女友,說難道莫裡斯沒有魅力嗎,難道女人不會傾心於他嗎。不知道這種問題對那女友是否還有一層意思。」

    將軍站起身,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

    「呵,見鬼。」他說,不過,語氣裡已無惡意。

    「第三,」神父又說,「詹姆斯-梅爾悲痛欲絕——他毀掉了一切遺物,遮住了所有的畫像,等等。我承認,人們有時確會如此,以表達自己深深的哀痛之情。但是,他這樣做,也許還另有用意。」

    「去你的吧。」將軍說,「你還要說些什麼?」

    「第四、第五點是總結。」神父平靜地說,「尤其當您把它們聯繫起來看。第一,莫裡斯-梅爾作為一個世家子弟,卻沒有一個像樣的葬禮。他肯定是被草草掩埋,或是悄悄掩埋的。最後一點是詹姆斯-梅爾的出走。」

    神父繼續用同樣平靜的口吻說道:「所以,如果您想誣蔑我的信仰以此來美化所謂純潔的兄弟之情,似乎有點——」

    「別說啦。」奧特蘭斬釘截鐵地叫道,「我必須把真相告訴你,要不,你還要往壞處想。告訴你吧,那是場決鬥。」

    「噢,」布朗神父像是舒了口氣。

    「那場決鬥,」將軍說,「可能是英國的最後一場決鬥,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這就對啦,」布朗神父說,「感謝天主,這就對啦。」

    「比你的想像體面多了。」將軍粗魯地說,「好吧,就算你對這種純潔、絕對的兄弟之情不以為然,嗤之以鼻,可它是真的。詹姆斯-梅爾真的很愛他叔伯弟弟,他倆就像親兄弟一樣一起長大。當哥哥姐姐的有時就是很喜歡他們的弟弟妹妹,尤其當他們還是小不點兒的時候。詹姆斯-梅爾性格單純,即便是恨,在他身上也會顯得無私。我的意思是說,當他的柔情變為怒火,這種怒火也是客觀的就事論事,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但可憐的莫裡斯-梅爾卻是另一種人。他為人友好,很有人緣。但他處處得意卻讓他身處險境。在體育、藝術等各個方面他都得心應手,總是贏家,並能泰然處之。但是,如果他偶爾有不如人的時候,他那嫉妒之心就開始顯露出來。我不用再說,對他叔伯哥哥的定婚他是如何醋意滿腹,出於虛榮,他總是不斷地使壞。詹姆斯-梅爾有一個體育項目,大家一致公認比他強,那就是射擊。這就是悲劇的起因。」

    「你是說,悲劇始於悲劇的倖存者。」神父說,「我以為,無須需要修道士來喚起他的痛苦。」

    「我看他根本用不著如此悲痛。」將軍說,「我說過,那是場可怕的悲劇,但畢竟,那是場面對面的公平決鬥,而且是由詹姆斯提出的。」

    「你怎麼知道?」神父問。

    「因為是我親眼所見,所以我知道。」將軍呆呆地說,「我是詹姆斯-梅爾的助手,我親眼看見莫裡斯被射倒在沙灘上。」

    「希望您講詳細點。」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說,「那麼,誰又是莫裡斯的助手呢?」

    「他的後台更體面。」將軍一本正經地說,「雨果-羅曼,那位大明星,你認識的,是他的證人。莫裡斯迷戀表演藝術,他竭力給羅曼捧場,(那時他才嶄露頭角,正在拚命奮鬥。)給他提供經濟資助。作為回報,他跟他學習表演,作為自己的一項業餘愛好。我猜,羅曼當時實際上要靠著這位有錢的朋友,雖然他現在比哪位貴族都有錢。所以,他出面當證人並不能表明他對這場決鬥的真實想法。他們以英國方式決鬥,每人只有一位證人。當時我想,至少應該要位外科大夫到場。可莫裡斯不幹,他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真的需要,到時再去請。『在不到半里外的村子裡,有位大夫。』他說,『我認識他。他有一匹本地跑得最快的好馬。我們可以把他找來,可目前還沒必要。』你看,我們都明白,莫裡斯是在冒險,因為射擊不是他的強項。他說不要大夫,誰也不會去勉強。決鬥是在蘇格蘭東海岸的一片沙灘上進行的。決鬥的場面和聲音被一排長滿野草的沙丘和一小塊像高爾夫球場的場地擋住,雖然那時還沒有英國人知道高爾夫球,村子裡不會聽到也不會看到。那排沙丘有一處深深的沙彎,經過這裡,我們來到沙灘上。一切彷彿又回到我眼前。我先看見一片寬闊的深黃色,然後是一條稍窄的跟死者流下的鮮血一般的深紅色。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像一陣龍捲風刮過。隨著一聲槍響,莫裡斯-梅爾陀螺般旋轉了兩下,就像九柱戲裡的木樁一樣撲倒在地。奇怪得很,我那時一直在為他擔心,可當他一死,我倒對殺害他的兇手同情起來,直到此時此刻。我知道,我朋友的情感鐘擺從此將停止擺動。無論別人怎樣找些理由來原諒他,可他永遠永遠也不原諒自己。不知怎麼搞的,一直浮現在我腦海,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不是硝煙和槍聲,也不是那倒下的軀體,這些早已是過雨煙雲。我當時看見並永遠留在腦海的,是可憐的吉姆奔向倒下的朋友的樣子。他臉色煞白,棕色鬍子顯得發黑,大海映襯著他鮮明的面部輪廓,他瘋狂地朝我打著手勢,讓我趕快到沙丘後的村子去找大夫。奔跑之中,他早已把槍扔下,另一隻手拿著手套邊跑邊做出呼叫的手勢。這就是我永久記憶中的畫面:一排長長的沙丘、大海、像石頭一樣躺著的死者以及身著黑色服裝的證人。證人神情嚴肅,紋絲不動地站在地平線上。」

    「羅曼站著紋絲不動?」神父問,「我想他該跑得更快。」

    「也許在我離開後吧。」將軍回答說,「這是我的瞬間印象。接著,我就消失在沙丘之中,他們再也看不見我。呵,可憐的莫裡斯真地選了個好大夫。雖然他來遲了點兒,可還是比我希望的要快些。這位鄉村大夫是個怪人,紅頭髮,壞脾氣,但行動果斷、敏捷。只見他翻身上馬,一溜煙就朝事發現場奔去,把我遠遠地甩在後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對他這個人抱著很大希望,我希望決鬥開始前就該把他叫來,因為我相信,他一定會設法阻止這場決鬥的。他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那片沙丘,在我靠著兩腿回到海邊之前,他已很快把一切處理停當。暫時將屍體埋在沙丘上,說服傷心的兇手趕快去逃命——這是兇手唯一能做的。他沿著海岸,逃到一個港口,然後又設法逃出國去。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可憐的吉姆在海外呆了多年。這件事被漸漸淡忘後,他回到使他傷心的城堡,自然而然地繼承了爵位。從那天起至今,我一直沒有見過他。可我知道,在他內心深處,用紅字深深刻著什麼。」

    「我明白。」布朗神父說,「有人曾設法去見他,是嗎?」

    「內子一直在努力。」將軍說,「她不甘心讓一個人就這麼與世隔絕。坦白地說,我是贊同她的。八十年前,人們把這類事情看得很正常。殺個人而已,又不是謀殺。內子與那位不幸的小姐是密友,她是這場爭鬥的起因。內子以為,只要吉姆肯見維奧拉-葛雷蓀一面,相信她已既往不咎,這或許能使他恢復常態。明天,內子要召集大夥一起商量此事。她的精力實在充沛。」

    布朗神父玩弄著放在將軍地圖旁邊的別針,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他的頭腦十分敏銳,當實實在在的武夫被表面現象蒙蔽時,他已看透了事情的陰險實質。他看見了沙灘上的深紅色,這是屠宰場的顏色,他看見倒在地上的死者,還有彎腰跑著的兇手,他正極其懊悔地用手套打著手勢。神父老是想著第三個人,但無論怎麼想,他都覺得不合情理。死者的證人紋絲不動地站著,就像海邊的一座雕塑,這真太奇怪啦。別人可能不覺得什麼,可神父看來,那僵硬的身影就像一個巨大的問號。

    為什麼羅曼會紋絲不動?按理說,作為一個助手,自然應該有反應,更不用說他和死者還是朋友。即便他耍兩面派或是有更隱秘的動機,但也該做做樣子呵。無論如何,事情發生後,他這個助手應該在另一個助手離開前有所行動,這是自然而然的。

    「這個羅曼的動作是不是很慢?」他問。

    「真奇怪,你會問這麼個問題。」奧特蘭不滿地看了一眼神父說道,「實際上,他要是真想動的話,他會動得很快的。今天下午打雷的時候,我見他也像那樣紋絲不動,我就感到奇怪。他披著有銀色鏈鉤的披風,一手叉腰,跟他多年前站在血染的沙灘上一模一樣。閃電把我們的眼睛都弄花了,可他連眼都不眨一下。當周圍又暗下來後,他還站在那兒。」

    「我看他現在不會還站在那兒吧?」布朗神父問,「我是說,他總有動的時候吧?」

    「當然,當雷聲大作時,他動得特別快。」將軍說,「他好像在等它,因為他告訴我們,說閃電和雷聲之間相隔——你怎麼啦?」

    「您的別針把我刺了一下。」神父說,「希望它沒壞。」說完,他就閉上了眼睛和嘴巴。

    「你病了嗎?」將軍看著他,問道。

    「沒有。」神父回答,「只是我沒有您的朋友羅曼那麼灑脫。打閃電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眨眼睛。」

    他轉過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傘。走到門口,他好像又記起什麼,轉回來,走近奧特蘭,抓住他的外衣襟,用死魚般的眼珠盯住他,幾乎是耳語地對他說:

    「將軍,看在天主份上,別讓您夫人和那女人再堅持去見馬恩。就讓熟睡的狗躺著吧,否則,您會放開地獄裡所有的狗。」

    將軍重又獨自坐下來,玩著別針。他的棕色眼睛裡是一片迷惑。

    將軍夫人招集了幾個富有同情心的人,準備到城堡去找那位厭世者。可當他們在實施這一善意的計劃時,遇到的事情卻使他們大惑不解。首先讓他們驚訝的是,舊悲劇裡的一個角色莫名其妙地缺席。當他們如約聚在城堡附近一個冷清的酒店時,卻不見雨果-羅曼的蹤跡。後來,從他律師那裡發來的一封被延誤了的電報說,大明星突然出國了。其次,當他們準備進攻城堡,傳話進去,緊急求見城堡主人時,從那扇陰森的大門出來,代表主人接見他們的人又使他們吃驚不小。他們覺得,這個人與陰森森的城堡和古老的禮儀一點都不相襯。那不是什麼莊重的男僕式管家,也不是神氣十足的總管,更不是身材高大的門衛。從那多門的過道走過來的人是又矮又寒酸的布朗神父。

    「看你們,」他用簡短,令人討厭的口吻說,「我說過別管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只會使大家不愉快。」

    奧特蘭夫人輕蔑地,冷眼看了看這小個子神父。她身旁站著位身材修長、衣著素靜、風韻猶存的女人。想必她就是當年的葛雷蓀小姐了。

    「說真的,先生,」將軍夫人說,「這是別人家的私事兒,我不懂,你跟它會有什麼聯繫。」

    「請相信,神父與別人家的私事兒都沾點邊。」約翰-柯克斯本爵士大聲武氣地說,「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們藏在幕後,就像老鼠躲在護牆板裡,偷偷溜進別人的房間。瞧吧,他已經控制了可憐的馬恩。」他有些生氣了,因為他的貴族朋友剛剛說服他,不要對外宣揚此事,條件是讓他徹底瞭解這個貴族社會的秘密。他從來不問問自己,誰才是護牆板後面的老鼠。

    「呵,那麼好吧。」布朗神父不安地說,「我已經跟侯爵談過,他只跟我這麼一個神父有聯繫。他的宗教信仰被你們渲染過分了。我說,他很正常。我請求你們別再管他。」

    「你是說,就讓他這麼愁眉苦臉,了此一生?」奧特蘭夫人聲音有些發抖,她大聲說道,「僅僅因為他在二十五年前的決鬥中不幸開槍射中了一個人嗎?這就是你所謂的基督的慈悲嗎?」

    「對,」神父冷冷地回答,「這就是我所謂的基督的慈悲。」

    「這就是你們從那些神父那裡得到的慈悲,」柯克斯本尖刻地說,「他們就是這樣來寬恕那些干了蠢事的人的,把他活活關起來,讓他節食,修煉,用地獄之火威脅他,直到他死去。僅僅就因為那顆子彈偏了點。」

    奧特蘭將軍也說:「布朗神父,說實話,您真地認為他罪有應得嗎?這就是您的慈悲嗎?」

    將軍夫人溫柔地辯解說:「真正的慈悲,應該是理解一切,寬恕一切,能記住也能忘卻的博愛。」

    小伙子馬羅也認真地說:「布朗神父,我基本同意你的觀點。可在這點上,我死也不會同意你。決鬥中的一槍,並非罪大惡極,何況他已經懊悔不已。」

    「我承認,」布朗神父說,「他的過錯比你們想的更嚴重。」

    「讓天主去軟化你的鐵石心腸吧。」陌生女人第一次開口說,「我要同我的老朋友說話。」

    她的聲音好像驚醒了那幢灰色大房子裡的幽靈。房間裡傳來一陣走動的聲音,隨後,一個身影出現在高高的石頭台階上面的黑洞洞的門口。他穿著深黑色的衣服,灰白頭髮顯得有點野性,蒼白的面容像是大理石雕像的殘骸。

    奧維拉-葛裡蓀開始冷靜地沿著石階往上走。奧特蘭從他那厚厚的黑髭鬚後面嘀咕道:「他不會像對我妻子一樣冷落她吧!」

    布朗神父無可奈何地抬頭望了望石階上的人。

    「可憐的馬恩很清醒,」他說,「我們就放過他吧。至少,他從未冷落過您夫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根本就不認識她。」布朗神父說。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那位高挑的女子已走上最後一級台階,與馬恩侯爵面對面站著。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可還沒來得及說,事情就發生了。

    一聲尖叫從空中劃過,在空蕩的牆上迴盪。那女人快速而痛苦地發出的這聲尖叫,應該是很模糊的。但是,它卻十分清晰,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莫裡斯!」

    「怎麼啦,親愛的?」奧特蘭夫人叫著,也爬上台階,因為那女人正在搖晃,就要倒下來。她轉過臉,彎著腰,蜷成一團,顫抖著走下台階。「呵,天啊,」她說,「呵,天啊,……那不是吉姆……那是莫裡斯。」

    「奧特蘭夫人,」神父認真地說,「我看您最好還是帶著您的朋友走吧。」

    他們剛一轉身,有個聲音像塊石頭一樣從台階上滾落下來。它好像來自墳墓,粗啞,不自然,像是在荒島上長期與鳥為伍的人發出的。那是馬恩侯爵的聲音。他說:「請稍等一下。布朗神父,在您朋友走之前,我請您把真相告訴他們。不管會帶來什麼後果,我不想再隱瞞了。」

    「對,」神父說,「您說得對。」

    布朗神父對著那幾個滿臉疑惑的人平靜地說:「他已授權我講出真相。可我不想按他的講,我要自己推理。瞧,一開始,我就知道,所謂修道士的摧殘都是小說裡的胡話。在某些時候,我們也許會勸導一個人定期到修道院去懺悔什麼的,但並不會逼他把自己關在一個中世紀的古堡裡。同樣,我們也不會逼他穿修道士的衣服,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修道士。我想,也許是他自己樂意穿這種樣式的服裝,以此把自己遮蔽起來。我聽說他是個傷心人,還聽說他曾是兇手。這時,我開始懷疑,他把自己藏起來的真正原因並非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是他到底是誰。」

    「接著,將軍生動地為我描述了那場決鬥。我印象最深的,是站在後面的羅曼先生。非常生動,因為他是站在後面的。為什麼將軍將死者留在沙灘上時,他卻站在幾碼之外,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後來我知道,羅曼在等待什麼發生時,有個奇怪的習慣。他會紋絲不動,正如他在閃電後等待雷聲來臨一樣。你們看,這個習慣把一切都暴露了。雨果-羅曼當時正等待著什麼。」

    「一切都結束了,」將軍說,「他還要等什麼?」

    「他在等待決鬥。」布朗神父說。

    「可我告訴你了,我親眼看見的決鬥。」將軍提高嗓門說。

    「我說,你根本沒看到決鬥。」神父說。

    「你瘋了嗎?」將軍問,「你以為我是瞎子?」

    「因為你被蒙蔽了——所以你沒看到。」神父說,「你是個好人,天主原諒你的無知。他把你引開。在你面前設置了一道沙牆,讓你看不到那可怕的紅色沙灘上發生的事,然後任憑自己由他擺佈。」

    「快說下去。」將軍夫人喘著氣,不耐煩地說。

    「我會的。」神父說,「我還聽說,演員羅曼一直在教莫裡斯學表演。我以前有過一個學表演的朋友,他給我講過他們第一周的訓練內容,非常有意思。他要練習如何倒地,怎樣一下子倒地,就像真地死了似的。」

    「上帝寬恕我們吧。」將軍叫道,他抓住椅子扶手,像要站起來。

    「阿門。」布朗神父說,「你說事情發生得很快。實際上,莫裡斯早在子彈飛出前就倒下,靜靜地等著。他那罪惡的朋友和導師也站在後面等著。」

    「我們也正等著呢。」柯克斯本說,「我已經等不及了。」

    「這時的詹姆斯-梅爾已經悲痛欲絕。他正飛奔過去扶起倒地的人。他早已像丟開髒物一樣拋棄了手槍,而莫裡斯的手槍卻還在手裡,而且已經上膛。就這樣,當哥哥俯向弟弟,弟弟卻用左手撐起身來,開槍穿透了哥哥的身軀。他知道自己的槍法不好,可那種距離是不會瞄歪心臟的。」

    大家都站起身來,面色煞白。他們看著神父。

    「你敢肯定嗎?」約翰爵士終於小聲問。

    「我敢肯定。」布朗神父說,「現在,我就把莫裡斯-梅爾,如今的馬思侯爵,交到你們的慈悲下。剛才,你們給我講了那麼多關於基督慈悲的話。我看,它是那麼博大。這個罪人有多麼幸運呵,遇到你們這些如此寬容的人,你們能容忍一切人。」

    「見鬼,」將軍氣憤地說,「如果你要容忍這麼一個卑鄙陰險的傢伙,告訴你,我不會為他說一句好話,讓他下地獄吧。我說我可以容忍一個體面的決鬥,但絕不容忍一個背信棄義的謀殺——」

    「應該悄悄弄死他。」柯克斯本幸災樂禍地說,「他應該像美國黑鬼一樣被燒死。如果真有火刑,他肯定——」

    「我討厭他。」馬羅說。

    「人的慈悲是有限度的。」奧特蘭夫人顫抖地說。

    「是呵,」布朗神父說,「這就是人的慈悲和基督的慈悲之間的不同。請原諒,我不在乎你們剛才對我的蔑視,也不在乎你們要我容忍一切的說教。我看,你們只容忍那些你們心裡並不承認的罪惡,只容忍那些你們心裡並不承認的罪犯。你們只按你們的習慣來判斷是非而已。你們能容忍一個習以為常的決鬥,就像容忍早已司空見慣的離婚。你們的容忍不是真正的容忍。」

    「可是,見鬼,」馬羅大聲說,「你總不會要我們容忍這麼卑鄙的小人吧?」

    「不,我不會,」神父說,「但是,我們必須要能夠容忍他。」

    他快速站起身來,看了一眼他們幾個人,說:「我們要和這種人接觸,不要嫌棄他,而要祝福他。我們必須為他說話,以免他下地獄。當你們人間的慈悲拋棄他時,只有我們來拯救他於絕望之中。踏上你們的陽光之路,寬恕被你們稱頌的罪孽,容忍你們接受的罪行吧;讓我們留在黑夜裡,安慰那些真正需要安慰的人吧,他們才幹了真正不可饒恕的壞事,不但這個世界不能饒恕他們,就連他們自己也不能饒恕自己。只有神父親饒恕他們。讓我們來安慰真正罪惡的人吧,他們卑賤,令人厭惡,就像聖伯多祿聽到雞叫之前的心情1,可黎明還是來了。」

    註:1耶穌受難前預言其門徒聖伯多祿在雞叫之前要背叛他三次,以後果然如此。聖伯多祿後悔不已。見「新約」。——譯者

    「黎明,」馬羅遲疑地說,「你是指他的希望?」

    「是的。」神父說,「讓我冒昧地問一句,你們都是高貴的先生、夫人,對自己很有把握,你們可以說,自己絕不會幹那種卑鄙、骯髒的勾當。可是,請回答我,假如你們當中有誰幹了這種勾當,多年以後,當你們年事已高,過著富有、安穩的生活,你們能在良心的驅使下懺悔自己所幹過的事情嗎?你們也許會說,你們才不會幹這種骯髒的勾當呢。可是,你們會懺悔嗎?」

    人們站起來,仨仨倆倆,默默地走出了房間。布朗神父也默默地回到憂鬱的馬恩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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