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K.切斯特頓短篇集 三件死亡工具
    攔火車的人發出一聲喊叫,十分古怪而陌生,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種即使沒有聽清但也足以撕心裂肺的淒厲地叫喊:「殺人了!」

    通過拜訪證實,布朗神父比我們大家都更明白:當他去世的時候,人人都會對他懷著深深的敬意。但他在天亮有人敲門告訴他阿朗-阿姆斯特朗爵士被謀殺的消息時,他仍舊感到十分不悅。將神秘的暴力事件與神父這樣一位十分有趣而受人歡迎的人物聯繫在一起,看起來似乎相當古怪,不合時宜。阿姆斯特朗爵士充滿著戲劇味道,他的行為似乎也總因富有傳奇般的色彩受人歡迎,所以,聽到他的死訊無異於聽到桑尼-吉姆上吊自盡或匹克威克先生死在了漢威爾那樣令人吃驚。儘管爵士是一位慈善家,並常與社會的黑暗面打交道,但他的行事卻盡可能的光明磊落——對此他頗為自豪。他的政治、社會演說總是滔滔不絕,充滿著趣聞軼事和「哈哈大笑」。他體魄健壯,頭腦中所持有的倫理學說充滿了樂觀色彩。他老是帶著永恆的、一成不變的盎然興味,去談論禁酒問題(他最喜愛的話題),以顯示他是絕對禁酒者。

    關於他生活中的轉捩點,更是讓他在嚴肅的講台和教堂講壇上不斷地重複而成故事新編、老生常談了。這個轉折就是:當他還在孩提時代時,他脫離了喜愛的蘇格蘭神學,終日沉湎於蘇格蘭威士忌,然後又從這二者中獲得自拔,最終變成了現在這種樣子(他的說話不失于謙虛)。然而,他的濃密動人的白鬍鬚、圓圓的胖臉、頻頻出現於各種晚宴和聚會場合的熠熠生光的眼鏡,使人很難相信他曾經是一名病態的嗜酒之徒和卡爾文派教徒。在一般人看來,他是芸芸眾生中最嚴肅卻又最活潑的人。

    他住在漢普斯特德郊區的一座漂亮房子裡,房子高大但並不寬敞,是一個現代化且富有詩意的塔樓式房屋。房子側面最細窄的部分聳立在一片陡峭的草坡上,一條鐵路穿坪而過,火車開過時,便使這房子的這一部分也隨之震動。阿姆斯特朗爵士誇口說,這沒什麼害怕的。但如果平時是火車震動房子,那麼那天的事情便顛倒過來了:房子劇烈地震撼了火車。

    引擎放慢速度,機車剛好停在屋角接近草坡的那個地方,大多數機械運動的車輛要給攔住,過程都是十分緩慢的,但這次卻阻攔得特別迅速。一個裹著黑衣,甚至還戴著黑手套(有人記得)的人出現在火車上方的高坡上,像陰沉可怕的風磨一樣揮動著手。本來,這樣做即使是一列慢行的火車也攔不住,但是攔車人發出淒厲的喊叫,人們後來談起時覺得十分古怪而陌生,發出的是一種哪怕沒聽清但也足以撕心裂肺的叫聲:「殺人了!」

    但是後來,列車司機卻發誓說當時沒有聽清那三個字,而只要聽到你明確可怕的喊聲,他也會照樣停車的。

    火車一停下,現場充滿了濃郁的悲劇特徵。身穿黑衣站在草坡上的人名叫馬格魯斯,是阿朗-阿姆斯特朗爵士的男僕。男爵在他的樂觀派的談論中,常常嘲笑他這個憂鬱僕人的黑手套,但現在沒有人有心思取笑他。

    一兩位調查員下了火車,跨過籠罩著迷霧的樹籬,發現一具老人的屍體幾乎滾到了坡底。死者身上穿著的黃色睡袍上,有一條明顯的鮮紅色帶子。一節繩子似乎纏在了他的腿上,可能是搏鬥中纏在一起的。死者身上有些血漬,儘管不很多。屍體彎曲著,扭成了非活人所能蜷曲的姿勢。這死人便是阿姆斯特朗爵士。經過一陣騷亂之後,人叢中走出一個高大的、蓄著金黃色鬍鬚的人,有些乘客尊稱他為死者的秘書,他名叫帕特裡克-羅伊斯,曾經是波希米亞的社會名流,在整個波希米亞的藝術界,更是名聲顯赫,如日中天。他重複了一遍男僕的驚叫,聽起來更加含糊,但卻更令人信服。艾麗斯-阿姆斯特朗是從房子裡走出來的第三個人,只見她步履蹣跚、搖搖擺擺地走進了花園。此後火車司機驅車趕路。汽笛拉響了,列車駛向下一個車站去求救。

    前波希米亞秘書羅伊斯向布朗神父提出請求,希望他協助官方偵探梅爾頓警官破案。帕特裡克-羅伊斯出生於愛爾蘭。他是一個生性隨意的天主教信徒,只有等到真正遇上麻煩時,才會記得起自己的宗教信仰來。關於布朗神父的無數精彩故事,羅伊斯的這位官方朋友不可能沒有聽說過。因此,當年輕的偵探梅爾頓領著小個子神父,徒步穿過田野來到鐵軌跟前時,他們之間的談話遠比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之間的談話要親密得多。

    「據我看來,」梅爾頓先生坦誠地說,「這案子根本就理不出什麼頭緒來。沒有值得懷疑的人。馬格魯斯是一個嚴肅的老蠢物,他太笨了,成不了兇手。羅伊斯是男爵多年的密友,他的女兒十分尊敬他,這是不容置疑的。此外,這案子也太離奇了。誰會殺害像阿姆斯特朗這樣令人喜愛的傢伙?誰會在飽享宴席美餐之後去將盛情致辭的東道主殺掉,他那樣做無異於謀殺聖誕老人!」

    「不錯,這房子確實可愛,」布朗神父讚美道,「房主人活著時屋子裡喜氣洋洋,你認為他死後還會充滿歡樂嗎?」

    「是的,」神父平靜地接著說道,「他以前是快快活活的。但他是否用他的快樂感染過別人?說得明白點,是不是除了他之外,屋子裡的其他人都很快樂?」

    梅爾頓心靈之窗頓時掠過一道驚人的奇怪閃光,從這一絲閃光中,我們第一次看清了我們一直知曉而不明朗的事情:他經常到阿姆斯特朗家去,料理一些慈善家的公務什麼的。現在,他開始回想起來,那是一間很沉悶的房子。房子高大而又淒清;室內裝飾十分簡單,也很土氣;乾燥的走廊用電燈照亮,看上去卻比月光更陰鬱。儘管老人的紅潤臉膛及銀色鬍子像篝火一樣照亮了每一處房間和過道,但卻不能留下任何溫暖。毋庸置疑,這個地方古怪而不舒適的原因是由主人的活動和熱情引起的。他常說,他不需要爐子和電燈。他只是帶著自己的熱量。當梅爾頓回想起其他家庭成員時,他不得不承認他們也和主人一樣,不過是些活動著的陰影或幽靈而已。神情憂鬱的男僕戴著黑手套,自身幾乎就像一場噩夢。秘書羅伊斯神情嚴肅,是個十分壯實的傢伙,身穿花呢衣服,蓄著短短的鬍鬚,但在他那枯草般黃色的鬍鬚中,竟奇怪地摻雜著像花呢一般的灰色,他的前額上刻滿了早早生出的皺紋。談到阿姆斯特朗的女兒,人們簡直難於相信她竟會是他的女兒:臉色蒼白、毫無血色、弱不禁風,但表面上看去還是十分優雅,雖然她的身體像白楊一樣顫動。梅爾頓有時不禁要想:她是不是被過往火車的隆隆聲嚇成這樣的?

    「你瞧,」布朗神父輕輕地眨眨眼,說道,「我不敢肯定,阿姆斯特朗的這種快樂在其他人心中也是這樣輕鬆愉快。你說沒有人會殺害他這樣一個快活的老人,但我卻不這麼確信,沒有哪種情感表現會激發不起敵對性的反應。如果我殺死了哪個人的話,」他十分簡捷地補充道,「我敢說那人很可能是個樂觀主義者。」

    「為什麼?」梅爾頓叫道,心裡覺得十分好笑,「你認為人們不喜歡輕鬆活潑?」

    「當然,人們喜歡笑口常開,」布朗神父答道,「但我認為他們不喜歡永久的微笑。沒有幽默的喜悅是非常令人難堪的事。」

    兩人沿著鐵路旁的草坡,頂著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當他們來到阿姆斯特朗的房屋跟前,步入高高屋宇投射下來的陰影中時,布朗神父彷彿突然撇開了煩惱的思緒,絲毫不必再為它掛心了,啟齒說道:「當然,就飲酒自身而言,那是無可厚非的。但有時我又情不自禁地覺得,即或像阿姆斯特朗這樣的人,也會偶爾來上一杯,以澆愁腸。」

    梅爾頓的上司,一位叫格爾頓的頭髮灰白、才幹出眾的偵探正站在草地上,一邊等待著驗屍官,一邊同帕特裡克-羅伊斯交談著什麼。羅伊斯以其高大的肩膀和毛茸茸的鬍鬚而顯突出,頭髮高聳,更使他顯得引人矚目。因為他走路時總是有力地俯著身,看上去似乎總是樂意於用自己沉重而卑微的方式去履行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像老牛拉車一樣地完成本分。

    看見神父,羅伊斯非常高興地抬起頭來,領著神父從原地離開幾步。與此同時,梅爾頓充滿敬意地與那位年長的偵探交談起來,口氣中帶著孩子的急躁。

    「吉爾德先生,您對這宗神秘案子的調查是否又取得了什麼進展?」

    「根本沒什麼神秘可言。」吉爾德回答,同時垂下似夢似幻的眼瞼,看著坡下的白嘴鶴。

    「哦,可我心裡卻裝滿了疑問。」梅爾頓笑著說道。

    「非常簡單,小伙子,」老調查官凝視著前方,撫摸著自己灰白的胡茬,「在你離開這裡去找羅伊斯的神父之後才三分鐘,整個事情便已水落石出了。你知道那個攔住火車,戴黑手套的臉色蒼白的僕人吧?」

    「我應該知道他的。他有些使我毛骨悚然。」

    「那麼,」吉爾德慢條斯理地說,「當火車繼續往前開時,那人也離開了。難道你不認為,他既然敢於乘著那趟去叫警察的火車逃跑,這本身就說明他是一個相當冷靜的罪犯嗎?」

    「我想您是具有相當把握的,」年輕人說道,「那麼是他殺害了他的主人?」

    「是的,小伙子,我十分肯定,」吉爾德乾巴巴地答道,「理由很簡單,那僕人把他主人桌上的兩萬英鎊紙幣給卷跑了。但是,值得探究的是他怎麼殺死主人的。死者的頭骨似乎被較大的武器給擊破了,然而四周根本就沒有發現任何武器。兇手很難把凶器帶走,除非凶器十分小巧,不惹人注目。」

    「也許凶器太大,沒被發現。」布朗神父神情古怪,咯咯地笑著插進來說。

    聽到這句不著邊際的話,吉爾德回過頭來,非常嚴肅地問布朗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我知道這樣看問題十分愚蠢,」布朗神父抱歉地說,「聽起來像個童話故事。但可憐的阿姆斯特朗是被一根巨大的棍棒擊中而致死的,一根綠色的棍棒,太大了,所以我們看不見它。我所指的棍棒實際上就是這片土地。他是在我們此刻站著的綠色草坡上撞死的。」

    「為什麼這樣認為?」偵探脫口而出道。

    布朗神父陰鬱的臉轉向房子窄窄的正面部分,漠然地眨巴著眼向上仰視。順著他的目光,其他幾個人看到,就在房子的幾乎看不到的背面的最高處,一個小閣樓的窗子敞開著。

    「難道你們不覺得,」神父像孩子一般笨拙地指過去,解釋道,「他是從那裡被人推下來的。」

    吉爾德皺緊眉頭審視了一番窗戶,說道:「這當然是很有可能的。但我不知道你怎麼會如此肯定。」

    布朗神父睜大了灰色的眼睛。「為什麼?」他說,「死者的腿上有一截繩子,而繩子的另一截就懸在窗戶的角落裡,難道你還沒注意到?」

    看那樣高的高度,繩子就好像是一絲塵埃或一根細發,但精明的老偵探感到十分滿意,說道:「那倒是肯定無疑的。」

    正當他們交談得十分熱烈的時候,一輛只掛著一節車廂的專列在他們左邊的鐵路拐彎處停了下來,從車上走下來另一群警察。馬格魯斯,那名潛逃的僕人的面孔也出現在他們中間。

    「太好了,他們抓到他了!」吉爾德叫道,輕快敏捷地邁步迎上前去。

    「你們找到錢了嗎?」他向第一個警察嚷道。

    對方帶著十分奇怪的表情看著他,答道:「沒有。」隨後又補充道,「至少此地沒有。」

    「請問你們當中誰是檢察官?」馬格魯斯開口問道。

    他一說話,在場的每一個人便都豁然明白:為什麼火車也居然會給他的聲音止住。他的長相十分呆滯,光滑的黑髮,臉上沒有絲毫血色。他的眼睛細小,嘴唇窄,一眼便可看出他是一個東方人。自從他被阿朗爵士從倫敦一家餐館的服務員隊伍中「拯救」出來,從某些人稱之為無恥的勾當中「拯救」出來,他的血統和姓氏便一直令人感覺撲朔迷離。儘管他的臉色總是一片漠然,但他的聲音卻十分生動。也不知是由於外國人說英語吐字清晰,還是由於馬格魯斯敬重他的主人(他的耳朵有點聾),這位僕人的聲音十分響亮刺耳,使得在場的人聽到他說話時都嚇了一跳。

    「我知道,這事總有一天會發生的,」他毫不動情地大聲說道,頗顯其厚顏無恥,「我那老主人總是讓我穿黑衣服逗他玩樂,但我說我就只能為他的葬禮作點準備。」

    他揮動了一下戴著黑手套的兩隻手。

    「警官,」吉爾德檢察官說道,十分嫌惡地看著他那雙黑手,「你怎麼沒給這傢伙戴上手銬?他看上去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

    「但是,先生,」警官以同樣古怪而疑惑的神色回答道,「我認為我們不能這樣做。」

    「你這話什麼意思?」對方尖銳地說道,「難道你沒有逮捕他?」

    馬格魯斯那刀鋒一樣的嘴上掛起了一絲嘲意。一列火車駛來,呼嘯聲古里古怪地與他的嘲諷產生共鳴。

    「我們逮捕了他,」警官鄭重其事地回答,「在他正要走出海格特警察局時,他在那兒把他主人的所有錢財都交給了羅賓遜警官保管。」

    吉爾德十分驚訝地看著男僕。「你為什麼那樣做?」他問道。

    「當然是為了不讓罪犯得到它。」馬格魯斯坦白地答道。

    「那是當然,」吉爾德說,「不過阿朗爵士的錢放在自己的家裡也會很安全的。」

    火車震動著呼嘯駛來時,吉爾德的話尾被湮沒在隆隆聲中。但是,在這幢不幸的房子早已習以為常的討厭噪聲中,人們聽到馬格魯斯的回答像鈴聲一樣清晰,「我在阿朗爵士家裡一點信任都沒有。」

    所有站在原地的人都驚恐地感到,又有另外的人出現了。梅爾頓抬眼看到:布朗神父的身後出現了阿姆斯特朗的女兒的那張蒼白的臉,臉部表情沒有吃驚,還是那麼年輕漂亮,如銀器一般。但她的頭髮是那種無色澤的褐色,彷彿總是沾滿了灰塵,致使在陰暗處看起來幾乎完全灰白了。

    「說話小心點,」羅伊斯粗暴地吼道,「你會嚇著阿姆斯特朗小姐的。」

    「求之不得,我倒正希望如此。」僕人清晰地答道。

    當那個女子有些畏縮,其他人還在感覺疑惑時,僕人繼續說道:「阿姆斯特朗小姐的顫抖我差不多已經習慣了。她這種斷斷續續的顫抖已經有好幾年了。有些人說她是冷得發抖,有些人說她是害怕得發抖,但我知道,她是因為憎恨和惡意的憤怒而發抖——惡魔今天早上終於使得她如願以償了。要不是我,她早就和她的情人帶著錢財私奔了,自從我那可憐的主人阻止她和那個自我陶醉、自命不凡的惡棍結婚——」

    「住口!」吉爾德非常嚴厲地打斷了他,「我們犯不著去管你們家裡的這樣那樣的懷疑、猜測,除非你有真憑實據,說明你的意見——」

    「哦,我會給你們真憑實據的,」馬格魯斯用尖銳的聲音說道,「但你們得傳我出庭,警官先生,那時我會告訴你們真相的。其實真相是這樣的:當老人流著血被扔出窗口之後,我立即跑上閣樓,發現他的女兒僕在地板上,手裡還緊攥著一把血糊糊的匕首。請允許我把這東西交給警察當局。」他從燕尾服口袋掏出一把長長的、角質把柄的沾滿血漬的匕首,恭敬禮貌地交給了警官,接著退後幾步,兩隻小眼睛因為冷笑而幾乎從臉上消失。

    梅爾頓一看見他那樣子就感到週身不舒服。他對吉爾德低聲咕噥道:「你相信他指控阿姆斯特朗小姐的這番話嗎?」

    布朗神父突然神采奕奕地抬起頭來,看上去好像剛洗過臉一樣。「是的,」他說道,顯出一臉的天真無邪,「阿姆斯特朗小姐會反駁他嗎?」

    姑娘發出輕聲的驚叫,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盯著她看。她的身體像注入了麻醉劑一樣十分僵直,只有藏在淡褐色頭髮中的面孔顯出十分吃驚的神色。她站在那兒,像被突然凍結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吉爾德莊重地說道:「這個人說你在謀殺之後手裡拿著匕首不省人事。」

    「他說的是真的。」艾麗斯-阿姆斯特朗答道。

    人們覺察到,帕特裡克-羅伊斯低垂著頭,大步流星地走進了他們的圈子之中,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我一定得去的話,我很樂意先走一步。」

    他那寬大的肩膀抬了起來,揮動著有力的拳頭,突然朝馬格魯斯那張卑鄙的臉上打去,打得他直直地躺在地上。兩三名警察立即上前抓住了他的手。但在其他人看來,好像所有的理智都被打碎了,世界變成了一出毫無理智的丑角劇表演。

    「羅伊斯先生,你不該這樣做,」吉爾德威嚴地大聲說道,「我將以攻擊罪逮捕你。」

    「不對,您不會的,」秘書回答道,聲音如同銅鑼一般響亮,「您將會以謀殺罪逮捕我。」

    吉爾德警覺地看了看打倒在地的僕人。但見那個憤怒的僕人已經坐了起來,擦掉幾乎算不上真正受傷的臉上的一點血跡。吉爾德簡捷地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傢伙說的一點都不錯,」羅伊斯解釋道,「阿姆斯特朗小姐手執匕首暈倒在地,但她拿刀不是要殺害她的父親,而是為了保護他。」

    「保護他,」吉爾德嚴肅地重複道,「誰要殺他?」

    「是我!」秘書答道。

    艾麗斯瞪眼看著他,流露出複雜而迷惑的眼神。接著她低聲說道:「無論怎麼說,我很高興你表現得那麼勇敢。」

    「上樓來,」帕特裡克-羅伊斯沉重地說道,「我將把這次罪惡事件的全過程展示給你們看。」

    閣樓是秘書的私人居室(地方很小,卻住著這樣一位高大的隱士),屋子裡確實有暴力事件發生過的痕跡。在屋中央的地板上,扔著一支大號的左輪手槍,左側滾倒著一個威士忌酒瓶,瓶口開著但酒還沒有倒光。小桌子的桌布給人揉成了一團,還有一截繩子,跟死者身上的很像,繞上窗戶掛在外面。壁爐架上的兩個花瓶都已打成碎片,地毯上也有一個碎花瓶。

    「我當時喝醉了。」羅伊斯說道。這個先前痛擊僕人的人現在有些像一個初次犯罪的小孩那樣,顯得十分痛苦。

    「你們都認識我,」他喉嚨發乾,繼續說道,「每個人都知道我的故事是怎樣開始的,那就還是像開始那樣結束好了。我曾經被稱為一個聰明人,也許還是一個幸福的人。阿姆斯特朗先生從一個小酒館裡挽救了我殘餘的頭腦和身體。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憐的傢伙!但他就是不肯讓我和艾麗斯結婚。人們總是以為他這人夠仁至義盡的了,你們可以得出你們自己的結論,這方面我就不必細細講述了。角落裡是我喝了半瓶的威士忌,地毯上是我的沒有子彈的手槍。屍體上發現的繩子是從我的箱子裡拿出來的,也是從我的窗子裡扔出去的。你們不必叫偵探來查詢我的悲劇下場,它在這世界上只不過是一棵再普通不過的雜草而已。我把自己送上了絞刑架。上帝啊,我受夠了。」

    警官做了一個十分細微的手勢,警察們分頭向這個高大的秘書包圍上去,想把他拷上帶走。但在他們正要毫不引人注目地開始行動時,他們或多或少地被布朗神父的動作給嚇壞了。神父趴在門道口的地毯上,似乎在進行一種不甚莊重的祈禱。他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對其所能造成的社會形象毫不在意。當他抬起他那張明亮的圓臉,朝人群望去時,他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四足動物,長著一顆戲劇化了的人頭。

    「我說,」神父溫和地說道,「事實上並非完全如此,你們都知道,一開始你們說找不到武器。但是現在我們找到了很多,有殺人的刀子,有捆綁用的繩子,有射殺致命的手槍,等等,然而,死者卻是跌出窗外,摔斷脖子而亡的!這不划算,很不經濟。」神父說著在地上搖起了頭,像馬吃草一樣。

    吉爾德警官十分嚴肅地張開了嘴,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地板上這個古怪的人又抬起頭來說道:

    「現在有三件極其不可能成立的事情:首先是地板上的子彈洞,六粒子彈射了進去。為什麼有人會朝地毯上開槍?一個喝醉了酒的人會向敵人的頭部開槍,打死那個向他咧嘴笑的傢伙。他不會跟自己的腳過不去,不會給自己套上不合邏輯的拖鞋。還有就是繩子。」他的手指點完了地毯之後,又重新放回了口袋。但他人還是繼續不為所動地跪在地上。「一個人要在醉到什麼樣的程度下,才會在試圖把繩子套到別人脖子上時,結果卻又繞到了別人的腿上?無論如何,羅伊斯不會醉成那個樣子。不然他現在應該睡得跟死豬一樣。還有,最最明顯的是威士忌酒瓶。你們認為,一個飲酒狂會去搶威士忌瓶子,搶到後卻又把它輕輕滾到牆角落裡,讓酒灑潑一半剩下一半,會嗎?我看任何一個飲酒狂都不可能這樣做。」

    布朗神父笨拙地爬了起來,語重心長地對自稱罪犯的羅伊斯說道:「我很抱歉,親愛的先生,你講的故事實在是分文不值。」

    「先生,」艾麗斯-阿姆斯特朗低聲對神父說道,「我能單獨跟您談一會兒嗎?」

    這一要求迫使神父走了出去。在另一個房間裡,他還沒開口說話,艾麗斯便以奇特的尖銳聲音說道:「您是個聰明人,您在盡量幫助帕特裡克。但我知道,這沒用。這整個的事件內部十分黑暗。您發現得越多,對我所愛的那個可憐人就越是不利。」

    「為什麼?」神父問道,兩眼鎮靜地盯著她。

    「因為,」她同樣以鎮靜的口吻回答說,「我親眼看見他殺了人。」

    「哦!」布朗毫不動容地說道,「他是怎麼殺的?」

    「我當時在他們隔壁的房間裡,」她解釋道,「兩扇門都關著。突然我聽到一種聲音,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一種聲音。說的是『天吶,天吶,天吶,』一遍又一遍的,然後門被槍聲震動起來。我把兩扇門打開,發現滿屋子瀰漫著硝煙,這時槍又響了第三聲,就見瘋狂的帕特裡克手裡握著冒煙的槍,而且是親眼看見他開的最後一槍。然後他跳過去,和我那害怕死而緊緊抓住窗台的父親扭打起來。帕特裡克想把繞在父親頭上的繩子捆起來,但繩子在搏鬥中從肩頭滑到了腳上,最後繫緊在一條腿上。帕特裡克像瘋子一樣拖繩子。我從地板上抓起一把刀子,衝到他們中間,設法割斷了繩子,隨後我便人事不醒了。」

    「我明白了,」布朗神父答道,說話聲音十分沉著,「謝謝你!」

    艾麗斯回憶完之後,頓時便垮了下來。神父僵直著身子走進隔壁房間,見吉爾德、梅爾頓正單獨同羅伊斯在一起,羅伊斯戴著手銬坐在椅子上。布朗神父神色謙恭地對警官說:「我可以在您面前對犯人講幾句話嗎?還有,能不能把這可笑的手銬去掉一會兒?」

    「他是個很有力氣的人,」梅爾頓降低聲音說,「為什麼你想把他的手銬脫掉?」

    「為什麼?我想,」神父頗為謙卑地說,「也許我會很榮幸地跟他握握手。」

    兩名偵探對視了一下,布朗神父又對羅伊斯說道:「您為什麼不告訴他們呢,先生?」坐在椅子上的人搖了搖蓬亂的頭,神父很不耐煩地轉過身來。

    「那麼就由我來告訴他們,」他說道,「一個人的個人生活比他在公眾環境中的聲譽更重要。我現在準備挽救活人,讓死人自己去料理自己吧!」

    他走到毀滅命運的窗戶邊,眨著眼朝外面望去,同時繼續說道:「我曾經說過,在這個案子裡,有很多凶器,但死亡卻只有一次。我現在來告訴你們,它們並不都是凶器,並未用來造成死亡。所有這些可怕的凶器,這繩索、這帶血的刀子、還有這手槍,都只是奇怪的,充滿同情的工具。它們不是要用來殺死他,而是要拯救他。」

    「拯救他?」吉爾德重複道,「從誰的手裡拯救他?」

    「從他自己的手裡,」布朗神父說道,「因為他是一個自殺狂。」

    「什麼?」梅爾頓用難以置信的口吻問道,「快樂的信仰——」

    「這是一種殘酷的信仰,」神父說道,眼睛繼續向窗外望去,「為什麼沒有讓他像他先前的父輩一樣哭一下?他的計劃形成了,他的偉大觀點變得冷酷起來。隱藏在那快樂的面具之後的是一個無神論者的空洞的頭腦。最後,為了保持他的興奮度,他又開始像很久以前那樣酗酒。但是,對於一個絕對禁酒者來說,酒仍然是十分恐怖的。他幻想並期待著出現他警告別人時的精神恐怖情景。這種期待長期佔據著阿姆斯特朗的心靈,終於,今天早上,他又陷入了這樣的精神境況。他坐在這裡,大叫大嚷,說他在地獄裡,聲音十分狂亂,以致連他的女兒都弄不清楚他是瘋狂地想死。由於瘋狂,他在他身邊佈置下了各種死亡的方式——一根絞繩、朋友的左輪手槍、一把匕首。這樣的場景正好遇上羅伊斯從旁經過,於是這位秘書馬上撲過去挽救他。他把刀子扔到了身後的地毯上,抓起手槍,由於沒有時間去卸掉子彈,他便一槍又一槍地把子彈射在了地板上。但自殺者又發現了另一種死亡方式,於是便向窗戶外衝了過去。這時挽救者只有一件事可做——拿著繩子跑到他的身後並繫住他的手腳。然而正當這個時節,那個不幸的姑娘跑了進來,誤會了這場爭鬥,只是一個勁地要把她的父親放開。首先她用刀子割傷了羅伊斯的指關節,造成這件事情中的血就是從這人身上流出來的。當然,你們應該注意到了,他擊中僕人的臉時,留下了血印,可為什麼只是留下了血印,卻沒有傷痕?可憐的姑娘在自己昏厥之前,卻成功地放開了自己的父親,於是那瘋狂的父親便越過窗戶,縱身投入了一個永恆的世界。」

    長長的一段沉默。最後,吉爾德給秘書打開手銬的金屬聲彷彿從十分遙遠深邃的地方傳來,慢慢地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吉爾德對羅伊斯說道:「我認為您早就應該告訴我們真相,先生。您和年輕女士的生命比阿姆斯特朗的死亡通知來得更加重要。」

    「令人瞠目結舌的死亡通知,」羅伊斯粗暴地叫道,「難道您不明白,根本就不應該告訴她這些真相?」

    「不讓她知道什麼?」梅爾頓問道。

    「嗨,是她殺了她的父親,你這傻瓜!」對方吼道,「要不是她,他可能現在還活著。她知道了這點一定會瘋的!」

    「不,我認為不會這樣,」布朗神父拿起自己的帽子說道,「我認為我應當告訴她真相。即使是最狠心的惡棍也不會像罪惡感那樣摧殘生命。無論怎樣,我認為你們兩個現在都應當快活起來。好了,我得回去了。」

    當神父快走到颳風的草地上時,一位從海格特來的僕人攔住他說:「驗屍官來了,訊問這就要開始了呢。」

    「我得回去,」布朗神父說道,「很抱歉不能留下來聽審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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