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個禮拜,天氣還是一樣地冷,台灣經常性的暖冬現象,這一陣子竟意外地不復見。
而坐在辦公桌前,郝俊女外表看來雖然也是僥倖於室內溫暖,但望著桌上一個個的檔案夾,手邊是一疊要整理寄給客人的行程資料,她腦子理想著的卻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她跟尚美男借藥的那一晚。
在回到四樓之前,她在窗邊,似乎看到了什麼……
在那個寒冷的冬夜,靜謐的小巷內,一名女子仁立在雨中,她迎向從屋內走出來的男子懷抱,而男子也不吝於給予紮實的攙扶。
兩人未曾交談,只有若有似無的眼神交換,男子便將女子帶進了自己的住所,接下來……
接下來?哈!接下來關她什麼事!
按理來說,那名女子是誰,和頹廢男是什麼關係,跟她是一點緊要都沒有;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去猜測。
只是,她這個「忍不住」既不是出自八卦,也不是無聊,更不是雞婆,那麼她這樣注意這件事,是因為……
是因為她對尚美男這個男人有其它看法嗎?
曾幾何時,她對這個外表不討她好,態度有時很惡劣的男人,竟有了那麼一點好感,她居然不知道?
也許是他默默付出關心的個性打動她吧!
不過,換個角度來看,現在不就沒人和她同病相憐了?唉;小小的嫉妒摻雜一點失落,她無奈笑笑。
將一疊疊資料個別歸進寫好客戶姓名地址的信封,郝俊女準備拿到收發處,但她才一站立,桌上的電話便響了起來。這個時間,同組的sales不是出門收件,就是還在外面和同業哈啦,放眼望去,留著的人就只剩她一個耳朵是空著。
「OO旅遊您好,敝姓郝。」接起那嚎叫不停的電話。她的聲音是經過ISO認證的專業。
「郝?」那人停頓一下,問了:「……俊俊嗎?」
「嗯?」一下子被喊出名字,郝俊女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我,我有話想跟你談。」
這下她認出來了,是他,只是聲音啞了點。「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經過那一天晚上,她對他的感覺已經不復以往,或許他從不曾給過她想要的安定感,但現在卻連朋友最基本的信任都構不上了。
她想將電話掛上。
「俊俊……別掛我電話!」預料到她將有的反應,他喊住。「你知不知道你不接我電話,故意避開我,我有多難受?」
「難受?」這兩個字像跑錯跑道的食物,一下子梗進她的呼吸道,令她吸吐瞬時不順。
「你的手機換了號碼,PUB的工作也辭了,就連現在住的地方也沒讓家裡知道,知不知道這樣我會有多擔心?你爸媽會有多著急?」
「擔心?」為什麼她總覺得,在逃避現實的是他;難道他會不知道,連著發生的事,對她有著多麼大的影響?「我爸媽那裡我自己會去說,你別忙了。」
除了搬家,和兩人關係的惡化暫時沒讓家人知道,其實她和家裡的聯繫仍是正常的。雖然家裡終會知道,但那也是在她將自己的心情處理好了之後。
「俊俊……」
五年裡,他好歹也見過郝家兩老幾次,而他們也有將他當成未來女婿的默契了,他不認為她回這麼說斷就斷,
起碼依她念舊的個性,絕對不會。這時,桌上同一線的電話又響起。
看著其他仍在電話中的sales,他們正以不一的眼神盯著她,因為她站著講電話很醒目,於是她坐了下來,手邊開始做著將信封排開又重整的無意義動作。
「我要工作了,你……」
「我現在到你公司去,你下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沒有必要。」
「那你告訴我你現在住哪裡,我下班過去。」
她不是個絕情的人,能說斷就斷,五年的時間裡,他肯定抓住了她的這項特質,所以現在會窮追不捨。
只是這麼窮追不捨,有何意義呢?
「我……問你,你還在意我嗎。」不知怎地,她突然問了一句平常自己不會問的話。
遲疑一會兒。「……當然在意。」
「如果在意,那麼就請讓我自己想想,其它的事,再說吧。」
在他驚訝的餘音裡,她將電話掛了回去,吐了口氣,怕他再打過來;但過了好幾分鐘,除了辦公室裡慣有的交談聲、機械聲,電話沒再響起。
對這個男人,她似乎從沒如此決絕過,也許,加強她今天拒絕他的決心,是因為昨天的一場偶遇——
昨天下午,她依約到一名客戶家收護照,收完護照,她想順道到另一家同業核對一些並團的資料,但就在她到達那家旅行社樓下時,她遠遠看見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酒紅色進口房車。
它就停在一家婦產科的斜對面,而裡頭的人,因為開著窗戶抽煙,所以她才能清楚分辨他所注意的方向。
診所裡,人影雜動,不過想必有一個令他掛心的她;而那個她……自然不是站在旁邊人行道,與他一起過了五年的她。
人,一旦碰上這種事,應該是氣憤多於理性,可是實在想不通,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居然會平靜地像無風的海面,無濤無浪。
可能是因為她頓悟了一句話,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但後來想想、她又覺得自己沒那麼有慧根……
結果,她終於得到了另一個結論——
原來,這五年的感情只是習慣多於愛,安於現狀強過不停尋尋覓覓呀!
「發什麼呆呀?」
剛從外面近來的一名sales丟了一隻信封在郝俊女面前,她才從沉思中抽離。
「什麼東西?」她拿起信封,掏出裡面的東西,是兩張電影優待票,戲碼傾向催淚,女主角是冰島的歌手。
「今天收件時客戶送的,兩張給你,感謝一個月裡有十天你幫我打的上班卡。」短髮女孩在她耳邊賊笑。
「兩張?」她盯著票上的期限。
「不夠嗎?除了你那五年不膩的他,還有別人對不對?哈!我就知道。」說完煞有其事地掏著皮包。
「夠……夠了,其它你自己留著吧。」兩張,期限到月底,還有十三天,沒伴可找,還她一張又會招懷疑,還是先收下的好。
聽了,對方又賊笑。「嘻!我想也夠了,咱們公司的乖乖牌,哪會像我亂槍打鳥咧!」原來她是在開她玩笑。
「謝謝啦!」郝俊女跟著乾笑兩聲,將票隨手收進抽屜裡。
而不覺,等那兩張電影票再重見天日,已經是十天後的事了。
☆ ☆ ☆
這天,郝俊女下班後回到公寓,便想將那再過三天就過期的電影票,塞進尚美男的門縫裡。
她不想看,那就便宜他好了。
可是就像提款機塞了金融卡會開蓋吐鈔一樣,她才將票推進了一些,眼前就這麼無預警地打了開來。
「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這樣偷偷摸摸塞東西,是很沒禮貌的?」
被嚇了一小跳,正彎著腰的郝俊女盯著那蓋在牛仔褲下的大腳掌。「那有沒有人跟你說過,隨便監視人是很惡劣的?」
她手撥了撥,示意他站旁邊一點,那票已經讓門掃到後頭去了,不撿是暴殄天物,於是她乾脆進門,將夾破了一小角的票拈了起來。
「我什麼時候監視你了?」似笑非笑,他看著正將紙上破洞摳平的她。
「每次我回來,你不都『剛好』開門迎接我。」將票遞給他。
「那是你回來的時間『剛好』是我倒垃圾的時間。」瞟了票上的印刷一眼。又將目光飄向她。
他發現她剪了頭髮,長短不會差很多,但輕薄了一些,置在她圓圓的臉上,看起來很舒服,很順眼。
是不是失了戀的人都喜歡在外表上做一些改變,以期心情跟著改變?這個……他沒興趣,但她不再「死氣沉沉」倒是真的。
「喔!那我以後開門會盡量大聲一點,以免你忘了倒,熏昏自己。」這樣的對話,似乎已成固定模式,說不上調侃,卻是一種化解某種氣氛的有效方式。「票你拿去吧!」
轉過身,她就要往上爬。
「這裡……有兩張那?」揉開兩張重疊的紙,他的語氣顯得納悶。
「不好嗎?」怪!
「很好,但是不對。」他瞧她偏過臉,以狐疑的表情注意他。「你認為給一個人兩張票對嗎?」
「那你認為送了你免費票,我還得附贈女伴給你嗎?」
說這男人弔詭真不差,盡問廢話!
可是……她怎麼看得出來,他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那一夜讓他帶進屋裡的她呢?該不會只是N號備胎吧?
又一次,她不自覺猜測兩人的關係。
「懷疑嗎?我這三天不會有伴。」票再過三天過期,他以有點期待的眼神看著她。
「我……幹嘛懷疑。」他這麼問她,讓她覺得有些飄飄然,好像她就是他女伴的唯一選擇……
「那……」盯著她背過去的身影,他幾乎要有回到青春期的錯覺,那種害怕被人拒絕的錯覺。
站在階梯上好久,她被那餘音逼得有些不耐煩。
「那什麼那!要我一起去就說,不過先講好,劇情要是很感人,你不准笑!」說完便將一臉糊塗的他丟在原地,上了樓。
☆ ☆ ☆
劇情感人不准「笑」?原來她指的是這個!哈!
隔天晚上,兩人從電影院走出來,尚美男的視線一直鎖住郝俊女那腫成泡狀的眼睛。
她在電影院裡已經用掉三包面紙外帶他一條手帕,在女廁裡待了近十分鐘,出來還是抽咽不停。
真懷疑她的眼淚是不是流不完,鼻涕是不是得不完?前幾次的特殊狀況下,也沒看過她這麼脆弱。
不過說實話,他覺得這樣的她,真實得多,可愛得緊,他喜歡。
「喂!會不會口渴?我買瓶1500C.C礦泉水幫你補補?」
要是以前學生時代的他,可能會趁機安慰傷心中的女孩,以博取溫柔體貼的好印象;但現在已年近三十,雖然浪漫還殘存,但對像……
「喂什麼喂?我有名字的廣明顯不很配合。
本來還沉浸在劇情裡不能自拔,但一瞧見身邊那一張想笑又裝酷的臉,郝俊女就忍不住頭頂冒煙。
今天,她不曉得他是來看電影還是來看她笑話?因為前面大銀幕播映是播映著,但他的眼睛卻始終掛在她身上,那個樣子就好像把她當成木棚動物園裡的國王企鵝,新奇得很。
如果不是現場一片黑暗,而且還不時響著其他人的啜泣聲,她真要以為自己有毛病了!
「那麼,請問一下需不需要1500C.C的礦泉水呢,俊女?」他的嘴角又蠢蠢欲動。
皺眉,瞪人。「現在不需要,謝謝你啦!美男。」
頓了兩秒,笑開了。
「頭一次聽你喊我的名字,很順耳,以後我們就這樣喊吧!喂來喂去的,很怪。」兩人走出電影院,他跟在她身後說了。
除去那象正好逮著機會的愉悅語氣,這句話聽來十分誠懇,誠懇到郝俊女以為他是在跟她求和。
只是……求和?
對人凶的,好像不是他,而是……
她不禁覺得慚愧,因為這一陣子他對她該算很好,無論是房東對房客,或者朋友對朋友都是,而她卻連說話都不給好語氣。
可,曾幾何時,她已經暗自將他當成朋友,但態度卻一直停留在彆扭?也許她對他已經不再那麼有敵意,卻每每以鬥嘴掩飾?
這種如同遮羞似的反常,可能……可能是因為他屢次瞧見她的落魄吧!她猜。那麼現在落魄期過了,也該回復正常了!
遲疑好久,轉過身對著他,看他頗近的臉,終於蠕動嘴:「其實我……」
「等等。」打斷她,他瞇眼看她,跟著拿手指比比她,再點點他自己的臉頰。
「嗯?」
「睫毛,猜猜哪邊,猜對了可以許願。」虧他還記得這個小女孩玩的把戲,他……只是想化解眼前那稍微尷尬的氣氛。
「喔!」原來是這個,她扯嘴笑開,並指著自己左頗。「在這邊,對不對?」』
「答對了,拿下來吹吧!吹越遠,許的願望愈容易實現。」
半信半疑,她開始食指拇指往左頰上摳,但是怎麼拿都沒有東西。
「在哪邊?」換摳右瞼,井狐疑地看著帶笑的地,又摳回左臉。「沒有啊……真的有掉嗎?」飄了下視線,發現旁邊有一對小情侶正觀察著他們。
是覺得他們兩個很無聊,都幾歲人還玩這遊戲嗎。
「有,我幫你。」沒等她說好,他的兩指使往她瞼上摸去,大概很精準,他一下就捏了下來。
「給我。」不知道是重心未氓,還是他的表情很引人,她的一顆心居然真為一個願望而撲撲跳。
「會掉,我幫你拿著,你許願吧!兩根毛緊緊捏在她眼前。
在戲弄她嗎?又瞥了他一眼,見他沒玩笑的意思,於是她想一想,並開始默禱。
幾秒鐘後,她的表情驟然放鬆,唇邊更有一抹淺淺的釋懷。「許完了,給我,我吹掉它。」
「真許完了?」瞧她點頭,他逕自吹了。
「喂!那是我的睫毛那!」緊張地盯著他,不過當然瞧不見什麼渣渣,抬起頭,她瞧見剛剛那對小情侶正在竊笑。
男學生學尚美男在女伴臉上摳摳,而後親密地蹭了下她的臉頰,逗得她哈哈笑,轉眼兩人小孩子似的玩了起來。
禁不住,郝俊女覺得兩頰發熱。「……你唬弄我?」她懷疑根本沒什麼睫毛。
「沒。」
「那你……」
「有沒有睫毛沒關係,許了個讓自己開心的願望才重要。肚子餓了嗎?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日本燒烤味道還不錯,應該是在這個方向,走吧!」對著她訝異的表情,他只是微微一笑,並輕推她邁步。
有沒有睫毛沒關係,許了個讓自己開心的願望才重要?走出電影院,擠在人群中,郝俊女跟在尚美男的旁邊仍不停思索這句話。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而她剛剛許願的時候是開心的,她也肯定,因為她祝自己衰運快點過,守得雲開見月明。
只是,他這句話的涵義……
一直到他們步行到燒烤店,進了門,坐下來點了餐,她已將這句話在腦中覆湧過幾百遍。
他該是要告訴她,人要懂得自我解壓,有時太在乎形外的人、事、物,反而會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自己的感受!
「咳!咳!」
尚美男裝咳幾聲,想將她的注意力引回眼前送來的食物上。「你不吃牛,我幫你點了豬肉。」
抬起眼瞼,她的眼神仍舊朦朧,在室內柔和的燈光下,隔著桌面的那個男人,好像鍍了層光圈。她發昏了嗎?要不怎覺得他有內涵極了,連開個小玩笑都這麼富有「禪意」?
即使他今天頭髮稍微整齊,臉上的鬍髭刮得比較乾淨,穿著皮衣、牛仔褲很對型,那也不代表……
「你這個眼神?」瞇起睫毛頗長的眼睛,「……千萬別跟我說,今天十五你吃素。」一桌的肉他一個人可消耗不完。
聽了,她莞爾。「沒有,我只是在想,我對面怎麼會坐了個『一休』。」不諱言,今晚她看他特……「不礙眼」。
「一休?」她是在調侃他剛剛對她的暗喻?
卸下脖子上會沾到醬汁的墜穗絲中,拿起筷子,她沒搭理他的皺眉,逕自夾起豬肉片放上烤肉網,「滋」地一聲,香味頓時迷亂了她的味覺和食慾。
肉燒好,她又一夾,將肉汁鮮美的食物呼了呼送進嘴裡,也將剛剛突然迸出的想法藏進偷笑裡。
說到日本國師一休,那可是她的偶像呀!雖然她是看了卡通才認識了這位偉大的人物,哈哈!
而這個不多話悶騷型的男人,雖然當不上她每日心靈膜拜的偶像,可也已經某程度地虜獲她的青睞。
「謝謝你的抬舉。」嘴角抽續幾下。
「不客氣,你的炸豆腐吃不吃?不吃給我。」她覬覦他小盤子裡的黃金方塊,並伸手要拿。
自從她這個怨女撞上他這個曠男,此時此刻該算是氣氛最和諧的一次了。
他雖沒阻止,卻好笑連連。「可以,但是等一下帳單……」
突然;他的話自動截斷,原因不明;而仍沉浸在鬥嘴樂趣裡的郝俊女並未立即發現怪異,她接過他的盤中饗,樂悠悠地開用。
美味入喉,她一滿足,不覺恢復往日碎碎念的習慣。「好吃,衝著這盤豆腐和入味的燒肉,這家燒烤值得再來!可是就不知道消費貴不貴,我經濟拮据,還是得省一點,今天就當我們兩個和好的慶祝,以後要再來的話,美男你……嗯?」
嘴裡吃著熱食,怕燙又喳呼得緊,只是等她發覺對面的人好像一直沒接話,抬眼想瞧個究竟時,尚美男卻已經調回眼神。
但還是因為表情有些微變化,讓郝俊女有了忍不住糗他的機會。
「做啥?現在裝斯文已經來不及了!再裝也不能改變等一下你付賬的事實。」
一餐補過一餐,這一餐吃好一點,後面幾餐隨便解決也沒關係了。這叫窮人有窮人的度日法!
只是她說她的,她的「金主」卻仍舊半聲不吭,縱使他的眼睛看著她。
嗯……不會!這個男人、聽到要付帳就變臉?
「喂!靈魂出竅嗎?如果是,也別挑在這個時候,因為我背不動你呀!」她的手在他面前揮呀揮地,聲音也大了點。
「俊女……」
「什麼?」他嫌她說話大聲?但店裡本來就不靜呀?
難道他正在注意什麼,怕她說話打擾他?下意識,她往四周東張西望,而就在她視線越過身邊區隔座位的木座玻璃板時,她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