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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午8時3分——10日晚11時17分
一
無線電廣播連天地報道著日本在珍珠港勝利的消息.天氣雖然還很冷,但萬里蒼穹已亙藍一片。盧田慌慌忙忙地吃完早餐,走出他住著的靠近司令部的公寓,便去協和醫大隔壁的同仁醫院了。協和醫大的大門口,日本兵站著崗,建築物上飄揚著太陽旗。
同仁醫院是日本人開的,是小木板房建築,遠沒有協和醫大那樣豪華氣派。兩相比較,像似表明日美兩國的國力似的,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戶田拉著一個相熟的辦事員,進了附近的一家飯館。
店的門面很小,但都說菜的味道很好。牆上掛著一副跟店一樣陳舊的條幅: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這是李白的七言絕句《客中作》的前兩句。
戶田突然想起了中學時代留小鬍子的古漢語教師.數九寒天裡,鼻尖仍掛著汗珠老師曾講過,蘭陵在濟南南面,自古以來就是黃酒的名產地。然而,戶田一次還沒去過。這是他日夜嚮往的地方。
店主人擦擦手來請點菜.戶田要了紹興酒和這裡的名菜豬下水。
一開始因值班和不到晌午而不大願意來的這個男人,幾杯酒和豬下水下肚後,情緒上來了,話也跟著多起來了。
"天冷啦,這種季節,吃這個東西最好。"達個男人一邊喝著紹興酒,一邊大口地吃豬下水。真是一個能吃能喝的大肚漢。
戶田見機問他,是否注意到12月1日協和醫大發生的事情。
男人聽了,沒有什麼反應。戶田又問他,是否看到有東西從醫院裡運出來。
男人大著嗓子又要了一壺酒和一盤豬下水,回過頭來才徵求戶田的意見,說"行吧?"店主人很快就把他追加的酒和菜端了上來。
男人接著又大喝大嚼起來。
"你聽我說,是星期一吧,12月1日?那天是我值白班.對了,中午過後,總務長科恩自己開著一輛大卡車出去了,車上裝了幾個大箱子.我當時就很奇怪:這個平常總是坐自己小車擺譜兒的傢伙,今天怎麼了?我一點沒記錯。""往哪個方向去了?——"記不清楚了。我正站在窗前往外看時,姓丁的勤雜工進來了。他也許知道些情況。"戶田顧不上同來的男人未吃好,付了錢,就跑出去了。
同仁醫院的勤雜工室在辦公室後面.姓丁的邊讀著大字本的武俠小說,邊呷著茶。戶田向他問了12月1日那天科恩的情況。
"我記得。因這個屋子和醫科大學之間只隔著一條鐵絲網而沒有牆,所以能看得很清楚。那天,科恩帶著箱子,穿過大理石院子,走到校門口,在那兒上了卡車。""往哪個方向去了?""東交民巷方向。好像很急。但記不清他帶的是幾個箱子了""謝謝."戶田一上街,就攔住一輛馬車,讓車伕去東交民卷.戶田不住地搖晃著腦袋。
"東交民巷有什麼呢?美國的設施對了,有海軍陸戰隊、有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司令部.日美決戰前夕,海軍陸戰隊除擔負著美國領事館的警備任務之外,想必還有保護駐華美國人的任務.科恩的卡車一定去了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為的是將-北京人-運出中國.車上的籍子裡面裝的是-北京人"。戶田情不自禁地在馬車上站了起來。
東交民巷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已在8日日本對美宣戰同時被接收,250名海軍陸戰隊隊員巳被解除武裝,兵營變成了臨時收容所。一塊剛刮平的白木板上寫著"美軍俘虜收容所"幾個粗大的黑字,立在兵營入口。兩個槍上上著刺刀的哨兵在站崗。
戶田亮出自己的身份,要求見海軍陸戰隊指揮官。
哨兵激怒了,他用槍刺對著戶田,嚷道:
"沒有司令部的命令,誰也不能進去。找敵人有什麼事,可疑分子!"戶田狼狽不堪地逃走了。
他看到一家有電話的商店,便跑了進去。一個像是店老闆的人正在打電話,一口浙江口音。戶田幾乎聽不懂。
他想,這個國家地域真廣啊!雖說自己懂中國活,也只是多少能懂一些北京話和北京一帶的方言.滿洲話、山東話、上海話、福建話、潮州話、廣東話、四川話、雲南話,還有少數民族的語言、各地的方言——一輩子也記不住這麼多。
曾經聽一個長期住在香港的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兩個中國人用英語交談。據說,一個是廣東人,只會說廣東話,另一個是汕頭人,只懂湖州話。汕頭雖然也屬廣東省,但兩種方言相去甚遠,互相聽了就像外語一般。因此,片言隻語的英語就成了通用語。
他想,要統一這個國家,首先需要有通用語。
店老闆的馬拉松電穩中有話總算打完了。
戶田馬上跑到電話跟前。但對方的電話好像還未掛上,咯噠咯噠按了兩、三次,電話才通了。
戶田進了這家商店之後,花了好長時間,才接通了司令部那須野中將的電話。
戶田用手捧著電話,速度很快地說:"我想知道美國海軍陸戰隊負責人的供詞。如能知道與協和醫大有關的人的供詞事情緊急,一小時之後我再給你打電話。"戶田只顧自己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二
供述書之一
美國海軍陸戰隊北京派遣隊威廉.W.亞夏斯特少校問:開戰時的任務是什麼?答:由於日美關係惡化,要把美國在北京的資產和美國人的財產安全運回本國。
問:關於運輸的命令是什麼時侯下的?
答:11月2日。
問:你說說運輸方法吧。
答:預定12月8日從秦皇島裝上美國"哈里遜總統號"郵輪。
問:說得再詳細些。
答:12月5日以前,把必要的東西集中到東交民巷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7日早晨用卡車運到北京站,當天用火車送到了秦皇島。但是原定從上海回航的"哈里遜總統號",一出長江口,就被日本炮艦擊沉了.問:有多少貨物?答:約3,000件。
問:運到秦皇島的貨物現在怎樣了?
答:放到美國海軍陸戰隊在秦皇島的"霍卡姆"營地的倉庫裡面了。放不進去的東西都堆在碼頭上,等著裝船。可能還原封未動地放在那裡。因日本的宣戰比我們預料的早了一個禮拜,所以才發生了這樣的混亂。
問:你知道協和醫大的科恩總務長嗎?
答:知道。
問:12月1日過午,科恩到陸戰隊司令部來過嗎?答:好像來過,但我本人未見。
問:誰見的?
答:值班軍官戴維斯少尉。
問:科恩幹什麼來了?
答:聽說來送協和醫大的行李。
問:有幾件行李?
答:據登記,有3件。
問:你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嗎?
答:記錄上寫的是標本。
問:事前科恩未作說明嗎?
答:未聽到過任何說明。
問:真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嗎?
答:不知道。是什麼呢?
問:沒有必要回答你。
供述書之二
美國海軍陸戰隊北京派遣隊吉姆.戴維斯少尉問:12月1日,你執行了什麼任務?答:在亞夏斯特少校領導下值勤。
問:你知道協和醫大的科恩總務長嗎?
答:知道。
問:當天,他來過陸戰隊司令部嗎?
答:來過。
問:來訪的目的是什麼?
答:送來了醫院的3件行李。
問:是你收的嗎?
答:是的。我作了登記,並在行李上拴了標記,上面都寫上了協和醫大的名字,還分別寫了A、B、C字樣。
問:收貨地址呢?
答:紐約自然博物館。
問:關於裡面裝的東西,你聽他作過什麼說明嗎?答:說是標本。未作特殊說明。
問:這幾件行李怎麼處理了?
答:沒有專門去管它,我想是跟其他行李一樣,7日用卡車運到北京站,然後用貨運列車運到秦皇島的吧。
問:行李是什麼形狀?
答:大皮箱。3個都是黑色的。除了箱子原有的鎖之外,還上了一把帶鏈子的中國鎖。
問:你知道關於"北京人"的情況嗎?
答:"北京人"?"北京人"是什麼?
問:沒有必要告訴你。
供述書之三
協和醫科大學新生代研究所所長裴文中博士問:你12月1日那天開過研究所的保險庫嗎?答:開過。
問:幾點開的?
答;上午9點多鐘。
問:當時,誰跟你在一起?
答;科恩總務長和總務長秘書希舒勃格兩個人。
問:為什麼打開的?
答;為了制訂一個將"北京人"的化石骨運到美國的計劃。
問:詳細說說這個計劃吧。
答:在我的前任魏登裡奇博士回國之前,就有了達個計劃。魏登裡奇博士研究了把化石骨運到紐約自然博物館去的計劃,並得到了國民政府的同意。博士4月份回國,科恩總務長成了運輸計劃的負責人。12月1日清點了化石骨的件數,並決定改日裝箱。
問:沒有打算當天裝箱嗎?
答:至少沒有通知我。
問:有無可能在你外出後,科恩又打開了保險庫,把化石裝箱後送到海軍陸戰隊?答:有可能。保險庫的鑰匙是他的秘書希舒勃格拿著的。
因為總務長是運輸計劃負責人,所以能在很短時間內運走。
問:你認為"北京人——現在在哪裡?
答:我認為是在秦皇島被日軍沒收了。我希望能迅速歸還中國,因為這是中國寶貴的文化遺產。
供述書之四
協和醫科大學校長亨利.S.富頓博士
問:你知道要把"北京人"化石送到美國的計劃嗎?答:知道。但是,一切都交由科恩總務長處理了。
問:你知道12月1日上午9點多鐘打開保險庫一事嗎?答:我叫總務長時,他向我作了報告。
問:你為什麼找總務長?
答:因為駐重慶的約翰遜大使來電話,告訴我,日美之戰端可能提前開始,所以我要找他商量。
問:當時總務長的態度如何?
答;慌得很。他說需要研究善後辦法。
問:關於具體的善後辦法,你問了嗎?
答:一切都交給他辦了。我是醫生,不是辦事員。
問:你是說總務長擅自把化石骨裝箱後,就送到海軍陸戰隊了,是嗎?答:是的,我什麼也沒聽說過。
問:你不是醫院的最高負責人嗎?你說這話不害羞嗎?答:我是醫生,外科專科醫生。
問:醫院被接管之後,總務長和他的秘書到哪兒去了?答:不知道。我發覺時,他們已經不在了。我也正撓頭哪。
戶田坐在開往秦皇島的客車軟席車廂裡.側桌上的茶杯裡,飄出茉莉花茶的清香。這是列車剛出北京時,列車員來給沏的。
戶田又仔細地讀了一遍那須野中將提供給他的上述幾份供述書.這幾份供述書是憲兵隊搞的。戶田想起了上杉下士那嚴厲的面孔。
"軍方決定了接收-北京人-以及將其帶回東京的方針。今後,你們做的事情,也許要以違反軍令論處。"戶田想起了中將把供述書的副本遞給他時說的這番話。
"然而,我的決心不會改變。我將盡量提供方便。但這個時候,還是以不公開行動為好。"中將表情嚴肅地說。
戶田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然後開始整理迄今獲得的情報。
他想,科恩是個在非洲的金礦裡壓搾過黑人的、不好惹的傢伙。對他來說,把學者出身的校長排斥在外,自己掌握大學的實權,一定易如反掌。看看高松大尉進校時,他在保險庫前的表演便可知道,他是一個高明的演員。一個是老滑頭;一個是對有色人種抱有偏見的老處女,真是般配得很。他們跟裴文中的關係也不能認為是好的。
先嘍一嘍他12月1日的行動吧。
1.上午9點多鐘,裴文中跟希舒勃格一起打開保險庫,清點了化石骨的數目。
2.裴文中外出。科恩被富頓校長叫去,知道了日美戰端比估計的要提前開始的消息。
3.科恩跟希舒勃格兩人一起打開保險庫,把化石骨裝進箱子——但這是想像。
4.正午12點過後,把3個皮箱裝上卡車,運到東交民巷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交給當班的戴維斯少尉。
"別忙!3個皮箱,難道所有的化石骨都裝在裡面嗎?問題在科恩身上.他很可能利用這批化石骨作投機的資本.可以認為他把一部分化石骨藏了起來。12月8日清晨,高松大尉闖進了科恩的屋子。科恩雖說敷衍過關了,但他看到在日美開戰的形勢下,日本必然接管醫院,便帶著被他隱藏起來的化石骨,領著女人逃之夭夭。當然,關於他和希舒勃格之間的關係,除了知道她是他的秘書之外,還不清楚。""那末,這傢伙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呢?華北一帶已處在日軍控制之下.敵對國家的人不可能自由行動。因此,應該說他還在北京。那末,他在受到誰的保護呢?美國大使館是第一個被剝奪活動自由的,已經失去機能。可能是國民黨不,也可能是日本。也就是說,科恩帶著化石骨這份禮物,逃進了松村機關。但是,這樣做頂多能保證安全,卻賺不到錢了。""更有可能的是,裝著-北京人-的皮箱安全地運到了秦皇島。從供述書看,海軍陸戰隊似乎不知道箱子裡裝的是-北京人-的化石骨。然而,也許一早得到通知,並立即與秦皇島的霍卡姆營地取得了聯繫。既然尚未在霍卡姆營地處理,這些化石骨(哪怕是一部分)理應還在秦皇島。
"根據裴文中的供述,魏登裡奇和科恩似乎研究過把-北京人-運往美國的計劃,除此之外,是否研究過疏散計劃呢?第一個可能性是,把化石骨藏到北京城裡某處的秘密倉庫或地下室裡保管起來,第二是,將其轉移到日中戰爭的戰火尚未波及到的地方,如西南等地,第三則是已運出國外,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運到了美國。""這些口供不完全,也不順理成章。可能有人撒了謊,或者未全作交代。"停車的聲音打斷了戶田的思路。
列車到了天津。
戶田此刻還不知道,解開此案之謎的鑰匙,就在這個天津。
有人來敲戶田的門。
"請進。"
進來的是一位中國人,50歲上下,穿藏青色考究西裝,一副紳士模樣。修長的身子,白皙、豐潤而高貴的臉龐,使戶田感到他很有教養。盧田得到的最初印象:這是一位大學教授。
紳士用流利的日語說:"您是日本人吧。我叫國志宏,在北京的後門開了個小古玩店,叫龍山閣。但店裡有時有出土文物,請光顧。""小生叫戶田駿,是來大陸學習的。""我願意跟年輕人聊天。到哪兒下車?請原諒,我不該問這些。""到秦皇島。國先生,你的日語真好啊,在日本留過學嗎?""今天的中國是中國,又不是中國,英、德、法、日、美,許多國家都擠進了中國.因此,在中國也可以像留學一樣學習外語,雖然這是個諷刺。"戶田窘得不知說什麼好。是啊,自鴉片戰爭以來,諸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行徑,各國在上海等地開設的租界,這些是地道的"中國中的外國"。這些租界的警察權和行政權都不在中國人手中。
這些"中國中的外國"多達8個國家28處.上海的公園門口掛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天津的維多利亞公園門口也掛著同樣的牌子,這是戶田親眼看到過的。
諸列強紛起瓜分中國。日本當然不甘落後,它先是經營了滿洲,進而控制華北,又正把戰火擴大到華中、華南。
戶田的腦海裡一幕幕地浮現出近十年來的日中關係。
日本為變滿洲為其殖民地,在"滿洲是日本的生命線"的口號下,於I931年9月,以柳條溝事件為借口,發動了"滿洲事變",控制了中國東北三剩翌年1月,發動了上海事變,並趁中國和列強不注意的時候,於同年3月擁立清廢帝溥儀,建立了"滿洲國"日本終於使中國東北變成了它的殖民地。
日本的下一個目標是華北.自1935年10月以來,它對華北的壓力更加露骨,強行締結了偽善的梅津——何應欽協定,並往河北省東部建立了傀儡玫權——冀東防共自治政府。華北的-滿洲化"引起中國的激烈抵抗,以1937年7月北京西郊的蘆溝橋事件為契機,開始了日中全面戰爭。
在軍事上處於優勢地位的日本軍隊,以破竹之勢接連攻下天津、北京、上海、南京.但中國的幅員過於遼闊,戰線的擴大,使日本軍的力量捉襟見肘,後來,不得不停止了閃電式的進攻。
日軍只能集中力量確保幾個點,漸漸地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僵持狀悉。
戶田想:"我戶田駿就是這個日軍中的一個文職人員埃"戶田並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是侵略,但他通過在大陸4年的生活,親眼看到了日軍在中國土地上趾高氣揚的姿態.說實在的,他很看不慣這些,倒是常常產生反感和牴觸情緒。但他只不過是一個翻譯人員,再反對也無濟於事。
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
戶田來到大陸的第2年春天,被分配到山西省太原附近的定縣車站警備隊,任務是保證每個月通過那裡的一、兩趟軍用列車的安全。有一天,一個士乒的零錢無意中掉到路上了.正好一個老奶奶領著小孫女路過那裡。她們正想去撿錢時,被那個士兵發現了。於是,士兵就朝天上放了一槍,把她們嚇跑了.士兵回到部隊裡,把老奶奶和小孫女倉惶逃跑的樣子繪聲繪色地講給大家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後來,日本兵中就有人故意把錢扔到路上,等人來撿,這成了他們消愁解悶的遊戲.有一天,一位中年婦女來撿錢,結果挨了一槍流血倒地,當場死亡。
這種危險的遊戲後來又升級了。日本兵比賽槍法,看誰能讓子彈從撿錢人身邊擦過,而不傷人。結果,第3天就又打死了一個人,5天後就出了第3個死者,是個5歲的小女孩。當天下午,一個陌生人來見戶田,說他是鄰村陳某的當差,因有喜慶,請戶田去赴晚宴。戶田跟陳某素有交情,毫不遲疑地就答應了。他騎著自行車走了4里路,到陳家時,天已經黑了。陳見他來吃了一驚,說沒有什麼喜慶事,也沒派人去請他。
戶田一聽,忐忑不安。他不顧陳某的挽留,掙脫陳某的手就往回走。回到駐地時,已是深更半夜,乒營裡滿是血腥味兒。
十個士兵被殺了,幾乎是"全軍覆沒"凶器好像是厚刃的青龍刀。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有的被砍了頭,有的被斷了手,有的被剖開了肚子,腸子從腹膜的切口處淌了出來。
戶田木然地立在血泊中,不說一句話。
找不到襲擊警備隊的犯人,結果只能是不了了之。也弄不清是誰派人把戶田引出來,救了他一命.戶田感到他自己是能猜得出這個"救命恩人"來的,但並無十分把握。他想,"即使我當面去問他,他也不會老實告訴我的。"不日之後,戶田回北京去了。戶田的確一次也沒有參加過"危險的遊戲"但他既無權又無力阻止那種遊戲,他只能保持沉默。
"為什麼要救我這樣一個人呢?"戶田經常陷人沉思。
一個春光融融的日子,戶田走在河堤上。那緩緩流淌的河水,使他想起了故鄉的多多良川。戶田忽然聽到河上游有一個女人在呼救。他趕緊跑過去,看到河流拐彎處的水面上,有一個孩子在掙扎。戶田立即跳進河裡,把孩子救上岸。這是個10來歲的男孩,灌進了一肚子水。戶田馬上進行人工呼吸。少年咕嚕咕嚕地吐出水來,5分鐘以後,少年的臉上有了血色,漸漸地泛出紅暈.中年婦女跪下來就給戶田磕頭。戶田連母子倆的名字也未問就走了。
盧田至今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想,不管是誰,看見了溺水的孩子,都會跳下去把他救上來的,即便是那10個被殺的士兵,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他想,如果自已獲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那就太不公平了。
那個男孩子的母親後來提了一筐水果來送禮。從此,就再未見過他們母子的面。然而,只有那位母親知道戶田是救命恩人。
戶田醒悟過來時,列車巳經開動了。
"我的話可能失禮了,請原諒。我決不是責備你,我們這方面也有許多值得反躬自問的地方.蔣介石一味與共產黨作對,卻不想把日本當成敵人.為此,國共合作和抗日統一戰線的建立大大推遲了.還有汪兆銘(即汪精衛一譯注)那種人,與日本勾結,在南京搞了個傀儡政權.現在本是中國人不講任何條件地實現大團結的時候,卻不,請原諒,我又扯遠了,請勿外傳,請勿外傳"此人最後雖在閒聊中講起笑話來,但戶田卻想:"這個人真大膽埃"列車進了北戴河站。
"戶田先生,告辭了。還有機會見面吧。"自稱國志宏的紳士主動跟盧田握握手,就悄悄地離開了座位。
這是溫暖的手.戶田望著國志宏的背影,心裡感到非常痛快.列牽沿著渤海灣奔馳著。
列車員端著剛沏好的茶進來了。他是個小個子,長得卻挺敦實.而車出北京站時,端茶來的列率員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般來說,京奉線上的軟席車廂的列車員,中途是不換班的.當然不是說那個列車員有什麼特殊之處。
"原來那個人呢?"
"他事情多。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列車員從戶田手中接過小費,施了一禮,便出了包廂。
戶田發現不對頭。他覺得在自己周圍張開丁一個無形的網.戶田但願自己的感覺不對,只是神經相當興奮。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伸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大口滾燙的茉莉花茶,香氣沁脾。
這時,他感到門外好像有人。戶田站了起來。打開門一看,卻什麼人也沒有。過道的一端,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忽閃了一下。
戶田憑直覺知道,這白色是一個年輕女人的小腿。這白色是那樣鮮明而強烈,它已深深地留在戶田的眼睛裡.但從昨夜以來,戶田已對自己的視力失去了信心。因為他的同伴們聽說他的視力是2.0後,曾嘲笑他光是眼睛管用。
戶田邊揉著眼睛邊回到白己的座席上.他又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在國志宏坐過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張字條。字條上寫了很帥的3個字:"小心藍"。藍者,藍衣社也。
藍衣社是蔣介石政權為維持其獨裁統治而建立的特務組織.為了對付反對派,它除了搞諜報活動外,還不擇手段地搞脅迫、逮捕、綁架、暗殺等活動,連西方人都害怕這個中國的法西斯組織。它是1932年由黃埔軍官學校出身的右派組建的。成立以後,有許多共產黨員,還有日本特務都死在它的魔掌之下。它的正式名稱叫復興社,因該組織的頭子戴笠好穿藍衣服,所以通用此名.現在,這個製造死亡的組織——藍衣社終於出現了,它就像一條聞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一樣出現了。
那末,兇手是誰呢?是自稱國志宏的紳士,包廂的列車員,還是那位白腿的女人?"小心藍"的字條是誰寫的呢?是警告,忠告,還是單純的惡作劇?"我已經被無形的監視網包圍了。"戶田想到此,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疸,不知所措。
三
到秦皇島去,要在山海關南的湯河站下車,再換乘支線的火車。秦皇島離湯河約5公里,因為是支線,顛簸得厲害。戶田抵達秦皇島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秦皇島是渤海灣第一港口,只是因海淺,潮水漲落差大,船舶要在港外停泊,來往須用舶板。
戶田登上站前的洋車,就叫車伕趕緊去霍卡姆營地。
霍卡姆營地緊挨著碼頭。這是一座磚瓦建築,附設一個小倉庫。營房前的草坪收拾得很整齊.這座營房已經被日軍接收了。
戶田向哨兵報了自己的姓名,表示要見指揮官。
出來的是個剛提拔上來的年輕少尉。戶田一問接收情況,他就豪情滿懷地說開了."這裡的警備隊長是個軍醫中尉,叫威廉.T.弗利.他只懂紅藥水,而不會打仗。8日早晨我們來接收時,他們未作任何抵抗,馬上就投降了.俘虜想必已送到天津的收容所了。""從北京送來的行李也接收了嗎?""在接到開戰的通知時。碼頭工人和附近的中國人蜂擁般聚到這裡,發生了一場衝突。當時,我們必須得解除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武裝,所以,一開始沒有工夫管他們。結果,堆在碼頭上的東西幾乎全被抄走或弄壞了,倉庫裡的東西也大部分被糟蹋得夠嗆。""接收的行李中,有北京協和醫科大學的皮箱嗎?""不知道。你自己查看一下怎樣?""希望立即去。而且,如有可能,希望面會弗利中尉。""不需要多長時間吧。喂,上士,你領他去吧。"弗利中尉身材修長,蓄著口髭。一頭金髮,看上去就像獅子的鬃毛一樣。
"北京來的貨物12月7日下午運到了秦皇島,由9名海軍陸戰隊員護送.但不記得哪件行李是協和醫大的了。北京也未專門通知哪件是特殊的行李.一共有3千件行李,都能記住反而奇怪了."中尉一邊用手向上攏著金髮,一邊說。
戶田請他吸北京帶來的"朝日"牌香煙。中尉抽出了一支,問:"這是日本煙嗎?"為禮貌起見,戶田自己也點燃了一支。
"請講講昨天早晨的情況。"
"早晨6點多鐘,我被部下叫醒時,營地已被日軍包圍了。上空有6架日軍飛機在盤旋,港口那邊也有艦隻游弋,像是日本的驅逐艦.日軍向我們勸降,但我準備戰鬥到底.我命令部下準備戰鬥,我自己也把桌椅摞在窗口,架起了機槍.正要命令射擊時,軍用電話鈴響了.北京的海軍陸戰隊司令部來電話,命令我們投降。我是軍人,服從了上級的命令。"戶田在上士的引領下,進了倉庫。開了蓋的皮箱、開了口的木箱散亂在地上。戶田一邊想著戴維斯少尉所說的皮箱的特徵,一邊在倉庫裡四處查看,卻找不到那幾個特殊的皮箱。
戶田向上士借了一個手電筒後,便到碼頭上去了。那裡已是一片黑暗.戶田打開了手電筒.海軍陸戰隊堆放的貨物確實散亂在碼頭上.從箱子裡拉出來後.弄得皺皺巴巴的綢子衣服,頭被扭掉了的洋娃娃,從箱子裡倒出來的書籍、文件遍地都是.碼頭跟前的舢板上也滿是貨物,港裡也到處漂浮著落水的行李。
夜色籠罩的碼頭上,寒風刺骨,凍得耳朵生疼。
"晚了,總之是晚了。如果昨天來,也許能設法找到-北京人"戶田滿腔悔恨地想。
"也許不會有收穫。"戶田開始慢慢地撥弄著散亂的貨物。
有用的東西幾乎什麼也沒有剩下.戶田在一堆破爛貨中間白費了一個半鐘頭。
"我再最後找一次。"戶田想著,便把粘在岸壁一角的幾張文件揭了下來。其中的一張引起了戶田的注意。
戶田在手電筒微弱的光亮下凝目一看,原來是一張寫給美國大使館文化官員的收條的抄件。"上繳物品欄"項下寫有"Dora-gon-Bone:42"字樣,意即"龍骨42"。
而失蹤了的"北京人"的化石骨也是42件。
這是偶然的巧合嗎?
戶田又瞥了一下收條,然後把它小心地折疊好,夾到筆記本裡了。
從黑沉沉的大海裡傳來了海濤聲。也許是暴風雪臨近了.風好像刮得更厲害了。
盧田搓揉著凍得發僵的羊,下到了水邊。浪峰也越來越高,撞在岸壁上的浪花激起的飛沫,濺在戶田臉上。一支大皮箱掛在水邊的一個木樁上。戶田下水把它拖了上來,但除了底上附著一層白沙之外,別無它物。
皮箱黑色的蓋子吸透了潮水,摸上去令人難受。他戴上手套後,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紮了一下手指頭.原來是細鐵絲纏著箱子把兒。
戶田摘下手套,舐了一下右手的中指。披刺傷處冒出了一團血。他想起了以前的一次經歷。
那是去年過年時的事情。母親從老家寄來了年糕.為了早點兒嘗到母親的手藝,慌慌張張地去拆包裹,結果,手披包裹簽兒上的細鐵絲紮了。當時也出了一團血。
血——細鐵絲——行李簽兒。一連串聯想驅使著戶田。
他像發瘋似地跳進水裡,在掛箱子的那個木樁周圍摸著。
"有了!"戶田撿起了一個只剩下一半兒的行李簽兒。雖被水泡了,但還能看清有"UNIVERSITY"的字樣和"B"的記號。
戶田又把手伸到木樁下面,用兩隻手搔扒著。不到半分鐘,手腳都麻木了。
"再堅持10秒鐘."戶田咬著牙,左手碰到了一個又硬又長的東西。
原來是一把鎖。此外還有一把中國鎖。
"沒有錯。跟戴維斯少尉的口供一樣。"戶田想。
戴維斯供稱過:
"行李上拴了標記,上面都寫上了協和醫大的名字,還分別寫了A、B、C字樣。"四"大皮箱。3個都是黑色的。除了箱子原有的鎖之外,還上了一把帶鏈子的中國鎖。"黑色的大皮箱、"B"字標記、帶鏈子的中國鎖俱在,足可證明這是科恩從醫院運出來的箱子之一。
戶田想到這裡,忘記了寒冷,順手摸了一下箱子底。手電筒快沒有電了,光線微弱,閃閃忽忽.附著在箱底的白沙原來是化石骨的粉末.戶田很小心地把它掏了起來.又從西服的裡兜中掏出懷表,卸下後蓋,把粉末裝在後蓋和中蓋之間的夾層裡,然後叭嚓一下扣上後蓋,彎著腰走開了.寒氣襲擊著他全身,凍得他直打哆嗦。
當他走到碼頭邊上的倉庫跟前時,手電筒的光全滅了。
在一片黑暗中,戶田的後腦勺挨了可怕的一擊。手電筒從他手裡滑落下來,掉在地上.戶田的腦袋裡像有幾萬支小燈泡忽閃其間,眼睛直冒金星,不等倒地,就昏過去了。
戶田眼前象濃霧迷漫,一片模糊。他掙扎著睜開眼睛,卻看不清東西,只覺得頭嗡嗡地響。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戶田首先想到的是這個。然而,再就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知道自己大腦中的記憶細胞受了損壞。
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子,一下子輪廓清晰了。
一個不曾謀面的少女出現在眼前。
"這是誰呢?"戶田一想,少女又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於是,他趕快停止了思考。
"你好嗎?"少女問。她說的是很漂亮的北京話。但漂亮的豈止是北京口音!她身材苗條,皮膚白皙而細膩,更動人的是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這是什麼地方,請告訴我。"
房間的門開了。
來人原來是國志宏。今天他穿的可不是考究的西裝,而是看上去很暖和的中式棉襖。
"你察覺了麼,戶田先生?多危險哪!如果再晚發現一步,可能就凍死啦。頭怎樣了?"戶田這才發現自己的頭上纏著繃帶。手一摸後腦勺,又是一陣鈍痛。
"你還得臥床。這個少女會照顧你的。她叫張玉珍。""是國先生發現的嗎?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倒在秦皇島港碼頭倉庫邊上了。後腦勺被一件重東西打了一下。發現你的不是我,而是這個少女.這裡是我古董店在北戴河的分號。是誰打的?為什麼要打你?這些你能琢磨出來麼,戶田先生?""是你吧,國先生?在京奉線的軟臥車廂裡給我留了一個-小心藍-的字條。"""國志宏沒有回答,只是嘴角上浮現出無聲的微笑。
"戶田先生,你再繼續追蹤-北京人-的下落,可就太危險了.你還是罷手為好。""-北京人-?你怎麼""你是說我怎麼知道嗎?俗話說-幹哪行通哪行-別忘了這裡是中國。"國志宏斂起了笑容。
"我再說一遍。你還是罷手為好。如不聽達個忠告,可就不能保證你的生命安全了。""國先生,你是誰?你是什麼人?"國志宏未予理睬。
"現在是10日上午11點。休息到傍晚,你的身體就會好得多了。你的左腳趾凍傷了,已經上了藥,你自己當心點。還有,你的衣服已經洗好了。戶田先生,我失陪了。"戶田對著國志宏的背影,惡狠狠地說道:"讓我放棄對-北京人-的追蹤,休想!"接著又是一陣針扎似的疼痛。
少女讓戶田服了阿斯匹林和紅藥丸.那個藥丸可能是催眠藥或鎮靜劑吧,不一會兒,戶田就進入了夢鄉。
開往北京的夜行列車在有節奏的震動中奔馳著.戶田坐在軟臥包廂的沙發上,想起了剛剛過去的那過於緊張的24小時。
當他從熟睡中醒來時,國志宏不在了,張玉珍也無影無蹤.襯衣、襪子、西服、大衣都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枕邊.皮鞋被海水泡壞了。給換上了一雙茶色的。雖是半新不舊,但卻擦得乾乾淨淨。尺寸也像量過一樣,穿上一試不大不小正合適。
戶田穿好衣服,翻開了筆記本。夾在裡面的那張給美國大使館文化官員的收條和印有"B"字的行李簽兒不見了。
戶田又慌忙取出了懷表。打開後蓋一看,白粉末卻原封未動。錢包也平安無事。除收條和行李簽兒外,什麼也沒少。
很清楚,他在碼頭上遇上的並不是圖財害命的強盜。
國志宏的確說過這裡是"龍山閣"的分號。然而,戶田被送來救治的地方,卻是普通老百姓的家.它在遊覽地北戴河的一個僻靜的胡同裡,不像做古玩生意的樣子。
戶田仔細地查看了一下房子。房子很小,只有兩間住人的屋子,還有一個廚房,一個廁所。
戶田躺的是一個大房間。粉刷的牆壁黃裡透灰,窗上掛著駝色的、厚厚的窗簾。一張木床,枕頭、被褥乾淨得令人吃驚。
房間裡面有一鋪火炕,擺著一張木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櫥櫃。家其有些陳舊,顯得很樸素,但收拾得整齊乾淨。
隔壁那間屋子很校也擺著同樣的傢俱.桌子上放著一隻銀色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束戶田叫不上名字的鮮花。
"這是玉珍的屋子。"戶田下意識地想道。
櫥櫃裡擺著一個小布娃娃。大概是中國少數民族的形象吧,穿著鮮艷的紅、黃、青三色服裝。戶田愉愉地緊緊握了一下這個布娃娃,又放到原來的位置上。
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找不到任何有助於摸清國志宏底細的線索。
戶田一乘上火車,就感到疲勞不堪。左腳趾陣陣作玻纏著繃帶的腦袋因阿斯匹林的作用昏昏沉沉。
戶田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連串的想法:
"科恩運到海軍陸戰隊的3個皮箱運抵了秦皇島.其中的一個(帶"B"行李簽兒的)發現了。裡面沒有東西。其餘的兩個也許被日軍沒收了,更可能被老百姓抱走了。那末,剩下的只有科恩可能隱藏的那一部分-北京人-了。""關鍵人物是科恩。應該找到他的下落。但是,他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呢?""打我的兇手是誰呢?是藍衣社的打手,還是松村機關?反正從手段看,那個傢伙是經過專門訓練的。""還有一點,我口袋裡的那張給美國使館文化官員的收條,一定是襲擊我的兇手拿跑的。難道那張收條有那麼重要嗎?-龍骨42——美國使館的文化官員為什麼需要-龍骨-呢?-42-這個數字究竟是怎麼回事?"國志宏是什麼人呢?他為什麼救我?他說是張玉珍發現了我。她為什麼在那個時間會到沒有人跡的碼頭上去呢?""對了。她一定是跟蹤我,從暗處看到了我在碼頭的一切活動。那末,是不是她把收條拿跑的呢?不是。否則,她就不會把我救到北戴河國志宏的家裡去了。"戶田想到這裡,自言自語道:"好吧,我要碰一碰運氣!光想是不會有答案的。我要找到科恩的下落,弄個水落石出。"戶田頓感從疲勞中擺脫出來,產生了一股新的力量。
開往北京的列車在黑茫茫的華北平原上奔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