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侖特的最後一案 德侖特的最後一案(下)
    九 基石坍塌之後……

    曼特遜太太站在白房子客廳的窗前,凝視著紅雨和黃霧中的搖曳景色。

    有人敲門,她說:「進來。」同時打起精神。女僕進來了,說,來訪的是德侖特先生,他有一件緊急重要的事情,希望曼特遜太太能會見他。曼特遜太太說她願意見。

    「我開門見山地談好嗎?」德侖特進來後向曼特遜太太施禮後說。「我想讓您談的第一件事是——」他努力恢復到冷談的口氣,「您在驗屍法庭上說。你不知道您丈夫在最後的幾個月裡是出於什麼原因改變了對您的態度,變得毫不信任,沉默寡言,真是這樣嗎?」

    曼特遜太太黑眉一揚,眼裡射出光芒。她騰地站了起來,德侖特也站了起來。她舉起一隻手,臉上騰起一層紅暈,喘著氣說:「德侖特先生,您知道您問的是什麼嗎?您是問我是不是做了偽證。」

    「是的,」德侖特不動聲色尷說,他仍然站在那裡等待逐客令,但曼特遜太太什麼也沒有說,她轉開臉,望有陰沉的天空,慢慢地平靜下來,終於一字一句地說:

    「德侖特先生,不只是我,還有很多人會對您說,我們的結合……並不是很成功的。我那時只有二十歲,我羨慕他的力量、勇氣和信心,他是我那時認識的唯一的硬漢子。但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關心生意勝於關心我。我想我更早些時候就意識到這點,但我一直在欺騙自己,蒙蔽自己,對自己許諾不可能的事情,故意誤解自己的感情,這是因為我花的錢比任何英國姑娘所能想像的還要多,這把我迷惑住了。五年來,我一直看不起自己。丈夫對我的感情……唉,我不應該這麼說……我想說的是,他一直認為,我是社會上很有地位的那種女人,我應該盡情享樂,成為什麼名媛,結他增光——他就是這麼想的。等他的其他幻想都破滅以後,他仍舊保持這個想法。我成了他野心的一部分。這的確是他一個大大的失誤。因為我沒有如他所願,在社交界走紅。我想他這個人精明之極,應該想到了,像他這樣的人,比我大二倍,生意上的責任重大,一生的每個小時都是生意經,別的全都不管——而我卻是在音樂、圖書和不切實際的遐想中長大的,總是愛自行其事。他本該意識到,娶我這樣的姑娘是冒險的,會很不愉快。但是他的確把我當做能為他在世界上增光添色的那種妻子,而我卻做不到這一點。」

    「最後,儘管我盡了努力,但他還是慢慢知道了……依我看,他只要用心,就沒有看不穿的事情。他一直注意到,我沒有滿足他的願望,成為社交界的人物。我想他以為這是我的不幸,而不是我的過錯,可是等他開始發現我並沒有用心扮演自己的角色時,他一切明白了。他看出我是多麼厭倦於奢侈無度、光怪陸離、揮金如土的生活,而這種厭倦又都屬於那些沉湎在這種生活之中的人——正是這種生活使他們變成這副樣子。我想……這是從去年開始的。我記不起具體時間和怎麼引起的。也許是什麼女人提醒了他——因為女人們都理解這一點。他什麼也沒有對我說,我想他開始時並沒有想改變對我的態度,不過這樣的事情是很傷感情的——我們倆都受了傷害。我知道他已經看出來了。有一段時間,我們只限於客客氣氣,相互關照,而在他發現以前,我們生活的基礎一直是——我怎麼對您說呢?——思想交流吧。我們就很多問題毫無拘束地交換看法,同意或者不同意,又都不爭得過份……您懂這意思吧?可到了這時候,一切都結束了,我感覺到,我們相依為命生活的唯一可能的基石正從我腳下一點點潰落;最後,這基石終於倒坍了。」

    「在他死去的前幾個月,情形就是這樣。」她簡短地說完最後一句,癱坐在窗子旁邊的沙發上,彷彿竭盡全力以後一下子鬆弛下來。有一會兒功夫,兩人都沒有說話。德侖特急匆匆地想把糾纏不清和各種印象整理個頭緒。

    「我想我迫使您說了許多您本來沒有準備說的話,或者說是我本來沒有想瞭解的事情。」他慢吞吞地說,「不過,還有一個很唐突的問題,這是我調查的關鍵……曼特遜太太,您能向我保證,您丈夫對您態度的改變與約翰-馬洛毫無關係嗎?」

    他一直擔心的事發生了。「啊!」她痛苦地喊了一聲,臉面揚起,雙手前伸,好像是乞求憐憫。接著她用手蒙住發燒的臉龐,把頭轉向身邊的靠墊。她的身體隨著抽泣而顫動,一隻腳向裡撇著,悲痛之中全然忘記了體面風雅,這深深刺痛了德侖特的心。

    德侖特站起身,面色刷白,卻仍不失鎮定。他木然地把信封放在小桌子中間,走出了門口,他輕輕地關好門。幾分鐘後他便消失在雨色中。

    十 揭秘信

    德侖特留給曼特遜太太一封信。同樣內容的信他寫了一封給他的調查委託人——《記錄報》主編莫洛伊,下面是這兩封相同的信的內容——親受的莫洛伊:——我是怕萬一在辦公室找不到你才寫這封信的。正如信中所講,我已查出是誰謀殺了曼特遜。調查是我的事情,而現在則要由你來決定怎樣做這篇文章。調查所涉及的一個參與罪行的人從未被人懷疑過,我現在卻指控他就是殺人犯,所以我想在他被捕之前你不會發表這余消息,我認為在他受審並確認有罪之前發表也是不合法的。你可以決定等到哪個時候發表;也可能發現在那之前我給你的材料就可以派上這樣或那樣的用場。但這些都是你的事了。與此同時,你是否願意和倫敦警察局聯繫,讓他們看看我寫了些什麼呢?我已解開了曼特遜一案之謎,但我祈禱上帝,如果沒有和這個案件沾邊該多好。現附上我的信。——菲-特

    馬爾斯通鎮,六月二十六日

    這封信有一個長長的附件,主要內容如下——

    除了曼特遜比往常提早起床外出走向死亡這個疑點之外,這件事還有兩個小疑點。我想,成千上萬讀了報紙的人也是會想到的,這兩點從一開始就很明顯,第一點人們發現儘管離房子不到三十碼,可是屋裡的人都說他們沒有聽到叫喊聲或聲響,曼特遜沒有被堵住嘴;他手腕上的印記表明他和襲擊者進行了搏鬥;手槍至少打了一槍(我說至少一槍,是因為用手搶殺人,特別是如果有博鬥,罪犯通常至少有一槍失誤)。我聽說男管家馬丁是個睡覺很輕的人,聽覺很敏銳,他臥室的窗戶都開著,而且幾乎是直對著發現屍體地方,因此,這個離奇的事實對我來說就更加離奇了。

    第二個從一開始就顯而易見的疑點是,曼特遜把假牙忘在床邊了。似乎他起床後,穿好衣服,繫好領帶,戴上懷表,就出了門,忘記戴上他成年累月用的假牙,其中包括一張嘴便會看見的上頷牙。顯然他並不是由於太匆忙;即便如此,他很可能忘記的也會是其他東西而不是假牙。

    然而,這兩點奇怪的細節當時都沒能引出更多的線索。它們只是使我嗅到了藏在陰影裡的一些疑點,在曼特遜怎樣、為什麼,被誰殺死的謎團上又加了一層謎。

    有了這段前奏,我在頭幾個小時的調查中就發現了正確線索,而這條線索卻被費盡心機地掩蓋起來了。

    我已描述了曼特遜裝飾儉樸的臥室,它與房間裡大量的衣服和鞋形成了奇特的對照。我也形容了他的房間與曼特遜太太的房間之間的聯繫。在他那擺滿鞋子的兩個長長鞋架上層,我找到了曼特遜臨死前一天晚上穿的那雙漆皮鞋。我對你說過我要找到這些鞋。我掃了一眼這排鞋子,倒不是因為他們能給我提供什麼線索,而是因為我正好是鑒賞鞋的專家,所有這些鞋的做工都是出類拔萃的。但是我的注意力馬上就被這雙鞋的特點吸引住了。他們是繫帶鞋中最輕的那種禮服鞋,鞋底很薄,沒有鞋尖裝飾,像其他的鞋子一樣,樣式很漂亮。我注意到在那雙鞋面上有一條細長的裂紋——就是繫帶的那個地方。這種緊腳的鞋要很用力才能穿上,所以接縫處一般都縫得很結實。在我看的這兩隻鞋中,縫線都開了,下面的皮子綻裂。每隻鞋的裂縫都很小,不足八分之一英吋長,撕裂的邊緣在不穿時都合在一起,如果沒有幾分鑒賞皮鞋的才能,一般是不會注意到的、還有一個更不引人注意、不用心根本看不見的地方:連接鞋底和鞋面的縫線已經拉開,鞋尖和每隻鞋的外創已經被拽開,仔細看都可以看見縫線。

    這些跡象只能表明一件事——這雙鞋被一個腳大的人穿過。

    我馬上又發現,在所有其他鞋中,沒有類似的跡象。沒有人硬擠著穿進那些瘦皮鞋。一個不是曼特遜的人穿過這雙鞋,為什麼呢?而且就在最近,因為撕裂的邊緣還很新!

    曼特遜死後又有人穿過這雙鞋的可能性是不值得考慮的,因為我檢查這些鞋的時候,屍體才發現二十六個小時。況且,別人為什麼要來穿這些鞋呢?在曼特遜活著時候有人借過他的鞋,並且穿壞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還有其他的鞋可以穿,別人是不會選中這雙鞋的。而且,這個地方的男人只有男管家和兩個秘書。

    我的腦子裡剛剛形成「一個不是曼特遜的人穿了這雙鞋」的念頭,就湧出了一大堆想法。人們從沒有聽說過曼特遜在晚上喝許多威士忌。發現他的屍體時,他穿得很不整潔,這很不像他——袖口向袖子裡面捲著,鞋帶系得亂七八糟:他起床後沒有洗漱,還穿著前一天晚上的襯衣、領子和內衣;他的懷表放在沒有鑲皮子地馬甲兜裡,這一點兒也不像他。在他的那種家庭環境中,曼特遜竟然告訴妻子自己的行蹤,尤其是晚上睡覺的時候,而他和妻子平常是不怎麼說話的,這一點就非常奇怪。曼特遜起床後連假牙也沒有戴,就更反常了。

    我突然有了一個明確但還沒有得到證實的想法——「那天晚上在家的人不是曼特遜」——開始這好像是個完全荒謬的想法。

    我沒有多想一個硬要穿上曼特遜瘦鞋的人的動機是什麼。警察對檢查腳印非常內行。但是這個人不僅想不留下自己的腳印,還想留下曼特遜的腳印。如果我猜想正確,他的整個計劃就是要造曼特遜當晚在那個地方待過的印象。

    我根據這個新想法來考慮沒有戴假牙這件事時,對這件最為奇怪的事情的解釋突然閃現在眼前。假牙並不是非得和主人形影不離不可的。如果我的猜想正確,那個不知名的人把假牙帶進屋裡,放在床邊,其目的和放鞋一樣:使人們不再懷疑曼特遜已經回到屋裡面且睡覺了。這當然就導致我得出了這樣的推論:曼特遜在假曼特遜來到屋裡之前就死了;其他的事情也證實了這點。

    譬如衣服,現在我回憶一下衣服的狀況。如果我的猜想正確,那個穿曼特遜鞋子的不知名的人一定拿走了曼特遜的褲子、背心和獵服。它們現在就在臥室裡,在我眼前,馬丁見過那件獵服——誰也不會認錯的——坐在圖書室打電話的人正是穿著這件衣服。現在很明顯,如果我的猜想正確的話,這件不會被錯認的衣服是這個不知名的人計劃的關鍵一環。他知道馬丁一眼就會把他認作是曼特遜。

    在這裡,我的思緒被一件我以前忽略了的事情打斷了。曼特遜那天晚上不在家裡,這個不容置疑的假定,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以至於我,還有其他所有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馬丁沒有看見那個人的臉,曼特遜夫人也沒有看見。

    她睡眼惺忪地和一個鐘頭前還活著的丈夫說了幾句話。我認為,那個人低頭彎腰打電話時,馬丁只能看見他的後背。毫無疑問,有人在模仿這個很有特點的姿勢。一個人的後腦勺和脖子是很有特點的。事實上,這個不知名的人可能和曼特遜高矮差不多,除了上衣,帽子和他的模仿能力之外,他不需要什麼喬裝打扮。

    任何讀到這裡的人都會明白,作案人為什麼從窗戶裡進來而不是從門口進來。如果從門進來,在大廳對面的餐廳裡有耳尖的馬丁,十有八九他會被聽見,而且還可能碰個臉對臉。接下來就是威士忌的問題了。那天晚上竟然少了許多,卻是奇怪之極。馬丁因為這件事驚訝得目瞪口呆。在我看來,許多人——很可能就像這個人一樣,幹完了血案,剝去了死者的衣服,下面還要接著扮演性命攸關的角色——都會把這個細頸瓶當朋友。毫無疑問,他在叫馬丁之前喝了一口;等他輕而易舉地做完了這套鬼把戲後,也許又喝了許多。

    但是他知道適可而止。最棘手的任務還在等待著他——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這件事對於他顯然是至關重要的,他得把自己關在曼特遜房間裡,留下個人信服的跡象,證實曼特遜的確來過。但是隔著半開的門,那邊躺著一個醒著的女人,這個人知道家裡的習慣,他會認為曼特遜夫人很可能睡著了,我想他還瞭解一點,就是他們夫妻之間疏遠,他把希望寄托在這一點。即使曼特遜夫人聽到他,也不會來理會眼前這個所謂的丈夫。

    曼特遜夫人在驗屍法庭上說,她想問這個所謂的丈夫兜風是否愉快。他不僅用曼特遜的聲調做了回答;還主動地作了一番解釋。正如曼特遜夫人所說的,為什麼一個長期不和妻子交流思想的人會說出這麼多事情,而且是些妻子不感興趣的話呢?為什麼這麼詳細的解釋都與馬洛有關呢?

    在這兒我要停止對這個行蹤的陳述,提出一個有充分根據的問題——

    誰是那個假曼特遜?

    鑒於對這個人的瞭解,或者說已有很大把握的推測,我提出下列五點結論:

    (1)他和死者有密切的關係,他在馬丁面前的所做所為以及和曼特遜夫人的談話都沒有露出一絲馬腳。

    (2)他的身材與曼特遜相近,特別是身高和肩寬,當看不清頭部,衣著又肥大時,坐著時的背影特徵完全一樣。但是他的腳大了些,不過並不比曼特遜的腳大得太多。

    (3)他有很好的模仿和表演才能——很可能還有一些經驗。

    (4)他對曼特遜家裡的佈置瞭如指掌。

    (5)他急需造成假象,使人們認為曼特遜星期日上午直到午夜時分一直活著,而且待在家裡。

    下面我按照上述幾點的順序,講一講從約翰-馬洛先生本人和其他途徑得來的一些有關馬洛先生的事實:——

    (1)他是曼特遜先生的私人秘書,相處已近四年,兩人關係親密無間。

    (2)這兩個人幾乎一般高,大約5英尺11英吋;兩人都很壯實,肩膀很寬。馬洛年輕二十歲,身材修長,不過曼特遜的身體也很好。馬洛的鞋子(我檢查了幾雙)大約比曼特遜的鞋子大一個號碼。

    (3)我在調查的第一天下年得出一些已經陳述過的結果之後,就給一個朋友發了一封電報,他是牛津一個學院的研究負,詢問馬洛的情況。

    他回電說「馬洛當了三年戲劇會的成員,並擔任過一任會長,扮演過克菜昂和麥爾庫修,性格表演和模仿表演很受歡迎,在歷史幽默劇中擔任過主角。

    (4)在與曼特遜的交往中,馬洛成了家庭的一員。除了傭人之外,誰也沒有他那樣有機會瞭解曼特遜家裡的詳情。

    (5)我可以肯定馬洛在星期一早晨6點30分到達了南安普敦的一個旅館裡,然後開始履行使命,按照他自己所說和假曼特遜在臥室對曼特遜夫人所講的話那樣。這是有人讓他做的。而後,他乘車這回了馬爾斯通鎮,對謀殺的消息表示震驚與恐怖。

    更為有利的事實是:在第二天驗屍法庭開庭的時候,我知道驗屍要在旅館進行,我指望那時候白房子裡的人都不在,只有我一個人。

    事實果然如此。旅館裡的驗屍開始時,我正在白房子起勁地工作。我隨身帶著一個照相機。我搜查了一遍。剛開始,我就發現了兩處新指紋,而且拍照了,指紋又大又清楚,在曼特遜臥室的五斗櫥右上角擦得珵亮的抽屜上。還有另外三個指紋在放著曼特遜假牙的玻璃碗裡。

    我從白房子拿走了碗,又從馬洛的臥室裡挑選了幾樣東西,上面有十分清晰的數不清的指紋。我已經有了馬洛的清晰指紋,是留在我的袖珍日記本紙頁上的。他就在我面前留下指紋,可自己還不知道。

    到了晚上八點,我在主教橋科珀先生的幫助下,在他的照相館裡放大了十二張馬洛的指紋照片。很明顯,他在我面前不知不覺留下的指紋和他在臥室東西上留下的指紋以及我提到過的那些指紋是一致的。這樣就證實了馬洛最後到過曼特遜和曼特遜太太的臥室。而他一般是用不著去曼特遜的臥室的。我希望能夠把這些指紋複製,與這封信一起公佈。

    晚上丸點,我回到旅館自己的房間裡,坐下來開始寫這份材料。現在全部經過講究了。現在是凌晨四點鐘,我要去主教橋乘中午的火車去倫敦。到了以後,我就把這些材料交到你手中。請你把這份材料的大意轉告刑事犯罪調查局。

    菲利浦-德侖特

    十一 邏輯與情感之間

    德侖特退回了經辦曼特遜案件的支票並去了庫蘭和利沃尼亞,八個月後返回巴黎。

    一天晚上,他走進歌劇院,匆勿地穿過衣著艷麗的人群時,感到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這難以置信卻又確定無疑的一碰頓時使他轉過身來。

    面前的是曼特遜太太。擺脫了悲傷和焦慮之後,她更顯得光彩照人。她在微笑,穿著富有魅力的夜禮服,德侖特一時竟呆了,她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她向德侖特打招呼的時候,眼睛和臉上充斥出一種勇敢的表情。

    她只說了幾句話。「我不想錯過《特裡斯但》的每一個音符。」她說,「你也不應該錯過,幕間休息的時候來看我吧,」她告訴了德侖特自己包廂的牌號。

    下半場演出時,德侖特就坐在包廂裡。他坐在他們身後,但他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盯著她的臉龐。頭髮、肩膀和胳膊的曲線以及放在坐墊上的手。那烏黑的頭髮似乎變成了一片不知大小、無路可尋卻又令人神往的森林,引誘他去做致命的冒險……終於他變得臉色蒼白,精神潰敗,只好十分客氣地向她們告辭離去了。

    第二次他見到她是在一所鄉下的房子裡。他們兩個都是客人。在後來幾次會面的時候,他努力控制自己。他使自己的風度與她相稱,而且使別人認為他舉止文雅。

    他的直覺告訴他,雖然她的表面態度沒有任何差別,但是傷害已經造成了,而且她也覺到了。在很少而且很短暫的幾句話裡,他們閒談起來。這時德侖特的直覺便警告自己,她正在接近這個話題;每次他都靠著由於害怕而產生的機智把這個話題岔開。

    九天之後,德侖特接到了她的信,讓他第二天下午來看她,這次德侖特沒有找借口推托。這是一場正式的挑戰。

    她上了茶,看著自己的鞋尖,緩緩地說:「我今天請你到這兒來是有目的的,德侖特先生。因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那天在白房子你離開我之後,我一直對自己說,在這件事上你怎樣看我都沒有關係;你告訴我你要壓下手稿的理由之後,我就知道你不會再對別人講你是怎樣看我的。我問自己,這會有什麼關係呢?但是我一直很清楚,這件事很重要,而且重要得可怕,因為你所想的並不是事實。」她抬起眼睛,冷靜地望著他。德侖特則以一副毫無表情的面孔回敬著她的目光。

    「是的,我丈夫是在嫉妒約翰-馬洛;你也分析到了這一點。當你告訴我這一點的時候,我的舉止就像個傻瓜;你知道,這是多麼大的打擊啊,因為當時我還以為所有的羞辱和緊張都結束了,他的幻想同他本人一起死掉了。這的確傷害了我,但也許你當時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德侖特一直沒有把視線從她的臉上移開,聽到這些話,他把頭低下了。曼特遜夫人繼續講的時候,他再也沒有抬起頭。「這對我不但是個打擊,而且是悲痛,我挺不住了,我又想起那些瘋狂的懷疑給我帶來的一切痛苦。等我振作起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戶旁邊的寫字檯前,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封好的信封。

    「這是你留給我的手稿,」她說。

    她又說,「我手裡拿著稿子的時候,是多麼想謝謝你的寬宏大量和仁慈,寧願放棄自己的勝利也不想毀掉一個女人的聲譽。」

    他說到感謝的時候,聲音有點發顫,眼睛閃出光芒。德侖特一點兒也沒有察覺到這些。他還是低著頭,好像沒聽見。曼特遜夫人把信封塞在他的手裡,這輕輕的一碰使他抬起頭。

    她坐回到自己的沙發。「我告訴你一件無人知曉的事情。我想,儘管我盡力掩蓋,誰都知道我和我丈夫之間有些不和。但是我並不認為世界上會有人猜到我丈夫的打算是什麼。我相信瞭解我的人都不會認為我有那種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他的幻想卻偏偏荒唐透頂,恰恰與事實相悖。我告訴你是怎麼一回事。馬洛自從來到我們這兒以後,和我一直很友好。他非常聰明——我丈夫說他的腦子比所有人的腦子都好使——我實際上把他看成個孩子。你知道我年紀比他大一點。但他有一點胸無大志,這使我感到我比他大得多。有一天,我丈夫問我什麼是馬洛最大的優點,我不加思索地說,『是他的舉止。』使我驚訝的是,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望著別處說:『是的,馬洛是一個有教養的人,這是真的,』

    「這事情後來就一直沒提起過。直到一年以前,我發現馬洛做了我一直希望他做的事情——和一個美國女子愛得難捨難分。但是使我厭惡的是,在我們見過的女孩子中,他選擇了一個最不可取的姑娘。有一天,我讓馬洛在湖上幫我划船。我們以前從未單獨在一起過。在船上我和他談了話。但是他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話。他謹慎地告訴我,我誤解了艾麗斯的天性。我向他暗示他的前景——我知道他自己幾乎是一無所有——他說如果她愛他,他就可以在世界上佔有一席之地。我想這會是真的,因為他有能力,還有他有那些朋友——他的交際很廣,很得人緣。但是那之後不久他就全明白了。

    「我們回去的時候,我丈夫把我扶上岸。我記得他和馬洛還開了句玩笑。由於從那次以後他始終沒有對馬洛有過什麼反常的態度,所以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他把馬洛和我扯到一起了。他自從拿定這個主意之後,對我總是很冷談。在第二次他發現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沒有看出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那次是在早晨,馬洛先生收到那個女孩寫來的一個親密的小紙條,讓他為她的訂婚而祝賀。我非常高興這一切都完結了,但是也很為他難過。我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正在這時,丈夫拿著一些文件出現在門口,他僅僅瞥了我們一眼,然後轉身輕手輕腳地回他的書房去了。我想他可能聽到了我安慰馬洛的話,他這樣悄悄地走開很好。」

    「直到一個星期以後他回來時,我才看出一點苗頭。他看起來面色蒼白而且冷淡。他一見我就問馬洛在哪裡。他問話的那種聲音頓時使我明白一切。

    「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憤怒極了。你知道,德侖特先生,如果有人認為我能公開和我丈夫脫離關係,和另一個男人出走,我想我一點兒也不會在乎。我敢說我也許真的會那樣做的。但是,那樣的懷疑……一個他所相信的人……而且還有那種不露聲色的想法。我氣得滿臉通紅。我的自尊心在沸騰,使我全身顫抖。我當時決心在言談舉止上絕不流露出我意識到他的這種想法。我要表現得像從前一樣——我這樣做了,直到最後。雖然我知道我們中間出現了一堵永遠不會倒塌的牆——即使他要求我寬恕並且得到寬恕,這堵牆也會依然如故——但我從來也沒有表現出我注意到了什麼變化。」

    「事情就這樣持續著。我再也不能經受一次這樣的折磨了。他對馬洛先生比以前更友好了——天知道這是為了什麼。我想他正在策劃著某種復仇;但這只是幻想。馬洛先生當然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懷疑,他和我還是好朋友,不過自從那次以後,我們再沒有談過什麼親密的事情。但是我盡量使自己見到他的次數並不減少。後來我們來到英國,住迸了白房子。接著就是——我丈夫可怕的結局。」

    她揮了一下手,示意講完了。「其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而且比其他人知道的多得多。」她用不尋常的表情瞥了他一眼。

    德侖特對她的目光感到驚奇,但是驚奇只在他思緒中一掠而過。他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感激之情。他的臉上又出現了快活的表情。夫人還沒講完,他就意識到了這些話的真實性。從他們恢復交往的第一天起,他就開始懷疑自己在白房子裡想像出來的情節是否真實,本來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想像很有基礎呢。

    德侖特鬆了一口氣。「如果你決定這樣仁慈地了結這件事,我也不會非讓你衝我發頓牌氣不可。曼特遜夫人,現在我該走了。談完這樣的事情以後再改變話題,就像在地震以後玩搶壁角遊戲一樣。」說著他站了起來。

    「你說得對,」她說,」但是,別走,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是同一個話題中的一部分;我們既然談到了,就把所有細節都說完。請坐下。」她從桌上拿起放著德侖特手稿的那個信封。「我想談談這個。」

    他皺著眉頭,疑惑地望著她。「如果你想談,就談吧。」他慢慢地說。「我非常想知道一件事。」

    「你講講。」

    「既然我壓下手稿的理由只是出於一種幻想,那你為什麼沒有利用這一點呢?我開始意識到我對你的看法是錯誤的以後,就把你默默解釋為無論一個人做了什麼事,你都不會把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我理解這種感情,是這樣的吧?我想到的另一種可能性是,你瞭解一些可以為馬洛的行為辯解或開脫的事情。也許你並非出於人道主義的顧慮,只是感到恐懼,害怕與一個謀殺案發生牽聯而拋頭露面。在這樣的案例中,許多重要的證人都被迫要出庭作證。他們感到這是籠罩在絞架陰影下面的一種羞辱。」

    曼特遜夫人用信封輕輕拍著嘴唇,並沒有怎麼掩蓋自己的微笑。「德侖特先生,」她說,「我看你沒有想到另外一種可能性吧。」

    「沒有。」他顯出疑惑的神色。

    「我是指你既冤枉了我又冤枉了馬洛的可能性。不,不;你不必告訴我所有的證據都是元懈可擊的。我知道這一點。但那是哪些事情的證據呢?馬洛那天晚上裝扮成我丈夫,並從我房間的窗戶逃跑而製造的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呢?我把你的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德侖特先生,我認為這些事情沒有什麼可懷疑的。」

    德侖特瞇起眼睛凝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曼特遜夫人沉思著展平裙子,像是在整理思緒。

    「我沒有使用任何你發現的事實,」她終於慢慢地說,「因為我看這些材料很可能會致馬洛先生於死地。」

    「我同意你的看法。」德侖特不動聲色地答道。

    「而且,」夫人接著說,並用溫和而通情達理的目光望著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我不想讓他去冒那種險。」

    「你是說,」他最後說:「馬洛製造不在犯罪現場的假相是為了使他自己從一個實際上與他無關的罪行中解脫出來。他告訴了你他是無罪的嗎?」

    她有點不耐煩地笑了一下。「所以你認為是他說服了我。不,不是的。我只是肯定他沒有犯罪。我們經常見面已經有好幾年了。我並不是認為自己完全瞭解他;但是我的確知道他沒有作案的本事,德侖特先生,對我來說,他搞一個謀殺計劃就像你掏一個窮女人的腰包一樣,都是難以置信的。我可以想像你殺了一個人,如果這個人是死有餘辜,而且他也同樣要殺死你。在某些情況下,我自己也可以殺人。但是馬洛先生不會這樣做的,不管他遇到什麼樣的挑釁。他的性格是不可動搖的,他用冷靜的態度看待人性,對任何事情都能找到解釋的理由。」

    「在某些方面,他是非常奇怪的人,德侖特先生。他給人一種感覺,似乎他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情——你瞭解這樣的感覺嗎?在那天晚上的事情中他扮演了什麼角色,我一無所知。但是瞭解他的人絕不會相信他會蓄意殺人。」她的頭擺動了一下,表示講完了;她向後靠有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德侖特。

    「那麼,』德侖特說,他一直在聚會神地聽著,「按照你所說的,他仍然可能是在自衛中殺了人,或者是失手殺了人。」

    夫人點了點頭。「我在閱讀你的手稿時,就想到了這兩種可能。」

    「我料到你也像我一樣想到這一點了,不論發生哪一種情況,對他來說最自然,而且顯然也是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公開說明事實,而不是做出一系列欺騙。如果欺騙失敗的話,從法律的角度講,他必然會被判為有罪。」

    「是的,」她不耐煩地說,「這一切都讓我想得頭痛了。我想可能是別人殺了人,他在庇護罪犯。但這好像不可能。我搞不清這個謎,所以想了一會兒乾脆就放棄了。我清楚的是,馬洛先生不是殺人犯,如果我講出你的發現,法官和陪審團就會認為他是兇手。我曾經暗自發誓,如果我們再見面的話,我要和你談清這件事。現在我履行諾言了。」

    德侖特用手托著下巴,凝視著地毯。要瞭解事實真相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他的腦子裡並沒有認為曼特遜夫人對馬洛性格的描述是毫無問題的。但是她講得很有說服力,使他無法置之不理,他原來的看法被動搖了。

    「您知道馬洛的情況嗎?」

    「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伯頓姑父——就是你認識的柯布爾先生——可以告訴你。不久以前他告訴我他在倫敦見到馬洛先生,並且和他談了話。我扯遠了。」她頓了一下,露出一絲頑皮的微笑。「我很想知道,你拆掉你十分滿意地拼湊起來的那幅戲劇性場面之後,你估計馬洛會幹什麼呢。」

    德侖特的臉一下子紅了。

    「曼特遜夫人,你又一次讓我感到難堪了,好吧。告訴你我本來估計我旅行回到倫敦後很可能發生的事情:你和馬洛已經結了婚,而且旅居國外了。」

    她不動聲色地聽著他的話,「用他和我的錢在英國肯定不能過舒適的生活,「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時他一無所有。而且我如果再次結婚,就要失去我丈夫留給我的一切。我還從未遇到一個男人,愚蠢到想和一個寡婦結婚,她除了自私的性格、揮霍的習慣和愛好之外,只有父親留給她的一丁點財產。」

    她搖了搖頭,這個姿勢摧毀了德侖特的最後一點鎮定。

    「沒有遇到這樣的男人嗎?天啊!」他叫道,猛地站起來,向前跨了一步。「那麼我要讓你看看,金錢的氣味並不總能窒息人的情感。我要結束這件事——我的事情。我要告訴你,我敢於說出的話有幾十個比我更好的男人也想說出來,但是他們歸納不出我所歸納的東西——這要厚著臉皮才行,他們害怕自己成為傻瓜。我不怕。你今天下午使我迸發了這種感情。」在這一連串的話語中,他大聲地笑著,並且伸出了雙手。「看著我!這是本世紀的偉大景象!這個人說他愛你,並且請求你放棄大筆的財產,站到他這一邊來。」

    她用手遮住臉。他聽見她斷斷續續地說:「請……不要這樣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這麼多情善感?你的自制力到哪裡去了?」

    「沒有了!」德侖特喊道,哈哈一笑。「它已經無影無蹤了。我馬上就去追它。」他嚴肅地看著她的眼睛。「我現在不在乎什麼了。在你那大宗財產的陰影下,我永遠無法表白自己,陰影太沉重了,據我看,這種感情絲毫不值得你贊,說明白了,它實際是一種懦弱——擔心你會怎樣想,你可能怎麼說——也擔心別人議論。但是陰影已飄走了,我說過,我不在乎。我已經原原本本對你講了實話,現在可以用冷靜的頭腦來思考事情了。你可以把它稱作是多情善感或者別的什麼。我井沒有打算把它弄成科學實驗的報告。既然這使你惱火,就讓它熄滅吧。不過請你相信,也許這對你是一出喜劇,但對我卻是嚴肅約,我說過我愛你,尊重你,並認為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現在請允許我告辭吧。」

    但是,她向他伸出了雙手。

    十二 圈套中的血色

    在這雙手面前,德侖特臉脹得通紅。世界一下子改變了,陽光和鮮花取代了烏雲。過一天,他們兩人已親密無間,並就馬洛的事達成了一個意見。德侖特對她說:「如果你堅持的話,我想我只有服從了。但我還是願意等到你不在旁邊的時候再把一切都寫下來。不過,如果一定要我寫的話,就給我一片比星星還白的藥片,或者是唱讚美詩的天使的一隻手:我是說要一張沒有印上你地址的信紙。不要低估我正在做的犧牲。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不喜寫信呢?」

    她給他拿來了紙和筆。

    不一會兒,德侖特就把信寫好了:親愛的馬洛先生:也許你還記得,去年在馬爾期通鎮極不愉快的環境裡我們見過面。

    那時我正在執行任務。作為一家報社的代表,對西格斯比-曼特遜之死一事做獨立的調查。我調查了,而且得出了某種結論。你可以從附上的手稿得知這些情況。這份手稿本來要送給報社,由於某些不便說明的原因,我在最後一刻決定不把它公佈於眾,也沒把官交給你。這些除了我之外,只有兩個人知道。

    然而最近,我對事實的理解使我改變了決定。我不是指我要發表我的發現。但是我決定要和你見面,並要求你私下把事情講清楚。如果你所說的可以使這件事出現另一結局,我想你沒有理由閉口不談。

    我希望你能來信告知在什麼時間和什麼地點我可以拜訪你;你也可以來我的旅館見我。不管怎樣,我希望柯布爾先生也在場。你還記得他吧,他已經讀過附上的文件了。——你忠實的

    菲利浦-德侖特

    德侖特把信和附件塞人一個長信封裡。他說,「我想這會使他一下子跳起來。這事不能出任何差錯,最好是指派一個信使把信送到他的手中。如果他不在,就不要把信留下。」

    她點了點頭。「我來安排吧。你在這兒等一會兒。」。

    曼特遜夫人回來的時候,他正在翻騰著樂譜櫃。她在他旁邊的地毯上坐下來,那條深褐色帶波紋的裙子攏在腿邊。

    「你昨天晚上見到我姑父的時候,你告訴他關於——關於我們的事了嗎?」

    「沒有,」他說。「我記得你沒有說過讓我告訴任何人。這要由你來決定,馬上讓人們都知道呢,還是再等一等,是不是?」

    「你準備告訴他嗎?」她看著自己緊握著的雙手,「我希望你告訴他。如果你要猜出這是為什麼的話……那就是,這件事已經定了!」她抬起眼睛再次望著他,兩人沉默起來。

    德侖特靠在長長的椅背上。「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啊!」

    他說。「呵,你彈彈那種表達純粹愉快的曲子好嗎?那才是真正的曲子,毫無瘋狂或是煩惱的情調,有的只是對這個世界的讚美。惡劣的情緒不會永遠持續下去。所以我們還是盡快地擺脫它吧。」

    她走到鋼琴前,一邊沉思一邊彈了幾個和弦。然後,她全神貫注地彈起《第九交響樂》最後一章的主旋律。這聲音彷彿打開了殿堂的大門。就在這音樂的陶醉之中,他們渡過了愉快的日子,不久後,又收到馬洛的信,德侖特與馬洛見了面。

    見面所在的房間從高處俯視著聖詹姆斯公園,靠窗戶有一個很大的舊柞木桌子。這間房子很大,裝飾的人很有些眼光,卻又有濃厚的單身漢色彩。約翰-馬洛打開抽屜,從最下面拿出一個又長又厚的信封。德侖特和柯布爾也在這裡。

    德侖特對馬洛說:「你和曼特遜之間的關係是處於怎樣一種狀態。現在你能告訴我們那天晚上的事實嗎?」

    馬洛由於德侖特用幾乎察覺不出的語氣強調了「事實」這個詞而感到臉紅。他停頓了一下。

    「那個星期日晚上,邦納、我、曼特遜和曼特遜夫人在一起吃飯,」他認真地講道,「這頓晚飯就像我們四個人以前在一起吃晚飯一樣,曼特遜沉默寡言,情緒低落,就像我們那一段時期常看到的那樣。其他人在一起談話。我想大約在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從桌子邊站了起來。曼特遜夫人走進會客室,邦納到旅館去看一位熟人。曼特遜讓我到屋子後面的果園去,說要和我談話。我們沿著小徑踱來踱去,走到房子裡的人聽不到談話的地方。曼特遜抽著雪前,用冷靜謹慎的態度和我講話。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這麼溫和。他說他想讓我為他做一項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一件大事,而且是秘密,邦納對此一無所知,我知道得也越少越好。他讓我完全按他說的去做,不要問原因。

    「我盡量告訴你們他的原話——『好吧,你來做這件事。現在英國有一個人,他與我有關係。他明天中午要乘從南安普敦到哈佛爾的船去巴黎。他的名字叫喬治-哈利斯——至少他現在用這個名字。你還記得那個名字嗎?』『記得,』我說,『一個星期以前我去倫敦的時候,你讓我在明天啟航的船上用這個名字訂了一個包艙。我把船票給你了。』『船票在這兒,』他說著從兜裡掏了出來。

    「『現在,喬治-哈利斯明天不能離開倫敦了。我想讓他就留在此地。我也想讓邦納留在這兒。但是得有人乘那條船走,把一些文件帶到巴黎去。不然的話,我的計劃就付諸東流了。你能去嗎?』我說:『當然可以。我聽候吩咐,』『這很好。我認為你不會讓我失望的。』然後給我下達了命令。『你現在就去開車,』他說,『到南安普敦去——眼下沒有合適的火車。你得開一夜汽車,如果途中順利,你應該在明天早晨六點鐘到達那裡。但是無論什麼時候到那兒,都直接開到貝德福旅館去,找喬治-哈利斯。如果他在那兒,告訴他你要替他去,讓他給我這兒打電話。讓他盡早地知道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如果他不在那兒,就意味著他已經收到了我今天發給他的指示,沒有去南安普敦。那樣你就不要再管他,等著船就行了。你可以用一個假名字把車存在車庫裡——一定不要寫我的名字。注意改變你的外貌——我不在乎怎樣變,只是你化妝得好就行。你用喬治-哈利斯的名字旅行。你喜歡扮做什麼樣子都可以,但是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任何人多談。你到了之後,就在聖彼得斯堡旅館租一個房間。你在那兒會收到一個捎給喬治-哈利斯條子或者口信,告訴你把我將給你的公文包送到哪兒。公文包上了鎖,但是你要仔細看管。這些都清楚了嗎?」

    「我複述了這些指示。我問他移交了公文包之後是否可以回來。『想多快回來都行』他說。『注意這一點——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在旅途中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和我聯繫。如果你在巴黎沒有立刻聯繫上,就要等到你接上頭為止——如果必要的話,可能等幾天。但是不要用任何方式給我寫一句話。明白了嗎?現在盡快做好準備。我要和你乘車走一會兒。快點。』

    我把車倒出來的時候,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很難於啟齒的念頭。我想起口袋裡只有幾個先令了。

    我說,「在過去一段時間,我很少攜帶現金。」

    「那個星期日晚上,曼特遜知道我在世界上簡直是一文不名。他知道邦納也瞭解這一點,他可能還知道,我在領到下一張支票之前,又向邦納借了一些做為零花錢。而下一次支票由於要扣除給我預付的工資。錢也不會很多,請你們記住,曼特遜知道這一點。

    「我把車開出來以後,就到圖書室向曼特遜講了我的困難。」

    「後來的事儘管很小,卻使我第一次想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在開始發生。我一提到『費用』這個詞,他的手就機械地伸向他左邊的臀部口袋,在那兒放著一個小夾子裡總有大約一百英鎊的現金。他的這個動作我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看到他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我不由吃了一驚。更使我吃驚的是,他低聲地詛咒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他沮咒;但是邦納告訴我,最近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常用這種方式表示惱怒。『他把錢包放錯地方了嗎?』我腦子裡閃出這個疑問,但是在我看來,這一點兒也不會影響他的計劃,我來告訴你們這是為什麼。一個星期以前,我去倫敦執行各式各樣的任務,其中包括為喬治-哈利斯先生訂船票,我從曼特遜的銀行裡取出了一千英鎊,所有的錢都按照他的吩咐換成了小面值鈔票。我不知道這筆非同小可的現金做了什麼用,但是我的確知道那一大捆錢鎖在圖書室的抽屜裡,這天的早些時候我還看見他坐在桌前用手指撥弄這些錢。

    「但是曼德遜沒有走向桌子,卻站在那兒看著我。他的臉上充滿了怒氣,但又慢慢地控制住了憤怒,眼睛變得冷峻起來,真是奇怪。『在車裡等著,」他慢慢地說,『我去拿些錢。』我們倆走出圖書室,但是我在大廳穿外衣的時候,看見他走進了會客室。

    「我走到房前的草坪上,點燃一支煙,來回踱著步。我一再問自己那一千鎊到哪裡去了;是否留在會客室裡;如果在那兒,又是為了什麼。我經過會客室的一個窗戶的時候,注意到曼特遜夫人映在薄薄的絲窗簾上的身影。她站在寫字檯前。窗戶開著,我經過的時候聽見她說:『我這兒的錢還不到三十鎊。夠用嗎?』我沒有聽見回答,但是緊接著曼特遜的身影就和她的身影混合在一起,我聽見點錢的嚓嚓聲。然後他站到窗邊,我正要走開,就聽見了這些話——至少這些話我可以準確地複述出來,因為驚訝使它們深深印在了記憶裡——『我現在要出去了。馬洛勸我在月光下開車兜兜風。他催得很急。他說也會有助於我的睡眠,我想他是對。』」

    「我告訴過你們,在四年的時間裡我從來沒有聽過曼特遜當面撒過謊。不論大謊還是小謊。血液一下子湧到了我的頭上,我站在草坪上呆住了。我站在那兒直到聽見前門的腳步聲,我使自己鎮靜下來,快步向汽車走去。他遞給我一個裡面裝著金幣和紙幣的銀行紙袋,『這裡面的錢比你在那兒需要的還多,』他說,我機械地把它放進了兜裡。

    「在離住宅大約一英里地方,你們記得吧,左側有一個門,對面就是高爾夫球場,曼特遜說他要在那兒下車,我把車停了下來。『你都清楚了嗎?』他問道。由於某種突然緊張,我盡量使自己回憶並重複了他給我的指示。『這很好』,他說,『那就再見了。別把那個小皮匣丟了。』當車從他身邊慢慢地開走的時候,我聽見他最後這樣說。」

    「曼特遜在我後面停止了講話,這時我從反光鏡裡看見了一樁我希望能夠忘記的事情。」

    「那是曼特遜的臉,」他低沉說,「他站在路邊,離車只有幾英尺遠,我的車燈照亮了他的面容。

    這是一個瘋子的面容,由於憤怒而變得扭曲可怕。他的牙是光禿禿的,露出殘忍而得意的獰笑。那雙眼睛……在反光鏡裡我只瞥見了他的臉,一點也沒有看見他的動作。這個景像一閃而過。汽車繼續往前開,不斷加速,開著開著,我的思維突然衝破了懷疑和迷惑的迷霧,就像我腳下震動的發動機一樣運轉起來。我全明白了。

    「我停住了汽車。已經走了大約有二百五十碼遠,這裡是公路的急轉彎,從這兒看不見曼特遜下車的地方。我向後靠在椅子上思索著這一切。我馬上要出事了,在巴黎嗎?很可能——不然為什麼要用錢和船票把我派到那兒去?但是為什麼是巴黎?這使我感到不解,因為我對巴黎的瞭解甚少。我把這點先放在一邊。我又轉向那天晚上引起我注意的其他事情上。他撤謊說是我『勸他在月光下兜兜風』。這個謊言的目的是什麼呢?曼特遜將獨自回去,而我則駛往南安普敦。他會對別人講我些什麼呢?怎樣解釋他獨自一人回去,而且連車也沒有了?我問自己這個不祥的問題時,腦子裡湧現出了最後的難題:『那一千英鎊哪裡去了?』立刻,我得到了答案:『那一千英鎊就在我的口袋裡。』

    「我站了起來,邁出車子。我的膝蓋在發抖,我感到很噁心。」

    「我眼前陡然出現了這種嫁禍於我的可怕前景,於是我把這個結實的信件匣從兜裡拿了出來。在這種緊急關頭,我一點也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錢肯定在裡面。拿走大疊的鈔票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當我撫摸著信件匣並且在手裡掂著份量時,覺得裡面一定不光是鈔票。這匣子太大了,還要給我增加什麼罪責呢?一千英鎊畢竟不至於使像我這樣的人去冒坐牢的危險。我又緊張起來,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捆著匣子的帶子,並把鎖環從鎖裡拔了出來。你們知道,這種鎖一般是相當容易撬開的。」

    馬洛停下來。走到窗前的桌旁。他打開了一個裡面裝著各式各樣東西的抽屜,拿出了個盛有各種鑰匙的盒子,從裡面揀出一個繫著粉色飄帶的小鑰匙。

    他把鑰匙遞給德侖特。「我把它放在身邊作為一種可怕的紀念品。這把鑰匙的鎖被我弄壞了。我如果當時知道這把鑰匙就在我大衣左邊口袋裡,就用不著這麼麻煩了。曼德遜一定是趁我把大衣掛在大廳裡的時候,或是在車裡坐在我旁邊的時候,把鑰匙塞進了我的口袋裡。我很可能好幾個星期也找不到這小玩藝兒;實際上,曼特遜死了兩天之後就找到它,但是警察只用五分種就能搜查到。那時候,我兜裡有這個匣子和裡面的東西,用的是假名字,還有假眼鏡和其他玩藝兒,根本就洗刷不清。但是我有一個非常令人信服的證據,就是我並不知道鑰匙放在兜裡。」

    「如果你當時處於我的地位,那麼在打開匣子之前,你就會知道曼特遜的小錢包在裡面。我一看見它,就想起我向他要錢的時候,他沒有帶這個錢包,而且還惱怒不堪。他走錯了一步,他早已經把錢包以及其他可以證明我行竊的東西打點好了。我打開錢包,裡面裝著像往常一樣的幾張鈔票,我沒有數。和這些東西在一起的有兩個小軟皮袋子,這兩個袋子我很熟悉。在這兩個袋子裡放著曼特遜過去買的寶石。我們本以為曼特遜買寶石僅僅出於一時的投機之樂。現在我明白了,這是毀掉我的計劃中最早的行動。」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必須採取行動。我立刻明白了自己必須做什麼,我是在距離住宅大約一英里的地方離開曼特遜的。他得用二十分鐘,如果走得快的話,得用十五分鐘才能走回住宅,回去以後他會馬上講述他被搶劫的經過,而且很可能立即打電話通知主教橋的警察局。我離開他只有五六分鐘的時間;很容易開車趕上他。這會是一次尷尬的見面。我要把對他的看法和盤托出。」

    「我發動了汽車,掉轉方向,高速向白房子駛去,突然,我聽見右前方一聲槍響。」

    「我馬上停住車。我的第一個想法是曼特遜正在向我開槍,接著我意識到這響聲離得並不太近。雖然月光照在公路上,但我一個人也看不見。曼特遜是在轉彎處下車的,離我現在大約還有一百碼,過了半分鐘左右,我又發動了車子,用慢速來到轉彎處。突然我剎住車,坐在那兒驚呆了。

    「曼特遜躺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死在球場門內的草地上,在月光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馬洛又停頓了一下,德侖特皺著眉頭問道:「是在高爾夫球場上嗎?」

    「顯然是這樣,」柯布爾先生說。「第八塊草坪正好在那兒」。馬洛往下講的時候,柯布爾先生顯得越來越有興趣,竟興奮地捋起他那稀疏的鬍鬚來。

    「是在草坪上,離邊旗很近,」馬洛說道。「他仰面朝天地躺著膊伸開;上衣和厚厚的大衣都敞開著:月光可怕地照在他的臉上和襯衣的前胸,映出他那光禿禿的牙床和一隻眼睛。另一隻眼……你們都看見了。人肯定是來死了。我坐在那兒不知所措,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可以看見一道細細的深色血從傷口流到耳朵上。屍體附近放著他的那頂黑色軟帽,腳旁有一支手槍。

    我絕望地盯著屍體看了有幾秒鐘。然後我站起身,吃力地向屍體走去。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我意識到我正處於十分危險的境地。這個瘋子不僅僅毀了我自由和名譽,他的計劃是讓我去死,身敗名裂地死在絞刑架上。使我最吃驚的是,他竟然毫不猶豫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個生命顯然早已受到憂鬱症患者自我毀滅衝動的威脅。自殺的最後痛苦變成了魔鬼般的歡樂,因為他認為他把我的生命也一起帶走了。

    「我撿起手槍,發現這是我的槍,但我沒有驚訝。曼特遜一定是趁我去開車的時候從我的房間裡拿走的。我還想起來,正是由於曼特遜的建議,我才在槍口刻上了自己的姓名,以別於他那支一模一樣的武器。」

    「我彎下身子,滿意地看到他已經完全死了。我在這兒必須告訴你們,我當時或後來都沒有注意到他手腕上的傷痕,這些傷痕可以證明他曾經和襲擊者進行過搏鬥。但是我毫不懷疑曼特遜在開槍之前故意抓傷自己。這正是他計劃中的一個部分。」

    「雖然我從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但是我看著他的屍體時發現,曼特遜在臨死的最後一刻也沒有忘記讓法庭排除自殺的疑問,以便使我和他的死聯繫得更緊。他極力把握槍的手臂伸直,使臉上沒有煙熏過或火燒的痕跡。傷口乾乾淨淨,而且已經不再流血。我站起來,在草坪上來回走著,思考這個陷害我的案件的要點。」

    「我是最後一個被人看到與曼特遜在一起的人。我聽他對妻子撤謊,後來我才知道,他也對男管家撒謊說,我勸他一起出去開車兜風,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是我的手槍打死了他。發現了他的陰謀使我沒有繼續做出構成犯罪的行動——逃跑、化妝、佔有寶石。但是這又有什麼用呢?還有什麼希望?我能幹些什麼呢?」

    「我在高度緊張之中,好幾次不自覺地重複了曼特遜告訴妻子的話,說是我引誘他出去的。『馬洛勸我在月光下開車兜兜風。他催得很急。』我突然發現,我儘管沒有故意模仿,卻用了曼特遜的聲音在講話。」

    「就像你發現的這樣,德侖特先生,我有天生的模仿才能。我許多次模仿曼特遜的聲音都非常成功,連邦納都給騙了。可是曼特遜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比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時間還要多啊。你記得吧」——馬洛轉向柯布爾先生——「那是一種堅定而又生硬的聲音,很有力量,非同一般,模仿起來很有意思,而且也很容易。我又小心地重複了一遍,就像這樣」——他說了一遍,柯布爾先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然後用力拍了一下身邊的矮牆。『曼特遜再沒有活著回來嗎』?我大聲地說,『但是曼特遜就要活著回來了!』我把屍體抬起來,放在汽車裡,蓋上一塊地毯。」

    「靠近房子的時候,我放慢了速度,仔細地搜索著公路,什麼動靜也沒有。我把車子拐進公路另一邊的開闊地裡,離院角的小門大約二十步遠。我把車停在一個麥垛後面。我戴著曼德遜的帽子,兜裡放著手槍,扛著屍體搖搖晃晃地穿過灑滿月光的公路和那扇小門。此時所有的恐懼都被拋在了腦後。靠著迅速的行動和堅強的神經,我想我應該成功。」

    「其他事情你們都知道了。」他說著,從旁邊的盒子裡拿出一支香煙點著了。德侖特看到他拿著火柴的手有點顫抖,同時感到自己的手也有些顫抖了。

    「假如,」柯布爾先生說,「另一個人被懷疑犯了罪,受到審訊,你怎麼辦?」

    「我想我的責任是很明確的。我應該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律師,為他辯護,把我交到他們手裡。」

    德侖特大聲笑起來。既然事情已經過去,他的心情一下變得輕鬆了。「我可以想像到他們的表情!」他說。「實際上並沒有人處於危險之中。沒有一丁點兒證據對任何人不利。今天早晨我在倫敦警察廳見到莫奇,他告訴我他同意邦納的觀點,這是一樁美國某個黑手黨干的報復案。所以,曼特遜的案子已經了結。」

    十三 軟弱無能的理智

    「你說咱們七點半鍾有約會,是什麼約會?」兩人走出這座高大建築物的門口時,柯布爾先生問道。「我們真的有這樣一個約會嗎?」

    「當然有,」德侖特答道。「你和我一起吃晚飯。在這個時候只有一件事最適於做為慶祝,這就是我付錢請你吃一頓飯。不,不!是我先請你的。我一下子就弄清了這個恐怕是獨一無二的案件的真相——這個案子費了我一年多的神——如果這還不是請客的好理由,我就不知道還會有什麼理由了。柯布爾,咱們不到俱樂部去。這是一個喜慶的日子,如果在倫敦俱樂部裡被人看見欣喜若狂的樣子,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聲譽。而且,那兒的晚餐總是千篇一律,至少都是一個味兒,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俱樂部裡一成不變的晚餐使許許多多像我這樣的人倒了胃口:但是今天晚上,讓這頓晚宴來記錄一下我們這一段的徒勞吧。我們不到當官的出沒的大廳去。去謝潑德餐廳吧。」

    「你剛才就說了類似的話,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竟然肯定他是無辜的!你怎麼能肯定呢?你的措辭一般是謹慎得多的呀,柯布爾。」

    「我的確是『肯定』」,柯布爾先生斬釘截鐵地重複道。

    柯布爾先生一邊忙著吃完他最後一口飯,一面得意地點了點頭。他做個吃完了的手勢,擦了擦稀疏的鬍子,然後向前伏過身子。「這很簡單,」他說,「是我開槍打死了曼特遜。」

    「恐怕我使你吃驚了吧。」德侖特聽到柯布爾先生這樣說。他強迫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清醒過來,就像潛水員要衝出水面一樣。他僵硬地舉起杯子,但是半杯酒撒在桌布上。他一口沒喝又小心地把杯子放下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又變成了毫無興奮之意的大笑。「往下講,」他說。

    「這不是謀殺。」柯布爾先生慢慢地說道。用叉子在桌子上一英吋一英吋地畫著。「我從頭跟你講。那個星期六晚上,我十點一刻從旅館裡出來散步,想舒展一下身體。我沒走有大彎的公路,而是走到了白房子的後面,然後又走上公路,正好在那個高爾夫球場第八個洞旁邊的大門對面。我拐進球場,想沿著草坪走到懸崖邊上,再拐回來。我剛走了幾步,就聽見有汽車駛來的聲音,接著聽見車子在大門附近停住了。我一眼就看見了曼特遜。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嗎?我們在旅館門前吵架以後,我又見過他一次,那就是指這一次。你問我是否見過,而我並不在乎講一句謊話。」

    德侖特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喝了酒,毫無表情他說:「請講下去。」

    「你知道,」柯布爾先生接著講道,「這個夜晚月光很亮,但是我站在石牆邊的樹蔭下,他們無論如何不會知道附近有人。我聽見馬洛向我們講述過的那一切,然後看見汽車向主教橋駛去。汽車開走的時候,我沒有看見曼特遜的臉,因為他背對著我。但是他衝著汽車特別兇猛地揮著左手,這使我非常驚奇。我想等他先回白房子去,因為我不想再和他見面。但是他不走,他打開了我剛剛走進來的門,站在綠草坪上,一動也不動。他低著頭,胳膊垂在兩側,看起來好像有點——僵硬。他這樣緊張地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的右臂迅速行動起來,把手放在大衣兜裡。在月光下我看見了他抬起來的臉,牙是光禿禿的,眼睛閃著光,我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已神智不清醒了。這個念頭只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這時只見另一件東西在月光下閃了一下,他把手舉了起來,對準了自己的胸膛。

    「我會永遠懷疑曼特遜那時是當真的要殺了自己。馬洛並不知道我的干預,卻也自然而然地這樣想。不過我想他很可能是想使自己受傷,然後控告馬洛試圖謀殺和搶劫。

    「但是當時我認為他是要自殺。我來不及細想,就從陰影裡一躍而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憤怒地咆哮著把我甩開,照著我的胸前打了一拳,又把槍對準了我的腦袋。但是我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扣扳機之前,就抓住他的手腕;而且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你記得他手腕上那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吧。我知道現在是為我自己的性命而搏鬥了,因為他的眼裡充滿了殺氣。我們像兩隻野獸似地廝打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就把他握著手槍的手按住,又抓住他的另一隻手。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有這樣大的力氣。接著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動作——我當時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我甩開他那只空手,閃電似地抓住了武器,從他的手中奪了過來。槍竟沒有走火。真是奇跡。我後退了幾步,他像瘋子一樣撲向我的喉嚨,我就衝著他的臉盲目地開了一槍。我想他離我有一碼遠,他的膝蓋馬上一軟,身子栽倒在草坪上。

    「我把槍扔下,彎下身子看看他。他的心臟在我手下已停止了跳動。我跑在那兒盯著他,一動也不動。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汽車返回的聲音。

    「德侖特,馬洛在革坪上渡來渡去,月光照在他蒼白抽搐的臉上的時候,我離他只有幾碼遠,蹲伏在離第九個發球座不遠的雜草叢的陰影裡。我不敢暴露自己,我正在思考,擔心當天早晨我和曼特遜公開爭吵已經成了全旅館的話題。我看見曼特遜倒下去時,腦子裡一下出現了各種各樣可怕的可能性。我變得狡猾起來。我知道我必須做什麼。我必須盡快回到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再扮演一個能救命的什麼角色。我不能向別人吐露一個字,我當然想到馬洛會向大家講他怎樣發現了屍體,我想他會以為這是自殺,每個人都會這樣認為的。

    「馬洛最後開始抬屍體時,我悄悄地順著牆,從俱樂部的房子那兒溜上了公路。他看不見我,我當時非常鎮靜。我穿過公路,越過籬笆,穿過田野,從白房子後面的小路跑回旅館。我跑到旅館的時候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

    「上氣不接下氣了,」德侖特機械地重複著,依然凝視著同伴,好像已經進入了催眠狀態。

    「我跑得很猛啊,」柯布爾先生提醒了一句。「哦,靠近旅館後面的時候,我從敞開的窗戶可以看見寫字間。最後一個人也沒有,所以我躍過窗台,走到鈴前,搖響了鈴,然後坐下來寫一封本來準備明天再寫的信。我看了看鐘,剛過十一點。服務員聽到鈴聲來了,我要了一杯牛奶和一張郵票。不久我就上了床。但是我睡不著。」

    柯布爾先生把該說的都說完了,就停住了話頭。他略帶驚奇的望著德侖特,只見他默默坐在那兒,用手托著頭。

    「他睡不著,」德侖特終於悶悶地開口了,「這是白天過於疲勞的結果,沒什麼值得驚奇的。」他又沉默下來,接著拾起了他那張蒼白的臉。「柯布爾,我全明白了。我再也不和這樣的案子沾邊了,曼特遜的事情是菲利浦-德侖特的最後一案。他的自以為是的高傲終於崩潰了。」德侖特忽然又微笑起來。「我本來是可以忍受一切的,但這件事揭示了人類理智的軟弱無能,這使我受不了。柯布爾,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有一點,你擊敗了我,我以自卑的心情為你的健康乾杯。不過這頓晚餐得由你來付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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