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念故事集 一杯草藥茶
    赫伯特-詹金斯一邊駕車往山上爬,一邊抱怨自己,這大雨的天氣,路又不好走,費這麼大勁往這修道院山頂上跑值當的麼。這會兒,雨是小點兒了,可黑雲還是把太陽遮得嚴嚴實實的。他是個笨蛋,在這樣的天氣裡還接受老太太的邀請。假如河裡的水位再漲高一點,回來時過那座舊橋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弄不好還得多跑好幾十里路。法律事務所裡還有堆積如山的案卷等著處理。而她只會用一些無聊的閒談浪費他整整一下午的時間。

    可是,他又寬慰自己,這次拜訪是遲早的事。當然,她現在是沒有能力打什麼官司了,能夠借重的就是那個剛從法律學校畢業的年輕人——薩姆-考德雷。而他可以為她做許多!不,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件會引起法院注意並且也令他本人擔心的事。但是,一起冗長的法律訴訟太耗費精力和時間,而且肯定會鬧得沸沸揚揚。最好還是做她本人的工作。也許還得多給她幾股。

    埃絲特-鮑思是已故的保羅-鮑恩的遺孀,她丈夫生前是個完全自學成才的發明家,而他本人稱自己為化學家。保羅這一輩子都沒弄出什麼名堂來。直到年過六旬,他鼓搗出一個軟飲料的配方。在當地市場推出後很受歡迎。布萊特一朱斯公司把他和它看成一座潛力巨大的富礦——當然了,時間不長。鮑思過於自信,盲目擴張。銀行拒絕再給他貸款,而且揚言要找擔保人的麻煩。擔保人來敲他的門,競爭者乘機切斷了他的銷路。一著棋錯,滿盤皆輸,最後,破產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赫伯特.詹金斯就是在這個時候介入的。仔細研究了鮑恩的處境,他像通常那樣做了一個全面的規劃。在與鮑恩對話之前。他先和東南飲料公司取得聯繫,一頓飯的工夫就說服他們同意接管布萊特一朱斯公司。一開始,他不得不先扯了點兒小謊,冒稱自己是這個項目的投資人,而實際上,他當時連半個股都沒有。然後,就憑一個還未生效的口頭協定,他開始向鮑恩發起進攻。

    「你面前有兩條路可以走,」在對形勢做了全面概述後,他對那個耷拉著腦袋的人說,「要麼宣告破產要麼把現有的都賣出去。」接著,他才把自己的計劃合盤推出:由他把主要擔保人的抵押權買過來並成為新的控股者。鮑恩將保有最低的股份。有名無實的董事會主席的桂冠被戴在了老人的頭上,以滿足他的虛榮心。事後詹金斯每想起這件事都會笑出聲來。他做的真是一個好買賣。鮑恩老頭還非要這個頭銜不可,詹金斯在據理力爭之後才做出讓步。雖然沒有明說,但他把該說的也都暗示出來了:他進得了進不了董事會的大門,完全取決於董事們。

    詹金斯是帶著喜悅的心情回味這一切的,而當時的鮑恩,滿是黏液的眼眶中充溢著淚水,但還是在協議書上簽了字,直到放下那支籤了字的筆時,還是顯得猶猶豫豫的,看得出來,他對寄托著自己一生心血和希望的東西是多麼難以割捨。可那孩子氣的簽名卻為心懷鬼胎的律師圓了幾個月來的夢想。

    一旦名實歸一,他立刻把配方轉賣給了東南飲料公司,不但先期投入完全收回,而且還大賺了一筆。這只是說明,一個人如果瞭解了人的本性,他能做到什麼程度。大部分人都是傻瓜。只要你知道怎麼把握他們;你就能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上。

    好啦,他在心裡說,現在只剩下老太太的問題了。她肯定還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中。就在詹金斯的巧計得逞幾天之後,鮑恩在他的車庫裡被發現,他坐在發動著的車裡,車門和車庫門卻堵得死死的。身邊的遺書上沒有提到詹金斯,只有潦草的幾行字,還是那孩子氣的書法,提到他這一生是多麼失敗,乞求他可憐的妻子的原諒和寬恕。

    這個自殺事件在鎮上掀起不小的波瀾。但對詹金斯來說卻是個解脫,可以免去他不少的麻煩。不出他所料,鮑恩的確有反悔之意。他肯定開始對簽了字的協議有所懷疑了。如果他真把這事弄到法庭上去,那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麻煩了。他和東北飲料公司建立在謊言上的協定會給他的對頭們授以口實,甚至會威脅到他的律師資格。好了,這下什麼也不用擔心了。

    老婦人對箇中內情一無所知。她可能會想到她丈夫是受騙了,即便如此她也無能為力。她會跟薩姆-考德雷談。後者會給她一些安慰,說不定還會把自己名下的股份讓出一二,但很難想像他會如此慷慨。他應該能看清形勢。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上下兩層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在雨中更顯荒涼和破敗。詹金斯把雨衣的領子拉起來,疾步跑上台階,摁響了門鈴。

    瘦削,白髮,微微有些駝背的鮑恩太太立刻出現了。「噢,詹金斯先生,」她說,「你真是太好了,能在這樣的大雨天趕過來。快請進來。」

    他也禮貌性地回敬了幾句問候的話。起居室裡生著火。通向飯廳的門關著。窗戶上掛著厚厚的窗簾,好像是在遮擋那並不存在的陽光。那塊已經很舊的地毯旁邊,有一盞暗淡的燈亮著。

    「怎麼樣,鮑恩太太,你還好吧?」他一邊烤火取暖,一邊用裝出來的熱情問道。

    「很不錯了。謝謝。人應該知足。但我丈夫的死的確是個晴天霹震。」

    「當然,我能理解。還好,我看你的生活環境還是挺舒服的。」

    「就是他的死法,」鮑恩太太說,「不太能讓人接受。他一向責備那些輕生的人們。我無論如何無法讓自己相信,他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情來。」

    「是啊。不過你也不用太沉湎於此了,鮑恩太太,他肯定是生病了。」

    她搖了搖頭,「他是心碎了,詹金斯先生。他把他的全部身心都傾注在這項事業中了。而它又失去得太突然了。他覺得自己被出賣了。」

    「這種事在商場上實屬平常,」詹金斯平靜地說,「一個環節上出了錯。不是你丈夫的責任。它就那麼發生了。」

    鮑恩太太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壁爐前撥了撥火,「以我所處的位置,我從這件事情中學到不少東西,詹金斯先生。從保羅死前對我講的一些情況看,我知道它並非『就那麼發生了』。公司陷入困境屬實,但他是被誘騙到某種境地的,走到那一步,他只能以實價的一小部分售出自己的心血結晶。」她的臉發紅,是火烤的還是情緒激動使然,詹金斯無法分辨。鮑恩太太轉過身來面對他,「你必須承認你大獲其利。」

    他安撫地微微一笑,「生意就是生意,鮑恩太太。你大可不必把這看成是個人恩怨。說了歸齊,你不是也有東北公司的股票麼。分紅時你也會有相應的紅利的。」

    「很少的一點兒,我得說。越來越入不敷出。」

    他試圖轉變一下話題,「這樣的天氣真是太糟糕了。我本想參觀一下你的花園的。我知道你有一個非常值得驕傲的漂亮花園。」

    「不錯,是有一個。等天晴後我一定帶你去看看。不幸的是有鼴鼠刨花根兒。我的園丁和我想用捕鼠夾子逮它們,但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

    「鼴鼠?我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治鼴鼠的方法是在花園的地裡理上空瓶子,讓瓶口朝上。據他說,風會讓瓶口發出聲響,鼴鼠聽到後就會往裡鑽。」

    「園丁說,要徹底消滅它們,只有一個辦法,」鮑恩太太說,「那就是毒死它們。聽上去很可怕,對吧?我不喜歡殺死動物。但為了保住我的花園,我必須這樣做。星期天他就已經把藥買回來了,現在就放在儲藏室裡。」

    「原來如此。」

    「地干到一定程度後,園丁就準備用藥了。同時,瓶子的方法也可以用。不管我怎麼看,這種方法給我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她用一隻佈滿皺紋的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頰,「噢,我這個主人真差勁。我應該給你倒杯茶來。」

    「那真是太好了。」他說。

    「草藥泡的茶,」她說,「我想你一家會喜歡的。這種茶並不釅,只是有點苦,但有些人還特別喜歡這種味道。」

    「我想一定不錯。」

    在等她從廚房回來的這會兒工夫裡,詹金斯心裡有點兒奇怪,她為什麼沒有問起他對這所房子的觀感。也許她以為她的貧窮已經喚起了他的同情心。他看看表,已經三點了。他得找個借口盡快結束這次拜訪。但是,走之前還得問問薩姆-考德雷的情況。

    他正琢磨呆會兒該怎麼提問,鮑恩太太推著一輛輪車進來了,上面除了茶壺、茶杯,還有裝飾著大理石花紋的蛋糕和餅乾之類的食品。詹金斯發出一聲驚歎:「讓我來幫你。」他說。

    「日子好過時我們還有個幫傭,」他們都坐下後,鮑恩太太說,可自從生意失敗——算了,人總得活下去。我總是禁不住要回想以前,我和鮑恩先生是多麼滿足和幸福,都以為會有一個美滿的晚年。我從沒想到會孤獨一人,勉強維生。」

    詹金斯清了清喉嚨,那裡有個餅乾渣不上不下的.「我正在想,鮑恩太太。我和鮑恩先生共同做出的安排是想讓你過得好。如果你有什麼問題或要求,請讓我知道。沒有必要徵求其他人的意見。有些年輕律師很缺乏經驗。」

    她微微一笑,「我已經有一位律師了,」她說.「考德雷先生給了我所需要的所有幫助,我認為他需要跟你討論一些事兒。」

    他極力掩飾自己的不安,「如果是公司事務.那隨時可以安排,沒有問題。不過,據我所知,一切都很正常,我向你保證。」

    「法律條文我是不懂,詹金斯先生,但我知道,如果我能證明我丈夫是在某種程度上受到脅迫的,那麼,法院一定會宣佈協議無效。」

    「脅迫?」詹金斯發現,食物一下子變得難以下嚥了,「哪兒有這樣的事。每個細節都過了目。他的決定,都是在他完全自主的情況下做出的。我想你是受了什麼人的鼓惑。打那樣的主意可沒什麼好結果。」

    她看上去有些擔心,「薩姆-考德雷是個聰明的年輕人。」

    「打官司只會帶來令人不快的經歷,鮑恩太太。我想你是不會喜歡那種感覺的。」

    「我一向認為一定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詹金斯又呷了一口茶,這時,他似乎略有所悟。更好的辦法?她到底什麼意思?

    「訴訟耗時傷神,」她說著,也呷了一口自己杯裡的茶,「鮑恩先生說過,如果你想解決什麼不愉快的事,那就盡量採用快捷省力的方式。這話讓我感觸頗深。」她微微一笑,又補上一句,「你喜歡我的茶嗎?」

    「很好,真的很好。」他真的迷惑了。她是在暗示什麼嗎?

    「有一次,」鮑恩太太接著說,「我們家的那條老狗羅爾夫病得很厲害。顯然它是必死無疑了。鮑恩先生很喜歡羅爾夫,但他並沒有猶豫。」

    「他做了什麼?」

    「他餵了它一些毒藥,」鮑恩太太說,「我想,是五價砷。」

    詹金斯的頭不易覺察地點了一下,「我真得走了,」他說,「風好像越來越猛了。」

    「在我的花園裡,風總是起破壞作用,」鮑恩太太說,「蹂躪花瓣,摧折枝椏。今夏,鼴鼠又鬧得凶。園丁已向我保證,它們再沒有幾天鬧頭兒了。五價砷的毒性很強,藥力也來得突然。」

    在隨之而來的短暫冷場中,他聽到了壁鐘的滴答聲。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五價砷的話題裡了。他喝乾了杯中的最後一口茶。

    「我估計我丈夫死時,用的時間長些,」鮑思太太說,「我想,他死的時候就沒有什麼痛苦。但如果是被毒死的話,那可就要受點兒罪了。我希望沒有掃你的興吧,我這裡起勁兒地談毒藥。」她把自己的茶杯放下。「現在我就跟你說說除了我就沒什麼人知道的事兒。這和鮑恩先生保守了一輩子的秘密有關。他……」她站了起來,「怎麼啦,詹金斯先生。有什麼不對嗎?你病了?」

    詹金斯的確是剛剛發現不對,一個可怕的想法。直到這一刻,他那機關算盡的頭腦才反應過來:茶的怪味兒和儲藏室裡的五價砷。她不會那麼幹吧!

    她那麼干了!她早已精心計劃好了。

    他的手猛地卡住了自己的脖頸。他想站起來,可剛一離座,就又坐了回去,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嗚嗚聲。他想說話,但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來的卻是慘叫。

    「你準是氣管裡進去餅乾渣兒了,」鮑恩太太冷靜地說,「做個深呼吸,盡量放鬆。」

    「五……五價砷!」他是在叫喊,但聽上去卻像耳語,「救命啊!」

    但是,鮑恩太太顯然沒聽見。

    「就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鮑恩先生沒上過什麼學。他是個戰爭孤兒,不得不很小就出去掙生活。」

    詹金斯根本就沒聽到她說什麼。他感到胃裡一陣灼痛。昏暗的燈光在他眼裡變得更暗。他恐懼到了極點。她怎麼還能坐在那裡,平靜地說話,品味著復仇的喜悅,等待著他的死亡?她肯定是瘋了。用盡全身身的力氣,他站了起來。「鮑恩太太,求求你,」他用微弱的聲音叫道,「快給醫生打個電話!叫救護車!我必須馬上去醫院,不然就太遲了!」

    「太遲了?詹金斯先生?」她嘴角上現出一絲嘲笑,「當可憐的鮑恩先生在發動著的車裡躺下時,那才真是太遲了。」

    「那不是我的錯,他是自殺的!」

    「你承不承認你不恰當地利用了他?你要不要坦白你騙了他並且佔了他疏忽失察的便宜?」

    「好吧,是的,是的!如果你對此不滿,我可以……可以補償你!我可以把我所有東南公司的股票都給你!就是不要再耽誤時間了。快救救我!」

    她慢慢地站起來,很慢。湊到他跟前,俯視著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憐憫之意。「警察發現的那份遺書,是你寫的。你模仿了他的筆跡,還有他的簽名。然後,你殺死了他。」

    「不!」可是,現在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是的!我用鐵傢伙把他擊倒。我……我不得不這麼做。他懷疑我,還威脅我。行了吧,我一切都坦白,只求你救救我!」。

    她沒有證人。他可以事後再加以否認……如果他還能活下來的話。

    「站起來吧,詹金斯先生。你這樣子多蠢啊。你的茶裡我什麼都沒放。你並沒有中毒。」

    「什麼?」他試探著站了起來,那壓倒一切的恐懼隨即被憤怒所取代。他這是被人耍了,「你戲弄我,」他咆哮著,「我可是什麼也沒承認……沒有!我說過的話可以全推翻。根本沒人會相信你。就是相信了也沒證據!」

    「他的簽名,詹金斯先生,那是他能讀能寫的惟一幾個字。他從來沒上過學。」

    他盯著她看,「不可能。那他怎麼經營生意呢?」

    「我幫他。我也曾試圖警告他,不要接受你的建議,可他不聽,當警察把那份遺書交給我時,我就知道他是被謀殺的了。我沒有告訴過別人他是文盲。我起過誓要替他保守這個秘密。而你是唯一能從他的死亡中撈取好處的人。」

    他這會兒已經不像剛才那麼慌了。又開始算計起來。他到這裡來沒人看見。他朝她跨出了一步。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掐住她那皮包骨頭的脖子。

    「我根本不在乎他識不識字。我們相愛。這你不會理解的,詹金斯先生,因為你除了自己從來沒愛過任何人。」

    他又朝她跟前跨出一步。

    通往飯廳的門猛然打開時,他差一點兒沒暈倒在地。薩姆-考德雷和貝內特警長閃身出來,逕直走到他的跟前。好一會兒,四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似乎都在傾聽雨打窗扉、風掃屋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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