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姆勒汽車,擦得珵亮的皮革還有瓦萊麗的氣味都統統被留在了約翰街地下室的停車場裡。凱茨步行回家,她需要時間好好思考思考。
她已經在湯姆-麥金尼斯陰暗的公寓裡住了十幾個晚上了。她倆也曾喝醉過兩三次;她們談論犯罪,有時也談點生活。凱茨把幾份案卷放在浴室對面的小櫃裡,捲起來的睡衣也放在裡頭,剩下的空間還足夠她掛件裙子,一套運動服和幾件夾克。湯姆把什麼都搞成是暫時的樣子,可即便是這樣為什麼凱茨還對搬出去感到難受呢?
細小的雨點飄落在身上,像冰涼的髮梳劃過頭皮。她不在乎這似冷非冷的天氣,潮濕正適合她現在特殊的心境。街道很靜,陰沉的天空,閃爍的霓虹燈,打烊的店門,一切都病懨懨的,沒有生氣。路旁水溝裡流著細細的雨水,紙屑在地上慢慢地滾動,被什麼阻住了,在水渦處打著轉兒。
她猶豫著還回不回湯姆的公寓去。還是得回去!今天探長讓凱茨在總部上台發言,看得出來當時台下瀰漫著一種無言的心照不宣。現在關於她倆的謠言四起,玩笑也開得越來越露骨,越來越放肆。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和莫伊拉一起住很合適,不會有什麼大的障礙,房租也不成問題,她們之間相處得也很融洽,況且在聖誕以後她就會有伴了。可是,她為什麼感到如此心煩意亂?
凱茨到達老斯特恩廣場時,她已經全濕透了。冰涼的細雨悄悄地潛入衣服裡,連睫毛也掛上了水珠,她用夾克的袖子擦了一把額頭,等待著穿過馬路。車子從身旁掠過,濺起的污水就像噴灑的泥漿一樣。一切看起來都是陰沉的冬季景象,骯髒而沒有生氣。今天葡萄牙的氣溫不過二十一攝氏度。沒準瓦萊麗現在可能因為滑翔機故障,滯留在什麼地方,穿著T恤衫和短褲,盼著夜晚晚些來臨。突然她看到一個女人,燦爛地笑著,頭髮烏黑亮澤,明眸皓齒,棕色皮膚豐潤誘人。一絲嫉妒掠過心頭,凱茨低頭穿過馬路。
湯姆的住處包圍在細雨和黑暗之中,悲涼地佇立在路旁。打開臨街的大門,撲鼻而來的是公用走廊裡潮濕的氣味,凱茨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感到很難受。濕透的鞋子在上樓梯時,甚至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凱茨冷得要命,想做點什麼運動讓身體暖和起來,但不是跑步。
她穿過前門,迫不及待地脫衣服。夾克在扔向椅子的時候掉到了地上,她蹦蹦跳跳地一邊向浴室衝去,一邊試圖脫下一隻濕鞋子。一隻鞋子掉到地上,凱茨一個單腳跳,又抓住了另一隻腳,木地板上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總算脫下來了。」她氣喘吁吁地撞開浴室的門,聲音卻還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盪。
凱茨飛快地脫下衣服,只剩下還算是乾的白色內衣。她把衣服一團就塞到了櫃子裡。她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拿磁帶,放進湯姆的立體聲錄音機。她突然意識到應該把門從裡面插上。再過一個小時湯姆就該回來了。要是他看見自己只穿著胸罩和內褲在起居室走來走去,真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磁帶是她自己剪輯的健美操音樂:開始是熱身運動,接著是伸展運動,然後就該鍛煉腹肌和背部肌肉。伴著《藍色多瑙河邊上的小屋》,凱茨跳起健美操來。先把脖子向兩個方面各轉了幾圈,接著伸開胳膊,盡力上舉鍛煉身體一側的肌肉。隨著搖擺的音樂,她雙腿併攏,站直雙腿,胳膊盡力上舉,然後又盡力下伸來夠地板。如此做了幾次,感覺好了一些。麥克的音樂結束後,凱茨深呼吸兩次,站直了等著下一首曲子《太陽之舞》。跟著拍子,雙臂與肩平後拉伸,向前衝拳,再平舉,擺成個十字架的樣子。接著是下蹲,將所有重量集中在大腿上,壓四頭肌,繼續出拳,搖擺,一會兒身體熱了起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
做完這一節後,凱茨大喊一聲,又跟著大衛-李-羅斯的《靈鞋》開始鍛煉腹部和背部。脊椎緊貼著地板,一條腿平伸,她用胳膊肘盡力向一個膝蓋夠去,然後是另一隻胳膊肘、另一個膝蓋。她已經感到收緊的腹部肌肉發出的熱量。然後是難度更大的讓背部躬起離開地板,她也完成了。在做骨盆上翹動作時,她想起了瓦萊麗,心中一陣莫名的感傷。
許多跑步運動員上身缺乏真正的力量,凱茨想成為一個例外。她每次都會花五六分鐘做十個俯臥撐、十個蹲立、二十個仰臥起坐和十個三頭肌伸縮練習。但今天不做了,已經鍛煉了五十分鐘,湯姆就快回來了。凱茨看到地板上滴落的汗水,感到身體已經舒展開來,自己很強壯也很性感。她揀起夾克,打開撥銷,衝到浴室,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將水放進浴缸裡,高聲唱起《靈鞋》來。
凱茨聽到了湯姆的鑰匙在鎖眼裡扭動的聲音。她從浴室探出頭,對他喊道:「別做飯了,湯姆,我們出去吃,已經訂了位。我請客!」
十分鐘後凱茨從浴室的蒸汽中鑽出來。麥金尼斯又在喝他的杜松子酒。她的頭髮很濕,一縷一縷的,臉上浮現出歉意的神色,溫柔的笑了笑。「我並沒有預定什麼地方,湯姆。但是我請客,我們到哪兒去?」
麥金尼斯沒有說什麼,只是舉了舉杯子——有個問題。
「請問。」凱茨說。麥金尼斯沒說話。她建議去拿波裡餐館:「你一定知道,湯姆。我們可以步行去那兒,就在巷子裡。」
「我知道那地方,」麥金尼斯說,「你撒謊越來越容易了。」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聽你說不。」
「我不會說不的,」他說,「你要告訴我你要搬出去,不是嗎?我還可以從中得到一頓免費晚餐。」
拿波裡是間意大利小餐廳,在冬季的週二很安靜,兩人都認識這裡的老闆。湯姆和凱茨坐在一個半明半暗的角落裡,凱茨面朝裡間,湯姆坐在對面,背對其他就餐者。湯姆在菜單上要了一些燒烤的紅鱒魚,凱茨點了主食,還要了一瓶她喜歡的卡天努威士忌。在要了蒜泥麵包後,他們談起了那個案子。
「那人是什麼個樣子,凱茨?」
「大塊頭,容易暴躁,單身,不窮,錢也不多。」
「他是跑步愛好者嗎?」
「他跑步但不是俱樂部成員,即便參加了俱樂部那他也同時在多個俱樂部掛名。這也可能是個獨行俠。」
「為什麼讓林賽爾警官來聯絡俱樂部的秘書?」
「我幾乎不能對他說不,湯姆。」
「他有多強壯?多殘暴?」
「他至少六英尺二英吋,甚至六英尺三英吋或者六英尺四英吋,至少二百二十磅,也許還要更重一些。除了對女人的殘暴以外,他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紳士。」
「我們找他的時候,他會乖乖就擒?」
「我不這樣認為,湯姆。我認為他會殊死抵抗。甚至會逼我們動武。他對任何東西都有氣。他想受到傷害。」
「講一下他怎麼幹的?」
「他首先會選擇一場比賽,在體育用品商店和運動雜誌上有各種賽事的廣告,以正常程序報名參賽。他會早一步到達比賽地點,四周平靜,他四處溜一圈,然後找一個地方觀察其他選手的到來。他從人群中選擇一個。也許選擇了二三個目標。比賽開始前,他來到起跑線後不遠的高地上觀察。賽前五分鐘,道路上已擠滿了人。前面的是瘦高個的,會有一兩個女的。接著是參加各種體育鍛煉,體格健壯、肌肉發達能跑三十三四分鐘的。然後是有經驗的老運動員,女人多了幾個。再往後還有一般的俱樂部成員、湊熱鬧的附近居民,這裡有許多女人。他仍舊坐在高地上。面前一雙雙腿經過,白的,粉紅的,棕色的。他聞到各種氣味,身體的熱量、香水的味道。人們如潮般走過他,人越來越多了。揚聲器響起來,他站起身來要從人群中擠出來。人群喧鬧而擁擠,他越來越生氣。
突然間,他終於和眾人分開了,站在人群之外。陽光照著他的臉,輕風拂過面龐,他感到如此放鬆自如。這些人!他們推搡他,超過他,蔑視他,踩了他的腳,在經過時有人還拍他的肩頭,甚至有人對他擠眉弄眼。他彷彿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凌辱,心裡暗下決心一定要他們付出代價。」
餐館裡很暖和,他們餐桌以外的空間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其他就餐者像是迷霧中的幽魂。這個餐館裡,這個世界上彷彿只有這一張桌子,只有他們倆人。凱茨閉著眼睛,緩緩道來。
「發令槍響了,前排的運動員們飛快地跑起來,其中有一個女的。一兩秒之後才會輪到我這樣的。後邊的人們還在往前走著,看著自己的腳。比賽已開始了十五秒鐘,最後的人剛站到起跑線上,活動一下,開始慢跑,隊伍會延伸幾乎一英里遠。他跪下來,因為鞋帶沒有繫好。他離最後一個跑步者有三十碼遠,那是一個有銀白頭髮的小婦人,她夢想能一口氣跑完全程。他站起來,做個鬼臉,最後一個開始在後面有節奏地慢跑起來,他在計算,或是找什麼人。」
凱茨睜開雙眼,長吁一口氣。麥金尼斯把手掌蓋在威士忌酒杯上,閉口不語。凱茨看著他閃亮的眼白和又大又黑的眼球,這後面似乎還隱藏著一絲讓自己琢磨不透的什麼東西。「沒有父親,」她說:「而且我認為他母親去年夏天死了。」
「什麼?」麥金尼斯問道。
「沒有父母的約束,這很正常。父親不是離開了他就是死了,很長時間。強姦是有預謀的,意思說我們從布朗的案子向後推,就是去年的六七月份。憤怒昭示著失落。我認為他母親的去世就是原因。」
「這是你畫的像?」
「一些是,湯姆。另一些是我剛知道的。」
麥金尼斯搖了搖頭:「不要把這些說給布萊克賽聽,凱茨。」
蒜泥麵包上來了,是店主的孫子端來的。黑黑的小伙子,約摸十八歲,額前頑皮地飄著一小簇頭髮。他突然闖進他們的沉悶,就像一隻摔碎的玻璃杯,打破僵局。他向凱茨眨了眨眼睛,「你要的酒,對嗎?」聲音是地道的南部海岸口音。
「卡天努。」凱茨嫣然一笑。這時另一個就餐者向他招了招手。
「等一下,先生。」店主的孫子說。他轉頭向凱茨又眨了一下眼睛,抬起胳膊給他們一人倒了半杯酒,扭身離去。
「他怎麼知道她們住處的?」麥金尼斯問。
「我不清楚。也許他在賽後跟蹤他們回家。」
「有可能。那他得很小心而且很幸運而不致於被發現或找不到目標。」
「還有別的什麼渠道嗎?」
「他有她們的地址……」麥金尼斯邊想邊說。
「在選擇她們之前?」
「可能。」
「每次比賽都有些許不同。」凱茨努力地回想著,「圖頓在固定的某一天報名。他們對提前報名的要加收一英鎊。他們在一張大桌子上面放著申請表和許多支筆。」
「他可以簡單地望一下別人填的地址?」
「有可能。不!不可能。如果有人仔細讀我的地址時,我肯定會警覺的。」
「只是一種假設……」
「吉爾-布朗和艾琳-斯塔布斯沒有在那一天報名。長跑姐妹會在那兒安排了一次旅行。她們提前報名,以便熟悉場地。」
「其他三個情況如何?」
「不好說,湯姆。我有種感覺,阿曼德-弗利特可能參加過但忘了。人總難免忘掉什麼的。她說她從沒有在圖頓跑過,但是來自謝利的梅森警官說她參加過。」
「那麼如果他從比賽中得到他們的地址,他一定是……」
「中途截取她的郵件?」
「一個郵遞員?」
「或是有權使用計算機記錄的。」
「比賽組織者?」
「我昨天見過他。他大概五英尺九英吋,並且有頭髮。」
「那會是誰呢?」
「有一個處理結果的人,叫迪安-理查德,我在比賽中認識的。他有六英尺高,但不是禿頭,梅森警官昨天晚上去拜會他了。」
「還有呢?」
「有一個比賽攝影公司,叫博克斯-布朗寧和博克斯-加雷斯,為圖頓賽事攝影。我昨天見了老闆,一個叫博克斯的傢伙。他六英尺高,紮著小辮。我明天還要去那兒,我們看一下他的職工。」
魚上來了,一塊塊白色的魚肉,上面裹著一層黃油。肉很軟,用叉子幾乎叉不起來,一股香氣撲鼻而來。凱茨用叉子輕柔地從魚骨上叉下一片白色魚肉放到嘴裡,立即閉上了嘴,這是一次很嚴肅的晚飯。她對湯姆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