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於昨天 12
    娜斯佳認為像德米特裡-扎哈洛夫這樣的人,都是些百無禁忌之徒。這種人,你很難令他們生氣動怒,但他們一旦堅信自己正確,那麼,說服或改變他們,則比惹他們生氣更難。他們最重要的特徵是徹底地無拘束,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不易受傷害。而對自己行為是否得當,也不那麼自信。

    扎哈洛夫是干保安的,他毫不掩飾地承認這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使他感到無聊,也正是因此他才一再堅持要給娜斯佳提供幫助。毫無疑問,娜斯佳的確需要幫助,這無可爭議,但她對季姆卡這一份持續不衰的男性關愛總是心存警惕。這倒不是因為她討厭季姆卡,相反,季姆卡很優秀也很討人喜歡,但所有這一切於娜斯佳又有何用呢……

    儘管如此,對他的幫助,她還是接受了。對「格蘭特」私人偵探所只造訪一次就夠了。對她的造訪,那裡的人並不高興,而且今後永遠也不會高興的。好在季姆卡善於用自己的語言與他們交談,所以,他在那裡得到理解的機會,也並不是沒有。

    國家杜馬議員尤麗婭-戈托夫齊茨被殺案成了娜斯佳的精神包袱,她不擅於也不喜歡分析政治案件,所以,她對由尤拉-科羅特科夫負責這方面工作感到由衷高興。而她自己則著手調查另一種推測,即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是因為組織了對其丈夫的跟蹤而被殺的。按照這一推測,被調查的殺手發現了跟蹤者並發現了他們的指使人。於是,就產生了這樣一個微妙的問題,即要想得知訂約人的名字,就只有或是通過那些跟蹤者,或是通過偵探事務所的頭兒。而德米特裡-扎哈洛夫向娜斯佳保證在這方面他可以做點工作。

    這樣,在就這一推測進行的調查中,屬於娜斯佳分管的工作,便是對「格蘭特」偵探所提交給女僱主戈托夫齊茨所提報告中列出的人員進行核查。假如這一推測屬實,那麼這些人當中一定有人發現了跟蹤並對此極為不快,可是,已經過了很長時間,娜斯佳桌上各種文件和證明的數量越來越多,可還是一點眉目也沒有,從與偵探所簽約一直到女僱主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被害,其丈夫會見和接觸的人是極為有限的。他很少出門,在他與之有接觸的人名單裡,絕大多數是來找他這位心理分析醫生看病的。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戈托夫齊茨的患者形形色色,誰都不像兇手,可又對其中任何人都難以打保票。人就是人,他們都有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有各自的怪異之處(誰沒有怪異?),有各自的愛與恨(同樣,誰又沒有愛與恨?),有各自的優點和缺點。其中每個人都不像罪犯,但每一個人又都在同等程度上有可能成為罪犯。深入調查每一個人是毫無意義的,假如整個彼得羅夫卡上上下下全都齊心協力調查這件惟一的謀殺案,那當然另當別論了,可像現在這樣……

    戈爾傑耶夫上校對自己的下屬並無親疏之分。所以,如果他對誰比較容忍,也決不是因為與之特別親近,而是出於對生活的正確認識。在他就任處長之初,他就深知,像奴隸一樣被動盲從地工作是最沒效益的。如果一個人主觀上不想做事,即使工作態度極其認真誠懇,他也永遠難以把事情做好,因為強制性會扼殺人的想像力和直覺的。而沒有了想像力和直覺,你就不是一個大師,而只是一個匠人。正是出於這種考慮,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沒讓娜斯佳參加女議員戈托夫齊茨謀殺案偵破小組。既然反正不會有結果,何必折騰人呢?此外,上校寄希望於娜斯佳的自覺性,而且,和以往一樣,這次他又估計對了。他認識娜斯佳已多年,長期以來他已經把她琢磨透了,因此,幾乎總是能準確地預知她的行為。

    「能不能讓我來悄悄調查一下私人偵探這一方案?」她問。

    「可以,」戈爾傑耶夫點了點頭,「但不是悄悄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游擊習氣,它除了害處以外就只能製造一大堆誤會。你去和科羅特科夫說一說,讓他向格梅裡亞提個建議,由他來調查這一方案,而由你來具體實施。一般說別人的工作我是不會去摻和的,特別是床第之事,但你得告訴我:你確實覺得這一方案值得調查,還是因為扎哈洛夫?」

    娜斯佳臉紅了。科洛布克是從哪兒知道的?這差不多是五年前的事了,況且就只那麼一次。在那以後她和季馬再也沒有相遇過。

    「你臉紅什麼?」維克多-阿列克賽耶維奇驚奇地說,「你還想瞞我,是吧?調查法國佬那會兒,扎哈洛夫眼睛死盯著你,就連瞎子都能看得出來。瞧他看你那眼神兒,怕不是垂涎三尺吧!你別以為我老了就不再是男人了。這種事,我一眼就能瞧得出來,我的嗅覺還是很靈敏的。我想,或許是他,非常樂於有機會與你再度相處,而既是這樣,所以也就特意引起你對這一方案的興趣,因為離開他你是無法對付這個難題的。是吧?你的老領導說得對不對?」

    「不對。」娜斯佳堅決地回答道,「可要是一般地說,也對。扎哈洛夫確實是在追求我,但第一,他根本不是認真的;第二,想要引起我對某一方案的興趣是根本不可能的。無論採用什麼方式都不可能。哪怕他在我腳下堆滿昂貴的鮮花也不可能。我或是有興趣,或是沒興趣,在這個問題上,哪怕多麼漂亮的王子也無濟幹事。」

    「霍,我的天吶,咱們的女警察獨立性可真強啊!」處長噗嗤一聲笑了。「我看的確已經不再流鼻涕了,無論怎樣,開始會動腦子了。」

    「我正在努力。」娜斯佳笑了笑。

    「好吧,繼續努力吧。」戈爾傑耶夫說。

    遵照科洛布克的吩咐,她跟尤拉-科羅特科夫談妥了,尤拉嚷嚷了一通,說什麼撒謊固然不漂亮,而把別人的功勞算到自己頭上就更不漂亮了。可萬一根據娜斯佳方案所進行的調查有了積極結果了呢?所有的表揚和獎勵會給誰?會給他,科羅特科夫,因為是他構想並提議對這一有成功希望的方案進行調查,隨後又成功地組織實施了調查。

    「你算了吧,尤里克,」娜斯佳勸他,「我可沒有這種虛榮心。」

    「可我有良心。」他還是固執己見。

    可他到底還是作了讓步。

    偵查員格梅裡亞對這一方案比懷疑更甚:「政治家被殺通常是因為政治方面的原因,」他生氣地對科羅特科夫說,「而女議員戈托夫齊茨就是一位政治家。所以,首先要調查她在議會裡因為稅收問題而與人的衝突。至於那些私人偵探,你不妨在業餘時間搞些調查。都明白了吧?」

    科羅特科夫並未因此失去信心,因為他和娜斯佳不一樣,對上司的語調毫不在意,也不怕引起別人的不滿。他是一位普通的四十歲上下的刑警,他首先想到的是破案,而不是誰拿斜眼看他了,或是哪句話說得不合適了。最重要的是,格梅裡亞已被告知,現在他可以採取任何行動,而不必擔心別人指責他擅自行動和游擊習氣了。

    昨天晚上,星期六,娜斯佳還曾甜蜜地幻想明天要睡他個昏天黑地。也就是一直睡到十點,如果走運的話甚至可以睡到十一點。她仍然鼓不起勇氣和阿列克賽談,沒有丈夫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對其往事而滋生的不自在感和羞恥感不知怎麼竟漸漸淡化了,好像一切本就該如此:她孤身一人生活著,而列什卡則在莫斯科郊外,在茹科夫斯基街。這樣倒好。這樣倒更符合習慣。她有時甚至會產生一種膽怯的想法,想把所擁有的一切統統拋開,什麼也不改變,什麼也不必跟列沙說,既不道歉,更不解釋。如果到最後他還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同她分手的話,那也好,事情本該如此。就其天性,她生來就不適合於家庭生活。而刑警局這種工作,就其自身而言,也與正常的家庭關係相對立。

    但幻想和通常一樣,照例無法實現,星期六晚上十點半左右,扎托齊尼將軍打來了電話。

    「戈托夫齊茨案怎麼樣了?」他問,「你有什麼可以向我匯報的嗎?」

    「不太多,」娜斯佳道,「只是一些個人印象。」

    「而我也沒有太多的要求,」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笑著說道,「其餘的一切沒有您我也瞭解得到。明天見。」

    他既沒問,也沒求,他這是在下命令。「為什麼我要甘願忍受來自他的這一切呢?」娜斯佳不住地問自己。可實際上,任何人,甚至就連心愛的丈夫也不能如此粗魯隨便地逼迫她星期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可扎托齊尼卻不然,對他來說,只需隨便說上一句——「明天見」——就夠了。她盡可以恨得直咬牙,盡可以嗔怪地請求他把見面時間不要定為七點,而是定為哪怕是九點也好(而,毫無疑問,她得到的只能是拒絕,因為扎托齊尼將軍的習慣並沒有改變),她盡可以詛咒世上的一切,但她還是不能不天不亮就起床,然後去伊茲麥洛夫公園。

    週六到週日之夜,總的來說娜斯佳過得還算平靜,只是不知怎麼有點迷迷糊糊。好像也沒有感到煩躁,可也未能好好休息。臨睡前她洗了個熱水澡,想暖和並放鬆一下,給房間裡通了通風,服了三片纈草酊,然後就鑽進了清潔乾爽的被窩裡。她把兩個枕頭疊在一起,用暖和的被子把自己包裹嚴實,蜷成一團,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出於習慣躺在了沙發床的邊緣,儘管現在就只她一個人,睡的地方足夠寬敞的。她舒舒服服地往床中央挪了挪,可她非但沒入睡,反而毫無來由地開始逐項羅列沒有丈夫的所有好處和不好處來。最主要的不利事實是使阿列克賽受了委屈,因此再不想和她共同生活了。當然,這是她的過錯,有錯的就只是她,她本不該那麼做。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該欺負別人,如果他不是罪有應得的話。娜斯佳絞盡腦汁想呀想,再也找不出一個負面因素了,這讓她感到有點可怕。她一個人住一套房子,可以不開口,不和任何人交談。當她在心裡希望丈夫沉默時,她希望的難道不就是這個嗎?是的,現在已經實現了。再不必因耽擱下班未能及時打電話通知丈夫而解釋和道歉了。再不必在自己不想吃飯、一點食物也不想下嚥時,強迫自己吃下列什卡做的晚飯。想來想去,全都是好處,真是個大傻瓜,幹嗎當初要聽從別人的勸說而愣要嫁人呢?真不該嫁人啊。

    她氣惱地翻了個身,感到身邊空蕩蕩的有點不太習慣,她沮喪地想:「一個人睡覺真是太滋潤了。地方有的是。要不然的話,列什卡總是把我往牆上擠。真好笑,我這麼生氣是沖誰呀?衝自己,不會沖別人。反正再也沒有人可以惹我生氣了。」

    她帶著這個念頭睡著了,過一段時間又醒了,並對自己感到吃驚。怎麼會只有一個缺點呢?這根本不可能。大概她確實是累了,跟往常一樣,一連串長長的節日後一周,是非常沉重的,所以腦子不太好使了,於是才會列出這麼多莫名其妙的東西來。應該把一切從頭好好想想,或許那樣一來,著重點分佈會和現在完全不同。

    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又開始列舉阿列克賽不在身邊的好處和缺點。但結果讓她沮喪極了,因為和剛才的一模一樣。「我還是休息不夠。」娜斯佳沮喪地想,「滿腦子都是一些荒謬的念頭,一鍋粥似的。我還是再睡會兒,然後再試試。」

    可第三次嘗試也未能給她帶來任何新結果。一夜就這麼過去了:只睡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然後是反覆衡量好處和不足,接下來又睡了一小會兒,如此這般。早晨六點起床後,娜斯佳對過去這一夜很不滿意,覺得收效甚微。既沒有好好地休息,也沒有產生什麼合適的想法。精神壓抑、無精打采的她來到伊茲麥格夫公園和扎托齊尼將軍見面。

    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是由馬克西姆陪著來的。儘管他倆都穿著同樣的紅色運動服,但從遠處看,仍然還是覺得他們不像父子倆。娜斯佳每次都對他們父子倆長得絕對不一樣而驚奇。將軍本人瘦瘦的,個子不高,一雙虎目炯炯有神,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而馬克西姆則長得很壯實,寬寬的肩膀,不久前剛剛減過肥,一年前還是胖乎乎的,顯得有點笨拙,深棕色的眼睛,表情嚴肅得可怕,極少表現出對人的親切與和藹。

    「您好,娜斯佳姑姑。」馬克西姆嘟囔著說。他和娜斯佳一樣,都屬於典型「夜貓子」,不喜歡起早,但和娜斯佳不同,他還沒學會如何克服因早起而產生的不快。

    「你們幹嗎?」娜斯佳很驚奇,「又在鍛煉身體嗎?」

    「是啊,」將軍點了點頭,「馬克西姆開始狀態不佳了。去年高考前,他每天還鍛煉,可現在上了大學後變懶了,覺得最可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可以游手好閒了。昨天我讓他做俯臥撐,結果並不樂觀,他只做了二十五個就完蛋了。這樣能有什麼用?」

    「那您自己能做多少個呢?」娜斯佳感興趣地問。

    「我嘛,阿娜斯塔霞,每天三百個,所以,我為我的兒子感到羞恥。我不推卸自己的責任,不應該對他放任自流,但最主要的是及時察覺。馬克西姆,開始鍛煉吧,我和阿娜斯塔霞在你旁邊遛一遛。」

    小伙子無奈地揮了揮手,深吸了一口氣,慢步跑向林蔭深處。

    「您太嚴厲了,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娜斯佳搖了搖頭,「您十八歲的時候大概也就勉強能做二十五個吧。」

    「連十個都堅持不下來。」將軍笑了,「我小時候長得最小、最瘦,總是挨鄰居孩子們的打,他們經常搶我的夾肉麵包,搶大人給的看電影、買冰淇淋的零錢。等我到了十八歲,那時候對體形並不看重。那是60年代中期,當時,要想成為現代的時髦人物,得熟讀好多詩和吟遊詩人的歌,得出外旅行,得在篝火旁彈吉他唱歌,得去彼得堡看白夜,得有成為地質學家的理想。您不會記得這些的,您當時大概也就只有五六歲吧?」

    「是的。這些事兒我是不知道,但從父母嘴裡聽了不少。」

    他們順著馬克西姆跑步的方向沿著林蔭路默默走了一段。娜斯佳並不想說話,所以扎托齊尼不急著提問她反倒很高興。看樣子今天天氣暖和、陽光燦爛,公園裡的空氣也很濕潤、芬芳。娜斯佳想,要不是自己總這麼忙,又具有這麼一種發自天性的病態的懶惰的話,她本可以從生活中得到許多小樂趣的,喏,比方說,早晨在鬱鬱蔥蔥的林蔭道上散步,享受清晨涼爽清新的空氣。每次休息日早起和伊萬散步,她都氣惱得恨不得要掉淚,但後來又每次都對他能把她拖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感到高興。

    將軍的聲音打斷了她安詳愜意的邏思。

    「身體不要前傾,馬克西姆!雙肩放鬆!對,就這樣,好樣的。怎麼樣?阿娜斯塔霞,我等著聽匯報呢。你對戈托夫齊茨印象如何?」

    「印象很複雜,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可對我說的話,您得寬容一點,要給以理解。他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妻子死了,所以他目前的行動和以前的他相比有點不太正常,而這是十分自然的。他現在很消沉,也很抑鬱。據我觀察,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基本上不出家門。應該看到,只有工作才能使他擺脫這種抑鬱狀態,這也正是他的可敬之處。他熱愛自己的工作,與這份工作休戚與共、息息相關。這或許已經成為他生活中惟一剩下的東西了。他死死地抓住它,就像抓住一個使他能不致沉沒在苦海中的救生圈一樣。」

    「他有一個兒子,他對兒子的事講得多嗎?」將軍問。

    「一般不說。有一次我問起他的這個孩子,他說,兒子在英國學習,住在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親戚家裡。他沒叫兒子參加葬禮,怕孩子受到傷害。就這些,再就一句話也不說了。怎麼,他兒子有什麼問題嗎?您聽到別的什麼消息了?」

    「沒有,沒有,我得到的信息和您一樣。關於孩子,戈托夫齊茨並未撒謊,一切正如他對你所說的那樣。可能他認為兒子已經徹底脫離家了。孩子將在英國上學,中學畢業上一所有名望的大學,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有錢,足夠支付兒子受教育的費用。既是這樣,指望小戈托夫齊茨居然想要回到俄羅斯是可笑的。戈托夫齊茨呆在這兒幹嗎?沒有妻子,沒有孩子,剩下的就只有他的職業。對不起,我打斷您了。請繼續說下去。」

    「作為一個有一技之長的人,他很想給人留下好印象,這一點我們剛才已經搞清楚了。確實,妻子死後,對他來說工作擺到了首位,所以,他非常希望能被接受到您這裡來工作,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繼續當個體開業的心理分析醫生的話,就意味著他還得呆在作為診室的自己家中這個封閉的圈子裡。而他希望能改變環境。當然,他也可以到哪個診所、研究所或是什麼中心去工作,比如去戒毒中心或者自殺未遂者療養中心什麼的,這類五花八門的中心莫斯科多的是。但也許他對到內務部工作更感興趣,這個地方更吸引人,也更有前途。我認為這些情況對他有利。」

    「好。還有什麼情況對他有利?您也知道光有工作願望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有能力。」

    「是啊……」娜斯佳猶豫了一下,「我畢竟不是精神病專家,因此,對他的職業水準,未必能給一個足夠可靠的評價。我曾和他談過我自己的一些問題,可以這麼跟您說,他非常迅速而又準確地做了分析。別的精神病專家通常決不可能像他這麼快這麼自信地做出診斷,這是另一個問題。一般神經科醫生需要很長時間才能作出診斷,而病人頭一次應診就作診斷的事是從未有過的。而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卻毫不猶豫,一開口就說我得的是神經官能症。起初我對此有點警覺,但後來我找到了答案。」

    「是嗎?什麼答案?」

    「對他來說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讓您喜歡,您是他將來的僱主。他又不傻,他知道得很清楚,我一定會把同他見面時的印象報告給您的。他所想的當然不是您個人,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況且他並不認識您,他所想的,是那些能決定是否邀請他到內務部工作的人。和其他不在司法部門工作的公民一樣,戈托夫齊茨分辨不清,在內務部機關裡,哪些是中央機關工作人員,哪些是基層工作人員;也分不清楚什麼偵探、特警;誰是長官,誰是巡邏兵。對他來說,我們這些人都一樣,全是一樣的警察。而且,戈托夫齊茨肯定就連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市刑警局的高級警探,也就是我,會跟部裡有組織犯罪局的局長,也就是您,相互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所以,他真誠地想要給我留下好印象,以為我和您是一個單位的,彼此認識,所以您篤定會跟我談到他的情況,並徵求我的意見。正因為這樣,他才急著給我下診斷,以此表明他能非常輕鬆而又迅速地分析別人的靈魂。就好像魔術師在驚異的觀眾眼皮底下,從帽子裡變兔子一樣。」

    「對不起,難道他就不怕這種匆匆忙忙就下診斷的做法會讓我們對他的職業水準產生懷疑嗎?」扎托齊尼有點懷疑地問,「要不就是他把我們大家都當做沒文化的白癡,搞不清神經科醫生一般不會在第一次應診就下診斷這種常識?」

    「您看,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我不是已經請求您保持寬容了嘛。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的推理完全正常。他看出我在講自己病症時沒有騙他,這就是說,我確實有這類病。這麼一來難道不是說,我,一個警察局少校、刑警局高級偵探居然跑來跟您說,根據一位有經驗的專家的意見,我得了神經官能症?我當然不會這麼做。關於神經官能症,就是對我嚴刑拷打,我也會保持沉默的,因為這對一個警察來說,是不適合的。而我要跟您說的是,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戈托夫齊茨是一個非常好的專家,僅此而已,而對於他那個可愛的小把戲,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知道。」

    「那麼您吶?要知道,您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是魔術、是騙局。為什麼他就不怕您對此作出應有的判斷,並給戈托夫齊茨教授一個不敢恭維的鑒定呢?」

    「我?」娜斯佳哈哈笑了,「瞧您說的!誰見了我會相信我知道什麼是神經官能症呢?您看,我像一隻灰鼠,連兩個和一個半都分不清,整個一個什麼都不懂,我也不會滿世界去張揚,說我曾聽過一個國內著名專家講授精神分析課。且在大學學了整整一年的司法精神病學。跟您說實話,我的這個病就是不向戈托夫齊茨咨詢我也瞭解得很清楚,我只不過是想驗證一下,順便也測試一下他罷了。」

    「關於這些病症,您並不願意對我講,我這麼理解沒錯吧?」

    娜斯佳突然停住了腳步。但扎托齊尼卻仍然慢慢地向前走,甚至連頭都不回。娜斯佳定了定神,快走幾步,趕上了他。

    「怎麼回事?為什麼您這麼不喜歡我這個問題?」

    「問題提得很沒有分寸。」她冒失地把剛想到的第一句話說了出來。

    「很好,」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笑了笑說,「這樣一來,您就讓我得其所哉了。您想必這樣想:不要探究我的心理,扎托齊尼,沒有你我也能對付。你算老幾啊,憑什麼我要把自己的不幸跟你說呢?對吧?」

    「不,」她手足無措的同時也有些氣惱,「不是這麼回事。去年冬天,您就清楚地向我表明,您不是一個我可以向他訴苦的對象。而對我來說,一件事向我重複兩次實無必要,一般說,我這個人還算通情達理。」

    「您可不算通情達理,您是很好記仇的,」將軍糾正她說,「遠的不說,就說那個冬天吧,我不是已經跟您解釋過,我當時的所作所為是迫不得已嘛,是為了服從整個行動的利益,而那次行動,是針對您的局長梅裡尼克的麼。可您卻不認為有必要原諒我,生了氣,而且直到現在還氣鼓鼓的。這不對,阿娜斯塔霞。你得學會原諒朋友。但是,既然您還沒有學會這些,那我們還是回到戈托夫齊茨案上來吧。從您嚴謹的表述可以斷定,您應該還有什麼問題沒有談到。」

    「是的,」她承認,「我所說的有關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的一切,應當在其狀態得到極大改善的情況下來理解。我想,在正常狀態下他確實是個好專家,並且會有助於情報分析室的工作。而他想要憑匆匆忙忙給我下診斷來博得好感的可笑的做法,只能說明在目前情況下他的判斷力確實很成問題。」

    「就是說,您預計在他因妻子之死而產生的抑鬱狀態過後……」

    「我指的是別的,」娜斯佳打斷了他,「問題並不在抑鬱狀態,而在於恐懼感。對此應該受到責怪的是我們的工作人員。」

    「怎麼回事?」扎托齊尼不慌不忙地問,「是不是你們和偵探懷疑他殺害了自己的妻子,這一下把這個倒霉的精神病專家給嚇壞了?」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們對他一直很小心,態度很溫和。可那些負責檢查戈托夫齊茨是否可靠的人太笨。對外監視組恐怕連一個幹練的專業人員也沒有。反正他們的行動非常拙劣粗暴,以致就連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也能當下就把他們的形象描繪下來,試想,一個總是感到自己正在受監視的人,他自然會脫離常規。得知自己正在被跟蹤,而又不知道是誰以及為什麼——就連敵人你也未必會喜歡給他這樣的消遣。」

    「真是沒用的東西,」扎托齊尼氣忿地罵道,「你告訴我這一點很好。明天一早我就打電話給『對外監視組』的頭頭。為了使談話更具體,我要拿走他們那兒所有負責對戈托夫齊茨進行檢查的人的照片,讓那個頭兒用手指把那些跟蹤過他的人指出來。這對那些不好好工作的人是個教訓,怎麼,戈托夫齊茨嚇得夠嗆?」

    「那您以為會怎麼樣?當然嚇得夠嗆了。他是一個普通人,從未有過任何犯罪記錄。我可以跟您說得更多一點:他斷定自己準是發瘋了。當一個人知道任何人也不可能去跟蹤他時,他又能有什麼想法呢?他什麼也沒偷,沒殺死任何人,跟刑事犯罪團伙連邊都沾不上。所以,鮑裡斯-米哈伊洛維奇斷定自己患了迫害狂症。比這更糟的是:有人撬開他家門,溜進他家裡,卻什麼都沒偷。這對您來說難道不說明什麼嗎?」

    「您認為這也是我們的人幹的?」

    「我敢肯定。既然他們負責對他進行檢查,那他們完全有可能想要翻一翻他的文件。於是就翻了。可此人如今已嚇得魂不附體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因為既不能對他講實情,又想不出能讓人接受的解釋。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這一切還要持續多久啊?我們這兒什麼時候才有可能實施高級專業培訓?」

    「或許得等到您,阿挪斯塔霞,當了內務部長以後吧,」扎托齊尼笑了笑說,「不能實現的事就不要去幻想。只要我們的國庫還處於捉襟見肘的狀態,我們這個部門的情況就不會有改變。我們必須忍耐並與現實妥協。」

    他們坐在一根倒木上,看著馬克西姆。他時而在單槓上做引體向上,時而做幾個俯臥撐。娜斯佳默默地抽著煙,想著心事,伊萬-阿列克賽耶維奇手裡拿著秒錶注視著兒子。

    「我們可不可以重拾去年冬天的話題呢?」他突然問道。

    娜斯佳正陷入沉思中,以至於沒馬上弄明白他的話。

    「回到哪個話題?」她不解地問。

    「就是您調工作的事。」

    「謝謝,」她微微一笑,「可我現在已經不想調了。正如通常說的那樣,勺子在吃飯時才顯得重要,送紅雞蛋也要趕在復活節,凡事都有個時限。戈爾傑耶夫回來了,我也就再沒有更多的要求了。」

    「那您就準備一直戴著少校肩章呆到退休了?」

    「啊,您是說這個……有什麼辦法呢,看來只能這樣了。繼父認為我應該試試報考高級警官學院的研究生院,答辯後留校任教或搞研究,這樣就極有可能晉陞上校。」

    「那您對這一計劃怎麼看呢?」

    「老實說,不太喜歡。我絕不想當老師。至於科研嘛……還湊合,科研很有趣也很有益,可您知道嗎,科研工作者我可已經看夠了,他們的科研探索,除了欺凌和侮辱外,什麼都得不到。我可不想處於他們的地位。」

    「但為了肩章上的星星,屈辱也是可以忍受的。」將軍眼睛望著別處說道。

    「您這麼認為?」

    「我知道是這樣。」

    「無論如何,我不能這麼做,也不想。肩章上的星星,這是你們男孩子們的玩意兒,而對姑娘們來說,名譽更重要。不管為了什麼星星我也不會去忍受欺凌,忍受侮辱。」

    「要是您把這類虛榮統統拋開呢?」將軍問,「如果我給您一份非常好也非常有意思的工作,您會去嗎?」

    「需要拋棄戈爾傑耶夫和小伙子們嗎?為什麼?」

    「為了肩章上的星星,為了它們這些可愛的胎痣。到我這兒干一段,您就能得到中校軍銜,如果不喜歡干了,再回市刑警局。我保證,到時候只要您一要求,我就放您走。我現在需要一名優秀的分析專家。」

    「如果您需要我,就不會放我走了,」娜斯佳笑了,「您在糊弄小傻瓜。」

    「我們可以訂個君子協定,」扎托齊尼笑呵呵地反駁說,「除了您以外,我再找一個聰明點的人,您用一年的時間教會他干分析工作,給自己培養好接班人——然後您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獲得自由,到市裡與犯罪作鬥爭的戰場上去馳騁了。」

    「老實說,我為什麼不願意呢?」娜斯佳在心裡問自己道,「伊萬所提建議正是我以前夢寐以求的。我可以單搞分析工作,再不必因為自己只是偶爾才做點純刑警工作而且並未盡全力而有負疚感,也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替自己辯解,不需要忍受刑警局樓道裡別人的斜眼,也不用聽別人在背後議論,說什麼戈爾傑耶夫為自己的情婦創造了溫室般的條件。作為上司的伊萬並不比科洛布克差。當然他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扎托齊尼是個很嚴厲、很冷峻甚至有些殘酷的人,他對我也不會有所寬縱,而且我根本也不需要他對我寬縱,最重要的是,他是一個聰明人,而且無疑很正派。我幹嗎非要死死咬住這個位置不放呢?我已經當了快五年的少校了,要是搞得好的話,一年前就應該得到中校軍銜了。但問題並不在於我特別需要這些肩章,而在於,其他長官和同事往往就是根據這些肩章,確切地說,就是根據這些肩章的及時更換來評價我的頭腦的呀。一直停留在少校級別上嗎?得,準是傻蛋,準是個百無一用之人,再不就是你個人問題方面准有些不正常吧。那好吧,就讓我們看一看你個人問題方面有什麼問題吧!啊!原來是這樣,因為與犯罪團伙有聯繫而被停職並受審。愛德華-傑尼索夫就是卡敏斯卡婭的一個朋友。而如果檔案上什麼都沒查出來的話,那又怎麼樣,檔案裡無記載的,其中可能的原因還少嗎。而事實上她肯定有污點,被揭穿過,所以才沒給她晉級,才沒給她照例該得的軍銜。」

    「讓我考慮一下,」娜斯佳鄭重地回答,「這個建議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準備,不能馬上答覆。」

    「考慮一下吧,」扎托齊尼同意了,「我不會催您的。」

    一小時後,娜斯佳回了家。經過這段散步以後,她情緒飽滿,精力充沛,甚至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這種感覺是過去所沒有的。由於血管問題,她總感到有些虛弱,經常頭暈,還發生過因悶熱而昏迷的情況。她笑瞇瞇地哼著小曲,開始愉快地打掃房間。同時自己也有點奇怪,被丈夫拋棄,工作也不順利,可還在唱歌並對生活充滿歡欣。這可不是好兆頭,真的不是好兆頭。

    當她已經吸完塵,正準備完成擦窗戶的英雄壯舉時,電話鈴響了,是季馬-扎哈洛夫打來的。

    「你在幹什麼?」他笑嘻嘻地問。

    「在做家務。」

    「你還要干很久嗎?」

    「就看想不想幹了。我可以馬上結束,也可以一直幹到晚上。幹嗎,有事嗎?」

    「想求你允許我到你家坐坐。得好好談談。」

    「那你就求吧。」娜斯佳答應了。

    「我請求。」

    「我允許了。你可開車來,本該如此。」她故作寬厚地答應著,並且哈哈笑了起來。

    大約過了四十分鐘以後,季馬手捧一隻大蛋糕來了。

    「謝謝。」娜斯佳一邊道謝,一邊接過這個帶有鮮艷圖案的大盒子。

    「這不是送你的,而是要送給成為你丈夫的那位非凡的幸運教授的。」扎哈洛夫一邊脫鞋,一邊回答。

    「那只能掃你的興了,教授不在家。」

    「可他總歸會回來的吧?」

    「恐怕不回來了。」

    「那是為什麼?」德米特裡注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們怎麼了?吵架了?不過,對不起,這不關我事。」

    「這確實不關你的事,」娜斯佳說,「因此我把這個蛋糕拿到廚房,燒壺茶,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品嚐這塊甜點精品。」

    「等等。」

    季馬拉住娜斯佳的手,讓她轉身面對自己。

    「我再重複一遍,我不是要干預別人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們確實是吵架了,那麼我最好還是離開這裡。」

    「你不是要和我談談嗎?」娜斯佳有些譏諷地提醒他。

    「談話即使是在大街上也無妨。對這種事情我太清楚不過了,事情往往是這樣,丈夫和妻子吵架而出走,過後當他回來時,發現自己家裡有別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不管這個男人是誰,是親戚、同事、鄰居,還是兒時的朋友,都無濟於事。我自已經歷過這種事兒,所以一清二楚。處在這種情況之下,要想不這麼想——婊子!我剛出門,她就已經勾搭上了別人,難怪總埋怨我,尋找同情。她甚至可能是有意找碴兒和我吵架,好把我趕走——的男人還沒有生出來呢。總之,阿霞,哪怕你的教授回來的可能性只有一丁點,我想我還是走。我們還是開車找個什麼地方,哪怕是到索柯爾尼克公園,到那兒去散散步,談一談呢。」

    「他是不會回來的,」娜斯佳小聲說,「而且我也再不想談這件事了。你就乾脆相信我好了:他是不會回來的。」

    「怎麼,有這麼嚴重嗎?」季馬同情地問。

    「我已經說過:不再談這件事了。」娜斯佳惱怒地重複了一遍,「我們去廚房吧,我把茶燒上。」

    她對不得不向季馬講與丈夫吵架的事感到有些不快,可是不知怎麼話就說到那兒了,不講也不行,否則就得撒謊。本來可以編個謊,比如說他出差了。但娜斯佳確信,即使是最無害的謊言也能把人置於極為尷尬的境地。比如說,萬一此時有人給阿列克賽打電話,那麼就不得不當著扎哈洛夫的面,告訴打電話的人,說阿列克賽在茹科夫斯基街。或者還有其他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比如說媽媽和繼父突然來了。這樣的事他們碰到過,儘管次數很少。但是要知道,這類不易發生因而不被人注意的事情往往就會在最不恰當的時候發生。

    「這麼說,你這是在守活寡了。」德米特裡說。他環顧了一下廚房,在餐桌旁比較舒適的位置坐下,「你們經常這樣嗎?」

    「這是第一次,」娜斯佳歎了口氣說,「季馬,我已求過你不要再提此事了。」

    「可是,阿娜斯塔霞,和你在一起真是太難了。不管說什麼、問什麼,總是要碰到你禁止討論的話題範圍。不能提到丈夫,不許講我們浪漫的過去,不能涉及性。可是你讓我們說什麼?」

    「可以說說尤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她笑了,「關於她可以隨便說,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地說。」

    「好吧,那我們就談談尤麗婭。我在『格蘭特』偵探所裡稍稍刺探了一下,那裡有一個小伙子我很不喜歡。」

    「是誰?」

    「問題就在這兒,正如同《黑桃皇后》中小有名氣的格爾曼所唱的,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既然如此,那問題究竟出在哪兒?你可以去打聽嗎?」

    「阿霞,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在這個偵探所裡已經出現得太頻繁了,那兒本應沒我什麼事。如果我判斷正確的話,這個小伙子已經明白我伸長鼻子到那兒是衝他去的。也就是說,我再不能到那兒去了。我沒必要給你講這些顯而易見的事,每個偵探都能憑心靈感覺得到什麼時候該從他所偵查的團伙中開溜。這是一種感覺,僅此而已。總之,情況就是這樣。今天我想從遠處把這個小伙子指給你,以後你用自己的方式和手段去查他吧。而我要溜到一邊,否則就只能壞事。」

    「好吧,」娜斯佳同意了,「你把他指給我。可是他怎麼讓你這麼不喜歡呢?」

    「我完全是偶然地發現他在翻偵探所主任的卡片。平時只有帕什卡才能接近這些卡片,你大概能記得他,我們去過他那裡,就是那個令人討厭的一頭金髮的傢伙。」

    「我記得。」她點了點頭,往懷子裡倒著咖啡。

    「帕什卡給我看了這些卡片,並且告訴我,那裡記載著偵探所和僱主簽署的所有合同的情況。因為偵探這一行的原則就是要絕對保密,『格蘭特』每個具體辦事員都只知道他所承擔工作的僱傭合同的情況。各種謠傳都是禁止的,我指的是議論別人的事情。只有帕什卡能接觸到這些卡片。除他之外,別人都沒鑰匙。而他自己的辦公室他並未特別加鎖,所有的秘密文件都放在鐵皮保險櫃中,這些卡片也放在那裡。其他東西都是公開的,供大家查閱。就算他外出一整天,他也從來不關門。而且當所有房間都不空閒的情況下,甚至還允許別人用他的辦公室接待客戶。簡言之,我昨天在事先沒有通知而且沒有任何事由的情況下去了那裡,好像是正巧路過而想起上次把打火機忘在了帕沙的桌子上吧。我來到主任辦公室,盡量不惹人注意地悄悄推開門,卻看到了『出乎意外』系列組畫中非常美妙的一幅。小伙子嚇得要死,臉都白了。而我卻像所有模範話劇院的大演員一樣,不好意思地道了歉,說著有關打火機的謊話,並很快在桌子上找到了打火機,然後馬上就開溜了,以免打草驚蛇。我裝作沒有什麼特殊的發現,而實際上打開的卡片盒就在那人身邊放著。因此,我既不能向別人打聽他的名字,也不能在那裡等帕沙。不能再驚嚇這小伙子了,你明白嗎?如果我在較顯眼的時候再出現在偵探所,他就會驚恐異常,怕我把這事告訴帕沙,怕我問他拿卡片盒幹了什麼勾當。」

    「這我明白。」

    蛋糕很新鮮也很柔軟,所以,娜斯佳費了很長時間,希望在她所有的刀於中,能選一把比較鋒利的。可是她家裡現有最鋒利的刀子還是不夠快。她剛一動刀,蛋糕表面澆的糖皮馬上就出現裂縫,切出的塊很不均勻。

    「對不起。」她一邊把一塊切好的蛋糕放到季馬的盤子裡,一邊道歉,「我的水平就這樣。」

    「算了。」他寬厚地笑了笑說,「反正到肚子裡都揉成一團了。但是一般來說,從你家裡這些怪物似的刀子來看,你這個主婦可不怎麼樣。真不知道你丈夫怎麼容忍你的。」

    「這不已經不再容忍了?」娜斯佳突然惱怒地頂了他一句,「我已經一再請你不要觸及關於我丈夫的話題。」

    「天啊;你現在根本就不讓人說話!」扎哈洛夫生氣了,「我不是說你丈夫,而是說你的這些刀子。怎麼著,難道連刀子也成禁區了?」

    「對不起。」

    娜斯佳把身子背過去一會兒,好像在櫥櫃裡找著什麼。當她重在桌子旁坐下時,臉色已經恢復了平靜。

    「你怎麼這麼容易激動?」季馬一邊把一塊不小的蛋糕送到嘴裡,一邊問,「是不是因為很難過?」

    「我並不容易激動,也不是因為難過。」她乾巴巴地回答,「讓我們談點高興的事吧!」

    「好吧。」扎哈洛大很痛快地回答,「大概為了減輕壓力,你需要背叛自己的教授吧?」

    「季馬,住嘴!」娜斯佳用半開玩笑的聲音恐嚇說,同時示威似的用手拿起了刀子。

    「不,我是很認真的。你想想,這是一個很完美的主意,而且人選馬上就有,像我這樣一個非常樂於建功立業的人願意為你效勞。」

    娜斯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季馬,你真是不可救藥。這件事你究竟要說多久?不要再勸我,反正我是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

    他問話的時候完全是一副認真的樣子,用一雙明亮的藍眼睛望著她,眼神裡蕩漾著溫柔的笑意,好像湖泊中漫遊的魚兒一樣。

    「娜斯堅卡,為什麼?」他又問一遍,「難道我的建議不好嗎?我覺得很好,這個建議非常好。它可以便人幸福、自由,可以使人擺脫痛苦和死亡的恐懼。」

    她沒有料到談話基調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有點不知所措地沉默著。扎哈洛夫站起身,繞過桌子,到娜斯佳面前俯下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唇。在最初的一刻,她也回應了他,隨即猛地閃開。

    「扎哈洛夫,不要乘人之危,這很卑鄙。」

    「什麼卑鄙?」他沒明白。

    「趁一個女人和丈夫鬧糾紛的時候,把她弄到床上。我現在可以迎合你,可之後我會覺得自己令人憎惡。」

    他慢慢退了回去,在座位上坐下。

    「娜斯堅卡,真誠的感情只要它是真誠的,就不可能是卑鄙的。而我是非常真誠地希望擁有你。如果你願意接受我,以後你也沒有什麼可責備自己的。」

    「我不會接受你。」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永遠也不會,忘掉這件事吧。」

    「永遠也不會。」他滑稽地笑著模仿說,「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件事,因為它是我糊里糊塗、亂七八糟的生活中留下的最亮麗的印象之一。如果你今天斷然拒絕我的話,那麼讓我們去看看那個過分好奇的私人偵探去吧。現在已經是一點半了,我知道在三點鐘左右他應該在哪裡出現。」

    「你怎麼知道的?」

    「都得告訴你?我就不可以有點小小的職業秘密嗎?」

    「隨你的便。」

    娜斯佳鬆了一口氣,也用戲謔的語調回答,她很慶幸他們終於躲過了這個危險的話題。她當時曾經想答應他,如此地想答應他,以致差一點就要用手指摀住嘴,以免說出過後會使她後悔的話來。這種慾望不是生理意義上的,而是源於頭腦中,源於已經數月未使她放鬆的精神壓力,源於希望能使她自己擺脫對一切事情都冷淡和漠不關心狀態的強烈願望。但她還是堅持住了,儘管她不能肯定這麼做是否正確。

    洗完了茶杯和盤子,她很快收拾完了桌子。

    「我準備好了,走吧!」

    她很奇怪,因為他們到的地方,正是「格蘭特」偵探所所在的那個地區。

    「你認為他星期天會來上班嗎?」娜斯佳懷疑地問。

    「娜斯堅卡,私人偵探和國家警探的工作沒什麼兩樣,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很遺憾,就是在休息日生活也不會停止,被調查的對象也還是會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情,偵探也不得不和他們見面,不得不跟蹤他們,更不用說與那些並不總是能夠在正常工作日到偵探所來的僱主們見面了。」

    「可他肯定會來嗎?」她繼續追問。

    「希望如此。算了,不再折磨你了。昨天早晨我和帕沙講了我如何不走運,把打火機忘在了他的辦公室裡的事。他對我說,一般來講,我隨時可以來他這兒,因為他的辦公室總是開著的;但如果我想見到他,那就最好在星期天3至5點之間來。這時候他會召集自己的所有手下,給他們發薪水,現在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娜斯佳順從地重複了一遍。

    德米特裡駕車駛進院子後把車停好。

    「全偵探所的人都已經認識我的車了。」他解釋說,「把車停在這裡,然後我們步行。離他們集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所以我們還可以先熟悉一下環境,選個合適的觀察點。對了,我看這個門洞就不錯,比較暗,從大街上看不見裡邊站著的人。」

    「那我們就站在這兒吧,如果你確信我們需要的人一定會路過這兒的話。」她認可了。

    「他不會走過這裡,他們都開著車。不幸的是,他的車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可是從這裡可以看見有人看守的那個停車場,他們通常都把自己的車停在那裡。他現在就在那裡,看見了嗎?」

    為了能看見停車的地方,娜斯佳不得不從門洞裡向大街上邁了一步。隨後她搖了搖頭。

    「太遠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

    「你視力不好嗎?」

    「還沒到這個程度,但已經不像雄鷹的眼睛了,而更像已經三十六歲而且經常用電腦的女人的眼睛了。」

    「那麼我們找一個近一點的地方吧。那邊有個小公園,也挺合適的,有很多灌木和小樹,有藏身的地方。」

    他們出了門洞,向停車場方向走去。可隨即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從拐角飛駛出一輛汽車,趕上他們後略微放慢了速度,接著傳來幾聲乾澀的槍響。汽車隨即加快速度疾駛而去,而季馬-扎哈洛夫躺在了人行道上,他當即就死了。

    娜斯佳回到家裡已經半夜了。警察局里長時間的談話、解釋,值班警探的訊問以及在這種情況下通常要做的事情都過去了。她疲倦極了。本來這一天開始時是那麼美好……

    她在過道裡脫下鞋子,光著腳走進廚房,想喝點咖啡。那個裝著蛋糕的鮮艷的大盒子一下子進入她的視野。季姆卡,季姆卡……他是那麼想把她放到床上,而她還恥笑他說:「你真是不可救藥。」根本沒當回事。

    「我向你提的這個建議很好,非常好。它可以使人擺脫痛苦和死亡的恐懼,可以使人幸福、自由。」

    他現在沒有了對死亡的恐懼,或者說曾經有過。可能正是因此他才一再希望能和她做愛。可痛苦呢?他有過痛苦嗎?她對他的瞭解是如此之少。

    「當時我答應他就好了。」娜斯佳突然想道,「當時應該答應和他上床。那樣的話,我們就哪裡也不會去了,而他就能活下來。現在我開始覺得他是預感到了什麼。我本來已經感覺到他希望留在這裡,哪兒也不想去。可是我和往常一樣,只為自己著想,只擔心恐怕自己事過之後會很尷尬,會厭惡自己,只想到背叛與自己吵架的丈夫很卑鄙。天啊,我們有時候腦子裡會湧現一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呀,經常是那些老套子,卻都以為這些東西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可過後就會發現,生活中最主要的東西恰恰是人的生命,為了保護人的生命無論犧牲什麼都可以。對季馬-扎哈洛夫的死,我和兇手幾乎一樣有罪。人的暴死是兇手及其犧牲者生命時刻的交叉,而正是我將季馬帶到了這個交叉點上。」她回想起他那雙亮亮的蕩漾著呼之欲出的溫柔笑意的藍眼睛,不由得悲痛地放聲痛哭起來。

    大概過去了15分鐘以後,她用涼水沖了一下臉,用毛巾把有些紅腫的臉擦乾,有點奇怪地審視起自己來。恐懼感已經沒有了,攫住自己喉嚨並且阻礙與丈夫和父母談話的那種恐懼感已經不存在了。所有這一切原來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和毫無意義。她突然才明白過來,置季馬於死地的那顆子彈沒有碰到自己真是個奇跡。她也差一點死去。真正具有意義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還活著。對死亡的恐懼,這是惟一不可輕視的東西。而其他的一切都是胡鬧,都是一些自認為美妙的無用的東西。

    娜斯佳看了看表,已經是12點20分,很晚了。但最後她還是決定,有些東西是重要的,而有些東西是次要的,是可以忽視、可以不考慮的。在目前情況下,禮儀就無需顧慮,這完全是可以原諒的。

    她毅然撥通了齊斯加科夫在茹科夫斯基的電話。好久沒有人接,可能都已經入睡了。但終於聽到了阿列克賽睡意朦朧的聲聲。

    「喂,請講話。」

    「列沙,你快來吧,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拿定主意了?」他一下子睡意全消,從他的聲音中可以聽出有幾分譏諷的意味。

    「我拿定主聲了。我全想清楚了,列什卡。我是個十足的大傻瓜。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真的。你能回來嗎?」

    「暫時不行。父親病了,我在這裡還得呆一陣兒。看來,你良好的願望只能再等等了。你沒事吧?」

    「是的,也就是說沒什麼事,也就是說……這很複雜。列沙,算了,以後再說吧。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晚安!」

    「祝你走運!」他語調平靜地回答。

    「你還想要什麼?」娜斯佳恨恨地對自己說,「你當時是那麼高興,你只剩一個人了,下班後可以不同任何人說話,也不必再向任何人匯報自己的所作所為。你甚至覺得一個人睡比和列沙在一起還舒適。你對嫁人的決定是否正確表示懷疑,認為自己天生不適於過家庭生活。你欺負了列沙,他離家走了,你那麼長時間也沒有給他打電話,沒有嘗試讓他回來,你自己並未作出一絲一毫努力,以使你們的關係和解,使你們的生活回到正常軌道上來。而今天,一個差點就成為你情夫的人在你的眼前被人殺死,這才使你擺脫了眼前的迷霧,你終於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且立刻就給丈夫打電話。在這段時間裡,你甚至沒想到去關心一下,他生活得怎麼樣,他過得如何,是否健康?也不一定非要請他回來,因為他已經講好了條件:當你還沒成熟到可以交談之前,他是不會回來的。但是,你能不能僅僅打一下電話呢?當然能。可是你卻沒有打。所以你就罪有應得了。你不要以為忠誠可靠的列什卡只要聽到你的第一聲哨響,就會像馴順的狗一樣向你跑來。沒有這樣的事。」

    她向窗子走去,在窗前站住,用雙手抱緊肩膀,試圖壓制住那可惡的全身性戰慄。如果阿列克賽知道,保持對他忠誠的努力,是以一條生命為代價才換來的,真不知他會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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