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棒極了的安打。如果矢後七郎不是左撇子擊球,菲尼克斯隊右翼沒有因球速太猛將球彈開的話,矢後可能在打出安打的同時在下壘被觸殺。當他將球棒揮動、球棒發出短促一聲「啪」時,菲尼克斯隊的一壘手也好二壘手也好,一步也沒有挪動。觀眾也都呆住了。看樣子是將歡呼和鼓掌都忘記了。觀眾的讚歎之聲在矢後站在一壘、小球從右邊返回菲尼克斯隊的二壘手手上之後,才轟然而起。這可以說是矢後七郎第二次登場表演。這情景除去拜新海清之死所賜這一點之外,對於矢後本身來說也好,對於上院隊來說也好,的的確確是再度輝煌。
矢後七郎在賽後對報社記者這樣說道:
「我是在愉快的心情下上場擊球的。我已經歷過多年的磨煉,升為一線隊員已有三年,我不會感到緊張。當然啦,我還不可能馬上具備已故新海先生的戰鬥力,但我認為可在與新海先生不同的意義上,以自然的方式來打球,希望成為一個令其他隊頭疼的投手。」
矢後七郎的這番話看上去至少是既不自滿也不好勝。有關人士和記者們的一致意見,是上院隊在下個賽季將會起用矢後七郎為四號擊球手。
復活的一擊似乎也給了矢後七郎自身以勇氣。恐怕失後舉棒之際心情是相當複雜的,但球棒觸球的瞬間,迄今籠罩著他的烏雲已被吹散,矢後七郎心想,他應得的那份待遇已在掌握之中。矢後奔跑、投擲、揮棒擊球。人們得到這樣一個印象,似乎年輕的矢後七郎已撐起了上院隊。因已近賽季之末,迄今一直做替補的矢後雖然拿不到足夠的打數,但他在其後的比賽中,奪得平均近三成的打率。加治屋領隊用心良苦地把他排在6號,在旁人看來是一種浪費。有一個人說,矢後的狀態,簡直是全盛時期的新海清改了左撇子;還有人說,矢後七郎是比新海合理得多的現代棒球。此期間失後的活躍程度,似乎怎麼讚揚都不過分。新海清死時上院隊曾以為已與冠軍絕緣了,但現在開始覺得即使憑借僅剩不多的幾場賽事也有可能奪魁了。這與他本人的謙遜無關,矢後七郎的確給球隊注入了新的戰鬥力。
「不必多想。你按自己的方式去打就行。」中崎教練說道。
「你的時代來臨啦。」入澤老闆也拍拍他的肩頭說。
但是,對於矢後來說,其實他最希望得到的是長岡阿伊子的話。
矢後在新海清死後第一次見阿伊子是在一周後沒有比賽的一天。矢後在上午前往新海家見阿伊子和菊江。新海家的佛壇上,放有新設的牌位和新海清的照片。在佛壇前坐下,雙手合十之時,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湧上他的心頭。他喉嚨深處似乎冒出了無聲的話語:「承蒙給我機會」、「多謝啦,新海先生」。矢後慌張起來,似乎那句話已讓菊江和阿伊子聽去了。
面對著牌位,失後心中對過往歲月的躁動不安的記憶復甦了。新海清總是擋住他前進的路。而失後則總是要隔著新海的肩頭來看棒球。高中時代作為四號擊球手楊減甲子園的地區選拔賽的情形總是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覺得自己選擇了上院隊似乎是一大失著。他曾好幾次想要去其他球隊。但是,每次把這個想法說出來,都被大家所勸止。當他明白勉強出走也未必能夠去自己所想的球隊時,他慢慢地也就死了這條心。他持續地擔任著主力替補的角色。練習擊球的時候,即使好幾球打上了看台,他也不指望會給他其他的位置。新海狀態好的時候,固然是死了心的,但當新海打不了、跑不動時,就難免焦躁起來。這種情況其實意味著某些對他而言是好的東西正在逼近,但他無法這樣去想。新海狀態很糟時,他似乎覺得自己也變得不行了。失後失去了像競爭其他位置的人那樣的競爭心理,通常每個位置都有二三人在爭奪的。他彷彿把自己當成了新海的一部分。他是這樣坐冷板凳過來的。
矢後知道候補球員都用一種帶著詛咒的陰暗目光盯著交替打同一位置的競爭對手、或賽事大部分由他們出戰的前輩隊友,巴不得他們哪天受傷、得病、或者失手慘敗。雖然沒有人說出口,但那種心情有時可能比戰勝比賽的對手還要強烈。極端地說,處於某種立場的球員們是無心理會對方球隊的。只要球隊需要自己上場便可,球隊跌到倒數第一也無所謂。早上,當他們在集體宿舍一覺醒來,首先就會想到:有人病倒了麼?然而他們總是失望。不過,矢後已經跨越了這樣的心態。而從此時起,報紙上已經開始出現讚揚矢後的話。有人甚至說,因為有了矢後,新海才幹得下去。還有報道稱,矢後到哪支隊都能守一壘,他是至少可以打五號的球員。然而,矢後已經失去了為這種報道熱血沸騰的心情。而新海清竟突然之間便變成了一個牌位。矢後看著眼前的牌位,在一周之內,自己便取代新海主守一壘,打起了上院隊的六號,想來真是難以置信。
「矢後先生,」阿伊子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在佛壇前坐了好久啦。」
2
矢後走向夕陽照射著的飯廳時,嵐鐵平已到了。喪父的阿正還沒有放學回來。
「矢後先生,狀態大勇啊!」嵐鐵平說道。矢後口裡答著「哪裡哪裡」,便在套廊坐下。地板上,新海的運動鞋仍舊丟在那裡。
看見那雙鞋子,失後心裡一動。那雙鞋子一定為新海清在漫長的十年歲月中保持第一線的球星地位出力不少。矢後好幾次見新海穿著那雙鞋子跑步,在園子裡揮動球棒。新海死後它被丟在地板上,令人覺得悲哀。
「阿伊子,」矢後對剛好端茶過來的阿伊子指指鞋子說道,「把它給我。」
阿伊子一怔,伸頭望望外邊地板,然後說了聲「可以呀」。
阿伊子就像處理自己的鞋子一樣,利索地走過去把鞋子拿起來,用報紙包好。
「你在幹什麼呀?」菊江問道。
「我把姐夫的運動鞋送給矢後。」
「運動鞋?」菊江愣了一下。
「就是這個。」阿伊子把報紙包給她看。菊江沒有答話,但矢後看見那一下子菊江臉上掠過難以言喻的哀傷神色。但是,矢後明白那哀傷是出自不當心讓運動鞋丟在地板上一事,而與送給矢後無關。
嵐鐵平當著菊江的面從公事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放下。菊江向鐵平略低一下頭,然後對矢後說道:
「這事也跟你說一下吧。關於阿清的遺產繼承的問題,我請了嵐先生幫忙。所謂遺產,其實大部分是澀谷那店子的本金,——還得趁此機會分出一部份給阿伊子。」
「矢後先生,你繼承了一筆很棒的無形資產啊。」嵐鐵平說道,「上院隊正選一壘手的位置嘛。不過,如果你手頭有閒錢,投資到店裡來嘛。錢這玩藝兒,拿在手裡是沒有用的。」
「我可沒有什麼錢,」矢後笑道,「光顧著保住無形的東西不要被人奪走啦。」
「的確是哩。競爭激烈啊。」嵐鐵平頗有感慨地連連點頭。
看見菊江和嵐鐵平埋頭文件之上,矢後起身往外走。從自己的角度來看,與新海家的關係尚未深至與其繼承問題發生關係的程度。矢後只是通過阿伊子與菊江有關係而已。過去新海清是「矢後、矢後」地喊得熱乎的,但如今他已辭世,自己與新海家是怎樣一種聯繫,失後也弄不清楚。可能只是像嵐鐵平說的那樣,矢後六郎不過是新海灣打球位置的繼承人而已。
「一塊走吧。」阿伊子說道。
矢後比阿伊子快一步來到路上。此時,突然有一個人抽身離開綠籬走開。矢後沒有看見那人的臉,而且他也不是確切肯定那男人突然在那時走開去的。那人有可能是從對面直走過來,只是從這兒經過而已。但是,失後總感到有人原來就站在那裡,發現矢後走出來才猛地抽身離開,可惜他沒有看得真切。如果是孩子的話,那時他會相反地迎上來,要求個簽名什麼的,而大人多數是輕輕地走開。即使有人在窺探新海清的家,也完全不奇怪。
長岡阿伊子說著「讓您久等」走出來時,矢後七郎已忘掉此事了。
3
新海清和菊江結婚是極理性、平凡且健全的,但這並不意味著矢後七郎和長岡阿伊子要步其後塵。
阿伊子斜靠床頭,點燃一支香煙。這副樣子從未給姐姐菊江見過。不過,一識男女風情便不再羞答答的大模大樣,也未必是阿伊子的本質。夫後覺得在菊江家裡無拘無束的阿伊子很有魅力,穿一件無袖寬鬆內衣、一展潔白肌膚的阿伊子令他心動。
「日子過得很快活吧。」阿伊子對矢後說道,他正坐在可眺望神宮樹林的公寓房間的窗台上。秋日的傍晚,路上已顯得昏黑,但西面的天空仍透著一些光線。阿伊子唇邊飄出來的煙形成一條帶狀,在抱膝的矢後服前通過,消失在外面的昏暗之中。
「很快活。這陣子終於有了不再是新海先生的替補、而是我矢後七郎的感覺。你想想看吧。八局左右要新海先生打安打。我過去只不過是從一壘起替新海先生奔跑。不然的話,就是第九局最後一次進攻做二死之後的力挽狂瀾的替補擊球員。我出場的時候,一半觀眾已開始退場了。我打出的球有時是高飛球,如果是向野手正面飛的話,已經沒有必要跑去一壘了。現在不同啦。」
「你的確是滿心歡喜的樣子。」
「不過,我今天看見那牌位是挺難受的。人一死,就變成那麼一塊木片了。」
「是呀。」
「新海先生留下了多少遺產?」
「我不清楚,」阿伊子翻個身,面向天花板,「據姐姐說,儲蓄和股票勉強夠供阿正到大學畢業。其餘的就是那店子的出資股金啦。」
「那麼說,姐姐就是皇冠的老闆啦。」
「是呀。不過,那些事情找個時間去弄弄好。」
「由嵐鐵平管?」
「還不能說死。姐夫為了讓我看緊這間店子,讓我也在皇冠入了股。但你想想看吧,無論我如何監視,又有何用?」
「嵐鐵平這人不能信任嗎?」
「嘿,人這玩藝兒嘛。不過,對我來說,我沒有興趣理這些。」
此時,矢後七郎站起來,在阿伊子旁邊盤腿坐下。矢後的手拉一拉阿伊子掀了起來的無袖寬內衣。
「我這樣的如何?」
「想結婚?」
「我真弄不懂新海先生之死對我們的關係是好的影響,抑或壞的影響。你覺得如何?」
「結婚挺沒勁的吧?」
「你說沒勁,但總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吧?」
「你會越來越有名氣啦。」
「別嘲笑我啦,我是在說認真的。」
「那好,你等一下。我問你,這次簽約有信心拿到三倍的月薪嗎?」
「拿不到三倍便不行麼?」
「得有這個數吧。至少你是頂替姐夫位置的人嘛。」
「剩下的賽事如果我發揮出色,上院隊拿個冠軍的話,別說三倍,可能五倍都可以爭取……」
「為此奮鬥吧。我去助威。」
矢後的唇印在阿伊子的肩頭上。阿伊子的身子像蛇一樣扭動。她的潔白的胳膊摟住了矢後的身體,摟得緊緊的。
「你愛我嗎?」矢後問道。矢後是個毛頭小伙。
「愛呀。」阿伊子用略顯沙啞的聲音答道。
「到此為止吧。明日有比賽哩。你要三振出局啦。」
「弄一次三振出局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吧。」矢後笑道。
「沒問題的話就來吧。」阿伊子不知何時起呼吸急促起來,她抱緊了矢後的身體。
「阿伊子!」
「毫無疑問,此刻的我是屬於你的。」阿伊子說道。
「我也只屬於你。」
「你儘管來吧。」阿伊子氣喘吁吁。
還處於冒汗的季節。矢後長著胸毛的胸膛滲出滴滴汗珠,滴落在阿伊子裸露的胸脯上。汗水在她的乳房下分兩邊流到床單上。
4
矢後七郎在第一輪次如前所料三振出局。
B組聯賽的終盤大戰竟一直持續到最後一輪。A組聯賽方面老早便產生了冠軍隊,但B組方面的前三名竟戰成連環套,冠軍屬誰難以預測。從賽事角度來看這是成功的。到週日的比賽為止,平均上座率達每場三萬人。不過,在那天的觀眾之中,無疑沒有人會認為失後的三振出局是意料中事。這樣認為的,如果阿伊子到場了,就是阿伊子和矢後二人而已;如果阿伊子沒來,就只有矢後自己了。
矢後明知自己會三振出局的。他看不清球路,這是自由擊球練習時便明白了的。看不清球路的狀態,如果用感覺性的表達來形容的話,就是整個球場都發白。身體的上半部變重,相反腳就變輕。球棒是揮動著,但到動作完成時站姿卻保持不住。不知道身上的力氣往哪兒使才好。看得清球路時,僅僅約1厘米長的鞋釘,會壓入球場土裡。這時,腰部扭動,身體自然前傾。失准的打空,腰部漂浮。那還是矢後承襲新海清的位置後頭一個三振出局。
矢後笑了。只不過發生了意料中的事情而已。矢後覺得自己落落大方、沉著鎮定。並沒有以往作為新海的替補出場那種沉重的責任感。他自信到第二次出場就能打好。阿伊子潔白的上下肢在球員席上喝著水的矢後的眼皮上躍動。
上院隊只剩下五場比賽。只有取勝四場才能奪取冠軍。因為第一名和第二名相遇,所以勝四場的話,可得漁翁之利。一般預測上院隊雖是第三,但與之對陣的是排在後面的埃烈芬隊,應當是有利的局面。然而,在比賽開始後來看,埃烈芬隊意外地頑強。上院隊與埃烈芬隊之間的爭奪迄今是上院隊以十五勝六敗佔優,實力應有一定差距,但事關冠軍歸屬,上院隊陷於苦戰。
「慢慢來!」中崎教練好幾次對場上隊員說道。很明顯地認為矢後三振出局是由於緊張所致。矢後第二次上陣打了個右飛。矢後感到是打在球棒中心線上,他放心了。
零比零的比分一直維持到第七局,機會終於來了。雖然已有二人出局,但三號和五號上了一壘,輪到矢後第三次出場。矢後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一雙希冀的目光目送他走出去。
「矢後!」一個聲音在呼喚。
第一球是飛向膝部的水平外曲球,是好球,矢後目送著球,沒有動。接著的一球是自然曲線球,矢後估計它將旋向外角,僥倖不理,不出所料得到一球。沒有向一壘跑手發出偷壘的暗號。埃烈芬隊似乎不把一壘跑手放在眼裡。於是矢後估出對方投手的第三球不會玩花樣。他深知如果再放過一球,就將以第一球的相同路線投來。所以第三球應是近身直球。如果不打這個球就沒有機會了。這個道理也是新海清留下的遺產之一。
矢後揮棒擊球。與一周前的那天相同的事情發生了。矢後擊出的球打到了右場的圍網,兩名跑手回到本壘。矢後置身歡呼聲中。
5
矢後預感打開自己房間的門時,阿伊子會在裡面。這個預感果然應驗,阿伊子就坐在昨晚矢後所坐的窗台上。
「打得漂亮。」阿伊子說道。
「你看了麼?」
「哦哦。」
「三振出局也看了?」
「不出所料哩。從來沒有見過你成了那個模樣好。姐夫打空時是從容得很的,但矢後你是滴溜滴溜猛轉的。」
「晚年的新海先生是用手腕揮棒的。夏威夷組也是那樣吧。即使打空,身體的姿態也不變。而我則是用整個身體來打的嘛。讓全身來承接球的來勢。我不會使那種重球棒的。」
阿伊子像妻子那樣幫失後更衣。從後給他穿上和服的時候,身體有了接觸,她雙手抄在矢後的胸膛。似乎情事的餘味仍在彼此的血液中流淌。對於不能在酒店住下去的阿伊子來說,不存在第二天一早二人各走各路的問題,但結局就成了阿伊子來這裡,矢後也就有了阿伊子來了的預感。二人之中似乎有某種東西把他們拉到一起。
「要是結了婚,就天天三振出局啦。」阿伊子一臉嬌媚地說。
「行啊。」
「打率要下降啦。」
「行啊。」
「要解雇你啦。」
「行啊。」
「那可不行,你是職業棒球員嘛。」
「是麼。」
「你會變得很有名氣。那麼一來,就開始有人追趕你啦。這一回,你為了保住自己的椅子就非拚搏不可了。報紙要評論了,教練為什麼老是要用已過了高峰期的矢後七郎呢?起用新手吧!讓球隊年輕化吧……」
「別說啦。」矢後說道。矢後覺得把這事當笑話說太不吉利。
「在還沒有出現這種局面之前就放棄算了。」
「放棄?——這不是剛剛才開始麼?」
「哎!」這時,阿伊子突然換了一副認真的樣子。
「什麼事?」
「說好不對任何人說的,做得到麼?」
「什麼事?」
「我馬上就說,你得先答應我。」
「我答應你。」
「姐夫曾作過解剖——你不知道吧?」
「什麼解剖?」矢後吃了一驚,「什麼時候?」
「喪禮那天。」
「我不知道。我去參加比賽了。」
「地方檢察院的檢察官來了。然後悄悄地、不為人知地把姐夫的屍體運走了。是我跟他去的。」
「為什麼要搞什麼解剖……?」
「檢察官和茂木先生說是為了運動醫學要這樣做。不過,檢察官在場不是挺奇怪的麼?」
「那麼,結果如何?」
「不知道。做是做了,什麼也沒聽說。姐姐好像也不知道。」
「見過檢察官了?」
「同車去的嘛。」
「……」
「那運動醫學是什麼玩藝兒嘛。真是那樣就光明正大地來好了。而且應當把結果也發表出來。不過,矢後,姐夫的事情有機會牽涉什麼犯罪的可能嗎?」
「也就是說,新海先生屬於被殺害那樣的事?」
「是呀。否則也可能是自殺……」
「他那人自殺是不可能的吧?」
「我也這樣想。不過,被人殺害就更加不可想像了。」
「是什麼人,又是怎麼殺的呢?」
「對呀。我們都在姐夫身邊。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呀。所以,反而自殺是有可能的。」
「新海先生為什麼要自殺呢?」
「他不能保住自己已獲得的椅子了……」
「阿伊子,那麼一來,就成了我殺了新海先生了。」
「是呀。我是那樣想過的。你明白我為什麼說出這件事了麼?」
「不明白。」
「我覺得你到時候便要成為那種處境的人了。昨晚,今天——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了這種感覺。我從沒有這樣切身地感受到你的事情。如果結了婚,我可能會死掉的。」
恐怕阿伊子把臉伏在矢後胸膛上哭泣還是第一次吧。矢後從沒有見過阿伊子這個樣子。他覺得阿伊子有點兒現代姑娘的偽惡癖。阿伊子的變化不可思議。
「菊江女士,」矢後將臉埋在還有日照氣息的阿伊子的頭髮中問道,「她知道了吧?」
「知道呀。」
「她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說。她那人就是這樣的。」
「其餘知道的人還有誰?」
「只有茂木先生、我們和加治屋先生。」
「找個人問一問如何?」
「問什麼?」
「問結果嘛。」
「我麼,並沒有把姐夫那事當作大事件來考慮。」阿伊子注視著矢後說道,「明天不能再有三振出局了。那才是重要的。所以我今天來時打算見你一面馬上就回去的。」
「不放你走。」
「我要走了,放開我。」
「我還有話說。」
「說吧。」
「……」
「狡猾!」阿伊子叫著逃開了。
6
上院隊與埃烈芬隊的四連戰,前面三場取勝,最後一仗則落敗。這時的上院隊與第一位的拉各斯隊勝率相同。於是,在夏日雨水之中與拉各斯隊的最後一戰,很偶然地成了B組聯賽公開賽的最後一場賽事,其勝者將奪得冠軍,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大戰前夜,加治屋領隊查了紀錄,知道矢後在新海死後出戰了所有賽事。穩拿接近三成的打率。提供這些資料的是中崎教練。
「上矢後嗎?」中崎已經猜到了教練在考慮的問題。
「這是賭博。可能要給矢後帶來不好的運氣啊。」
「但是,這對他是有好處的。」
「那就這樣定了!」加治屋說道。
當然,矢後七郎自己知道要在那場至關重要的賽事中打上院隊的四號,是在宣佈擊球順序的時候。
「四號、一壘手、矢後。球衣號碼22號。」
矢後聽得真切。但是觀眾的喊叫聲並沒有傳到在球員席上的他的耳中。矢後吃驚地站起來,望向加治屋的方向。加治屋與矢後視線相遇時,向他微微頷首示意。有人拍拍矢後的後背。通過將矢後推上四號,上院隊的佈陣就和新海情活著時一樣了。那就是說,矢後坐上了新海曾經坐過的椅子。
如果有一位好事的報社記者將那天四萬名觀眾問個遍:矢後打四號如何?恐怕大部分人會毫不猶豫地答道:那是理所當然的啦。矢後所面對的球場氣氛,對他是充滿期待的。
頭一輪雙方都是三人出局。矢後作為第二輪靠後的頭號擊球手上場,但奇怪的是看不太清楚角部的球。以為是投壞球的成了好球,以為在好球範圍,揮棒去打又飛走了。對方取得二好球之後,一個響亮的叫喊聲從觀眾席高處飛了過來。
「新海殺手,你怎麼啦!?」
笑聲驟起,矢後三振出局。
一個觀眾脫口而出的起哄的話刺中了矢後的心。那人說這樣的話,恐怕和聽了發笑的大多數觀眾所感受的那樣,其意思不外是期待一個與新海清不相上下的往績輝煌的球員,或者是超過新海清而坐上上院隊四號位置的新生力量。這話還隱含著對於一向在新海的陰影裡默默地盡力盡責的替補矢後七郎的好意。但是,不是這樣去想的至少有四個人。那就是瞭解情況的茂木老闆、加治屋領隊、長岡阿伊子三人,和矢後自己。不過,老闆和領隊應該不知道矢後已獲悉此事。如果說還有一個人要留心這句話的話,那就是可能在觀眾席的某個角落裡的高山檢察官了。
矢後想擺脫那句嘲笑的話。但是,越是想忘掉,那阿伊子所說的話就越發伸展,侵入他虛空的內心。他覺得似乎四萬名觀眾都開始把他看作是殺害新海的罪犯。於是,他開始覺得,在那段艱苦的歲月裡,自己確曾對新海清抱有殺意。
矢後第二次出場再次三振出局。喝倒彩和尖叫聲明顯變成惡意的,是在這個時候。
到他第三次出場時,隊友已無人出局地上三壘。對於矢後來說,對於上院隊來說,這是命運攸關的瞬間。矢後看見輕擊搶分的暗號。可以知道在發出這個暗號的時候,加治屋對於矢後甚至已不抱外野高飛球的指望了。矢後被識破其搶分戰術,投了壞球,封殺了三壘跑手。儘管這並非矢後一人的責任,但他到加治屋面前躬一躬身,說:「換我吧。」
加治屋把手按在矢後的肩頭上,招呼外野手替補。那小伙子在高中時曾當過一壘手。
坐在球員席最後一排椅子上的矢後七郎,下個賽季的合同浮現在他的心頭。阿伊子所說的三倍酬金的話在耳畔迴響。
矢後七郎眼前一切都彷彿消失無蹤。矢後的臉頰上熱淚在流。他被一個非常愚蠢的念頭攫住了:難道一句嘲諷就能把自己花了十多年時間練就的棒球技術徹底毀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