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特的案子又火了起來——即使只是對我來說。
我在梅德福的酒吧裡混了幾個小時,得到的還是“隨便的貝蒂”的說法。東海岸的說法——在湯米-吉爾弗爾講述後,這是一個令人洩氣的轉變。我搭乘一架午夜的航班飛回洛杉磯。在機場,我就給羅斯-梅拉德打了電話。他同意我的觀點:法國人杜龍戈提到的“蟑螂醫生”很可能確有其人,不是他震顫性精神錯亂的胡話。他說他打算給福特-迪克斯的刑事調查部打電話,看能不能得到那個已經退伍的瘋子的更多情況,然後我們三個人對市裡的醫生診所進行實地調查,重點要放在哈瓦納旅館附近的地區,因為杜龍戈就是在那裡跟貝蒂發生關系的。我提出,那個“醫生”很可能是個酒吧裡的混混,非法給人墮胎的,或者是個江湖郎中,羅斯同意我的說法。他說他會聯系接收與檢查辦和他的線人,他和哈裡-西爾斯一個小時以後就可以去實地調查了。我們把實地調查區分了一下。我掛上電話,開車往市中心去。
我偷了一本黃頁電話查號簿(黃頁電話查號簿:美國按行業、職業分類的部分常用黃色紙),然後列了一個名單:合法的醫生和調查脊椎指壓治療者,賣草藥的和行巫術的——掛著醫生的“羊頭”賣迷信和獨家藥方“狗肉”的騙子。電話簿上還列有產科醫生和婦科醫生,但直覺告訴我,杜龍戈說去找醫生的花招只是偶然想出來的——他並不是在很清醒的狀態下,為了讓貝蒂平靜下來而想給她找個專科醫生。我極其興奮,忙個不停。
一大早我就找到了大多數的醫生,得到誠懇的、各種各樣的否定答復,我當警察以來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每位我調查到的守法醫生公民都讓我更加確信,那個法國佬的朋友一定有點不正常。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個三明治當午餐後,我接觸到的還是同樣類型的人。
那些賣草藥的都是外國人,那些行巫術的有一半是女人,另外一半是什麼也不知道的守法良民。我相信這些人滿臉迷惑地說不知道這件事,我估計所有這些人看到法國人就會害怕,當然不可能拿他的錢幫他辦事。我本來還想接著去酒吧看看,了解一下混酒吧的江湖郎中們的情況,但太累了。我開車回到愛妮島旅館的“家”裡睡覺——只睡了二十分鍾。
然後我的腦子裡又都是這些事,再也睡不著了。我就努力按照邏輯進行推理,那時是6點,醫生們的診所馬上下班了,酒吧至少還得三個小時以後才會熱鬧起來,適於調查。羅斯和哈裡如果有什麼消息的話,會給我打電話的。所以我就拿起資料,看了起來。
時間流逝,名字、日期和地點讓我一點睡意也沒有。這時我看到了兩個留言,這兩條留言我以前看過十幾次,但只有這次使我感覺到有些異常。
1947年1月18日。哈裡:給休斯[休斯(1905—1976),美國電影制片人,飛行員和億萬富翁。他創建了休斯飛機公司,且於1935年打破了飛棚。飛行紀錄。在1938年創造了環球飛行時間紀錄。1950年後隱居]公司的巴茲-米克斯打電話,讓他了解所有可能跟伊麗莎白聯系過的人。布雷切特說這個女孩整天做明星夢。不要讓洛知道這件事——羅斯。
1947年1月22日。羅斯:米克斯說沒有,太糟了,他很希望能幫上忙——哈裡。
隨著我重新認識貝蒂對電影的癡狂,這兩條備忘錄看起來不同了。我記得羅斯跟我說過他要找米克斯了解情況,他是休斯安全處的頭兒,也是警察局跟好萊塢的“非官方聯絡人”。我記得這件事是在埃利斯-洛想隱瞞貝蒂為人隨便的證據,以便他可以對這個案子提出訴訟時好好表現。另外,貝蒂的小黑本上列了好幾個電影界低層人物的電話——這些名字在1947年對那個小黑本調查時都核對過。
問題是:
如果米克斯真的了解過情況,為什麼那個小黑本上的名字他一個也沒提及呢?
我走到旅館大廳,從白頁電話簿上找到休斯安全處的電話,打了過去。一個說話像唱歌似的女人接聽的電話:“安全處,請問什麼事?”
“請找巴茲-米克斯接電話。”
“米克斯先生現在不在辦公室,請問是哪一位找他呢?”
“洛杉磯警察局,布雷切特偵探,他什麼時候回來?”
“預算會議結束後,請問是什麼事呢?”
“警務,告訴他半小時後我在他的辦公室等他。”
我掛上電話,用了二十五分鍾走到了聖莫尼卡。門口的警衛把我讓進了那個大停車場,指了指安全處的辦公室——一排飛機棚最末尾處的一個活動房屋。我停好車後去敲門,說話像唱歌似的那個女人打開門:“米克斯先生說請您在他的辦公室等一下,他很快就來。”
我走了進去,那個女人離開了,看她的樣子好像很高興一天的工作就要結束。屋子裡面的牆紙都是休斯飛機的圖片,跟燕麥片盒子上畫的圖案水平差不多。米克斯的辦公室裡裝飾得要好一點:都是一個粗壯的、梳著小平頭的男人跟很多好萊塢明星的照片——除了喬治-拉夫特和米奇-魯尼之外,其他的演員我都叫不上名字來。
我坐了下來。幾分鍾之後那個梳平頭的男人出現了,他機械地伸出手來,好像他工作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搞公共關系似的:“你好,是布雷切特偵探吧?”
我站起來,我們握手,我看得出來米克斯很厭惡我兩天沒換的衣服和三天沒刮的胡子:“是布雷切特。”
“噢,當然,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呢?”
“你以前幫凶殺組調查過一個案子,現在就這個案子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明白了,你是偵探處的嗎?”
“牛頓巡邏組。”
米克斯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面。“恐怕有點超出你的管轄范圍吧?我的秘書說你說自己是偵探。”
我把門關上,靠在上面。“我個人想了解一下這個案子的事。”
“那你就可以在你逮捕二十個黑懶鬼的記錄上再添一筆了。難道說沒人告訴過你在調查案件的時候夾雜私人感情的警察會饑渴而死嗎?”
“總有人這麼告訴我,我也總是告訴他們人死是歸去。米克斯,你和很多剛出道的演員做過吧?”
“我做過卡羅爾-隆巴德。我可以把她的電話告訴你,但是她死了。”
“你做過伊麗莎白-肖特嗎?”
啊哈,中了,像米克斯這樣連測謊儀都能蒙混過關的人臉紅了,手抓向桌子上的記事簿,氣息也明顯粗了起來:“你跟布蘭查德比賽的時候他把你打懵了吧?肖特那個小娘們兒已經死了。”
我拉開夾克衫,露出點45手槍:“別再這麼叫她。”
“好吧,硬漢。這麼說吧,你告訴我你想怎麼樣,然後咱們商量商量,不玩文字游戲了,也省得事情鬧到不好收拾的地步。你覺得呢?”
“1947年,哈裡-西爾斯讓你調查你們好萊塢電影圈裡跟貝蒂-肖特有關系的人,你的結果報告是一個也沒有。你那是在撒謊,為什麼?”
米克斯拿起一把開信刀,他的一根手指沿著刀刃滑過去,這時他意識到了自己在干什麼,又把刀放下了:“我沒殺她,我也不知道是誰干的。”
“拿出證據來,要不然我就給赫達-霍珀打電話,給她明早的專欄提供點猛料。這個題目聽起來怎麼樣——‘好萊塢的食客隱瞞了大麗花案的證據,原因是空格、空格、空格’,你來把這幾個空格填上,要不然就我填,然後拿去給赫達。你覺得呢?”
米克斯想接著裝:“布雷切特,你這樣是嚇唬不了我的。”
我抽出點45手槍,確定消音器安裝得很緊,然後往膛裡推了一顆子彈:“我就是要嚇唬你。”
米克斯伸手在桌子旁邊的餐具櫃上拿起一瓶酒,倒了一杯,一口喝下:“我手裡的這條線索是死的,什麼也引不出來,不過你要是這麼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
我用手指玩著那把槍:“我會饑渴而死的,鳥人,告訴我吧。”
米克斯打開鑲進他桌子的一個保險櫃,拿出一沓紙來。他翻了翻,然後轉了轉椅子,臉對著牆:“我那時掌握了一條關於伯特-林斯科特的消息,他是環球電影公司的制片人。是一個很恨林斯科特的朋友,名叫斯科蒂-貝尼特的人告訴我這條消息的。斯科蒂是個拉皮條的,也還登記賽馬的賭注。環球電影公司有個選演員的辦公室,他在那兒把寫著林斯科特在馬利布的那幢住宅的電話的卡片發給每一個來報名的、長得漂亮的小姑娘。肖特那個女孩也拿到了∼張斯科蒂發的卡片,她也給林斯科特打電話了。
“其余的事,日期等等,我是從林斯科特本人那裡問來的。在1月10日的那天晚上,那個女孩從城裡比特摩爾旅館打來電話。伯特讓她描述一下自己,他對他聽到的描述非常滿意。他告訴那個女孩第二天早晨,等他從俱樂部打完牌後回來,他願意測試她一下。那個女孩說她在那之前無處可去,所以林斯科特就讓她過去,在他家過夜——他家的男僕可以給她做吃的,陪著她。她坐公共汽車來到馬利布,而那個男僕——他是個同性戀——真的給她做了點吃的,陪著她。然後,在第二天中午左右,林斯科特跟他的三個朋友回來了,都喝醉了。
“那幾個家伙琢磨著他們可以找點樂子,所以他們就測試了這個女孩,讓她讀伯特改過的一個劇本。她演得很差,他們把她笑話得夠嗆。接著林斯科特給她提了個條件:伺候他們四個人,他在下一部電影裡給她個小角色。那個孩子還在為他們笑話她的表演測試的事生氣,所以她就大發脾氣。管他們叫逃兵役的、叛徒,還說他們根本不夠格當士兵。大約在那天下午兩點半的時候伯特把她踢了出去,也就是11日,星期六。那個小男僕說她那時破產了,她說她會走著回城裡。”
所以貝蒂就走著,或者搭了便車,回到了二十五英裡遠的城區,大約六個小時後,在比特摩爾旅館的大廳裡遇到了莎莉-斯廷森和約翰尼-活格爾。我說:“米克斯,你為什麼不報告這個情報呢?看著我。”
米克斯轉了過來,他的臉上都是羞愧之色:“我要找羅斯和哈裡,但他們那時去了外地,所以我就給埃利斯-洛打了電話。他不讓我報告我發現的事情,還威脅我要撤銷對我的忠誠調查(對參加秘密工作人員等進行的)的結果。後來我發現林斯科特是個共和黨的大員,他答應洛在競選地方檢察官的時候幫他一把。所以洛不想把他牽扯到大麗花案中來。”
我閉上眼睛,這樣我就不用看著這個人了,米克斯哀求著我的寬恕,我則想象著貝蒂被斥責、被要求獻身,接著又被踢出來等死的場景。“布雷切特,我查了林斯科特,他家的男僕和他的朋友。這些是我拿到的證詞——描述得很詳盡。他們幾個都不可能是殺她的凶手,他們從12日一直到17日,都在家或者在工作崗位上,不可能是他們干的,而且如果真是他們中的哪個狗娘養的殺了她,我是不會隱瞞的,證詞都在這兒,你看看。”
我睜開眼睛,米克斯正要打開一個立在牆邊的保險櫃。我說:“洛給你的閉嘴費是多少?”
米克斯脫口而出:“一千塊。”接著趕緊退到牆邊,好像怕我揍他似的。我太厭惡他了,所以沒滿足他想接受懲罰的想法,而是轉身走了,讓他戴著他的價格標簽自己在那兒站著。
現在,關於伊麗莎白-肖特失蹤那幾天的行蹤,我已經能補上一大半了:1月10日,星期五,黃昏時紅-曼雷把她放在比特摩爾旅館的門前;她從那兒給伯特-林斯科特打的電話,接著她去了馬利布,第二天下午兩點半往回走。11日,星期六的晚上她回到比特摩爾,在大廳裡遇到莎莉-斯廷森和約翰尼-活格爾,跟約翰尼的交易一直延續到午夜之後,然後離開。她是在這個時候,或者第二天早晨的時候,在第6街、希爾路街區的貓頭鷹酒吧遇到約瑟夫-杜龍戈下士的——那裡與比特摩爾旅館隔兩個街區。在那兒,之後在哈瓦納旅館,她跟杜龍戈在一起,一直到1月12日,星期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接著他領她去找他的“醫生朋友”。
開車回愛妮島旅館的路上,盡管我很疲憊,缺失的內容還是讓我不得安寧。經過一個電話亭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如果貝蒂給在馬利布的林斯科特打電話——打付費電話,太平洋電話公司那裡一定有記錄。如果她還打了其他付費電話,當時或11日的時候,在她與約翰尼-活格爾交易之前或之後,太平洋電話公司也會有記錄——公司把那些付費電話業務的記錄都保存著,以便研究運作成本和價格。
我的疲憊一下子又減輕了。我拐上輔路,沖過所有的停車標志和紅燈。到了以後,我把車停在消防通道前面,跑上樓拿筆記本。我剛走到大廳的電話旁邊,它就響了起來。
“喂?”
“巴奇?親愛的,是你嗎?”
是瑪德琳。“噢,我現在沒空跟你說話。”
“咱倆昨天有個約會,記得嗎?”
“我有事不在洛杉磯,是公事。”
“你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呀,要不是你告訴過我這個藏身之所,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瑪德琳,上帝呀——”
“親愛的,我得見你一面。他們明天要把好萊塢家園上的後兩個字弄下去,還要把爸爸在那兒的幾所房子推了。巴奇,地產契據要轉歸城市所有,是爸爸買下的那塊地,用他自己的名字建的那幾處房子。他用的是最差的材料,一個市議會的調查員最近一直圍著幫爸爸上稅的律師打轉兒。有個律師告訴他,他的一個老對頭,就是最近自殺的那個,給市議會留了個爸爸地產的概要,還——”
我不願聽她在那裡胡說八道——硬漢老爸遇到麻煩了,就到硬漢巴奇這兒來尋求安慰。我說:“你看,我現在真沒空跟你說話。”接著就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就是偵探的工作了。我把筆記本和筆放在電話旁邊的擱板上,把攢了四天的硬幣都翻出來,查了查,一共將近兩塊錢——夠打四十個電話了。我先給太平洋電話公司的夜班主管打電話,要1947年1月10、ll、12日晚上從比特摩爾旅館打出的付費電話和對方付費電話的清單,上面要有接電話人的名字、地址和打電話的時間。
那個女人查記錄的時候,我緊張地站在那兒等,拿著聽筒,朝旁邊等著打電話的人射去惡狠狠的目光。半小時以後,她重新拿起電話告訴我查到的情況。
在1月10日的清單上有林斯科特的電話和地址,但那天晚上的其他記錄都看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可我還是把所有的信息都記了下來。接著,當那個女人說到1月11目晚上的時候一一就在貝蒂在大廳裡遇到莎莉-斯廷森和約翰尼-活格爾的那段時間,有幾個付費電話很有嫌疑。
有四個付費電話是打到貝佛利山的產科醫生辦公室的。我記下了名字和電話號碼,還有醫生夜間的服務電話,還記下了緊接著這四個電話之後打的電話信息。那幾個看起來沒什麼,但我還是記下來了。接著我就用剩下的硬幣往貝佛利山打電話。
我用去了所有的硬幣才得到想要的信息。
我告訴夜間電話接線員,這是個緊急的警務。他們把電話給我接到了醫生們的家裡。醫生們又讓他們的秘書開車去診所裡查過去的記錄,然後給我往愛妮島打電話。整個過程用了兩個小時,最後,我得到了如下信息:
1947年1月11日傍晚,一個叫“菲克林夫人”的和一個叫“戈登夫人”的一共給四位產科醫生在貝佛利山的辦公室打了電話,要求預約測孕。夜間服務接線員幫她約在1月14日和15日的上午。約瑟夫-菲克林中尉和馬特-戈登上校是貝蒂約會過的兩個戰斗英雄,也是她假裝結婚了的兩個丈夫,她沒能按預約的時間去檢查,因為在14日的時候她就被折磨至死,15日的時候她已經是第39街、諾頓街區的一堆肢解後的肉了。
我給羅斯-梅拉德往局裡打電話,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說:“凶殺組。”
“請找梅拉德中尉。”
“他去圖森(美國亞利桑那州東南一城市,位於鳳凰城東南偏南)引渡一個犯人。”
“哈裡-西爾斯也去了?”
“是啊。巴奇,你好嗎?我是迪克-卡哇納。”
“你能認出我的聲音來我很驚訝。”
“哈裡-西爾斯告訴我說你會打電話來,他給你留了一張大夫的名單,但是我找不著了,你是想要這個吧?”
“是,我還想跟羅斯說點事兒,他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明天晚上吧,要是我找到了,我住哪兒給你打電話?”
“我開車呢,我給你打吧。”
我還要打其他的電話號碼試試,但產科醫生的線索太重要了,不能等。我又回頭去市中心找杜龍戈的醫生朋友,疲憊又像塊大石頭似的壓著我。
我一直找到了午友,主要是第6街、希爾路街區的酒吧。跟那些泡吧的人聊天,請他們喝酒,聽到了爵士樂和一些墮胎的地方的消息。
又一天過去了,戔一點兒覺也沒睡,我堅持著從一個酒吧跑到另一個酒吧,開著收音機省得自己睡著了。收音機的新聞都是關於把好萊塢家園的標志“裡程碑式改進‘一一把去掉”家園“兩個字的這件事吹得跟耶穌降生以後最重要的一件事似的。馬克。森尼特和他的好萊塢家園那塊地方占了主要的廣播時間,還說到好萊塢的一家電影院要重新播放他的《硬漢警察》系列電影。
等到那些酒吧快要打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流浪漢——胡子蓬亂、衣服骯髒、眼神狂亂、精神恍惚。等那些喝醉的人還想要我給他們買酒喝,清醒的人都不愛搭理我時,我知道我得走了,就把車開到一個荒僻的停車場,把車停下就睡著了。
黎明時分,我的腿抽筋,被疼醒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車,想找個電話,這時一輛巡邏車經過,車上的警察斜著眼睛看了我半天。我在街角找到一部電話,撥通了神父的電話號碼。
“凶殺組辦公室,卡哇納中士。”
“迪克,我是巴奇-布雷切特。”
“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那個名單了,你手裡有筆嗎?”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說吧。”
“好,這些都是已經被取消了行醫資格的大夫,哈裡說他們1947年的時候在市區行醫來著。第一個,傑哈德-康斯坦,長灘市(美國加利福尼亞南部一城市,位於洛杉磯市東南的一個太平洋。為一繁忙的港口、終年度假勝地和會議中心。1921年發現油後該城市得到很大發展)布萊克沃特街184l1-2號。第二個,麥爾溫-布萊格,溫圖哥區,格蘭戴爾北路9661號。第三個,威利斯-洛奇。就是蟲子的那個洛奇(英語裡蟲子或者蟑螂的發音是”洛奇“)。他現在被拘禁在威塞特勞動改造中心,被認定賣嗎啡……”
杜龍戈。
震顫性精神錯亂時說的胡話。
“所以我就帶著大麗花出去找那個蟑螂大夫。我給了他十塊錢,他就假裝給她檢查了一下……”
我克制住急促的呼吸,說:“迪克,哈裡寫沒寫洛奇當時行醫的地址?”
“寫了,奧利夫南路614號。”
那裡距哈瓦納旅館兩個街區。“迪克,給威塞德打電話,告訴那裡的看守,說我馬上開車過去問洛奇幾個關於伊麗莎白-肖特凶殺案的問題。”
“快去吧。”
“馬上就去。”
洗澡、刮臉、換衣服。我在愛妮島旅館干完這幾樣事之後看起來像個凶殺組偵探的樣子了;迪克-卡哇納給威塞德打的電話會讓我了解我想知道的那段空白時間的情況。我上了天使之冠公路,一路往北開,心裡想著威利斯-洛奇大夫是殺害伊麗莎白-肖特的凶手的可能是一半一半。
這段路程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多一點,關於好萊塢家園那塊大牌子的高談闊論一路在收音機裡陪伴著我。門口警衛室裡的副治安官查看了我的警徽和身份證後,給主樓打過去電話,讓他放我進去。他打電話的時候,對方每說完一句話他都會立正、敬禮。帶倒刺的鐵絲網圍欄打開時,我開著車經過犯人的宿捨,來到一幢高大的西班牙風格的建築面前,樓的正面還建有一個鑲著瓦片的寬大門廊。我停車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上尉走了過來,伸出手,臉上帶著緊張的笑容。
“布雷切特偵探,我是沃登-佩切特。”
我下了車,像李-布蘭查德似的使勁兒握了握這個人的手:“沃登,很高興見到你。跟洛奇說什麼了嗎?”
“沒有,他在問訊室等你呢,你認為是他殺了大麗花嗎?”
我們往前走去,佩切特給我指引著方向:“我還不確定,你能給我介紹一下他的情況嗎?”
“他48歲,是個麻醉師,於1947年被捕,原因是把醫院的嗎啡賣給一名洛杉磯警察局的麻醉品組的警察。他被判了五年,已經在昆丁蹲了一年了。他現在在這兒是因為我們的診所那邊太缺人,而且上邊認為他在這兒也出不了什麼亂子。在這之前他沒有逮捕記錄,而且他還是個模范犯人。”
我們轉到一個低矮的、褐色的磚混建築前面。這是一個典型“實用”型建築——長長的走廊,走廊的兩側是∼個接著一個的凹進去的鋼門,門上只浮雕著號碼,沒有名字。路過一排單向玻璃窗時,佩切特拉住我的胳膊。“看那兒,那個人就是洛奇。”
我朝裡面看,一個骨瘦如柴的、穿著粗斜紋棉布的中年男子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正在看一本雜志。他的樣子看起來挺聰明的——高高的前額,前額上搭著幾綹稀疏的灰白頭發,明亮的眼睛,手很寬大,上面靜脈的紋理很明顯,是典型的醫生的手。我說:“沃登,想進來聽聽嗎?”
佩切特打開門,說:“非常願意。”
洛奇抬起頭來。佩切特說:“大夫,這位是布雷切特偵探,他是洛杉磯警察局的,想問你幾個問題。”
洛奇放下手裡的雜志——《美國麻醉學》。佩切特和我坐在桌子的對面,那個大夫(麻醉品販子)說:“我會盡量提供幫助的。”他有點東部的口音,而且說話的樣子顯示出受教育程度很高。
我直奔要害:“洛奇大夫,你為什麼要殺死伊麗莎白-肖特呢?”
洛奇緩緩地笑了,他的笑容漸漸從左耳拉扯到右耳:“早在1947年的時候我就在等著你來找我。杜龍戈下士令人難過地去自首過後,我就等著你隨時踢開我辦公室的門。可是兩年半以後,你說起這件事還是讓我覺得驚訝。”
我的皮膚癢癢的,好像有好多蟲子聚集在上面,想把我當早餐吃了似的:“謀殺沒有法定時效。”
洛奇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表情,電影裡的醫生要宣布某個壞消息了:“先生們,1947年1月13日,星期一,我飛往聖弗朗西斯科,入住於聖弗朗西酒店,准備星期二的晚上在美國麻醉學學會的年會上發表主題演講。星期二的晚上我做了演講,並被邀請在1月15日,星期三早晨的歡送早餐會時再做一次講話。15日的整個下午我都與同行們在一起,而且星期一和星期二的晚上,我都和我的前妻一起住在聖弗朗西酒店。如果你想求證的話,可以打學會在洛杉磯的電話,還可以給我前妻打電話,愛麗斯-卡斯戴爾-洛奇,聖弗朗西斯科,CR一1786.”
我的眼睛盯著洛奇,說:“沃登,請你去幫我查證一下,好嗎?”
佩切特離開了房間,大夫說:“你看起來很失望。”
“看得真准,威利斯。現在跟我說說你和杜龍戈和伊麗莎白-肖特的接觸。”
“你可以跟假釋委員會說我很合作嗎?”
“不可以,但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讓洛杉磯的地方檢察官起訴你妨礙司法公正。”
洛奇笑了,承認我的反擊很有力:“說得好,布雷切特偵探。你當然明白,我的頭腦對這些日期記得好牢固,是因為肖特小姐的死引起了那麼大的轟動,所以請相信我的記憶力。”
我拿出筆和本:“威利斯,說吧。”
洛奇說:“1947年我兼職賣藥,挺賺的。我主要在雞尾酒休閒中心售藥,主要是售給士兵,他們在戰爭期間在海外領略過這種藥帶來的愉悅。我就是這樣遇到杜龍戈下士的。我接近他,但他告訴我說他只喜歡蘇格蘭威士忌。”
“在哪裡?”
“在第6街、奧利夫路的約克郡之家酒吧裡,那裡離我的辦公室很近。”
“接著說。”
“好吧,那天是肖特小姐去世前的星期四或者星期五。我給了杜龍戈下士一張我的名片——後來發生的事說明這個做法很不明智——但我當時以為我再也不會遇到這個人了呢。令人難過的是,我想錯了。”
“那個時候我在經濟上的狀況不太理想,都是賽馬的緣故,我就住在辦公室裡。1月12日,星期天的傍晚,杜龍戈下士出現在我的門口,手裡拉著一個叫做貝絲的年輕、可愛的女士。他已經喝得爛醉了,他把我拉到一旁,往我手裡塞了十塊錢,跟我說可愛的貝絲很擔心,不知道自己是否懷孕了。問我可不可以很快地給她作個檢查,並告訴她真的懷孕了。”
“我同意了。杜龍戈下士在我辦公室的外間等著,我給可愛的貝絲小姐測了脈沖和血壓,然後告訴她沒錯,她真的懷孕了。她對此的反應很奇怪:她看起來既難過又寬慰。我的理解是,她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來解釋她很明顯的亂交的行為,而想生小孩子應該可以成為一個理由。”
我歎了口氣:“而等她的死成為新聞時,你沒去警察局報告這件事是怕他們知道你賣麻醉品的事?”
“一點沒錯。但還有一個原因,貝絲想要用我的電話,我同意了,於是她就撥了一個以w開頭的電話,說要找瑪茜。她說:”我是貝蒂。‘然後聽了一會兒,接著說:“真的嗎?是個有醫學背景的人?’我沒聽到後來的對話。接著貝絲掛斷電話,說:”我跟人約好了。‘她去辦公室的外間找到杜龍戈下士,兩人一起走了。我從窗口看出去,看到她躲開杜龍戈的親密舉動。杜龍戈下士怒氣沖沖地走了,貝絲穿過第6街,在威爾郡大道公共汽車站坐了下來。那時大概是7點30分,是12號,星期日那天。最後這部分的情況你不知道吧?“
我的速記也寫完了:“不知道。”
“你可以跟假釋委員會說我給你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嗎?”
佩切特推開門:“布雷切特,他是清白的。”
“我他媽的不會跟他們說的。”我說。
貝蒂失蹤的那幾天又補上了一小塊,我又把車開回愛妮島,這回是回去查資料,看有沒有w開頭的電話號碼。在翻著那些資料的時候,我腦袋裡一直想著,斯普拉格家的電話是w開頭的,從威爾郡開出的公交車經過幾個街區就是他們家,而洛奇可能把“瑪德琳”或者“瑪莎”聽成了“瑪茜”。這不合邏輯——貝蒂失蹤的那個星期裡他們全家都在海灘的別墅裡度假,洛奇很確定他聽到的是“瑪茜”,而我也把瑪德琳知道的關於大麗花的事都擠出來了。
可我這個想法還是揮之不去的,好像我在內心深處埋藏的某個部分就是想給這家人點顏色看看,誰叫他家的女兒把我帶到陰溝裡去,還讓我不得不妒忌他們的富有呢?我又試著按照這個想法推理下去,但它還是倒在了邏輯面前:
當李‘布蘭查德在1947年失蹤時,他的“R”、“S”和“T”開頭的資料也消失了,可能有關斯普拉格家的資料也在那裡面。
但是不可能有關於斯普拉格家的資料的。李根本不知道斯普拉格一家人的存在,我當時想把瑪德琳在同性戀酒吧的所作所為隱瞞起來,所有跟他們家有關的事都沒跟布蘭查德說。
我接著瀏覽資料。屋子裡悶熱,我滿頭大汗。沒有w開頭的電話號碼,我又開始像做噩夢似的浮想聯翩:1947年1月12日,下午7點半,貝蒂坐在威爾郡站的站台裡揮手說巴奇再見,准備跳向另一個世界。我想到要查問公共汽車公司,把那條線上的司機都審問一遍——緊接著意識到這沒什麼用,要是有司機記得載過貝蒂的話,那麼1947年這件事轟動的時候他肯定就報告了。我想要給從太平洋電話公司那兒拿來的其他電話號碼打電話——也放棄了,因為從時間上講這幾個電話是無關的——據我了解,貝蒂在那個時間不在那兒。我往局裡給羅斯打電話,得知他還在圖森,而哈裡卻在好萊塢家園的大牌子那兒維持圍觀人群的秩序。我看完了資料,一個以W開頭的電話號碼也沒有。我想到要從太平洋電話公司那兒把洛奇的電話記錄調出來,又立即丟掉了這個念頭。那個電話是在洛杉磯市區打的,從M到w開頭的電話號碼,只要不是付費電話,就沒有記錄,跟比特摩爾打的那種不一樣。
我的幻象又出現了,真切而且丑惡:在公共汽車站說巴奇再見,再見鳥屎,過氣的拳手,其實一無是處的家伙,在黑人區穿著制服巡邏的傻警察。你用一個好女人換了一個婊子,你把所有交到你手上的東西都禍害成了一堆臭狗屎,你說的那些“我會的”就跟你在學院體育館裡跟布蘭查德打到第八個回合時,你一步邁進了他右拳的打擊范圍內——然後一屁股摔在了另一堆狗屎上,那堆本來可以是挺好的一朵花,硬是讓你給弄成的狗屎。再見貝蒂、貝絲、貝翠、麗茲,咱倆是一對娼妓,咱們要是能在第39街、諾頓街區見面之前就遇上多好啊,要是那以前就遇上了也許不至於這樣,要是在那以前就遇上了也許咱們毀掉的只有咱們自己而已……
我飛跑到樓下,坐到車裡,以三號急令的速度沖了出去,不斷加大油門,換擋,就十艮沒有紅燈和警笛,好讓人們給我讓開道。路過日落大道、葡萄籐路街區時,交通變得擁擠起來:一堆一堆的車都往北開去。即使是從幾英裡以外,我都能看見好萊塢家園的大牌子下面立著的腳手架,李山上爬滿了一群一群螞蟻似的人。這段短時間的靜止讓我平靜下來,讓我想到了要去哪裡。
我跟自己說一切還沒結束,我可以開車去局裡等著羅斯,我們兩個人就可以把剩下的那段拼起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市裡。
交通越來越擁擠——一輛大型攝影車一邊向北開一邊拍攝著,同時一些騎著摩托車的警察正在阻攔往東和往西去的車。小孩子們跑到車道上來叫賣好萊塢家園牌匾的塑料紀念品和分發小廣告,我聽著他們喊:“上將電影院在上映《硬漢警察》!空調開放!經典重映!”一張紙塞到我面前,上面印著“硬漢警察”“馬克-森尼特”和“豪華裝修、冷氣開放的上將電影院”的字樣,看到這幾個字,我沒什麼反應,但等我看到廣告下面的照片時我卻激靈一下,像聽到了一聲大叫似的。
三個硬漢警察站在兩根柱子之間,那兩根柱子的樣子像幾條蛇在互相咬著尾巴,他們背後的一面牆上嵌著埃及的象形文字。照片右邊的角落裡,一個輕佻的女孩躺在一個帶穗子的沙發床上。沒錯,這跟琳達-馬丁和貝蒂-肖特拍的那部色情電影裡的背景是一樣的。
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告訴自己,僅僅因為愛默特-斯普拉格在20年代就認識馬克-森尼特,並幫他在愛登戴爾建了幾套房子,並不能說明他跟1946年拍攝的一部色情電影有關系。琳達-馬丁說過那部電影是在蒂瓦納拍的,那個還沒找到的威靈頓公爵也承認了是他拍的。等前面的車動了起來,我一個左急轉彎,上了好萊塢大道,然後把車扔在路邊,沖到上將電影院的售票處去買票,等我買完票才發現,那個賣票的女孩直躲我——原來我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還冒了一身臭汗。
坐到電影院裡面,冷氣一吹,我那汗水濕透的衣服像一塊冰似的貼在身上。電影是循環放映,屏幕上打出來的是電影結束最後的致謝名單,緊接著就被下一部的開頭給代替了,字幕添加在混凝紙漿做的金字塔上。當“愛默特-斯普拉格,導演助理”的字樣閃過時,我攥緊了拳頭,我屏住呼吸想看到電影是在哪裡拍攝的。接著出現在屏幕上的是個文字說明,我就坐在靠著過道的位子看了起來。
這是個關於硬漢警察來到了聖經時代的故事,主要的場景就是追啊追、扔餡餅、踢屁股。那部色情電影的背景出現了好幾次,每次出現我都發現更多的細節,讓我確信是同一個背景。電影的外景看起來很像好萊塢山,但沒有從外景直接切到室內的鏡頭,好讓我確定室內的鏡頭是在攝影棚裡拍的還是在某個人家裡拍的。我心裡清楚我想干什麼,但還想等到一個確鑿的證據解決心裡頭產生的“要是……怎麼樣呢”的邏輯疑問。
電影又臭又長,像演不完似的,我冷得直發抖。這時電影結束了“拍攝於美國,好萊塢”的字樣閃了出來,我的那些邏輯疑問都崩潰了。
我離開了電影院,外面熱得像烤爐一樣,這回是熱得讓我發抖。我發現這次從愛妮島旅館出來沒帶警槍,也沒帶自己的那把點45手槍,就拐上輔路,回去拿。剛一進旅館,就聽到:“嘿,你是布雷切特警官嗎?”
是我隔壁的住戶,他正站在大廳裡舉著電話的聽筒。我跑過去接過了電話,問:“是羅斯嗎?”
“我是哈裡。我在畢——畢——畢池屋路的頭上呢,他們正在拆幾——幾個房——房——房子,有個巡邏警察發現其中的一間裡都是血——血——血——血跡。房間裡還有一張實地調查卡,上面的日期是12日和13日,我——我——我——”
那兒有些房子是愛默特-斯普拉格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哈裡在下午的時候結巴:“我拿著我的檢驗工具箱去,二十分鍾到。”
我掛上電話,從資料裡拿出貝蒂-肖特的指紋樣本,跑到車裡去。交通狀況好些了,大老遠的我就能看到好萊塢家園的大牌子少了後面的兩個字母。我往東轉,上了畢池屋路,接著左轉。當我靠近李山邊上的停車場時,我看見好多人興奮地圍著繩子,繩子邊站著警察。並行停車後,我看到哈裡-西爾斯走了過來,他的警徽別在衣服的前襟上。
他的呼吸裡已經全是酒味了,也不結巴了:“上帝啊,真走運。這不是要把這片都拆了嘛,有個巡邏警察就被派過來清走住在這兒的游民。他進了那個房間之後就趕緊出來找我。看樣子1947年以後有妓女們用過這地方,但看看吧,看你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我拿出工具箱,哈裡和我上了山。拆房子的工人正在拆跟畢池屋平行的一條街上的破房子,有幾個工人喊著管子漏煤氣了。有幾輛消防車停在一邊,幾個人拿著水管往大石頭堆裡噴水。人行道上停的都是推土機和挖土機,巡邏警察們攔著,不讓路人過來,怕什麼地方傷到他們。我們的前方,又是亂七八糟的一片。
李山上裝了一套滑車,滑車的支架是深嵌在地下的高大的腳手架。好萊塢家園大牌子上大概有五十英尺高的字母“A”正順著一根大粗鋼絲往下滑,同時照相機在照,攝影機在拍,好事的人在看,政客模樣的人在喝香檳慶祝。周圍的灌木叢都被拔了出來,灰土到處都是。離滑車終點幾英尺的地方有個匆忙搭起來的簡易舞台,好萊塢高中的樂隊坐在台子上的折疊椅子裡。等字母“A”摔在地上的時候,他們奏起了“好萊塢萬歲”的曲子。
哈裡說:“這邊。”我們轉過去,上了一條環繞山麓的人行土路。路兩邊濃密的枝葉探到我們身前,哈裡側著身走在前面,又轉上一條直通山上的小窄道。我跟著他,路邊的枝葉刮著我的衣服和臉。往山上走了五十碼後,小路帶著我們來到一小塊林中空地上,空地上蓋有一間爐渣磚的小屋,小屋的門大開著,前面有一條淺淺的小溪。
我走進屋去。
屋裡兩面的牆上貼著些色情圖片,圖片上是些殘疾女人——明顯得了唐氏綜合征的女人,雙腿萎縮的裸體女孩,沒有四肢的女人在色迷迷地看著鏡頭。地上有個床墊子,上面凝結了一層一層的血。血層上面還有一層蟲子和蒼蠅組成的蕾絲花邊,這幫家伙一定是吃著吃著就被貼在上面了,吃死了。後牆上釘著幾張好像是從解剖教科書上撕下來的彩色照片:是些病變的器官在往外滲膿和血的近照。地面上還濺著些血跡,床墊子邊上固定著一個三腳架,三腳架上綁著一個小聚光燈,燈光的中心就是床墊子的中心。我不知道它的電源在哪兒,看了看這個小裝置的底部,發現那兒連著一節電池。屋子的一角放著一摞濺上血跡的書——大多是科幻小說,其中有《格雷的新式解剖》和維克多-雨呆的《大笑的人》。“巴奇?”
我轉過身:“去把羅斯找來,告訴他咱們找到小屋的事,我要在這兒采集證據。”
“羅斯明天才能從圖森回來呢。還有,小子,你看上去身體不太好,是不是——”
“得了吧,出去,讓我采集證據!”
哈裡氣哼哼地轉身走了,還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表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想到這個地方離斯普拉格的產業很近,還想到愛做白日夢的喬治-提爾登,他住在這些流浪漢住的破屋子裡,父親是個蘇格蘭著名的解剖學家。接著,我打開工具箱,在這個像噩夢似的屋子裡搜集證據。
我先把屋子內部好好檢查了一遍。除了明顯是最近的泥腳印外——可能是哈裡踩的——我在床墊子下面還發現了幾根細繩子。我把上面看起來像是皮膚纖維的東西刮下來,在另外一個試管裡再裝上從床墊上找到的沾著血跡的黑色頭發。我檢查那些血跡是否有色差,發現它們的顏色深淺度是一模一樣的,但我還是取了十二個樣本。我用繩子系上標簽,包好,把那些解剖圖和色情圖片也包起來。我還在地上看到一個男人的鞋印,鞋印的邊上都是血。我量了量,把鞋印的樣子印到一張透明紙上。
接下來就該處理指紋了。
我在屋裡每一處可能用手接觸到的地方都撒上取指紋粉,往地上那摞光滑的書脊和書頁上也撤上粉。書上沒取到完整的指紋,其他物品的表面有的是污漬、手套的印跡和兩套分開的、清晰的指紋。這項工作完成後,我拿出筆,把門、門框和床頭板後面牆上的單個指印圈起來,然後我拿出放大鏡,和貝蒂-肖特放大了的指紋照片開始比較。
一個相同的指紋,兩個,三個——已經足夠庭審時用的了。四個、五個、六個,我的手抖個不停,因為毫無疑問,這間屋子就是黑色大麗花被切割的地點,我抖得太厲害了,都沒辦法把其余幾套指紋放到盤子裡去。我用刀割下門上的一塊有四個指印的地方,用棉紙包好——刑事檢驗愛好者晚上有事干了。收拾好工具箱,我顫抖著走出門,看到了小溪的流水,知道這就是凶手洗屍體的地方。這時,小溪邊上幾塊石頭旁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我的眼球。
是個棒球棒——棒頭有深色的血跡。
我一邊朝車走去,一邊想象著貝蒂活著的樣子,很快樂,跟某個永遠不會背叛她的男人相愛。穿過停車場時,我抬頭看了看李山,那個大牌子現在已經變成“好萊塢”了,樂隊正在演奏著《演藝事業最可愛》。
我開車回到市區。洛杉磯市人事局和移民服務局都已經下班了,我給R&I打電話,可他們那兒沒有任何關於蘇格蘭人喬治-提爾登的資料。我知道我要是等到第二天再核查那些指紋非瘋了不可,所以現在辦法有幾個:給上級長官打電話,破門而入,賄賂。
我想起一個在人事局做清掃工的人,於是試了試第三種方法。那個老頭聽信了我瞎編的故事,收了我二十塊錢,打開了門,把我放進了人事局的檔案室。我找到一個上面寫著“城市資產管理員——兼職”的抽屜,打開,拿出我的放大鏡、撒上指紋粉的那塊木頭——屏住了呼吸。
喬治-雷德蒙德-提爾登,1896年3月4日生於蘇格蘭的阿伯丁,身高5.11英尺,體重185磅,棕色頭發、綠色眼睛。沒有地址,地址那欄寫的是“待定——請通過E.斯普拉格,wE一4391聯系工作。”加利福尼亞頒發的駕駛證號是#LA68224,車:1939年的福特敞篷小貨車,車牌號:68119A,清掃垃圾的地點:從曼徹斯特街、傑弗遜路街區到拉撥瑞街、胡弗路街區——第39街與諾頓街區正好在這個范圍的中間。頁面的下面有他左右手的指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九個都和小屋裡找到的一致——三個就夠判罪,六個以上就肯定能把他送到毒氣室去。
我關上抽屜,多給了清掃工十塊錢,讓他別跟別人說,便拿起工作箱走了出去。我確定了一下時間:1949年6月29日,星期三,晚上8點10分,這個夜晚,一個穿制服的小警察破獲了加利福尼亞州歷史上最著名的一件凶殺案。我摸了摸地上的草,看感覺有什麼不同,向路過的下班的人們揮手致意,想象著自己把這件事告訴神父和西德-格林和哈羅局長。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回到組裡,一年後就升為中尉,冰先生超出了人們對火先生和冰先生最大膽的設想。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頭版頭條裡,凱回到了我的懷抱。我看到了斯普拉格一家人因為是這個凶殺案的同謀,顏面丟得一干二淨,他們的錢一點用也沒有。這一點突然擊垮了我所有的幻想:我要是不承認在1947年的時候隱瞞了關於瑪德琳和琳達-馬丁的證據,就沒法叫人去抓捕。這件事要麼是我自己偷偷覺著光榮,要麼就公開,給自己引來麻煩。
要麼,是暗中尋求正義。
我開著車來到漢考區。雷蒙娜的凱迪拉克和瑪莎的林肯車都不在環形的車道上,愛默特的克萊斯勒和瑪德琳的派克在。我把自己較之暗淡無光的雪佛萊橫著停在那兩輛車旁邊,車的後輪壓進了玫瑰花壇。房子的前門看起來堅不可摧,但旁邊的一扇窗子開著。我一挺身從窗子爬進起居室。
那只標本狗還站在壁爐旁,守護著放在地板上的一排箱子,我翻了翻箱子,裡面裝滿了衣服、銀器和豪華的骨灰瓷[一種用瓷士和骨灰(磷酸鈣)混合制成的瓷].這排箱子最邊上的一個裡面裝滿了廉價的正式場合穿的短裙——這可挺古怪,箱子的角上塞著一個速寫本,速寫本的第一頁是幾個女人的面部速寫。我剛想到商業藝術家瑪莎,就聽到從樓上傳來的聲音。
我向聲音走去,抽出點45手槍,擰緊消音器。聲音是從主臥室傳來的:愛默特的喉音和瑪德琳氣急敗壞的聲音。我把身子貼在走廊的牆上,一邊輕輕向門廳走過去,一邊聽著。
“……另外,我的一個工頭說那些該死的管子漏煤氣了。姑娘,這可得賠一大筆錢啊,這是對健康與安全條例最嚴重的違犯。你們三個也該去看看蘇格蘭了,讓咱們的猶太人朋友米奇運用他在公共關系問題上的天賦來處理這件事吧,他會把責任推到老馬克或者那幫左傾分子身上,或者隨便什麼死人的身上,相信我,他會處理好的。等時機合適,咱們再回來。”
“爸爸,但我不想去歐洲。噢,天哪,蘇格蘭。你提起蘇格蘭的時候不是說那裡很討厭,從來是說那裡很土氣,就沒說過什麼好的。”
“你是不是怕你會想念那個兔子牙的小子啊?哈,我看好像是。好吧,這點你放心,阿伯丁那兒有很多高大魁梧的農村小孩,你拿來當借口的小子根本沒法跟他們比。他們不那麼好奇,很有自知之明,你不會缺少強壯的男人的,相信我。布雷切特早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了,只不過是你身上愛冒險的那部分還把他招回來。我必須得說,你這部分我看不怎麼明智。”
“噢,爸爸,我不是——”
我一轉身進了臥室。愛默特和瑪德琳躺在寬大的、有華蓋的床上,穿著衣服,她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他寬厚的大手揉著她的肩膀。這位父親或情人先注意到了我,爸爸的愛撫停下來時,瑪德琳撅起嘴。我的影子射到床上,她尖叫起來。
愛默特閃著寶石光芒的手迅速伸過去,捂住她的嘴,不讓她叫。他說:“小子,我們不是通奸,只是親情,這是天經地義的。”
這個人的反應如此迅速,說話的語氣非常輕松,就像在飯桌上聊天一樣,真是絕了。我學著他的沉穩:“喬治-提爾登殺了伊麗莎白-肖特。她1月12日的時候往這兒打過電話,你們中的一個人安排喬治來解決這件事。她從威爾郡坐公共汽車到這兒來見他,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你們來說。”
瑪德琳眼睛瞪得大大的,在她父親的手底下顫抖個不停。愛默特看著我拿槍指著他的發抖的手:“我不否認你說的,我也不懷疑你遲來的正義感,我告訴你喬治在哪兒好嗎?”
“不好,你先告訴我你們倆是怎麼回事,然後你告訴我你們的天經地義。”
“小子,我們的關系很正常,我要祝賀你的偵探工作取得成功,然後告訴你在哪裡可以找到喬治,這事就這樣吧。咱們倆誰都不想看到瑪德琳受到傷害,而談論家庭裡的傷心往事只會對她有不好的影響。”
愛默特好像要強調他基於父愛的關懷,放開了手。瑪德琳擦了擦抹到臉上的口紅,小聲說:“爸爸,讓他住手。”
我說:“是爸爸讓你和我在一起的嗎?是爸爸讓你請我到家裡吃飯,好讓我不查你的不在現場證明?你們是不是都以為對我熱情一點,你再讓我占點便宜,你們就可以脫身了?是不是——”
“爸爸,別讓他說了!”
愛默特的大手又一閃,瑪德琳把臉埋在他的手裡。蘇格蘭人進行符合邏輯的下一步:“小子,咱們用錢來解決怎麼樣?你想要什麼才能把斯普拉格家的這些事忘掉?”
我向臥室的四下看了看,挑著東西——挑著瑪德琳跟我吹噓過的價格標簽。後牆上畢加索的油畫——十二萬;梳妝台上兩只名貴的花瓶——一萬七;床頭板上荷蘭大師的畫——二十萬;床頭櫃上那個丑陋的哥倫布到達美洲的奇形怪狀的雕刻像——一萬二千五。愛默特笑了,說:“你喜歡好東西,你喜歡這一點,像這樣的好東西都可以是你的,你就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就行。”
我先朝畢加索的畫開了一槍,消音器發出“噗”的一聲,點45槍把畫打成兩半。接著是那兩只名貴的花瓶,陶瓷的碎片崩得滿屋都是。我第一槍沒打著那個奇形怪狀的雕刻像——就打了那塊鑲金邊的鏡子安慰自己一下。爸爸和寶貝女兒在床上抱著頭,我的眼神落在那個不知道是倫布蘭特還是提香(意大利畫家,他將鮮明的色彩和背景的混合使用帶入了威尼斯畫派。他的作品包括聖壇背壁裝飾畫、聖母升天),還是哪個王八蛋的畫上。我瞇著眼神瞄了瞄,在畫上打出一個漂亮的洞,牆片也被我打下來一塊。畫框掉了下來,砸在愛默特的肩膀上,槍熱得燙手,但我還是緊緊地握著,恐十白還得在臥室裡交鋒一個回合才能得知事情的全部。
火藥味、煙味、牆灰味,屋裡簡直喘不過氣來了。價值四十萬的東西變成了碎片,床上那兩個姓斯普拉格的像一攤泥似的動也不會動了,愛默特首先緩過神來,拍了拍瑪德琳,揉揉眼睛,斜著看了我一眼。
我把消音器頂在他後腦勺上。“你,喬治,貝蒂,讓我相信你說的話,要不然我把你他媽的整個房子都拆了。”
愛默特咳嗽了兩聲,理了理瑪德琳的亂發。我說:“你和自己的女兒。”
瑪德琳這時抬起頭來,她的眼淚已經干了,臉上又是口紅、又是煙灰,花裡胡哨的:“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而且我們也沒真的……所以我們沒做錯什麼。”
我說:“那誰是你親爸爸?”
愛默特轉過身來,輕輕地把我拿著槍的手推到一旁。他的樣子不像是嚇壞了,而是很氣憤。他像一個商人正要進一步談一個不太好談的合同:“幻想家喬治是瑪德琳的父親,雷蒙娜是她媽媽。你還想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還是知道這點就可以了?”
我坐在離床幾英尺遠的一張織錦緞的椅子上:“全都說,不要撒謊,你一撒謊我就知道了。”
愛默特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灰土,看了一眼我破壞後的屋子。瑪德琳去了洗手間,幾秒鍾之後我聽到水流的聲音。愛默特坐在床邊上,雙手穩穩地放在膝蓋上,好像我們兩個男人之間要交流一下心事似的。我知道他以為他可以只說想說的,我也知道我會讓他都倒出來的,不管用什麼方法。
“20年代中期的時候,雷蒙娜想要生個孩子,”他說,“我不想,而且我那時病得很重,特別煩她整天跟我嘮叨生孩子的事。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想:”雷蒙娜,你想要小孩,我就讓你生出一個將來像我一樣的孩子來。‘我就沒戴套子做了她,清醒之後把這事全忘了。我那時不知道,但其實她正跟喬治來往密切,因為她想要孩子想得不行了。瑪德琳被生了出來,我以為是因為我做的那次。我很喜歡她——我的小女兒。兩年後我決定再生一個一樣可愛的小家伙,就生了瑪莎。
“小子,我知道你殺過兩個人,這樣的事我是不敢吹呀。但我了解,你知道對別人造成傷害後自己心裡的感受,瑪德琳11歲的時候,我意識到她分明是從喬治那個模子裡造出來的,我找到他,用彈簧刀在他臉上劃了幾刀。等我覺得他快死了的時候就把他送到醫院裡去,賄賂了他們的主管,在他的病歷上寫上了‘車禍後傷殘’。等喬治出院後,就成了個可憐的、毀了容的殘廢。我求他原諒我,我給他錢,還讓他照料我的產業和給市裡清理垃圾。”
我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家人的時候,覺得瑪德琳長得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我還記得珍-錢伯斯提到過喬治在車禍後淪落為清理垃圾的。到目前為止我相信愛默特所說的話:“那喬治呢?你從來不覺得他很瘋狂嗎?不覺得他危險?”
愛默特拍了拍我的膝蓋,像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交心一樣:“喬治的父親是雷德蒙德-特爾登,是蘇格蘭非常有名的醫生,他是個解剖學家。那時候阿伯丁的蘇格蘭教會勢力還很大,雷德蒙德大夫可以合法地解剖被處決後的犯人屍體和被村裡人用石頭砸死的猥褻小孩子的人。喬治喜歡觸碰他爸爸拿出來的人體器官。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聽過一個傳說,我挺信的。好像說雷德蒙德大夫從一個掘墓盜屍人(從墓穴中盜屍並出售的人,通常出售供解剖用)那兒買來一具屍體,他切胸腔時,發現那人的心還在跳,喬治看見了,這件事讓他覺得很興奮。我相信這個傳說是因為在阿爾貢(法國東北部的一叢林丘陵地區,位於默茲河和埃納河之間。該地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是主要戰場之一)時,喬治總是拿刺刀扎那些死了的德國士兵。我不太確定,但我猜他在美國也掘過墓,盜過屍,割下頭皮,拉出內髒。太可怕了,全都太可怕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這件事可以打擊愛默特一下。珍-錢伯斯曾經提到過喬治和雷蒙娜拍攝愛默特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經歷,在那兩年之後的餐桌上,雷蒙娜也說過類似“重演愛默特先生想要忘掉的一段過去”。我憑著直覺問了一句:“你怎麼能忍受這麼瘋狂的人呢?”
愛默特說:“小子,你年輕的時候也是人們的偶像,你知道有弱小的人想要你照顧是什麼感覺。我們的關系很特殊,就像他是我瘋狂的小弟弟一樣。”
我說:“我倒是曾經有個瘋狂的兄長,我很尊敬他。”
愛默特笑了,笑得很奸詐:“尊敬的感覺我倒是沒有過。”
“是嗎?錢伯斯可不是這麼說的。他死前給市議會留了一張字條,好像他在30年代的時候看到了雷蒙娜和喬治排演戲劇,幾個小姑娘穿著士兵們穿的蘇格蘭短裙,帶著玩具槍,喬治擋開德國人,你夾著尾巴像個他媽的懦夫似的跑了。”
愛默特的臉紅了,努力想擠出點笑容來,但只是嘴唇抖了抖。我大喊了一聲:“懦夫!”揮手口了他一個大嘴巴——接著那個狗娘養的蘇格蘭硬漢就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了。瑪德琳從洗手間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新化好的妝,身上穿著干淨的衣服,她走到床邊,抱著她“爸爸”,跟他剛才攬著她是一樣的動作。
我說:“愛默特,說呀。”
這個家伙在他假女兒的肩膀上哭著,她撫摸他的樣子比她以前撫摸我溫柔了十倍。最後他以患炮彈休克的人微弱的聲音說:“因為喬治救過我的命,所以我不能讓他走。那時我們跟連裡的人失散了,一片野地裡除了屍體就剩我們兩個人。一個德國巡邏隊向我們這邊搜了過來,見到英國人就用刺刀扎,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喬治把德國人的屍體堆到我們倆身上,那些屍體是用迫擊炮打碎的,喬治讓我趴在那些碎胳膊、碎腿、腸子的底下別動,等事情過去了,他還給我講美國的事逗我開心。所以我不能……”
愛默特沒再說下去。瑪德琳撫摸著他的肩膀、頭發。我說:“我知道那部貝蒂和琳達演的色情電影不是在蒂瓦納拍的。這件事跟喬治有關系嗎?”
瑪德琳說話的樣子跟愛默特剛才很主動時一樣:“沒有,那天琳達和我在拉維恩的秘巢酒吧聊天。她跟我說想找個地方拍個小電影,我知道她的意思,而且我也想再跟貝蒂在一起,所以我就讓他們用了我爸爸的一幢空房子,那幢房子裡的起居室裡有個舊布景,貝蒂和琳達與威靈頓公爵一起拍了那部電影,喬治看到了他們拍攝的過程。他總是在爸爸的空房子裡轉來轉去,所以他就瘋狂地喜歡上了貝蒂,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像我……他的女兒。”
我轉過頭,好讓她覺得輕松點,繼續講下去。“然後呢?”
“然後,大概在感恩節左右,喬治來找爸爸,說:”我要那個女孩。‘他說他要跟全世界的人說爸爸不是我爸爸,他還會撒謊說我們在一起做愛,好像我們是亂倫似的。我四處找貝蒂,但找不到她。後來我發現她那時在聖地亞哥。爸爸那時讓喬治住在車庫裡,因為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他給他錢讓他閉嘴,但他還是胡作非為。“
“後來,那個星期天的晚上,貝蒂突然打電話來。她那時喝了不少酒,管我叫瑪麗什麼的,她說已經給她小黑本上所有的朋友打過電話了,想借點錢。我讓爸爸接電話,他答應只要貝蒂跟他認識的一個可愛的男人約會,就給她些錢。你看,那時我們以為喬治只是想要貝蒂跟他……做愛。”
我說:“你們那麼了解他,還會這麼想?”
愛默特喊起來:“他喜歡碰死人的東西!但都是被動的!我沒想到他會是個該死的凶手!”
我引導他放輕松一點,接著說下去:“然後你就告訴她說喬治有醫學背景?”
“因為貝蒂很尊敬醫生。”瑪德琳說,“因為我們不希望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妓女似的。”
我差點沒笑出來:“然後呢?”
“你不是知道後來的事了嗎?”
“說吧。”
瑪德琳說起來,一股恨意從語氣中透出來:“貝蒂坐公共汽車到這兒來,她跟喬治一起離開了,我們以為他們會找個合適的地方在一起。”
“像紅箭旅館那樣的地方?”
“不是!像喬治打理的爸爸的那些舊房子!貝蒂把她的錢包落在這兒了,所以我們以為她會回來取,但她再也沒回來,喬治也沒回來,接著報紙上就都是新聞,我們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如果瑪德琳以為她可以坦白到這兒為止了,那她就錯了。“告訴我然後你們是怎麼做的,你們是怎麼掩蓋真相的。”
瑪德琳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愛默特:“我去找琳達-馬丁,在山谷區的一家汽車旅館裡找到了她。我給她錢,告訴她如果警察找到她,問她那部電影的事,她要說是個墨西哥人給她們在蒂瓦納拍的。所以你們抓住她的時候她只提到了電影的事,因為電影的拷貝在她包裡呢,沒辦法。我想找到威靈頓,但找不到,這件事讓我很擔心,接著他把他不在現場的證明寄給了《哈羅德快報》,上面沒提電影是在哪兒拍攝的。我們就放心了,接著——”
“接著我就出現了,你就試探我,看我到底知道多少,你還提到喬治的事,用此引誘我,看我上不上鉤。”
瑪德琳把手從愛默特的背上拿下來,端詳起自己的指甲來:“沒錯。”
“那你告訴我的不在現場證明呢?海灘別墅,向那些用人們查證?”
“我們給了他們錢,以防萬一你真的去問。他們不太會說英語,還有,你當然相信我了。”
瑪德琳笑了起來。我說:“是誰把貝蒂的照片和那個小黑本寄回來的?警局寄來了兩封信,但你說貝蒂把錢包落在這兒了。”
瑪德琳大笑起來:“那是天才妹妹瑪莎干的,她知道我認識貝蒂,但貝蒂和喬治在這兒那天她不在家,她不知道喬治敲詐爸爸和他殺了貝蒂的事。她把小黑本上寫著我家電話的那頁撕了下去,她把照片上男人的臉都劃掉是想說:”去找她的同性戀人。‘她指的是我。她就想讓我牽連進去。她還給警察局打過電話,告訴他們去拉維恩的秘巢酒吧找線索。劃臉是瑪莎的天賦——她生氣的時候總像貓似的撓人。“
她說的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但我又不知道哪兒不對。“這是瑪莎告訴你的?”
瑪德琳擦了擦她尖尖的紅爪子:“報紙上一登那個小黑本的事,我就知道一定是瑪莎干的。我去找她,她就告訴我了。”
我轉過去看愛默特:“喬治在哪兒?”
那個老頭兒嚇了一跳:“他可能在我的哪個空房子裡。我給你拿張空房子的單子來。”
“把你們四個人的護照也拿來。”
愛默特走出戰場似的臥室。瑪德琳說:“巴奇,我那時是真的喜歡你,是真的。”
“這話說給你爸爸聽吧。你現在穿著褲子呢,所以把這些甜言蜜語都留著說給他聽吧。”
“你想怎麼辦?”
“首先,我回家把你們說的都寫在紙上,附上我的證詞。然後我把這份東西交給另外一名警察,省得你爸爸去找他的朋友米奇-可漢,懸賞要我的腦袋。然後我去找喬治。”
愛默特回來了,遞給我四個護照和一張紙。瑪德琳說:“如果你把證詞交出去的話,在法庭上你也逃脫不了干系。咱們倆的事都會被抖出來。”
我站起身來,狠狠地在這個賤女孩的嘴唇上親了一口:“那咱們就一起下地獄。”
我沒開車回家把這些寫下來。我在離開斯普拉格家幾個街區停了下來,仔細研究了一下那張地址清單,心裡還為瑪德琳剛才說出來的情況感到害怕,為她對我倆的關系感覺到害怕。
那些房子主要在兩個位置:愛可區和斯爾沃雷克路的街區和瓦茨那邊——對一個五十三歲的白人來說這個街區可不好待。斯爾沃雷克一愛可街區在李山正東方向幾英裡處,是個山區,街道都彎彎曲曲的,有很多樹木,很僻靜,很適合有戀屍癖的人生活。我把車開到那裡,在那張單子上劃掉五個地址。
前三處房子明顯很久沒有人住過了:沒有電,窗玻璃都碎了,牆上寫著墨西哥幫派的標語。附近沒有1939年的、牌號為68119A的福特小貨車——只有一片荒蕪和從好萊塢山的方向吹來的聖安娜焚風。這時已經過了午夜,我正往第四處房子走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辦法。
殺了他。
沒有公之於眾後的榮耀,也不會有公之於眾後的恥辱——只有暗中維護的正義。不再理斯普拉格一家,或者在開槍前逼著喬治詳細地供出所有的細節。把他的供詞寫在紙上,然後有時間的時候想個辦法修理他們。
殺了他。
然後帶著這件事的記憶生活下去。
然後,在米奇-可漢的好朋友想方設法以同樣的方式對付你的時候,試著過正常的生活。
等我看到第四處房子的時候我把這些想法全都拋到腦後。這幢房子在一個死胡同的最裡面,維護得很完好——樸實的外牆,草地也有人修剪。我在離它兩個門戶之外停下車,然後走過去。那兒沒有福特小貨車——但有足夠的地方來放幾輛小貨車。
我從人行道上看著這幢房子。這是一幢20年代用拉毛水泥建的房子,米白色,很小,四四方方的,屋頂上有根木頭梁。我圍著它轉了一圈,車道,小後院,繞過一條石板路再回到前面來。房子裡一點光都沒有——窗子都被看起來像遮光布似的窗簾擋得嚴嚴實實的。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掏出槍,按響了門鈴。二十秒,沒有人應答。我用手試了試門與門框銜接的地方,感覺木頭好像不是很結實,就掏出手銬,用手銬上最薄的地方插進門縫裡,在鎖頭旁邊別了別。等感覺門有點松動,我踢了它一腳——門開了。
借著外面的光線我看到牆上的開關,我打開燈,看到一間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空房間。厚厚的窗簾不會讓屋裡的光線外洩。我走回門旁,關上門,用一個小木頭條塞在門閂裡,頂住門。
斷了正面的入口之後,我走向房子的後面。從廚房旁邊的一個房間裡傳出來一股醫院的臭味。我踢開門,在內牆上摸開關。一打開燈,一股強光亮起,我瞬間什麼也看不見了。等我漸漸適應了,我判斷出了這到底是什麼味道:甲醛(一種無色的氣體化合物,分子式為HcH0,是最簡單的醛,用於制三聚氰胺和苯酚樹脂、化肥、染料、防腐液劑和甲醛澄清水溶液中的防腐劑和殺蟲劑等)。
牆邊上立著一排一排的架子,架子上放著好多罐子,罐子裡裝著用甲醛浸泡著的人體器官。地板上有一個床墊子,床墊子上扔著一個軍人用的毯子,毯子上面有一塊紅色的頭皮和兩個筆記本。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但還是強迫自己仔細看。
我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於是在床墊子旁邊蹲下來,避免看到那些可1、白的東西。我拿起一個筆記本,翻看裡面的內容,筆記本裡每一頁都完整地打印著關於盜墓掘屍的描述——墓地、墓碑上寫的名字和日期都各自一欄,寫得很清楚。我打開另一個本子,翻到中間,這時一頁很有男子氣概的筆跡把我帶回了1947年1月14日:
當她星期二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我知道她再也承受不了什麼了,而且我也知道不能冒險再待在山裡了。流浪漢、談戀愛的情侶們早晚會溜達到這兒來。我看得出來,盡管我昨天用煙燙過,可她仍然十分的傲慢。我決定慢慢地割。
她現在昏迷不醒,也可能休克了。我把大棒球棒給她看,這個東西從星期天晚上開始就帶給了我無盡的快樂。我用球棒逗她,把她捅醒了。我把球棒舉在她面前,用刀割開她左胸上的一塊煙頭的燙傷。她咬住塞在嘴裡的張口器(牙科中放在嘴裡使嘴張開的裝置,將其放在嘴裡後,病人就說不出話來),咬得很用力,血從她嘴裡流出來。
現在她綁著繩子的地方開始感染了。繩子勒進了她的腳踝,上面已經沾滿了膿……
我放下那個本子,知道我真的會殺了他,即使我有一點猶豫的話,再看幾頁我也能殺了他。我站起來,那些裝器官的罐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死人的東西排成一排,排得干淨利落,完美無缺。我正在想在這之前喬治是不是殺過人,突然注意到床墊子頭上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罐子,只有這一個是單獨放置的。
那裡裝的是一塊三角形的皮肉,皮上有紋身。是一顆心,心裡是美國陸軍的空軍兵團的徽章,下面寫著“貝蒂與馬特少校”。
我閉上眼睛,渾身顫抖,我把雙手環抱在胸前,想跟貝蒂說對不起,我看到她的那麼珍惜的東西,我不是故意要探知的,我只是想幫助她。我一遍遍地對自己說著。這時,有什麼東西輕輕地碰了碰我,我正要感謝這溫柔的舉動——
我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男人,他的臉上都是傷疤,手上拿著小小的、彎彎的工具,是解剖刀和探針。他把解剖刀貼在臉上,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伸手去拿槍。兩道寒光一閃,我的手腕一疼,點45手槍從手裡滑了出去,掉在了地板上。
我向旁邊退了兩步。刀鋒劃破了我的夾克衫,我的鎖骨也被劃出一道傷口。我朝喬治的胯部踢了一腳,那個挖墳的家伙中腳之後失去了平衡,但緊接著站穩,向我撲來,把我撞到靠牆的架子上。
幾個罐子掉下來摔碎了,甲醛濺了出來,可個白的碎器官也掉了出來。提爾登壓在我身上,想把解剖刀扎到我身上。我架著他的手腕,然後用膝蓋猛撞他的胯部。他嘟囔了一聲,但沒退下去,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了。在離我幾英寸遠的時候,他咧開嘴,齜著牙向我咬來,我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被咬中。我又用膝蓋撞了他一下,他的手臂松了點,但我的臉又被他咬了一口。我猛地放開我架著他的手,他的解剖刀刺中我身後的架子,我往後胡亂一抓,抓到一塊玻璃碴子。我回手就向喬治的臉刺過去,他大叫一起,把刀向我扔來,刀扎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身後的架子倒了。喬治壓在我身上,血從他的一只空眼窩裡流出來。我看到我的點45手槍在離我們幾英尺遠的地上,我拖著他蹭過去,拾起了槍。喬治抬起頭,像只野獸似的嚎叫起來。接著他朝我的喉嚨咬過來,我的眼前只見一張大嘴。我把消聲器對准他的眼窩,一槍打爆了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