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在黎明時分穿過了邊境。我轉上革命路(蒂瓦納的一條主要公路)時蒂瓦納才剛剛醒過來。一些小乞兒正在垃圾箱裡翻找他們的早餐,玉米面豆卷玉米面豆卷:墨西哥煎玉米捲纏有切碎的肉片或乾酪等做成的玉米餡卷。小販正在攪拌罐子裡燉狗肉,水手和海員們在妓院花五塊錢過了一晚後被「請」了出來。有些聰明點兒的就跌跌撞撞地去了卡拉-哥隆的藥販子那兒;那些蠢的就一溜小跑去了「蒂瓦納東」、「藍狐」和「芝加哥俱爾部」——毫無疑問是去趕早場的荒誕淫亂的舞會了。遊客們的車已經在廉價的家裝小店外排起了長隊,墨西哥的警察們開著戰前的雪佛萊像禿鷹一樣在巡邏,他們都穿著黑色的制服,看起來特別像納粹分子。
我慢慢地開著車,尋找著李和他的福特車。我本來想在邊境巡邏站或是墨西哥警察分局找人幫忙的,可是一想到我的搭檔那已經十分脆弱的神經,萬一那個墨西哥警察傳錯了一句話,那他又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我又想起上高中的時候曾遠足到過迪威斯德羅旅館,就開車到那兒去找美國人幫忙。
那個粉紅色的裝飾藝術風格的大樓矗立在一座斷壁上,俯瞰著這個到處都是鐵皮屋頂的窮城。被我脅迫的前台服務員告訴了我「姓洛的那幫人」在462套房。我在一層的後面找到了這套房間,屋裡傳來怒氣沖沖的談話聲。
弗裡奇-活格爾正在大喊:「要我說,還是抓個老墨回去!寄給《哈羅德快報》的那封信上沒說色情電影的事,只是提到威靈頓在11月的時候看到了大麗花和另外那個小姑娘!我們還是可以……」
埃利斯-洛也喊:「不行!威靈頓跟蒂爾尼承認了拍電影的事了!他是我們的上司,我們不能爬到他的頭上去!」
我打開門,看見洛、活格爾和凱尼格都坐在椅子裡,每人手裡拿著一份剛發行的《哈羅德快報》。策劃會議突然停了下來。凱尼格傻呆呆地看著我,洛和活格爾同時嘟囔了一句:「佈雷切特。」
我說:「去他媽的大麗花吧。李來這兒了,鮑比-德-威特也在這兒,這可麻煩了。你們……」
洛說:「去他媽的布蘭查德吧,他被停職了。」一聽這話,我向他走了過去。凱尼格和活格爾擋在我倆中間,想穿過他們倆就像往一堵磚牆上撞似的。檢察官退到了房間的另一邊,凱尼格抓住我的胳膊,活格爾用手把我往外推。洛站在門廳邊惡狠狠地看著我,這時活格爾摸摸我的下巴,說:「我喜歡重量級拳擊手,如果你答應不打比爾的話,我幫你去抓你的搭檔。」
我點點頭,凱尼格鬆開了手。弗裡奇說:「咱們開我的車吧,看你的樣子不能開車了。」
弗裡奇開車,我看著路上。他喋喋不休地說著肖特的案子和這個案子會讓他升到中尉的事,我看著乞丐們圍著遊人,妓女們在汽車前座上給人吹簫,還有穿佐特裝的年輕人尋找著酒鬼,好下手搶劫。四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是一無所獲,街道已經擁擠不堪,開不動了,我們就下來走路。
走著走著,貧困的環境更加明顯。小乞兒們跑到你面前,嘰裡咕嚕地說著,往你手裡塞十字架。弗裡奇用手打或用腳把他們踢走,但是他們面黃肌瘦的樣子讓我於心不忍,我就換了五塊錢的比索,他們一朝我圍過來時我就往水溝裡扔一把硬幣。這樣儘管會讓他們又抓又咬又挖地打一場混戰,但至少我不用再看到他們因飢餓而深陷的眼睛。
我們倆走了一小時,沒看見李,沒看見李那輛1940年產的福特車,也沒看見長得像鮑比-德-威特的美國佬。這時,一個穿著黑襯衫和軍靴、懶洋洋地靠在一個門廳前的墨西哥警察與我的目光相遇了。他說:「警察?」我停下腳步,拿警徽給他看了一下。
那個警察把手伸進衣兜裡,拿出一張電傳拍發的照片。那張照片已經髒得什麼也看不清了,但下面「德-威特」的字樣卻非常清晰。弗裡奇拍了拍那個警察的肩章,說:「將軍,他在哪兒呢?」
那個老墨磕了磕腳後跟,大聲說道:「稍息,請跟我走!」他大步走在我們前面,拐進一條小巷,小巷兩旁都是治性病的小診所。他指了指一個用帶刺的鐵絲圍起來的爐渣磚蓋的房子。弗裡奇給了他一塊錢,老墨像墨索里尼墨索里尼(1883-1945),意大利法西斯獨裁者和總理(1922-1943),他實行擴張主義的對外政策,與德國結成盟軍(1939年),使意大利捲入第二次世界大戰(1940年),後被維克多-伊曼紐爾三世革職(1943年)。在1945年他被刺殺之前,一直在意大利北部領導納粹傀儡政府。似的敬了個禮,轉身走了。我大步向那個警察局走去,抑制著自己不要太著急。
門廳的兩旁站著拿衝鋒鎗的墨西哥警察。我晃了晃警徽,他們磕了磕鞋跟,讓我進去了。弗裡奇跟著我進來,他手裡拿著一塊錢,逕直走向前台。前台的警察拿過一塊錢,弗裡奇說:「逃犯,美國人,德-威特。」
前台的警察笑了,按了一下椅子旁的一個按鈕,側面牆上的鐵門嘩地一聲開了。弗裡奇說:「我們到底想讓這個渣滓告訴我們什麼呀?」
我說:「李上這兒來了,可能想自己找拍黃色電影的那個人的線索。德-威特從昆丁監獄直接就來這兒了。」
「沒跟負責他的警官報到?」
「對。」
「德-威特還因為『大道—公民』銀行那件案子跟布蘭查德有過節?」
「對。」
「明白了。」
我們穿過一條走廊,走廊的兩邊都是囚室。德-威特被單獨關在最後的一間小屋裡,他正坐在地板上。「
囚室的門打開了,強姦了凱-雷克的人站了起來。看起來他在監獄裡蹲的這幾年可沒那麼舒服:1939年報紙上的那個瘦臉的悍匪已經被勞改折磨得不成樣子了,全身浮腫、臉色蒼白,大背頭的髮型和身上穿的救世軍救世軍:基督教的一種傳教組織,編製仿部隊形式。的軍服早就落伍了。
弗裡奇和我走了進去。德-威特跟我們打招呼的樣子非常油滑,既有罪犯的虛張聲勢,又帶著適量的諂媚。「警察吧?好哇,至少你們是美國人。從來沒想過我會願意見到你們這幫傢伙。」
弗裡奇說:「為什麼現在願意了呢?」然後一腳踢在了德-威特的胯下,他立刻彎下了腰,弗裡奇抓住他的後脖子又用力打了一拳。德-威特的嘴角吐出了血沫,弗裡奇放開他的脖子,在他的袖子上擦了擦手上沾的發油。德-威特倒在地上,然後爬到便桶前開始吐。等他想站起來時,弗裡奇又把他的頭塞回便桶裡去,然後用那只穿著拷花皮鞋拷花皮鞋:一種結實的淺口便鞋,通常帶有裝飾性小孔和翼尖。的腳踩著他的頭,不讓他動。這個前銀行搶匪、皮條客只好在那裡喝尿水,吃他吐出來的東西。
活格爾說:「李-布蘭查德在蒂瓦納,而你一出昆丁監獄就跑到這兒來了。這也太他媽的巧了,我討厭有這麼巧的事。我討厭你,我討厭生你的那個長梅毒的妓女,我討厭待在這個耗子亂竄的國家,我跟自己的家人待在一起多好啊。但我喜歡讓罪犯們痛苦,所以你最好痛快地回答我們的問題,要不然我肯定給你一頓胖揍。」
弗裡奇拿開腳,德-威特抬起頭來大口大口地喘氣。我在地上撿起一件髒了的襯衫,想遞給他,又想起凱腿上的鞭痕傷疤,就把襯衫扔了過去,然後從過道拽進來一把椅子,拿出手銬。弗裡奇用襯衫抹了一把這個前罪犯的臉,我把他按在椅子上,把他的手銬在椅子背上。
德-威特抬起頭看著我倆,我發現他的褲子尿濕了。弗裡奇問:「你知道布蘭查德中士在蒂瓦納嗎?」
德-威特搖搖頭,晃掉了些臉上沒擦掉的屎尿。「自從審訊後我就他媽的沒見過布蘭查德!」
弗裡奇反手打了他一個耳光,不太重,但他手上戴的共濟會會員的戒指在德-威特的臉上劃出一條血痕。弗裡奇說:「跟我說話乾淨點,還要叫我先生。現在再說一遍,你知道布蘭查德中士在蒂瓦納嗎?」
德-威特大哭道:「不知道!」弗裡奇說:「不知道,先生?」又抽了他一嘴巴。德-威特的頭垂了下來,下巴搭在前胸上。弗裡奇用一根手指抬起他的頭,說:「不知道什麼?」
德-威特尖叫道:「不知道,先生!」
儘管我很恨他,但我也知道這事跟他沒關係。我問:「布蘭查德很怕你,為什麼?」
德-威特在椅子裡扭了扭,油膩膩的大背頭在前額上都打綹了。他笑了,笑得很狂野,是那種可以讓你忘記傷痛,但過後又疼得更厲害的那種笑。弗裡奇發怒了,握緊拳頭要打他,我說:「讓他笑吧。」活格爾沒再追究,德-威特的瘋狂的笑聲漸漸小了。
德-威特喘了口氣,說:「天哪,太好笑了。李美人怕我是因為我在法庭上發現掉進他們的陷阱,而我對那件案子的瞭解只有我在報上看到的那麼多——我還得告訴你們,賣點大麻已經讓我很害怕上帝的懲罰了。我發誓沒撒謊。那個時候我也許還想點報復的事,我也可能跟監獄裡的那幫哥們兒說起過報復,但等我知道李美人殺了那幫黑鬼後……」
活格爾給了德-威特一記右勾拳,把他連人帶椅子打倒在地。這個游手好閒的老浪蕩子吐了口血和掉了的牙,一邊呻吟一邊笑。弗裡奇跪在他身邊,掐住他的頸動脈,不讓血流入他的大腦,說:「鮑比小傢伙,我討厭布蘭查德中士,但他是我同事,所以我不能允許像你這樣的長梅毒的渣滓誹謗他。現在你冒著違反假釋條例又會被扔回昆丁監獄的危險到這兒來。等我放開你的脖子,你告訴我為什麼,要不然我就再掐住你的脖子,直到你的灰腦袋像鍋巴一樣『彭、彭』爆了為止。」
弗裡奇放開了手,德-威特的臉從青色變成暗紅。只用一隻手,活格爾就連人帶椅子地把這個嫌犯拉了起來。游手好閒的浪蕩子鮑比又開始笑了起來,然後吐出口血,止住了笑。他抬起頭看著弗裡奇,他的樣子很像一隻狗,因為它只有一個主人,所以它很愛他。他說話的聲音也像一隻被痛打後的狗的嗚咽:「我來這兒是想搞點海洛因,帶回洛杉磯去,然後再向負責我的警官報到。這個警官心很軟,你只要跟他說:」啊,先生,我已經在牢裡蹲了八年了,您要是再把我送進去,我真得連骨灰都扔在那兒了。『這樣他就不會上報你違例遲到報到的事。「
德-威特深吸了口氣,弗裡奇說:「彭,彭。」鮑比小狗又嗚咽著快速地坦白了:「這兒有個人叫費利克斯-查西科。今天晚上他應該在克萊克西庫花園汽車旅館等我。洛杉磯那邊的那個人是他的兄弟,是我在昆丁認識的。我不去見他了,請別再打我了。」
弗裡奇輕呼一聲,跑出去通報他的成績了。德-威特舔著嘴唇上的血,看著我——活格爾走後他唯一的主人。我說:「再說說你和李-布蘭查德的事,這次別發瘋了。」
德-威特說:「先生,我和布蘭查德之間只有一個過節,那就是我曾與凱-雷克這個小娘們同居。」
我記得當時我一聽這話就朝他衝了過去,還記得兩隻手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拎了起來,使勁掐他的脖子,不知道得使多大勁兒才能把這條狗掐得眼睛都鼓出來。我還記得他的臉色變了,開始說西班牙語,還有弗裡奇大喊道:「他剛才沒撒謊。」然後,我就被拽了出去,當時心裡還想著這回要進監獄了吧,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還模模糊糊地以為跟布蘭查德又打了一場比賽呢,以為我又被他打倒了。心裡想著,不知這次我把他打成什麼樣。我含糊不清地說著:「李,李,你怎麼樣?」這時我看見兩個墨西哥佬警察,黑襯衫的外面穿著滑稽的廉價商店裡買來的外套。弗裡奇-活格爾站在他們後面,說:「我把鮑比小傢伙放走了,我們好跟著他去見他的同伴。但是你在這兒美美地睡覺的時候他甩掉了我們的跟蹤,這可對他太不妙了。」
這時,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稍微清醒了一點,猜到肯定是大塊頭比爾-凱尼格。我的頭很暈,腿發軟,就讓弗裡奇和那幾個老墨警察領著我走出了警察局,來到外面。天已是黃昏,蒂瓦納的街道已經亮起了霓虹。一輛斯多德巴克爾斯多德巴克爾,美國製造商,1852年創辦的家族業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馬拉車製造業,後來生產汽車。巡邏車開了過來,弗裡奇和比爾領著我坐在後排。開車的警察把警笛開得全世界都能聽見,然後就飛快地向前駛去。
我們向西,開出了城區,然後停在一家汽車旅館的U形停車場裡,停車場裡鋪的都是小碎石頭。穿著卡嘰上衣和馬褲的蒂瓦納警察手裡拿著短槍,守在後身的一套房間前。弗裡奇眨了眨眼,伸出手來讓我扶著,我打開他的手,自己下了車。弗裡奇在前面領路,墨西哥警察們舉起槍向我們致敬,然後打開了門。
房間裡面都是火藥味,像個屠場似的。德-威特和一個墨西哥人倒在地上,死了,身上的彈孔裡還在往外滲血,他們全身都是血。還有一面牆上也都是打死他們時濺上去的血和腦漿,德-威特的脖子,我掐他的地方都是瘀淤青。我的第一個連貫的想法是這事是我在發暈的那段時間干的,為了報復他,為了保護我唯一愛護的兩個人。弗裡奇好像能看透我在想什麼似的,他笑了,說:「小子,不是你幹的。這個老墨是費利克斯-查西科,一個有名的毒販子。可能是其他毒販子干的,可能是李干的,也可能是上帝干的。要我說,讓咱們的墨西哥同事自己幹這擦洗的活兒吧,咱們回洛杉磯去抓那個切了大麗花的狗娘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