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憂 第十章
——    逍遙樓的忘憂死了!

    建元八年農曆五月初十,死於京城臨山。

    這個消息在短短的三天之內傳遍大江南北,有無法親手報仇而扼腕歎息的,有仇人已死大快於心的,更多的卻是期待著逍遙樓與朝廷六扇門之間的爭鬥。有消息說,逍遙樓對六扇門門主下了追殺令,由吹愁和冷情兩大高手同時狙殺,更有好事者開了賭局壓下兩個門派的勝負。

    從宮也傳來消息,說是當朝天子在忘憂死的第二天,莫名其妙龍顏大怒,命人杖責一名身份非常特殊的神秘男子,幾乎斃命。有人說他本是郡馬卻當庭抗旨拒婚,有人說他私自放走朝廷要犯,具體如何卻是沒有人能知道。

    時間如同白駒過隙,一轉眼過了三年,逍遙樓與六扇門依舊活躍在江湖,各不相干。人都是健忘的,他們似乎更執著於新的人,新的事物和新的內幕。

    忘憂的死,已經漸漸成了過往被人們遺忘。所以,當「了恨」替代「忘憂」登上五大首席殺手的位置時,這個消息比當年「忘憂」的死,造成的震撼更是強了幾分。人人都在揣測這個「了恨』是誰?

    猜測歸猜測,了恨卻是從來沒有在人前出現過,所以他的身份更是顯得撲朔迷離。

    六扇門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人,封天魈當時正在蘇涵的府第飲茶,手下送來逍遙樓「了恨」拜帖時,他只是怔了一下,隨後笑了起來。拜帖中除了一方素白的絲帕包著早已乾枯的丁香花外,還有一張小小的紙片,字跡奇小,從蘇涵的角度卻是什麼也看不清。說起來奇怪,本來素無交情的兩人,卻在那次事後居然成了損友,相交甚好.

    「你好像很開心,」蘇涵拈起一塊香氣四溢的點心送入口中,笑著說。

    「……」封天魈瞥了他一眼,將目光移到桌上的點心上,皺了皺眉,「把這些甜點端遠點。」

    「怎麼?羨慕我吧。」

    「……」封天魈沉默了一下,轉頭看向窗外。盛夏剛過,帶著暑氣的餘韻,「他一定會來。」

    「說起來當年放他走,任霆差點將你打死,我看你倒是很樂意嘛。」

    「……」

    「你是不是到現在還記恨我多事讓他杖下留人?」

    「是吧。」

    「他不會死,臨山的山崖我去過很多次,崖下十尺的地方有一株老樹伸出山崖,我曾經下去用鎖鏈將它固定,而且……」

    「而且你還在崖下的山洞安排了高手……」

    「知道了還問。」

    「嘖,你倒是用心良苦,就是不知道你的小白領不領你這份情。被你始亂終棄不說,還逼他跳崖,嘖嘖。況且他目不能視,身上有傷,估計是凶多吉少……」

    「不會。憑他的輕功,當今武林少有人能及,不要說一株老樹,怕是一根小草也可以救他一條性命。」封天魈挑唇淺笑,「他不會甘心。所以他會回來報仇。」

    「看樣子你很是期盼啊,逍遙樓那邊說什麼?」

    「……」封天魈只是笑笑將手中丁香用絲帕小心翼翼包好收入懷中,什麼也沒有說。紙條上寥寥幾筆,凌厲而簡潔——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一晃又是五年。

    逍遙樓於朝廷的關係始終是曖昧不明。聽蘇涵說起當朝的天子曾經對逍遙樓裡一名普通大夫念念不忘,甚至大有不要江山要美人的氣勢,可惜的是別人早有心儀之人根本不領他的情,所以對於這種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來說,面子上極為過不去。所以要將逍遙樓踏平的心情自然可以理解……

    然而五年間,逍遙樓似乎不動聲色的避開所有可能與六扇門或者說與朝廷發生的衝突,並且絕口不提為忘憂報仇的事情。

    而後沒多久,舉國大旱,朝廷派發的三百萬糧款無故失蹤。六扇門門主與當朝左宰合力調查此案。由於案情紛繁複雜,所牽涉官員數目極為龐大,但二人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將主謀黨羽一網打盡,追繳回賑災糧款的八成有餘。後由於主謀與皇室瓜葛頗深,所以在糧款追繳回後,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左宰蘇涵卻不甘心,三番兩次奏報朝廷無功而返後,其再次聯合六扇門將主謀多年來罪證一併取獲並當朝宣讀,一時間民怨沸騰。皇帝任霆不得不昭告天下將其貶為庶民,而這第二次罪證中就涉及文家行賄買官賣官一案……

    由於文家代當家文悠然多年前出走失蹤,文家由長兄文庭然繼承家業。此人功利心過重,多次傾盡家產討好權貴,文家老二老三得了官職更是花天酒地,魚肉鄉民,終是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這就是你想看到的結局嗎?你非要害他文家滅門才甘心?!」

    蘇涵冷冷一笑,將手中酒杯遞給一邊伺候的俏麗少女,「我與他的事情,不勞你費心,」

    「說得輕鬆.」

    「是他負我在先。於公於私,都是他文家罪有應得!」蘇涵優雅的臉上突然挑起一抹森冷的笑意,細長的眼微微瞥向不遠處站在夕陽下的男子,有意無意的提高聲音說道:「何況他最想見的小弟得到這個消息,豈有不出現的道理?我如此為你二人著想,怎的不感謝我反倒怪起我來?」

    樹下的碩長身影靜默了好一會,一語不發的轉身朝院外走去。

    「你也並不比我多情。」封天魈知他說得沒錯,也懶得再說什麼。

    「不要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前些日子有探子來報,他下山了。」

    「噢。」

    「你與任霆約定的十年之期已滿,有何打算?」

    「與他一起退隱江湖。」

    「那就好,你也快些帶他走得越遠越好!」

    「前提是我還活著,並且捉得住他。」

    「我自會助你一臂之力,看你頹廢了這麼些年,他卻一無所知我都有些替你不值。」

    封天魈只是一笑,「且不說我,你這樣折磨他四哥,他若知道定不會放過你。你也好自為之吧。」

    「我若死了,豈不是隨了他的心願。」蘇涵靠坐在欄杆上悠悠一笑,揮了揮手,「天色這麼晚,還打算要我留你用晚膳麼?」

    封天魈知道他心情不好,自己也是心緒不寧,所以也不多說什麼轉身朝院外走去……

    剛沒走兩步,突聽得頭頂涼亭上瓦片發出極輕微的噠的一聲,眉頭一皺。「誰?!」

    回頭看時,蘇涵已然被那人捉住,修長的指扼住他下顎致命處,只需一用力,這個世界上就再無蘇涵此人,而與蘇涵一起的少女早就暈死在一旁,不禁心中一凜,好快的身法!

    「閣下是誰?!」

    封天魈冷冷開口,手已握住劍柄卻不敢有絲毫動作。

    此時天色已暗,正值秋季氣爽天高,所以即便是夕陽落山卻還是分辨得清容貌。那人身形說不上魁梧卻是挺拔修長,長長的劉海與蒙面黑巾遮去了自眉心劃過整個左瞼的傷痕,清曜冷凝的眸子裡沒有任何情緒,若一定要找一個字來形容此人的表情,那是非——冷字莫屬。

    是的,就一個冷字。

    沒有仇恨,只是淡漠。無情,殺氣,狠戾……等等該出現在殺手身上的形容詞,在他身上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閣下是什麼意思。」

    「文悠然在哪裡?」那人冷冷的開口,很是孤傲。

    「死了。」蘇涵突然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在封天魈開口之前就搶先說道:「他在送去刑場的路上,就死了。」

    「好。好得很。」那人突然笑了起來,「他既死了,留你也是無用。」

    談話間,瞬時變爪為掌就要朝蘇涵後心拍去,封天魈看準機會,抽劍上前阻止他的掌勢,把他纏了開來,不時回頭看著站在一邊殺氣漸濃的蘇涵吼道:「走,等死嗎?」

    「捉活的!我要問他到底找文悠然有何企圖!」

    「說的倒輕鬆。」封天魈絲毫不敢怠慢的又接住一掌,剛準備讓蘇涵快些離開,突然覺得面前之人招式步法好生熟悉,腦海中靈光一閃,不僅手下慢了幾分脫口而出,「小白?!」

    來人卻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趁他愣神的工夫一掌劈中封天魈的胸口,將他震出三步開外……

    「呃,小白,是你對不對。」封天魈雖是氣滯胸悶,喉間氣血翻湧,但熾熱的眸子卻是瞬也不瞬地盯著站在不遠的男子,「我不會認錯你。」

    「……」那人只是將目光在封天魈面上稍作停頓,便飛快地閃了開去。即便是這短短的一瞬接觸,眸中的譏諷卻叫封天魈看了分明,心中突地一窒。

    曾經想像過無數種與他見面的狀況,想過他會仇恨,會嘲笑,會無情,卻不想今日見到卻當真如此心如刀絞……

    「小白!」見他再次邁步朝蘇涵走去,封天魈連忙站起身,卻由於受了內傷張口嗆出血來。男子卻是頭也沒回地在蘇涵面前站定,「蘇大人,你要文府滿門抄斬與我無關,但沒有想到你連悠然也不放過!你們二人,果然是夠狠……」

    蘇涵皺了皺眉,雖是性命收關卻絲毫沒有覺得害怕,反而轉頭朝不遠的樹上瞥了一眼,挑唇一笑,「果然是文-,今日前來,到底是殺我?找文悠然?還是殺封天魈?」

    「全部。」

    「哈哈哈哈……那可由不得你。」蘇涵拍拍手,呼啦啦從院外湧人數人,將個小小的後花園圍得水洩不通!

    「蘇涵!」封天魈扶著柱子緩緩站起身來,「什麼意思。」

    「文家餘孽尚餘二人,斬草豈能不除根!」

    「你!……咳……」

    文-環顧四周卻只是挑唇淡淡一笑,「怎麼,蘇大人以為這些人就可以困得住我嗎?」

    「我當然相信逍遙樓『了恨』的本事,所以自然不會無備而來。」蘇涵笑著揮揮手,人群移動空出一條道來,文悠然被兩人架著推到文-面前,「怎樣,要麼你現在就走留下你的四哥,要麼現在就束手就擒。」

    文-冷冷一笑,終於轉頭看向封天魈,「果然不傀是你的作風!」

    「……」封天魈站起身,只是靜靜地凝望著文-,腳下一個不穩被蘇涵一把扶住,「來人,封兄方才受了輕傷,快些送他休養,請個好大夫來。」

    「是。」

    封天魈蹙眉想掙脫卻發現蘇涵眼角微瞥了一眼,知道蘇涵不會傷害文-,心自是放心很多,定定看了文-的背影很久,一語不發的轉身離去。

    文動聽到他腳步漸漸遠去,身形一僵,將手中長劍啪的扔到地上,卻是不再看蘇涵養而是轉頭望著一身落拓的文悠然,抬手揭去覆面黑紗淺淺一笑,「悠然哥,多年不見,還好嘛?」

    文悠然想是被他面孔上的疤痕嚇了一跳,卻轉瞬間由震驚心疼轉為熟悉的溫柔,「我很想你。」

    「嗯。我也是。」

    「你走吧。」

    「說什麼傻話。」文-突然笑了起來,「要走也要帶你……」

    文-看著文悠然越來越痛苦的神色突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心下正奇怪,垂頭駭然發現文悠然敞開的長袍下破殷紅濡濕的白衣,心中大駭,「悠然哥!!」

    蘇涵聽得文-聲音不對,快步走上前來頓時呆立當場,「悠然……」

    「不勞你費心捉我二人,你也不需如此處心積慮的買兇要我一命。」

    「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你自然明白。要我死,一句話就可,何需讓蘇大人如此大費周章。文-十二年前就已不是文家人,如若你尚記得過往情分,且放他走吧……」

    「悠然!!!!大夫!!快去請大夫!」見他聲音漸漸緩了下去蘇涵突然慌了手腳,跪下來一把將文悠然擁入懷,卻不想被文-劈手將他打暈,將已然昏迷的文悠然抱了起來,「果然是一丘之貉!」

    文-帶著文悠然消失了。蘇涵瘋了似的在京城掘地三尺卻依舊沒有將二人找到,野獸般衝到封府,揪著同樣一臉冰冷的封天魈半天也沒說出話來。

    「他去了哪裡?」

    「我怎麼知道?!」

    「文-來殺你你怎會不知道他在哪裡?!」

    「說不知道就不知道!」封天魈冷冷的開口。內傷本就未痊癒,加上連日來的操勞讓他飛快地憔悴下去,相同的,原本風流倜儻的蘇涵自然比他好不了幾分,俊雅斯文的氣質早就丟到九霄雲外,如果不是沒有武功,怕是早就與封天魈拚個你死我活……半月後——

    封天魈辭去官職,另立門主的當晚。一封密函再次送至封府,沒有什麼多的語言只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臨山,就叫封天魈疲憊憔悴的俊臉一陣欣喜若狂。

    爾後的一周時間,封天魈徹夜守在臨山,前來送飯的家僕往往放下飯菜便被他遣了回去,直到第八天的深夜……

    那天夜涼如水,漆黑的天幕中掛著冷薄的新月,無風。夜色像是乾乾淨淨的水,看不清它的形態色澤,只感覺到它不急不緩地漫溢過來,文-就這樣一身素衣地出現在封天魈面前。

    「小白。」封天魈面色一喜連忙翻身坐起。狷狂的眸子直直的盯著文-青瘦頎長的身影,似是要將這些年來未解的相思一次看夠。

    「噹啷」什麼東西丟在封天魈面前,垂下頭,是劍!

    「小白?」

    「撿起來。出招吧。」

    「你明知道我不會對你動手。』封天魈苦笑一下抬頭望著月光下清冷的容顏,比八年前脫去了稚氣生澀而顯得閒適不羈,若說以前的文-是水,生動而靈氣逼人。那麼現在的文-就是冰,凝琢而淡定自若。

    修長挺拔的身段,比七八年前拔高了不少,清倨的身上素衣素帶,瀑布般流瀉的長髮被剪至腰際用絲帶繫了敝在腦後。澄澈的眸子沒有了和煦溫暖,平添了太多的冷漠疏離。長長的疤痕自額心劃過整個左臉沒在耳後,破壞了清秀的臉,慘白的月色下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收起你虛偽的自責和歉意,動手吧。」文-冷冷的開口。「當年的小白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替他討還公道的文-而已。」

    「好。」封天魈微微一笑。文-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狂放不羈,笑縱江湖的封天魈,似乎看到了那個跟在自己身後時而戲言諷語,時而狂妄自負的男子。看出了他眼眸深處的情愫,卻只是冷冷一笑,劍招遊走,招招殺意。

    封天魈自然不敢怠慢。

    夜風中,劍舞璇飛,刀劍相俎的叮噹脆響,遊走在劍尖的決絕,當纏綿不在,溫柔不存,劍下只餘無情的生死成敗。

    劍下走了四十餘招,文-唇角笑意漸盛,橫劈一劍,封天魈劍勢不及回護,右側已暴出一片空門。腳下退後半步側身揚手,刷的一聲在他右臂劃下一劍,深可見骨!

    鐺的一聲銀劍落地,封天魈摀住傷口一掠身退後兩步,揚聲笑道:「我輸了。」

    文-皺了皺眉,看著那張即便是認輸也一臉自負的臉,心中不由得怒火更熾,右手暴長,聽音間劍勢已到,刷的一劍抵在封天魈胸前冷笑道:「這一劍,是你當初在大漠……」

    「我知道。」封天魈依舊笑了一下。眉間不見絲毫痛苦,血卻是從入肉三分的傷口淌了出來,飛快地濡濕了墨藍色的袍子。

    文-面色微微一變,似有些不忍卻又很快斂在淡定漠然的面孔下。手腕一抖,拔出劍丟在地上,皺眉用絲帕擦去了濺在手上的血,淡淡開口,「封天魈,不要一廂情願的以為你死了我就會開心。同情對我來說是種太過奢侈的物品,我負擔不起。」

    「我明白。」

    文-看著他微微闔了眼,緩步迎著夜風朝山崖走去。封天魈只是稍作休息,也沒有說什麼,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到了崖邊,文-頓住。風撩起素色衣袂在夜色中翻飛,平淡無波的聲音隨著夜色流淌入封天魈的耳中,「崖下六尺的地方有株老樹,被人用鎖鏈固定了。」

    「我知道。」封天魈依舊在笑,回答的聲音卻明顯虛弱了許多。

    「五年前我命人砍了。」

    「……」

    「不然,阻礙了別人求死的路,太不應該。」

    求死?!封天魈一震,拾起頭來,胸口更深處的地方也是痛了起來,臉上依舊笑得不羈。「是吧。但我卻覺得很感激。」

    文-在那邊笑了一聲,由於背對著自己,讓他看不見多年前那個水般清澈的笑意,「封天魈,自始至終,你都沒有說過一聲對不起。」

    「沒有這個必要。」

    文-終於轉過臉來,絲縷的發隨著他轉頭的動作撲散在眼瞼唇角,抬手將散發拂開,定定地看著封天魈好一會。倏然一笑,如春日的風般和煦溫柔,「那麼你也跳下去吧。」

    「好。」

    封天魈應了一聲,一步步走到文-身邊站定,滿是血污的手輕輕抬起面前清朗男子的瞼,俯身在他額頭落下一吻,「多年前的約定,還算數嗎?」

    「算吧。」

    「我還有最後的要求。」

    「我拒絕。」文-開口卻是不容置疑的冰冷。封天魈愣了一下,卻聽他再次開口,「我可以放過你。但是從今以後,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我們兩清了。」

    封天魈沉默的看著他很久,最後還是一步步退回崖邊,疲憊的笑容多少掛了一份釋然。

    或許這樣的文-才是真正的記憶中的小白。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倔強的,傲氣的少年開始蟄伏在淡漠沉靜的表像下,安靜而馴服,沉默的甚至更多時候是縱容著我的利用。

    多少次他用那般期許的目光望著我,我卻無法回應。

    而如今,我終於放下所有的責任重擔,不再擔負著整個六扇門的安危,你卻永遠關上了你的心。

    當初那個桀傲不馴的你,如今這個傷痕纍纍的你,要我如何忘記?

    微微退了一步,山石簌祿碌地滾下崖發出風般呼嘯的聲音。封天魈沉默的看著背對著自己的身影,終是一笑,絲毫沒有猶豫的轉身——

    文-回頭的時候,山崖邊已經空無一人,突然笑了起來,「封天蛆,被摯愛之人加諸的傷害,你也體會到了嗎?」

    夜靜靜的,只聽見風的聲音,流動的月色如深秋霜雪,疏落了一地銀白……

    下山的時候,正遇上了帶了數人衝上山來的蘇涵和晁慶,當晁慶瘋狂的抓著文-問封天魈下落的時候,他才漸漸想起這個一頭華髮的老人多年前在封府別莊見過,當真是歲月不饒人……

    「悠然呢?」

    「主人呢!!」

    「死了。」

    「什麼!誰死了?!」兩人異口同聲,聲音中卻帶了絕大的恐懼。

    「都——死——了。」文-一笑,泠冷揮開被扼住的手腕,「悠然重傷不治,三天前過世,我親手為他封棺入殮。封天魈……」

    蘇涵只聽見悠然的死訊,一臉震驚茫然地退了一步,喃喃口:「不可能……」

    文-挑唇冷笑,「悠然的墳被我葬在臨山腳下,你若還記得舊情,我不介意你去祭奠……」

    「主人呢!!!他在哪?!」

    「封天魈投崖自盡,現在去找他屍體,或許還是個全屍……」

    聽得他絲毫沒有感情的宣佈二人的死訊,將所有人心都震在當場,更無心力再去阻止,眼睜睜見著他轉身離去。

    「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飛雲過盡,歸鴻無信,何處寄書得?淚彈不盡臨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合上書,托腮靠在淡墨靠枕上望著窗外站在一天紅楓下的男子,撇唇一笑。起身拿了放在桌上的長劍走了出去,「悠然哥,你現在怕正是『紅箋為無色』的心境吧。」

    男子朗朗轉身,赫然是被稱為逝去的文悠然,見文-笑得詭異,挑眉一曬,「小-,近來你益發放肆了。」

    「哦。」遞過手中長劍,隨手撿起一節枯枝笑道:「有沒有興趣與我比劃一下?」

    「我陪你比劃的還少嗎?他今日又等了一天,你當真不去見他?」

    「見他做啥。我們各不相欠,以後自然形同陌路了。」

    「……」

    文-瞇眼瞅了他好一會,突然開口,「怎麼,倒是你近些天魂不守舍,奇怪得很。蘇涵才病了這幾天,就開始心疼了?」

    「沒有。」

    「沒有就沒有,你臉紅做什麼。」

    「小-!」文悠然終於忍無可忍地抽劍撲來,被文-輕鬆格去再次笑道:「陪你過幾招也無妨。」

    卻原來,自那日文-離去後,蘇涵悲極攻心突然暈了過去。爾後遍尋名醫卻只道心病難醫。而那蘇涵也每日從不間斷的去臨山下的無主荒墳靜坐許久,看得文-心中大叫痛快,文悠然卻是一天比一天沉默起來……

    而封天魈,也在幾個時辰後被人從臨山崖下救了回來,眾人紛說他運氣好,有天神庇佑。只有封天魈知道,臨空數十丈的斷崖中下段,寬長的雲絲天網,柔軟堅韌。布網之人生怕他有任何傷害般,接連布了十道,道道天網如蛛網般密密匝匝……

    醒來後,只是不作聲地遣散了僕人,在文-居住的臨山腳下蓋起茅屋,日日不間斷地叩門探望,風雨無阻。文-只當沒看到,有時雨落得大,寒風刺骨,文悠然都有些看不下去,他卻怡然自得的吟著,「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逍遙得很。

    這封天魈也是毫不氣餒,日日準時報到,原本清冷澈達的笛聲被他吹得淒淒慘慘,聽者心酸聞者落淚,文-更是喜笑顏開,每日艷舞笙歌甚至搬來醉月樓的姑娘們酪酊大醉……

    冬天到了,漫天大雪紛飛。

    終有一天,人不在了,笛聲也消失了。文-也安靜下來,端了香茗蹙眉坐在窗前靜默。

    「你這是何苦?本就原諒了,為何不願相見?」

    文-冷冷瞥了文悠然一眼,「見他做什麼。」

    「我總覺得你是在賭氣,這麼大了還如同小孩子般。」

    「賭氣?」文-氣得差點沒將手中的茶碗摔出去,「你居然說我是與他賭氣!咳咳……」

    見他突然咳嗽起來,文悠然突然慌了手腳,連忙吩咐下人去熬順氣潤肺的藥湯,「小-,我……」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哦。」文悠然朝門外走了兩步,頓了一下,「方纔我派了僕人去打聽,回來說昨天夜裡宮裡派人急召他入宮,今天一早他在門口放了這個就走了。」

    見文-依舊不說話但也沒有排斥,所以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文-,「他讓人轉告給你,他一定會回來。」

    文-瞥了放在桌上的信函,狂草書寫的落款還是那般狂放不羈。心中一怒,衣袖輕揮將它掃到不遠處的碳盆裡,嘩的一下燒得乾乾淨淨。

    文-卻是看也不曾看一眼,「悠然,我明日便回逍遙樓,你與我一同走嗎?」

    「道遙樓?!你不等……」

    「如果你捨不得蘇涵,我們就此別過吧。」

    文悠然沉默良久,抬頭朝窗外一看,「我隨你走罷。」

    「好。」

    回逍遙樓的路上,一連幾日聽到的都是關於朝廷大破天鷹寨的事情。聽人說到有人受傷文悠然與文-心中都是一緊,側耳詳聽。

    「……您聽說了麼?朝廷不知道打哪請來了一個高手,相貌生的倒是不錯,不過似乎有些急功近利,那天鷹寨又不是尋常人家,他居然敢單身揭開龍門陣……」

    「是嗎?這人據說是前任六扇門的門主,武功那個了得,人家有本事當然敢獨挑天鷹寨。」

    「獨挑個屁啊。如果不是蘇監軍親自帶兵將他救回來,他怕是早就被射成蜂窩了。」

    「怎麼說。」

    「呦,您也太孤陋寡聞了。這事兒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那人本來還不錯,沉著冷靜用兵有方,前日不知怎的收到一封信以後神色大變,不顧監軍勸阻隻身去天鷹寨。若不是被人強行拖了回來,怕不是只中幾箭這麼簡單。不過這人也忒厲害,居然這個天鷹寨就這麼給他破了……」

    「瞧您說的,好像親眼見到了一樣,吹牛的吧。」

    「瞧瞧,不信了不是。我家那口子的表弟就是在裡面當差的。說那個血水啊,是一盆一盆的往外端。看的那個心驚啊。」

    「這就奇了。那朝廷剿這天鷹寨折騰了快一年了都打不下來,這就一人就能把它平了,也忒神了點。要麼是天鷹寨名過其實,要麼就是朝廷太無能……」

    文悠然側頭瞥了文-一眼,見他眉頭深鎖,垂頭只顧著飲酒殊不知那杯中早已空空如也,不由得歎口氣,「天鷹寨距離這裡不遠,我們要不要過去……」

    「不去。」文-冷冷開口,掏出懷中銀子放在桌上,「他是死是活早就與我無關了。」說完竟然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

    文悠然似是長長地歎了口氣,抓過桌上的長劍追了上去,剛到門口就見文-站在不遠的樹下望著自己,見自己走近只清淺一笑,「悠然,我知道你掛念他。你且去吧,我留你也留不住,告辭了。」

    「小-!」

    文悠然追了幾步見他身形縱了幾縱便消失在遠處,知道若他要走憑自己的功力鐃是拼了命也是追不上他,只好在路邊停了下來望著他消失的地方發怔。

    正愣神間視線範圍內漸漸出現了一隊人馬,越走越近,騎在最前面的人看著似乎有些眼熟。文悠然瞇了瞇眼,心中突地嚇了一跳,要跑也來不及索性轉頭走回店內,找了偏僻的角落坐了,背對大路的方向,取過桌上的茶喝了起來。

    小二隻見他拿著茶碗的手有些微微地抖,只當他在躲什麼人所以也不多問,知趣的轉身燙了壺新茶送過去,也不多停留。

    果不其然,沒一會兒,一群商賈打扮的人出現在客棧外。為首的果然是蘇涵,面色雖有些憔悴但是還是氣勢逼人,安排手下隨小二熬藥後,這才在文悠然附近坐定端起酒壺斟了一杯滿滿的喝著。

    想是文悠然太過僵硬的動作讓他有些好奇的瞥了一眼,這一瞥卻是面色全變,啪的一聲放下手中的酒盅幾步走上前來。手還未搭上文悠然的肩膀,文悠然的劍鋒已經貼上了他的頸項。周圍僕役模樣的人一下子全部站了起來將二人圍住,神情頗為緊張。

    文悠然環顧四周挑唇一笑,「蘇大人別來無恙?」

    蘇涵皺眉死死盯住文悠然,揮手將周圍人遣退,手卻是緊攥著文悠然的手臂,「你,沒有死?……」

    文悠然心中掛念文-,只一把甩開他的手收劍入鞘退開幾步,也不多言轉身就朝門外走。

    「站住!」蘇涵顯然是怒急,幾步走上來扼住文悠然手臂,「你還要走?!」

    文悠然一笑,鐺的一聲丟掉手中長劍冷睇著蘇涵陰霾的表情,「蘇涵,上次你派的人沒要了我的命就那麼不甘心嗎?!那你直接拿走,不要這般囉哩吧唆惹人煩!」

    「你到底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聽不懂就罷了。」文悠然也懶得解釋,突然想起文-再次開口,「那個封天魈還沒有死麼?」

    蘇涵似乎也想起來,拖著文悠然的手直直走向二樓,蘇涵手勁奇大,文悠然甩了半天也未將他掙脫,索性由他牽著。

    剛進門,裡面的陣勢倒真的是把蘇涵嚇了一跳。想那封天魈受的傷不輕,外面雖天寒但還不至於需要數個火盆取暖,滿屋子的藥味把人嗆的有些反胃,床邊站了四個勁裝男子,見文悠然進來似乎很是警覺,按他們的打扮氣勢估計不是朝廷中人,而是些江湖人士。

    蘇涵示意那四人出去,但他們卻不予理睬。蘇涵也不勉強,只拖著文悠然直走到床前,「給你帶個人來,不看看嗎?」

    封天魈面色極其蒼白,但眼神卻還是不遜當初的銳利,看到文悠然倏然坐起身來,卻估計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悶哼一聲,「呃……他呢??有沒有和你一起來?!」

    「走了。」

    「去哪裡?!」

    「逍遙樓。」

    「他不知道他受傷了?」蘇涵皺了皺眉開口問道,他不相信,文悠然既然知道封天魈受傷的事情,文-就絕對不會不知道。

    「知道。」文悠然瞥了封天魈沉默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異常惡毒,但當年的怨氣終於有機會好好疏解,怎麼能不把握住。「他說你是死是活與他再無關係。」

    「我給他的信……」

    「燒了。他看也未看就丟入火盆。」

    「哦。」封天魈似是很累淡淡笑了一下。

    從蓋著身體的錦被,文悠然似乎察覺了什麼。那四人來不及阻撓他已經將那被子揭了起來,臉色突變——

    沒有左臂!

    左臂的地方,似是被人齊肩削去般包滿了紗布。

    蘇涵冷笑一下,完全不顧封天魈陰冷的表情將枕邊放的一塊幾乎被染成黑紅的絲帕拿了起來,「就為了這個東西,竟然自暴空門!!丟了一隻手臂還算是他幸運了。」

    這是什麼?

    文悠然伸手去拿,卻不想封天魈突然起身伸出右手將它從蘇涵手中奪了回去冷冷開口,「下次再碰它!別怪我不客氣!」

    「哼。那你也要有命活著才行。」

    蘇涵瞥了封天魈一眼,按在他的傷處冷睇著他痛的想殺人的目光,「為了一個文-,違抗軍令,回去不死任霆也不會放過你!」

    「窩藏朝廷欽犯的你也不會比我好多少。」

    「哼……」蘇涵瞥了文悠然一眼,冷哼一聲拖著他走出房外。

    「放手。」

    「媽的,給我閉嘴!」

    「你居然口吐穢言!你好歹飽讀……呃……」聽著聲音消失在門外,封天魈只笑了一下,吩咐手下將門開了先行退下。四人互望一眼雖是有些不願但也依言退下。

    他果然不願意再來見我了。這樣也好,這樣的文-,似是比多年前堅強了許多,很好,很好。

    當晚。

    封天魈朦朧覺得有些冷,睜眼隱約覺得視窗似是坐了一人。碳盆的火有些微紅,迎風的那面燃得正旺。

    「小白。」封天魈開口喚道:「我知道你會來。」

    「你倒聰明。」

    文-轉頭看他,房間太黑讓封天魈看不清他的表情,伸手探向枕邊卻不想原本該在那裡的東西已經不在了,不禁心裡一驚。剛起身卻身體一空摔倒床下,痛得悶哼一聲。未等疼痛散去便聽見文-泠冷開口:「你找這個?」

    甩了甩手中的東西,再次開口:「既然你我再無瓜葛,留他做甚。」

    封天魈沉默不語靠在床邊。看著他打開絲巾取出裡面包著的,已經分辨不出什麼形狀的丁香,五指一握……

    封天魈也不做聲,看著他迎風將丁香花吹散,然後將那方染血的絲帕丟入碳盆。火一下燃了起來,給室內帶來些微的光亮。封天魈藉著火光看著文-俊秀冷漠的面孔好一會,彷彿放下心來一般笑著說:「這樣我便是死也沒什麼牽掛了。」

    文-望他許久,突然走上來抬腳跺在封天魈胸口,腳下微微用力,「想死?」

    封天魈沒有做聲,甚至神色都沒什麼改變,文-自己的胸口卻是痛得厲害,冷哼一聲,「你要死,也要死在我手中。」

    封天魈抬頭看他,依舊是背光怎麼也看不清,身上的疼蔓延到大腦連清醒都是困難,只能勉強笑笑,「好。」

    想是外面看守的人聽到了聲音,敲門探問,語氣甚為急切,封天魈看了文-一眼也不說話只是朝他揮揮手。

    「你……」

    封天魈怕他被闖來的護衛發現,雖是痛得快要失去神志,卻還是搖了搖頭,「快走……」

    聽他這麼說,文-收回腳神色複雜地望著封天魈好久,從鑲中摸出了什麼丟在床上,終於轉身躍出窗外……

    「呃……」見那身影消失在夜幕,口中早已無法壓抑的腥膩也終是湧了出來

    「主人!!!」

    蘇涵與文悠然聽到動靜來時,裡面的人已經忙做一團,端水上藥換衣服的,忙得緊。丟在一旁的白色褻衣血跡斑斑,看得讓人八成以為封天魈已經駕鶴西歸。其實不然,那人正躺在床上笑得很是得意,在這群不明所以的人看來,只當他迴光返照,同情的很。

    蘇涵與文悠然心中卻是很明白,封天魈手中握著的青瓷小瓶中裝的正是江湖難得一見的箐玉膏,療傷效果更是不用說。但這箐玉膏除了道遙樓的大夫上官雩以外,無人能配得出來。可想而知這傷藥來自何處……

    「吶,連你的小弟都原諒了這個無恥之徒,你還不能原諒我麼?」蘇涵貼在文悠然耳邊嘿嘿笑著開口。

    文悠然哼了一聲,也不多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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