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去的路上,封天魈只是一語不發地將文-擁在懷裡。馬蹄踩在路面蕩起微微的塵,文-明顯的感覺到封天魈的變化,也知道與自己有關。但是這樣突如其來的冷淡,多少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呃,封天魈,你在生氣嗎?我是不是,不該讓你帶我走?」
封天魈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收緊了環在他腰側的手臂。
夜色漸漸濃了起來,淺藍的新月掛在天際。除了呼嘯而過的風,四周安靜的可以聽見兩人的心跳聲。
「封天魈?」
「嗯。」
「不想知道,我和四哥都談了些什麼?」
身後男人又是一陣沈默,文-側頭看了看身後輪廓分明的臉龐,斜靠在他臂彎裡,「我本來還立志找一個漂亮的娘子和一干知己紅顏,卻不想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喜歡上你……」
「……」
文-好似早已習慣了他的沉默,逕自說了起來,「今日四哥說他費盡心力成為文家的當家,都是為了我,虧我計較了這麼多年。」波瀾不驚的清冷聲音淡淡彌入夜色。
封天魈依舊沈默地馭馬前行,文-知道他在仔細傾聽,所以再次開口,「我真名叫文-,是京城文家的么子。」
「……」
「我原叫文雨然,娘是文家佃戶的女兒,自幼生的漂亮,她十七歲那年被文家娶進門成為文老爺的第四房小妾。娘雖出生貧苦,但她很會掌握時機不惜一切代價地往上爬。尤其在生了我之後,知道老爺一直想要個女兒,就替我取了雨然這個女孩兒的名字來博得他的歡心。我於娘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而已。
好在她的苦心沒有白費,不出短短的一年時間,老爺將她視若掌上明珠,言聽計從,她自是洋洋自得。恃寵而驕,甚至將本是官宦家出身的大娘也不放在眼中。
肆無忌憚的下場,只換來一副薄棺。那年我十一歲。
娘知道她死後我會被人欺負,所以到嚥氣都是握著我的手不肯鬆開,我知道她對我有愧,但也談不上原不原諒,謙遜忍讓對我來說已經成了積習。「-」這個字就是娘臨死前為我改的,說男兒自當強大,雖不求有萬夫之勇,但要頂天立地,不遜於人。
果不其然,娘死後不久老爺就把我拋諸腦後,自生自滅。而大娘二娘撥雲見日,揚眉吐氣,自是不會對我有好臉色。所以我的住處也被搬到鮮少有人經過的偏房。之前還勉強虛假奉迎的僕人更是言語尖刻,不假辭色。我想,那時候如果不是四哥,怕是病死在偏房也不會有人知曉。
文家五個兒子中,四哥大我七歲,是大娘的親子,其他三個兄長都是二娘所生,所以四哥在文家地位尊崇至極,但文家繼承人素來為長子,所以四哥從來都沒有想要成為文家當家,更不想卷人大哥與二哥三哥的爭端。自幼我與四哥年齡相仿,母親雖限制我與他往來,但也不會為難於他,這也算是她唯一為我做的一件好事。
估計是大人灌輸的思想加上長期的嫉妒使然,其他三位兄長對我也是恨之入骨,不時夥同僕役們來到後院將我欺負得很慘,我只是咬牙忍住。
起初四哥也是袖手旁觀,不參與也不阻止。直到我十二歲那年冬天,二哥文亦然和三哥文達然及一干僕役強行把我綁在後院的老梅樹上,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只著單衣赤足站在雪地裡,冷得直發抖,四哥站在不遠處的屋簷下一語不發的看著我。
我對他們自是憤恨不已,想來如何都是一死,所以將平時的怨氣全部發了出來,將他們幾人好好的辱罵了一番,雖是逞了一時口舌之快,但後果自然可想而知——他們把我打得很慘,幾乎斷氣。
文達然不知道從什麼地與弄來一本淫書,書中僅是不堪人目的男子交合場面。一直是很內斂冷漠的人,雖曾拜師學得一身好功夫,但卻鮮少欺負的家僕,甚至從來沒有人見他發怒生氣的樣子。」
「你喜歡他?」封天魈終於開了口,卻是冷冷的沒有起伏。
「嗯,曾經很喜歡。」文-也毫不避諱。清涸的容顏在黑夜裡看不清表情,但卻明顯感到他清淺的笑意。「那日,四哥狂怒下責罰了幾個參與冒犯我的家僕,將他們轟出文府。自此以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來我的側房。他也只是偶然過來看我,通常只是坐在桌邊靜靜喝茶,或者丟給我幾部書要我背給他聽。
就這樣平靜的過了兩年,四哥來偏房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話依然很少,但我卻很滿足。那段歲月,我每天都翹首盼望他的身影能出現在那株老梅樹下,也總是很認真的把他給我的功課背完,獻寶似的在他面前背給他聽。
然後我發現,我喜歡上那個內斂卻溫柔,和我同性別的四哥。我很怕,開始躲閃他的視線,心事重重體重驟減的下場,是一場始料未及的重病。
他由於出門辦事,回來發現的時候我已經奄奄一息。他勃然大怒青打並遣散所有本該負責照顧我的奴僕,不惜與文老爺翻臉痛斥文家的不公。整整一個月,我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每每睜開眼,都可以看見他焦灼的眼神和憔悴的身影……
好不容易恢復過來,他卻哭了。無聲的抱著我,我第一次感受到他那強烈的感情,心想這次大病雖去了半條命倒也值得。病好了沒多久,我鼓起勇氣向他表白心中的感情……」
說到這裡,文-低低的歎了口氣轉頭看了封天魈一眼,「在聽麼?」
「……」
「那天也下了很大的雪,我滿心期待他能回應……。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的轉身離去。
隨後的歲月,無論在任何場合,他都對我視而不見,好似我根本不存在一般。我茫然了,不明白當初重病時他的淚,難道只是一時的幻覺,還是這些年的生活本身就是夢境?
偶爾文亦然、文達然對我語出不遜或者當面斥責,他也不再理睬,甚至轉身離開。
沒多久大哥開始掌管文家,四哥被派去協助,文亦然和文達然就開始變本加厲起來,雖沒有以前那麼囂張,但是言語間輕薄猥褻,我本來就在那場大病傷了元氣,只能一躲再躲,每天期盼四哥能快些回來。
他倒是回來了。也恰好撞見文達然反剪我的雙手將手探向我的衣襟,被毆打的唇角連血跡都還未干,我求救般的看他,還未開口,不想他卻只是冷冷一笑,說不打擾我們的好興致,轉身離去……
看他決絕的背影,我終於絕望了。我發狂般地撕咬文達然的手臂,將他打得遍體鱗傷,他的慘叫引來很多人團團將我按住,扭送到文老爺面前,他抬眼問四哥該怎麼處理,四哥只是輕輕一笑,按家法處置吧。
眾人拍手稱快,笑開懷的當然包括我的二娘、三娘和那個被我瘋狂之下打得一身是血的文達然。我被當眾責打了二十棍,他們下手真是無情,我本來想無非是想要我的命罷了,那就打死好了。
沒想到我的命硬,二十棍下來雖然斷了左臂,還有一口氣。我一身是血的被抬回偏房前,我側頭看了他輕輕一笑,他只是靜靜的看我,沒有任何表情。
當天夜裡,我沒有和任何人告別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文家……
我流浪街頭,當過乞丐,混過戲班。由於斷了手,什麼事情也做不好。又餓又累的我,好幾次差點命喪街頭,直到被寒他們將我救走……」
封天魈一直只是靜靜的聽,聽到文-被人欺負甚至被打斷了手臂時,環住他腰側的手鬆了又緊,將文-箍得生疼。文-笑著撫上他溫厚的大手笑道:「封天魈,你允過我可以喜歡你的,對吧。」
「……」
「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不管你對我抱有什麼樣的感情,但是你要記得,無論你要做什麼,想做什麼,哪怕是取我的性命,只要直說便好。哪怕你我將來刀劍相向,我喜歡你的感情和我們的身份立場全無關係。你明白嘛?」
「你在說什麼?」封天魈微微變了神色一手扣住他的下顎迫使他轉過頭來,「……真不明白你是不是當真不知人間疾苦。」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怨天尤人嗎?」文-眨眨眼睛,「就好像我喜歡悠然哥,曾經愛得那麼深,再回首只是過眼雲煙。捨得的,捨不得的,愛的,恨的,到頭來終是一場風花雪月罷了……」
封天魈細細的望著他,平素看他小孩子心性,愛恨悲傷都放在臉上淺白的很,卻不想也有這般透達的心鏡,大智若愚嗎?
「恨他嗎?」避開了話題,封天魈垂首凝視著那張清冷的面孔淡淡開口。「你在報復?」
文-微微皺了眉,眼神卻更悠遠了一些,「曾經我幻想過很多次與他再見要怎樣,殺了他最愛的人,奪去他的所有,或者直接殺了他。但是再見面我突然發現,我已經不恨他了,因為現在的我對他沒有愛,恨也自然消逝了。」
「……」
文-又沉默了一會,突然五指張開握住扣在胸膛的大掌,笑道:「所以封天魈,你可以不愛我;若愛了,就決不要棄我而去。」
封天魈眸中輕輕閃過一絲詫異,簇了眉再不言語,直到到達別莊各自回房歇息……第二天黎明,文-一襲黑衣躲開所有人踏上通往京城的小路……
站在雄偉依舊的文府前,文動靜靜的打量著這個自己生活了近十四年的家,一如既往的肅穆冰冷,當年懵懂青澀的感情再細細回味起來,溫馨依舊,心卻不再痛了。
吱嘎。
有人拉門而出,文-輕輕旋身輕巧落在不遠牆沿背光處望去——
出來的人一身出門行裝,似發現了什麼,轉頭朝文-藏身的地方看了一下,依稀可以感覺到俊朗的眉峰微微一蹙。門內有人追了出來,是一個女子,天色太暗容貌看得不甚清晰。女子扯住男子的衣袖卻被男子拂開,轉身朝牽馬的僕役走去。
女子哭得很傷心,跪坐在地上。男人拉過馬回頭看了女子一眼,輕輕的說了什麼。沒有停留縱身上馬,朝城門方向飛馳而去。再沒有回頭。
四哥?文-微微一愣。熟悉的溫朗瀟灑,熟悉的冷漠決絕。五年時光,流逝的僅僅是時間而已。
女子依然在哭,被身邊的婢女扶起卻依舊心有不甘的朝那人離去的方向望了許久。文-淺淺一笑,傻女人,如他這般決絕離去,斷是不會再回頭,你又何苦為了他把自己圈在牢中,永不脫身呢?
「想什麼?這麼出神。」
身後突然有人淡淡開口,隨夜風送來一段冷香。文-心中一驚倏然回頭,「寒?!」
來人一笑,俊秀的面容上多了一抹極淺的溫柔,「在想什麼?連我靠近你都沒有發覺?」
文-回頭望了空無一人的街道,挑眉笑道:「我來文府看看。」
文府?微微瞇了眼神色中卻是肅殺得緊,「見著他們了?」
「沒有必要,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罷。」
岳秋寒靜靜望了他一會,「想通就好。」
「你怎麼知道我在京城?」
「我自岳陽一路跟你來到此地,怎麼會不知道。」清冷的眸子裡突然綻出一抹促狹的意味,瞅的文-心中一陣心虛。眼看天色微明,路上也陸陸續續有人開始活動,想來是準備趕早出城,個個行色匆匆。
「突然出現,有什麼事嗎?」
岳秋寒瞥了他一眼,眸光卻是冷了幾分,「有新任務。」
「嗯。」接過岳秋寒手中遞來的紙條看了看,然後還給他,「知道了。」
「不覺得巧合?」
「什麼?」
「和你們這次要去的地方。」
「唔,是有些巧合。」
岳秋寒沉著清冷的眸子將文-仔仔細細的望著,輕輕開口,「你與那人什麼關係?」
「如同你與令狐。」文-也絲毫不避諱,坦然開口。「和他在一起,很快樂……」
岳秋寒低低一歎,「他呢?」
「不知道。」
「如若他有所阻撓,你務必……」
「我心裡有數。」
「唔。」岳秋寒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路上小心。」
「幫我問候他們,說我很想他們。」
「……」
「我先走了,回來後第一個去司坊看你。」
「……」岳秋寒看著他的笑臉,低低歎了氣,「小-,你可知道封天魈的真實身份嗎?」
「猜了八分。」
「……」岳秋寒無奈輕笑搖了搖頭,「罷了,好好保重。」
「嗯。」文-握了握他的手,微微一笑轉身朝城門方向離去,幾個縱身,已然消失了蹤跡。
文-的聰明謹慎,凡是認識他的人無一不知。只是看似孩子氣的面孔下,深沉縝密的心思怕是早就明瞭了封天魈的身份,不願勘破而已……
岳秋寒望著他的背影,緩緩舉起手,攤開的掌心裡飛出一方白絹,被晨風捲入空中,絹帛上赫然出現的是幾個挺拔中帶著秀麗的小楷,「速告知-,封乃朝廷六扇門之門主,慎之。」
「回來了?」還未到自己的房間,就見一身玄衣的封天魈靠在不遠的樹下,高大的身影在霧靄中帶著冰冷的氣息,見他靠近,冷冷開口問道:「見著他了?」
「沒有。」文-沒有多說什麼,走到他身邊站定,「你怎麼知道我不在?」
封天魈臉上完全沒有文-看慣的笑而反而肅殺得有些可怕,「這次你可以不用與我一同去大漠……」
「胡說什麼。」文-突然笑了起來,「我還欠你一個要求未完成,想陷我於不義嗎?」
「……」
見他不說話,文-嘿嘿一笑轉身踏進門,側頭看了依然在樹下凝視自己的封天魈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封天魈,為什麼不讓我去大漠?還是你有什麼話要說?」
「什麼?」
「沒什麼。」關上門遮去他的身影,「我們幾時出發?」
「晁叔在收拾行裝,用完早膳我們就上路。」
「好。」
離京城的路曲曲折折延伸,周圍的景致也由繁華變得荒蕪。回首,已看不見那宏偉的城門,文-微微一笑,怕是這一去,再沒有回來的可能,悠然哥,多保重吧。
低頭思索的文-突然察覺前方的封天魈停了下來,抬頭——
「悠……四哥?!」
前方靠在樹邊俊挺的身影沒有移動,溫朗出色的容貌卻是漾起溫柔的笑意,「小-,我等你很久了。」
文-跳下馬來幾步走近,上下打量著文悠然一身出門行頭,「四哥,你是要出遠門?」
「……」文悠然抬頭看了馬上的封天魈一眼,垂下頭望著一臉愕然的文-笑著說:「這次換我跟你走。」
「嘎?」
「我們不去遊玩,所以一路必定艱苦,文公子另擇良伴吧。」封天魈依舊帶著文-慣看的笑意,但很明顯的,空氣冷了下來。
「不勞閣下操心。」文悠然一派標準的職業笑容,淺淡卻不失凌厲的目光冷然回望封天魈,「在下不是金貴柔弱之人,去大漠採辦香料也不是一次兩次,對沿途情況怕是比閣下瞭解的還多。況且,舍弟自稱是閣下僕役,在下心疼失散多年的兄弟,故跟隨照顧也在情理之中吧。」
「失散?」封天魈微微瞇眼笑得極為不屑,「我不知道把人驅逐出府叫做失散。那我府中也失散了不少僕人。」
「你!……」文悠然面色一變,心中氣急卻見文-一臉淡漠,只是專注的看著遠方連山群壑,心中一痛,握拳垂首,「你什麼都不懂!沒有資格過問我們的家事。」
封天魈只是冷哼一聲,策馬緩步走到文-面前,彎腰一攬將他提上馬背,「發什麼呆?!」
「呃。」
「走。」
「……」文-側頭看了一直盯著自己,一臉愴然的文悠然,「四哥,我真的不怪你了。我走了,你多保重。」
「小-!」
文-只是從封天魈臂彎中掙扎落地,翻身躍上馬背,靜默了好一會才雙腿一夾低喝,「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