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盛治帶了豐盛的食物和酒菜到敖星野家裡。
事情發生後,敖星野請了幾天長假,他一個人哪兒也沒去,就窩在自己家裡,像是行屍走肉般,他不但毫無成功復仇後的滿足喜悅,失去愛人,也失去了生活重心,讓他每日都活得無精打采。
「現在你有什麼打算?想不想出去走走散心?」林盛治秘密從會計同業中打探到消息,他是少數知道「鈦勇假帳案」內幕的人。
「不想。」敖星野有氣無力地往沙發上靠,十分頹靡。「我哪兒也不想去。」
「那你想怎樣收拾殘局?」林盛治歎了口氣。「我早就發現到事情不太對勁,上一次去紐約,其實就是想提醒你──當你手握利刃刺向敵人,自己也會被利刃傷得鮮血淋漓,我應該好好勸你的……」
語畢,林盛治又懊惱地抓了抓頭髮。「都怪我沒用!本來想好好勸你,但當時你矢口否認,我也不想撕破臉把事情戳破。星野,你我幾乎是一起長大的,我不得不說句實話──你太傻、太不值得了!
你像個自殺炸彈客,把自己遠大的前途送給『鈦勇』陪葬,請問你又贏得了什麼?我看,這次假帳的事情不見得能傷到『鈦勇』多少,倒是你自己沒路可走──唉……最糟的是,你幾乎毀了許芳茵──」
「不要再說了……」聽見許芳茵的名字,敖星野眉宇打成死結,他拿起啤酒仰頭飲盡,他眼神痛苦憂鬱,低啞的嗓子無限慨然。「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你啊!真是……」林盛治搖搖頭,眼見過去意氣風發的好友變得如此失志委靡,他既惋惜又不捨。
「我知道自己夠混帳!」想到許芳茵遭受的痛苦,敖星野心碎得無以復加。
他用力捏扁手中的啤酒罐,語氣悲憤。「現在,什麼財富、地位、名利、權勢對我而言都沒有意義。活著,僅剩的目標,就是要給她一個交代……」
「是,你確實虧欠了她。」林盛治還是歎氣。「靜靜說了,許芳茵最近的狀況不好,很不好──唉,如果徹底打敗許家是你要的,這次你絕對成功了。老的、小的全躺進醫院裡──」
「醫院?!」敖星野驀地睜大眼。「她怎麼住院了?」
「有什麼好驚訝的?」林盛治反覷他一眼。「許芳茵從小養尊處優,沒遇過什麼挫折,如今你狠狠給她這一刀,你想她能有多堅強?」
頓了頓,林盛治繼續緩緩說道。「靜靜說她拒絕進食、精神恍惚,幾乎不認得人,精神上出了些狀況──我看,你應該去探望她,她會變成這樣,都是你造成的,即使被她拿刀子追殺,你也該去一趟──是個男人的話,就該勇敢點去面對她。」
「面對……唉──」敖星野低下頭,雙手掩面,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醫院裡異常的寧靜,安靜得彷彿連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聲音。
敖星野帶了一束白色玫瑰花,在許芳茵的病房前站了半晌,深吸口氣才鼓起勇氣舉手敲門。
「大小姐,是敖先生來了。」陪在醫院照顧她的管家回報道。
「來做什麼?」許芳茵淒厲的眼光掃向門口,聲音哀痛地斥道:「是想來看許天豪死了沒,是嗎?!」
「我──我來探望你……」敖星野走向前把花束送到她床邊,除此之外,他不知該說什麼。
「你走!我不需要你假惺惺──」許芳茵臉上掛著殘淚,奮力地從喉間吼出帶著哭腔的號叫。「真抱歉,讓你失望了。許天豪現在活得好好的,你大概很懊惱吧?呵,你恨之入骨的許天豪竟然沒死,你一定失望透了吧?!哈哈!」
「別這樣,我……」敖星野找不到任何適合的字眼回話,事情是他做的,禍是他惹的,他還能說什麼?
當他見到她如此哀慟欲絕,他的心也像被利刀劃過。
如果能用刀割來緩和她的痛苦,他很願意,只怕眼前沒有任何方法能抑止她的痛。
「你還有什麼話好說?」許芳茵流著淚,瞪著他。「眼前看到的一切不就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對,是我爸害死你父母親,害你孤苦無依、生不如死……敖星野,你真的很不幸啊!我呢?我又為什麼要被你這樣糟蹋?只因為我姓許,該死的是許天豪的女兒?哈,敖星野你演得真好、真成功!你成功騙走他女兒的感情,這比奪走他所有的財產還要痛啊!呵……」
許芳茵痛哭不已,卻還是發出淒厲的笑聲。「我爸真是天底下最不幸的父親,他養了一個笨女兒,她不但從沒做過什麼讓他開心的事,還為他引來這場大災難,真可憐,我爸他……好可憐。」
「敖先生,我想你還是先離開吧!」管家捨不得看大小姐難過,逕自下了逐客令。「我們小姐根本不想再見到你──拜託,你走吧!」
「茵茵!」敖星野輕聲地低喚她的小名,他的眼中瀰漫著水霧,看見她痛哭悲傷的模樣,他的難過比自己所想像的還要多更多。
天,這不是他要的結局!
他只想讓許天豪也嘗嘗失去一切的滋味,讓他身敗名裂,除此之外,他沒有想過要傷害其他人!
況且,一心想報復許家的他,壓根兒不認為自己會真的愛上許芳茵,如果他不愛她,自然就不必在意她的痛徹心扉。
一直到今天,敖星野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什麼也沒贏到,反倒輸掉與心愛的女人真心相待的機會,當他出手痛擊鈦勇集團時,同時也把他下輩子的幸福一併擊碎。
這次,他真的失算了。
「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你非要等著親眼看我爸爸嚥氣是嗎?」許芳茵忿怒地把白玫瑰往他身上用力砸去。「走開!我不想再見到你──」
「茵茵,我沒這個意思──」敖星野咬了咬唇,努力吐出真心話。「你這樣子我很擔心。」
「擔心?不要說笑話了。」許芳茵冷冷哼道:「你唯一擔心的是許天豪不死!告訴你,如果想親眼看你仇家的女兒像個傻瓜,被人耍得團團轉,看她心神俱裂、精神崩潰的可憐模樣,現在你已經看到了,夠了!拜託你滾遠一點,現在,馬上給我滾!」
「好吧,我馬上走。」敖星野抑不住眼眶泛紅,他心痛她的痛,因疼惜她而落淚。「我今天來,不是想企求你的原諒,我來是想告訴你,在醫院那天你曾經問過我的問題……」
「那不重要!我不想聽,你不要說了!」許芳茵摀住耳朵。
「不,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親口說。」敖星野不畏她的歇斯底里,勇敢地跨步到她面前,一字字清晰地道:「那天你問我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你,我想告訴你──是的,我一直用真心……愛你。雖然我必須承認『愛上你』是計畫之外的事,但事實上,我就是愛了。」
「我不要聽!滾──」許芳茵依然緊緊摀住耳朵,她的眼淚飄得更厲害,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得很清楚,但愈是清楚就愈是難以抑止心痛。
「你放心,我會滾得遠遠的。」敖星野重重歎了一口氣。「可能是你一輩子都不可能會去的地方……茵茵,請你保重。」
語畢,終須一別,敖星野轉身向門外走去,在跨出去之前,他回頭再望了她一眼──
她的樣子會深深烙在他心中,只是離別這刻,多看一眼只會更心痛。
離開醫院,敖星野的心遺失在她傷心的淚海裡,他真的失算了,自己竟無可救藥愛上她,不管如何騙自己,都無法推翻這個事實。
就在離開醫院的幾天之後,敖星野背起簡單的行囊,隻身來到機場,他要飛往一個遙遠的國度,永遠離開這片教他心碎的土地。
八個月後
景物依舊,人事已非……
重新坐在紐約街角的咖啡廳裡,許芳茵的心情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內心充滿湧不盡的感傷落寞──
在這裡,每一幅風景都深烙著她和他的美好回憶,歷歷如昨的那些甜蜜喜悅,曾經的心意相映和感動,在經歷風波之後全變成了酸澀的苦汁,不堪回首。
許芳茵會再次回到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是為了代表父親處理紐約分公司的業務,同時也順便探望半年多來一直扶持她、照顧她的好姐妹──沉靜靜。
「嗯,氣色看起來還不錯。」沉靜靜伸手輕撫她的臉龐,欣慰地微笑。「聽說你開始到『鈦勇』去上班了?一切都還順利嗎?」
「還好。」許芳茵點點頭。「多虧沈伯伯幫著我,還有盛治學長,大家都很盡力教我,每天學一點,慢慢就上手了。」
見許芳茵從人生至大的挫折中站起,沉靜靜比誰都高興。「許伯伯呢?他身體還好吧?」
「他身體是慢慢變好了──」許芳茵語氣有些遲疑。「不過,腦力卻退化得有點嚴重,很多事情他好像都不記得了,還常常對著我叫我媽的名字……唉,我也不知道這樣算是好?還是壞?」
她深歎了口氣,幽幽地望著咖啡杯苦笑。「如果可以選擇,我倒滿希望能像我爸這樣,不愉快的事情統統忘掉,只記得想記得的──」
「你想忘記什麼?」沉靜靜聽出她話中有話,直接問道:「茵茵,你該不會到現在還在恨他吧?」
「不了。」許芳茵搖搖頭,神秘地笑了。「人生若是毫無波瀾有什麼意義?如果沒有他,我會一直幼稚天真到老,沒有他,我體會不到人生的最甜和最痛──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體會很多……過去我在虛無的電影世界裡逃避真實的人生,浪費許多寶貴的時光,好多該做的事都還沒做──人生苦短,我想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哪有時間去恨?」
「你去哪裡學來的人生哲理啊?」沉靜靜對她刮目相看。「你比我想像中成長更多了。」
失去刻骨的愛情,她在一夜之間長大,過去的嬌嫩玫瑰,如今像太陽花一般永遠向陽,沉靜靜看見許芳茵的臉上多了一分不認輸的自信坦然,心中的擔憂終於可以放下了。
「老實跟你說,這八個月來一直有個長輩默默在支持我,用她的智慧帶領我走出傷悲。」許芳茵頓了頓,目光拋向遠處,緩緩說道:「她耐心地聽我又哭又鬧,任我發脾氣,任我破口大罵,她叫我想哭就盡量哭個夠;她循循善誘,想辦法帶我去聽師父講經,去山裡禪坐靜思,還告訴我很多以前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她是個不幸的女人,比起她,我實在好命太多了,比起很多人,我的失敗根本就不算什麼。」
「她?難道……」沉靜靜腦中馬上浮出一個人的影像,訝異道:「是敖星野的阿姨?你還一直跟她有聯絡?天……」
「你很驚訝?」見沉靜靜張口結舌的樣子,許芳茵噗哧笑出聲。「坦白說,我自己有時也覺得不可思議。當我第一次看見阿姨出現在公司門口等我,當時第一個念頭只想轉身就走。但是阿姨用她無比寬容的心,一次又一次不畏失敗,用她的慈悲來感化我。慢慢的,我才能靜下心來,一點一滴檢視過往歲月,檢視我自己,也學會用同理心試著瞭解!『別人』。」
「所以,你能瞭解了?」
沉靜靜心疼地看著許芳茵眼中泛起的淚霧,她遲疑著該不該告訴她一些事。
「其實……星野,他現在也不好過。唉……」終於,沉靜靜說出這個禁忌了八個月的名字。
「誰又好過了呢。」黯然沉下臉,許芳茵臉上隱隱浮出憂愁,沉靜靜從她表情的變化讀出她內心對敖星野仍有愛意。
然而,氣氛有點僵。
一提起這名字,兩個人都陷入沉默──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沉靜靜躊躇著,手指輕敲咖啡杯緣。
「沒什麼重要的話,就不用說了。」許芳茵別開頭,她害怕被沉靜靜看到自己的眼裡,有著藏不住對他的關切。
「人命關天,這不算不重要吧?」沉靜靜語氣沉滯,吞吞吐吐。「他去了賴索托,你知道嗎?」
「賴索托?!什麼地方?」搖搖頭,許芳茵一臉茫然。
「唉,真是的,這傢伙跑去那什麼鳥地方?!我也是他去了之後,才去翻世界地圖,然後才知道賴索托在非洲南部,有些台商在那裡設置成衣廠。他好像是過去那邊幫朋友管理一間大工廠……」
許芳茵定定聽她說,儘管她努力隱藏,仍被沉靜靜發現她真正的心思──她非常想知道他的近況。
「不久之前,我聽說……聽說他死了……」沉靜靜語帶哽咽,眼眶微紅。
「啊?!怎麼可能──」許芳茵頓時血色盡退,整個臉都白了。「他阿姨什麼都沒跟我說啊!」
「唉,我還沒講完。」沉靜靜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我要說的是,他『差點』死了。」
「你──」許芳茵氣得瞪她一眼。「拜託,這種事怎麼可以開玩笑啊?!」
「我沒有開玩笑!」沉靜靜正色道:「敖星野他真的差點兒就掛了!你知道非洲國家治安都很亂,他一個人管那麼大的工廠,馬上就成了歹徒的目標,有次遇上一群人結伙搶劫,歹徒狠狠往他身上開了槍!好像非要致他於死地似的,而落後國家的醫療水準又很差,他……傷得很重,真的、真的差點沒命,我沒有騙你。」
「真的啊──」許芳茵怔忡半晌,眼神木然。
她微啟雙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海迴盪沉靜靜說的「他傷得很重,差點沒命」,一顆心無邊無際地往下沉墜,不知道要墜到哪裡才會停止。
恨他的時候,許芳茵確實曾詛咒他最好死掉,然而,此刻當她聽見他的驚險遭遇,心中卻是無比的疼,他在那麼遙遠陌生的異鄉一個人孤軍奮戰、與死神搏鬥,多淒涼啊!
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不!他不能死──
許芳茵不敢再往下想,閉上眼,倒抽了口冷氣。「那他……現在呢?」
「奇怪了,既然你跟他阿姨都有聯絡,怎麼她都沒告訴你啊?我是交代了林盛治先不要跟你說,可是,他阿姨沒道理不說啊!」
沉靜靜十分不解地低喃。「他已經在台灣休養了快兩個月了,聽說他的腳還不太能走,復原得很慢,身體虛得很。唉,老朋友這麼多年,想到他在那麼遠的地方差點沒命,真的好難過……」
接下來沉靜靜說些什麼,許芳茵都沒聽見了。
她開始坐不住,神魂已經先行飛返千萬里之外的台灣!
半年多來,她沒有一天不想他。
恨的時候想,不恨時候也想,雖然他刺痛了自己的心,扼傷自己純潔寶貴的愛情,但不可諱言地,敖星野的出現帶給她千金難買的快樂,如果不是他,她永遠是個不能面對真實人生的大小姐。
當公司的風暴慢慢平息,她從林盛治學長那裡得知,敖星野暗自給檢調單位提供有力的證據,得以讓她父親免除了牢獄之災,她慢慢瞭解,真正想報仇的人未必快樂。因為不能得到復仇的快感,他才會甘心放手,暗自為父親解了套。
許芳茵釋然,已經不再恨他了──夜深人靜時,反而會一再想起和他相處時的種種甜蜜。
如果真有天堂和地獄的話,敖星野在她的生命裡,既給她天堂的快樂,同時也讓她知道地獄的痛苦。
她愛他的溫柔深情,也深深被他個性中的不羈相反骨所吸引……
他失蹤了半年多,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永遠牽掛著這個男人,她對他深情依舊,不管他失蹤再久,也不可能忘了他!
聽到敖星野在非洲遇難,許芳茵的心再度刺痛,但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太愛他,她太害怕失去他──
這個男人啊!縱使做了許多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縱使遠遁名不見經傳的非洲小國,許芳茵對他的愛,已深深鐫刻在生命裡,無法磨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