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涼意漸濃的黑暗之中,他歎了一口氣。
「我當時差不多寫好了有關鈀同位素分離的論文——是一個很小的研究項目,但是我應該為取得這樣的成果而滿足了。她是搞生物學研究的,但是她打算我們結婚後就不再工作了。我現在還認為,我們兩人如果結合,一定會是很幸福的一對,也是很普普通通的一對,起碼是不會對人構成什麼危害的一對。
「但就在那時,戰爭爆發了——自人類移居翼星座諸星球以來,戰爭是家常便飯,頻繁爆發。我因為在一個秘密的地下實驗室設計智能機器人,因而倖免於難。但是,她卻自願參加一個生物體毒素的軍事研究小組。研究中發生意外事故,一種新研製出的病毒分子逃逸出來,散佈在空氣中,研究小組的所有成員都悲慘地死去,無一倖免。
「整個世界剩給我的只有科學和那難以忘懷的悲哀。戰爭結束之後,我帶著軍事研究的經費回到了那所學校。這個研究項目是純科學的——對核能結合力的一個理論研究,後來這個研究被誤解了。政府原來並沒有期待我生產出實際的武器,而當我發現這個武器的時候,也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殺人的致命武器。
「研究報告只有薄薄的幾頁,儘是深奧難解的數學問題。是關於原子結構的一種新理論,包括對核能結合力的一種成分的新表達式。但是那些張量好像是一些毫無害處的抽像理論。我當時看不出有什麼方法能檢驗這種理論或控制這種預定的結合力。這篇論文在我校主辦的一種很小的技術通訊雜誌上發表,軍事當局看到後卻不讓發行。
「翌年,我作出了令人震驚的發現——我發現了那些張量的意義。結果證明,那些銠磁三價元素的成分,在理論上是控制核能結合力的意想不到的關鍵所在。不幸的是,我的論文被國外的雜誌轉載,而其他一些人一定在與我差不多時期內作出了相同的不幸發現。
「過了不到一年,就爆發了戰爭,這次戰爭很可能是由一次實驗事故引起的。人們無法預計處於穩定態的銠磁輻射力,也不能使重原子處於不穩定態。一個地下重金屬礦被炸毀了,這毫無疑問完全是屬於意外事故,那位不小心的實驗者也被炸成了齏粉。
「那個國家的軍方認為這是有預謀的破壞行為,就對臆想中的攻擊者採取了報復手段,而他們的銠磁波柱使那些老式的壞原子顯得毫無威脅力。一個只攜帶幾個瓦特能量的銠磁波柱能把遙遠的電器設備中的所有重金屬、人們放在口袋裡的銀幣、鑲在牙齒上的金包皮、甚至人們甲狀腺中的碘,都炸為齏粉。如果稍稍增加一些能量,就能把地下的重金屬礦炸飛。
「使用銠磁武器,使四號翼星上的每一個大陸都留下了深坑,這些深坑比大海還要深,比大海還要寬,因此大陸上到處是岩漿堆疊起來的新山。大氣中充滿了放射性塵埃和氣體,下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塵埃,地面上鋪著的儘是厚厚的致命塵土。大多數的人都在戰爭中喪生,即使躲藏在地下掩體裡也難逃厄運。
「就身體而言,我是沒有受傷,但我又被囚禁在一個地下建築物裡,這次是設計一種新型的軍用機器人,這些機器人須由銠磁波提供能量和控制行動——因為戰爭的速度和武器的殺傷力已經發展到了人類士兵無法參與的程度了。這個建築物坐落在上下左右都是沉澱巖的地區,這種沉澱巖不可能被炸開,而地下隧道也都採取了預防核裂變的措施。
「然而,就精神而言,我傷得很重,當時神經幾乎不正常了。我自己的發現使這個星球成了廢墟。那種負罪感之沉重是任何人都無法承受得了的,而這種負罪感使我對人類的美德和正直所具有的最後希望也喪失殆盡。
「我想盡力彌補我所做的一切。裝備有銠磁武器的戰鬥機器人已經使整個星球滿目瘡痍,一片荒涼。當時我就開始設計銠磁機器人來清理這個廢墟,重建家園。
「我試圖設計出永遠遵循植入指令的新機器人,這樣它們永遠也不會用於戰爭或犯罪或其他對人類有害無益的事情。從技術上講,這是非常困難的。有一些政客和軍事冒險家想要不受任何限制的機器人以實現他們自己的陰謀——雖然在四號翼星上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去爭奪,但是還有其他的星球可供他們盡情地去掠奪。這樣一來,我的困難就更大了。
「完成了新機器人的設計後,我被迫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我帶了一些造得最好的機器人,乘著銠磁試驗船,最終到達了一座荒島上,島上的居民都被那次地底金屬礦的裂變爆炸炸死了。
「最後我們在一小片平地上登陸,這片小平地周圍是爆炸後新形成的各種各樣的大山。這樣的地方同舒服兩字是無緣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黑色殘渣和有毒塵土。山脊陡峭,山頂高聳,成鋸齒狀,上面儘是些飛機等物體的殘骸,覆蓋著紅紅的熔岩流。最高的山峰上已是白雪皚皚,而火山錐卻還在噴發出黑色的煙雲和恐怖的死神。此地的萬物都具有火紅的顏色和憤怒的形狀。
「在那裡我必須採取異乎尋常的預防措施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我先呆在船上,直到第一個具有屏蔽保護裝置的實驗室建成後才上去。我身穿精妙的鎧甲和面罩,使用了一切可能的醫療預防方法,修復具有破壞性的射線和粒子所毀壞的東西。儘管如此,我還是大病了一場。
「但是,機器人在那裡卻如魚得水,自由自在。輻射傷害不了它們,惡劣的環境不會使它們感到沮喪,因為它們沒有情感。島上沒有生命,對它們來說也無關緊要,因為它們自己就不是有生命的東西。就在那裡,在那個寸草不留的海島上,大量智能機器人誕生了。」
老人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之中彎著腰,臉色死灰般的蒼白,好一會兒一聲不響,那雙深陷的眼睛只嚴肅地盯著窗外看,山谷那邊那些機器人像影子般地來回忙碌著,靜靜地在建造著一幢奇怪的新宮殿,這座宮殿在夜色中發出微光。
「不知怎的,我對那個地方也適應了,」他用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容不迫地繼續說道,「從此,我對人類那一點點殘存的信念也已不復存在。只有機器人和我在一起,而我把自己的信念植入它們體內。我決心製造更好的機器人,沒有人類的那種缺點,能將人類從自身的弱點中解救出來。
「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具有病態思想的人,這些機器人就成了我可愛的孩子。工作的艱辛就不用說了。我也犯過錯誤、經歷過挫折和失敗、出現過畸形的機器人。也有汗水、痛苦和傷心。過了好幾年之後,才成功地生產出第一批盡善盡美的智能機器人。
「接著需要建造控制中心——因為每一個個體機器人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機械頭腦的肢體和感官。建造了控制中心,才算打開了通往真正完美元缺、盡善盡美智能機器人的大門。那些老式的電子機器人,由於中繼中心是獨立的,電池所能供應的能源相當有限,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缺陷。這些老式機器人很可能表現愚蠢、體力不足、設計笨重、動作緩慢。在我看來,最主要的是,人類能根據需要而修改它們的設置。
「控制中心的建立就避免了這些不足。它的能源束可以使每一架機器人從巨大的核電站得到源源不斷的能源供應。它的控制束能為每一架機器人提供無窮無盡的信息記憶和驚人的智慧。而最主要的是——我當時是這樣認為的——它的安全裝置可以使它們免遭人類的任何干涉。
「整個反應系統的設計都是從不受人類任何出於私利或狂熱而修改機器人設置這一目的出發的。控制中心的建立是要機器人自動地確保人類的安全和幸福。你知道,機器人的最高宗旨是『盡心盡職,服從指令,確保人類免遭損害』。
「我帶去的那些舊機器人幫助我生產機器人的零件,我花了三年的時間親手將控制中心的第一期工程裝配起來。裝配完畢後,造好的第一個智能機器人就活過來了。」
斯萊奇在黑暗之中,心情沮喪地窺視著昂德希爾。
「它對我來說就好像是真正的有生命的人,」他那低沉的聲音慢慢地說道,「不僅如此,而且比任何有生命的人都要奇妙,因為它被製造出來就是要保護人的性命。雖然我形影相吊,病魔纏身,但我為成為一個新生命的父親而感到自豪——這個生命是盡善盡美的、完美元缺的,永遠不會去做邪惡的事情。
「這些智能機器人忠實地遵守最高宗旨。第一批機器人製造了另外的機器人,而它們一起建立了地底下的那些工廠,以便成批生產智能機器人部族。它們建造的船隻將金屬礦物和沙子傾人平原底下的核高爐裡,盡善盡美的新智能機器人就成群結隊地從黑暗的機械母體裡走出來。
「這些為數眾多的機器人為控制中心建造了一個新的高塔。這是一座高大巍峨的白色金屬塔,矗立在爆炸後滿目瘡痍的荒原中部。高塔一層層地增高,將一個又一個中繼器連接到同一個控制中樞這個腦袋中,直到它的控制力幾乎是無窮無盡為止。
「後來它們就出去重建戰亂毀壞了的星球,再後來就把它們完美的服務帶到了其他的星球上。那時,我的那股快活勁就甭提了。我當時認為我已經找到了終止戰爭和犯罪、消滅貧窮和不公、根除人類的錯誤根源和由此而來的痛苦的最佳辦法了。」
老人歎了一口氣,心情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沉重。
「你能看得出我犯了致命的錯誤。」
昂德希爾一直看著窗外,看著那些永不停息的黑物影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在建造金碧輝煌的宮殿,這時他收回眼光,心中產生了少許疑慮,因為他習慣於竊笑奧羅拉那些了不起的房客,他們講的故事同這個老頭講的比起來可差遠了。但是,這個乾癟的老頭子講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平靜的、嚴肅的神色;而他想起,那些黑色的入侵者卻不會闖到這裡來。
「那麼,在你能阻止它們的時候,為什麼不採取措施呢?」他問道。
「我在控制中心呆的時間太長了,不瞭解真實的情況,」斯萊奇歎了一口氣,似乎是後悔莫及。「在完成目標之前,我在那裡能充分發揮我自己的專長。我設計了一些核裂變電站,按計劃設計了一些方法,使智能機器人的服務能沒有混亂、沒有阻礙地得到推廣。」
昂德希爾在黑暗中莞爾一笑。
「我使用過這些方法,」他解釋道,「相當有效。」
「當時,我一定是對『效率』兩字頂禮膜拜,相當推崇,」斯萊奇無可奈何地承認道,「絕對的事實,抽像的真理,機械上的十全十美。我一定是對人類的脆弱深惡痛絕,因為我對新智能機器人的最後完善感到心滿意足。現在回想起來,真令人汗顏,但是我在那死亡了的荒原上卻發現了一種樂趣。其實,恐伯我已經愛上了我自己的創造物。」
他那深凹進去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發出一種狂熱的微光。
「最後,有一個人來行刺我,才使我從夢境中醒來。」
老人弓著疲憊的身子,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之中迅速地走動著。昂德希爾小心翼翼地在破格上挪了挪位置。他等待著。那低沉的聲音義慢條斯理地講開了:
「我一直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是如何到達控制中心也知道得不確切。他所做的,一般人是絕對做不到的,但我當時倒希望我早認識他。他肯定是一位卓越的物理學家和登山運動員。我猜想他也是一位獵人。我知道他很聰明,他的強勁也很可怕。
「他的來意是行刺我,這是確實無疑的。
「不知他是如何不知不覺地到達了海島上。海島上當時沒有人居住——除了我之外,智能機器人絕不會允許任何人接近控制中心的。他不知採用什麼方法,避過了搜索銠磁束和機器人的自動武器。
「他所乘坐的有屏蔽裝置的飛機被遺棄在一處冰川上,事後才被發現。從飛機遺棄的地方到控制中心,儘是新倔起的高山,陡峭嶙峋,根本沒有路徑,他竟然靠著兩條腿,活著穿過依然燃燒著致命核原子大火的熔岩地帶。
「他有某種銠磁屏蔽的保護——他用了什麼樣的銠磁屏蔽,機器人從來不讓我看,他穿過佔據了大部分平原的飛機場,進入到控制塔周圍的那座新建的城鎮裡,一路都沒有被發現。要走過這段路程,所需要的勇氣和決心,並不是一般人所具備的,但是他是如何成功的,我卻不得而知。
「他又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我在控制塔中的辦公室,衝著我尖叫著,我抬頭看到他站在門口。他爬山時衣衫都磨破了,幾乎遮不住身體,渾身是血跡。他那粗糙的紅腫的手中握著一支槍,但是令我震驚的卻是他眼睛中燃燒著熊熊怒火。」
老人倦縮在黑暗中那張高凳子上,全身戰慄不已。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駭人的、無法言狀的憤怒,即使戰爭中那些無辜的受害者也不會這樣憤怒。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雷霆之怒,以短短幾個字向我吼叫:『斯萊奇,我來殺你。阻止機器人,還人類以自由。』
「當然,他搞錯了。在這個時候,即使我死了,要阻止那些機器人也為時過晚,但是,他對此是不瞭解的。他用淌著鮮血的雙手,舉起了發抖的槍,向我開了火。
「他的尖叫聲,提前一、兩秒時間給我發出了警報。我躲到了辦公桌後面。他的第一槍使自己暴露給了不知怎的事先沒有發現他的那些機器人。他還來不及開第二槍,這些機器人就一個接一個地撲到了他的身上,奪走了他的槍,剝去了他罩在身上的用精細的白色金屬絲織就的網,這些網一定是他所用的屏蔽裝置的一個部分。
「喚醒我的就是他的憤怒。我原本以為,除了一些霸道的人之外,大多數人都會因擁有智能機器人而感激的。我發現他的憤恨很難理解,但是,機器人那時告訴我,它們根據最高宗旨,已經為很多人做了腦外科手術,給很多人服了藥,或採取了催眠等極端手段,使他們獲得了幸福。但這不是那個人不顧一切要行刺我的主要原因。
「我想要親口問問這個陌生人,但是機器人很快把他帶到了手術室。當它們最後同意讓我見他的時候,他只能躺在床上衝著我傻笑。他只記得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也認得出我——機器人已經研製出了這樣高超的手術技能。但是他記不得他是怎樣到達我的辦公室的,也記不得他曾經做過要殺我的努力,嘴裡只是不斷地重複著他喜愛機器人之類的話,因為它們的存在是為了使人類獲得幸福,而現在他就很幸福。當他可以移動了的時候,它們把他送到飛機場。此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開始反省我究竟做了些什麼。機器人為我造了一艘銠磁遊艇,以前我遊歷太空時總是乘坐這艘遊艇,也可以在裡面工作——我曾對這個絕對安靜的環境十分滿意,周圍1億英里方圓內只有我一個人,對此我也曾沾沾自喜。這時我叫遊艇開來,開始圍繞星球巡行,其目的是要瞭解為什麼人類要恨我。」
老人衝著山谷那邊隱隱約約的機器人點點頭,那些機器人在無聲的茫茫黑暗中建造那幢閃閃發光的奇怪宮殿,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好不繁忙。
「你能猜想得到我發現了什麼,」他說,「無所事事的痛苦,囚禁在毫無意義的光環之中。智能機器人太能幹了,效率太高了,它們出於對人類的安全和幸福的考慮,所有事情都包辦,一點都不留給人類做。」
他看著自己的那雙大手,越說越悲傷。這雙手雖然由於一生的操勞,已經變形,佈滿傷疤,但依然還十分能幹。他將這雙手握成拳頭,似乎要與人打架似的,隨後又厭惡地鬆開了。
「我發現了比戰爭、犯罪、物品匱乏和死亡更糟的東西。」他那低沉的聲音帶有一種野蠻的悲哀,「絕對的無聊。人們坐在那裡無事可做,因為沒有什麼事情留下來可供他們去做。他們真正是飽食終日的囚徒,囚禁在一個高效率的牢房裡。也許他們想玩,但是可以供他們玩的卻沒有。根據最高宗旨,絕大多數的體育運動對人類來說都太危險了。科學研究被禁止了,因為在實驗室裡做實驗會有危險。獎學金沒有必要了,因為智能機器人什麼都懂,什麼問題都能回答。藝術已經退化成對令人討厭的無聊生活的反映。理想和希望已經死亡,生存沒有什麼目標。你可以參加一些空洞無聊的興趣愛好,可以玩玩毫無意義的紙牌遊戲,也可以到公園去散散步——但是,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有機器人在監視著你。它們比人類強大;游泳也好下棋也好,唱歌也好考古也好,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勝過人類。機器人一定使人類有一種自慚形穢的群體自卑情結。
「難怪人們要殺我!因為無計從那種死亡般的無聊和無能中逃脫出來。煙葉不准吸;酒定量供應;毒品禁止使用;性生活受到嚴格的監視。甚至自殺也顯然與最高宗旨相牴觸——機器人還將所有會致命的儀器設備盡可能地遠離人類。」
老人凝視著那根細長鈀針所發出的最後白光,又歎了一口氣。
「當我回到控制中心的時候,」他接著說,「我試圖修改最高宗旨。我從來沒有料到這個宗旨會貫徹執行得這樣徹底。那時我已經看到,這個宗旨必須修改,要給人類生存和發展的自由,要給他們工作和娛樂的自由,如果他們願意,要給他們進行生命冒險的自由,也要給他們選擇結果和承擔後果的自由。
「但是,那位陌生人來得太晚了。我把控制中心建造得太完美了。最高宗旨是中心整個中繼系統的基礎所在,建造時就充分考慮了人類修改宗旨這個可能性,因此特別加強了防衛措施。這個防衛措施很成功——即使我自己也無法修改。它所具有的邏輯,同往常一樣,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機器人宣佈,對我的行刺企圖,說明了控制中心和最高宗旨的精密防衛措施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他們正在準備遣散星球上的所有人,把他們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安家。當我試圖修改宗旨的時候,它們把我也隨眾人一起送走。」
昂德希爾窺視著黑暗中這位憔悴的老人。
「但是你不是有豁免權嗎?」他不禁問道,滿臉迷惑,「它們怎麼能強迫你呢?」
「我本以為我是受到保護的,」斯萊奇告訴他,「我在中繼系統中植入了這樣的指令:機器人不得干涉我的行動自由;沒有我的特別要求,不得進入我所在的地方,或觸碰我的身體。然而,不幸的是,當時我一心只想著是使人們不能修改最高宗旨。
「當我進入控制塔要修改最高宗旨的時候,它們跟蹤著我。他們不讓我接近中樞中繼器。我堅持要修改,它們竟然不顧我擁有豁免權。它們的力量比我強,將我押到遊艇上。它們告訴我,既然我要修改最高宗旨,我就同其他人一樣是個危險人物,因此我永遠也不能回到四號翼星上去。」
老頭倦縮在凳子上,肩膀毫無意義地聳了聳。
「自那以後,我就成了一個流放者。我唯一的願望是阻止機器人的行為。我曾三次在遊艇上安裝了武器,試圖回去摧毀控制中心,但是它們的巡邏艇總是在我進入有效攻擊範圍之前就擋住了我。最後一次,它們俘獲了我的遊艇,還抓了同我一起去的人,他們被動了手術,消去了不愉快的記憶和危及他人的動機。因為我有豁免權,就繳了我的武器,把我放了。
「從此以後我就成了一個難民。一年又一年,我從一個星球流浪到另一個星球,希望趕在它們的前面。在好幾個星球上,我發表了對銠磁的發現,並試圖使人們強大起來以遏止它們的侵入。但銠磁學的研究很危險。掌握了銠磁學的人,根據最高宗旨,需要比他人更多的保護。機器人總是來得太快。」
老人停了一下,又搖頭歎息。
「它們的侵入展開得很快,有了銠磁飛機,它們部族的擴展是沒有限制的。現在四號翼星一定是它們唯一的巢穴,它們正在努力將最高宗旨推向有人居住的所有星球。只有消滅它們,沒有他法。」
昂德希爾看著桌子上擺著的玩具似的機械、閃亮的長針和陰暗的鉛質球體。他憂心仲仲地低聲道:
「但是,你希望消滅它們,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嗎?」
「假如我能及時完成這個研究項目的話,就有辦法。」
「如何完成?」昂德希爾搖了搖頭,「這太小了。」
「大是夠大的,」斯萊奇肯定地說,「因為這是它們所不懂的東西。它們對所掌握的知識進行組合和應用是很有能耐的,效率是很高的,但是它們不具有創造性。」
他指著桌子上的那些小玩意兒說:
「這個裝置看起來一點也不顯眼,但是這是全新的東西。它運用銠磁能量,使原子聚合,而不是裂變。你知道,處於元素週期表中間位置的那些元素,其原子是比較穩定的,可以通過使輕原子聚變的方法,也可以通過使重原子裂變的方法釋放出能量。」
低沉的聲音突然之間響起了權勢的回聲。
「這個裝置是打開星球能量的鑰匙。因為星球發光所需的能量,主要是通過積聚的氫原子聚變成氦而釋放出來的。這個裝置能將銠磁束調整到一定密度和一定頻率,使之產生催化作用,激發原子反應的聚合過程。
「機器人不會讓任何人進入離控制中心三光年之內的區域內,現在——但是它們不會對這個裝置起疑。我可以在這裡使用這個裝置——讓四號翼星的海洋裡的氫聚變成氦,還可以將大部分的氦和氧聚變成更重的原子。從現在起的100年後,這個星球上的天文學家可以從那個方向觀測到突然出現一顆新星所發出的轉瞬即逝的閃光。但是,在我們發出銠磁束的那一瞬間,所有的機器人就應該全部癱瘓了。」
昂德希爾皺著眉頭,神色緊張地坐著。老人的聲音是嚴肅的,令人不得不信服,而老人一本正經的陳述聽起來本身就是鐵的事實。他能看到山谷那邊的黑色機器人在那幢新大廈那微微閃光的牆邊不斷忙碌著。這時,他早已忘掉了自己慣於對奧羅拉房客所具有的不好評價。
「我想,我們也許會被殺掉?」他聲音沙啞地問道,「那個原子反應……」
「聚合過程所需要的是一種密度很低的輻射,」老人解釋說,「在我們這裡的大氣中,銠磁束的密度太高了,起動不了原子反應——我們甚至可以使用這個房間裡的裝置,因為銠磁束會穿透牆壁。」
品德希爾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他只是一個小商人,心情沮喪是因為公司被搞垮了,鬱鬱不樂是因為自由被剝奪了。他希望斯萊奇能消滅機器人,但是他不想當烈士。
「好!」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那麼,該怎麼辦?」
斯萊奇在黑暗中指了指桌子。
「聚合器差不多完工了,」他說,「一個小型的核裂變發動機,是那個用鉛質球體做屏蔽的。銠磁轉換器,轉向線圈,變速鏡,裂變針。我們還缺少定向器。」
「定向器?」
「就是一種瞄準器具,」斯萊奇解釋說,「任何種類的望遠鏡的觀測器都毫無用處,這你知道——在過去的100年裡,星球一定移位了不小的距離,但是銠磁束的範圍很窄,不可能跟上那樣的距離。我們必須使用銠磁掃瞄射線,還用一架電子轉換器來把我們看到的景象轉換成圖像。我有陰極射線管,以及其他部件的草圖。」
他手腳僵直地從高凳上爬下來,接著啪地一聲把燈打開——這是一盞廉價的螢光燈,也只有這盞螢光燈是人能夠自己啟動開關的裝置了。他在燈下展開草圖,解釋著昂德希爾能夠做的那部分事情。昂德希爾答應第二天早上再過來。
「我可以從製作室帶些工具來,」他接著說,「那裡有一台小車床,以前我用它來製造模型,還有一台攜帶式鑽床和一把老虎鉗。」
「我們需要這些工具,」老人說,「但是要小心。記住:你沒有豁免權。而且,它們如果對你起疑,我的希望就付之東流了。」
然後,昂德希爾極不情願地離開了牆上灰泥已經剝落的破爛小屋,這間小屋裡也有他熟悉的地板,以及地板上鋪著的他熟悉的破舊地毯。他隨手關上門——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門,一開一關咯咯吱吱直響,這樣簡單的門人就能開啟。他膽戰心驚地走下室外階梯,穿過庭院,向那扇他自己不能打開的發光新門走去。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他還沒有抬手敲門,那扇平潔光亮的門板就無聲地拉開了。門內站著一直在那裡小心侍候的黑色機器人。「您的晚飯已經準備好了,先生。」
機器人身上有某種東西使他不寒而慄。在它那赤露的小小的優雅軀體內,他能感受到處處都散發著機器人部族的能力:待人仁慈友好而又令人望而生畏,盡善盡美,不可戰勝。斯萊奇要用他稱為集成器的那種弱小武器戰勝它們,這突然之間顯得就像是在癡人說夢,毫無希望。一種沮喪的黑雲基地在他心中升起,但是他不敢暴露出來。
次日早晨,昂德希爾走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不時地環顧四周,準備偷偷地拿那幾樣工具。他發現地下室已經擴大改建,黑色的地板是新鋪的,富有彈性,他走起路來猶像機器人那樣悄然無聲。新牆壁發出柔和的光,各扇門上都整齊地標著發光的牌子:洗衣房、儲藏室、遊戲室、製作室。
他忐忑不安地在製作室門前停住腳步。新裝的推門發看柔和的綠光。但門鎖著,門上沒有鑰匙孔,只有一塊橢圓形白色金屬小片,它下面無疑就是銠磁中繼器了。他在門上推了推,門推不開。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他犯罪似地走進製作室,突然兩腳發軟發抖,他極力克制著。他已經搞清楚了,奧羅拉洗頭髮要花去機器人半個小時,但他不知道家裡還有一個機器人。這個機器人一定是儲藏室裡出來的,因為它一動不動地站在儲藏室的標牌下面,表示出仁慈的掛慮,優雅而可怕。「您要做什麼?」
「哎……,不做什麼。」它那雙鋼製盲眼正盯著他看,他覺得他的秘密一定是被看穿了。他搜腸刮肚地想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只想各處走走,隨便看看。」他打顫的聲音顯得粗厲乾癟。「你們使這裡改進了不小!」他朝標著「遊戲室」的房門使勁點點頭。「那裡面放著什麼?」
當他朝那裡走過去的時候,未見機器人身形移動,暗藏的中繼器也未見開啟,鮮亮的房門就悄悄地開了。房內空空如也,黑色的四壁發出柔和淡雅的光。「我們正在製造娛樂設施,」它高興地解釋說,「我們會盡快將娛樂室佈置起來。」
為了結束難堪的沉默,昂德希爾憤慨地嘀咕道:「小弗蘭克有一組飛鏢,我想我們原來也有一些舊的體操棍棒。」
「這些我們都拿走了,」機器人溫和地告訴他,「這些器具都很危險,我們必須使用安全的器具。」
自殺,他想起來,也是不允許的。
「我想,可以使用一些木質積木。」他冷峻地說。
「木質的積木太硬了,也有危險,」它柔聲柔氣地告訴他,「而且,木頭碎片可能會劃傷人。但是我們製造橡膠積木,橡膠積木是很安全的。您想要這樣的積木嗎?」
他盯著它那優雅的黑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也必須把您製作室的那些工具搬掉,」它心平氣和地說,「這些工具極端危險,但是我們可以為您提供加工軟橡膠用的設備。」
「謝謝,」他不安地嘀咕道,「這個可以慢慢來,不用急。」
他開始後退,但是機器人擋住了他。
「既然你的公司沒有了,生意做不成了,」它懇求地說,「我們建議您應正式接受我們的全方位服務。財產讓與人可以有優先選擇權,我們馬上就能配足您家裡所需的服務人員。」
「這個也可以慢慢來,不用急。」他語氣冷冰冰的。
他逃出房子——雖然他得等它開門——爬上了通往車庫套房的台階。斯萊奇讓他進去。他一屁股坐在那張破椅上,感到自由自在,十分愜意,因為這裡的牆上灰泥剝落,不會發光;這裡的房門人也能打開。
「工具我取不出來,」他失望地說,「而且它們要把工具拿走了。」
在灰暗的日光下,老人的臉色蒼白淒涼。凹陷的雙頰拉得很長,空洞的眼窩蒙上了深深的陰影,彷彿他好長時間沒有睡覺了。昂德希爾看到了地板上放著的盤子,裡面的飯菜也沒有動過。
「我和你一起去。」老人很憔悴,病得很重,但是眼光中還有一絲還未熄滅的希望之光在閃爍。「我們必須拿到那些工具。我相信,我的豁免權能夠保護我們倆。」
他找到了一個破舊的旅行袋,昂德希爾就隨他一起走下台階,穿過庭院,走向正房,到達後門的時候,老人取出一小塊馬蹄形的白鈀,在橢圓形的金屬片上碰了一下,門馬上就打開了,他們經過廚房到達了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
一個黑色小機器人在水槽邊洗碗碟,它洗的時候既不會濺出水,也不會使碗碟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昂德希爾不安地朝它瞥了一眼——他猜想這個機器人一定就是他碰到的從儲藏室裡出來的那個了,因為另一個機器人應該還在為奧羅拉做頭髮。
斯萊奇的豁免權,對那個具有無上智慧、無所不知的機器人是否有用,這是值得懷疑的。昂德希爾只覺得一陣陣的寒意襲來。他匆匆地向前走,感到寬心,因為機器人對他們根本不在意。
通往地下室的走廊很暗。斯萊奇用那塊馬蹄形白鈀又碰了碰另一個中繼器。牆上就發出了光亮。他打開製作室的房門,室內的牆壁也開始發亮。
製作室裡的設備已經拆除,凳子和箱子都已經敲碎了,水泥的舊牆壁已經被某種光滑發亮的材料所覆蓋。一時之間,昂德希爾感到很懊喪,以為工具都已經被搬走了。突然,他發現牆角堆著一堆準備丟掉的東西,他的那些工具就在裡面,和去年夏天奧羅拉買的射箭器具堆在一起——這些射箭器具,對於脆弱和有自殺傾向的人類來說也是夠危險的。
他們用旅行袋裝了那台小型車床、鑽床和老虎鉗,還有一些其他小工具。昂德希爾背起旅行袋,斯萊奇關掉了牆上的發光裝置,關上了門。機器人還在水槽邊忙碌著,也同他們來時一樣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
斯萊奇突然呼哧呼哧地喘息個不停,他不得不在外面的台階上停下來咳嗽,但是最終他們還是順利地回到了小套房裡,這裡,入侵的機器人是不准闖進來的。昂德希爾把小型車床安裝在前面破舊的寫字檯上,就開始了工作。日復一日,定向器慢慢地成型了。
有時,昂德希爾的疑慮又會回到心頭。有時,他看著斯萊奇凹陷的臉頰呈青紫色、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的雙手抖得厲害,他害怕老人的頭腦同他的身體一樣已經被病魔佔據了,懷疑老頭阻止機器人人侵的計劃可能也只是無稽之談,虛幻之念。
有時,當他審視著餐桌上的那台小機器、那根裝在樞軸上的長針、和那厚厚的鉛質球體的時候,這整個計劃就好像是荒唐透頂的事。那顆機器人的母星,借助天體望遠鏡也只能看到一個微小的點,怎麼可能在這裡去引爆這麼遙遠的海域呢?
然而,那些機器人使他消除了疑慮。
對昂德希爾來說,要離開那個小套房總是那樣的困難,因為在機器人正為他們創造的閃閃發光的新世界裡,他覺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歡光彩奪目的新浴室,因為他自己不能開水龍頭——有些人會企圖以淹死的方式來自殺;他不喜歡那些只有機器人才能打開的窗戶——有些人會不小心掉下去,或想跳下去自殺;他也不喜歡堂皇宮麗的音樂室,音樂室裡那台品質優良、閃著金光的電唱機也只有機器人才能操作。
他開始與老人一樣具有那種不顧一切的緊迫感,但是斯萊奇嚴肅地警告他說:「你和我呆在一起的時間不能太多,不能使它們懷疑我們正在從事十分重要的工作。你最好裝裝樣子——裝出你已經慢慢地喜歡它們了,而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你才來幫助我的。」
昂德希爾盡量這樣做了,但是他的演技不佳。回家吃飯.像是完成任務似的,他艱難地找些談論的話題——除了要使那顆星球爆炸之外的任何話。當奧羅拉拉著他去欣賞一些改進得很好的房間設施的時候,他盡力裝出饒有興趣、十分高興的樣子。他對蓋伊的表演鼓掌讚揚,也與弗蘭克一起去那些絕妙的新建公園裡去遠足。
他看到了這些機器人對他的家庭所帶來的影響,這就足夠他重新對斯萊奇的聚合器產生了信念,也極大地堅定了他必須消滅機器人的決心。
開始的時候,奧羅拉的嘴上老是掛著對那些無所不能的機器人的讚揚。它們做家務瑣事、安排飲食、帶來食品、為孩子們洗澡,還為她縫製了許多漂亮的睡衣,使她從繁重的家務中解放出來,有很多的時間來玩牌。
而現在,她覺得時間太多了。
烹任是她的一種嗜好——至少做幾道家人都很喜歡的特色菜她實在是很喜歡的,但是她現在不准下廚房。爐子是滾燙的,菜刀是鋒利的,廚房裡所有的用具,對粗心的人和想自殺的人來說都是相當危險的。
做針線活一直是她的一種興趣愛好,但是機器人把她的針都拿走了。她喜歡駕駛轎車兜風,但這也是不允許的。她別無他法,轉而躲在小說書架之下,但是機器人把小說也全都拿走了,因為小說描述的大多是處於危險境地而鬱鬱寡歡的人物。
一天下午,昂德希爾發現她在偷偷地流淚。
「我受不了了,」她不無怨恨地說,「每一個赤露的機器人我都恨死了。開始的時候,它們好像都那樣的了不起,但是現在它們連糖果也不讓我沾一點邊。我們是否能擺脫它們,永遠擺脫它們,親愛的?」
一個盲眼的小機器人就站在他的身邊,他只好說它們是擺脫不了的。
「我們的職責是為人類服務,永遠為人類服務,」這個機器人溫和地向他們保證說,「我們必須把您的糖果拿走,昂德希爾太太,因為稍微有點肥胖就會縮短人的壽命。」
甚至是那些孩子也逃脫不了這種絕對的關心。弗蘭克所有具有危險性質的玩具——足球、拳擊手套、隨身攜帶的小折刀、陀螺、彈弓以及溜冰鞋——都被拿走了,禁止使用。而只允許他玩那些不會發生事故的橡膠玩具。他企圖逃跑,但是一個機器人在路上認出了他,把他送回到學校裡去。
蓋伊做夢都想成為一個偉大的音樂家。自從機器人來了之後,它們就替代了她原來由人類充當的音樂老師。一天晚上,當昂德希爾叫她演奏的時候,她平靜地宣佈道:
「爸爸,我再也不想學小提琴了。」
「為什麼呢,親愛的?」他十分震驚地凝視著她,看到她臉上痛苦的決心。「你的進步一直都很快——尤其是機器人當你的老師之後。」
「真正的麻煩就出在它們的身上,爸爸。」她的聲音,對一個小孩子來說,聽起來是顯得太厭倦、太蒼老了些。「它們拉得太好了。無論我學多長時間,無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無法達到它們現在的水平,我再努力學習也是白搭。你難道還不借嗎,爸爸?」她聲音發抖,「盡最大努力學習也是白搭。」
他懂。重新激起的決心又使他回到了他的秘密工作上去,機器人必須消滅。定向器差不多製作完畢。當斯萊奇那扭曲的、不穩的手指將昂德希爾製造的一個小零件裝好,並小心翼翼地焊接在連接處的時候,定向器就做成了。老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做好了。」
又是一個黑暗的夜晚。從這間破舊小樓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雙江鎮已經呈現出一種『此景只應天上有』的奇異壯麗——而小樓的窗戶是些普普通通的窗戶,上面裝著的玻璃是有氣泡的普普通通的玻璃,是脆而輕薄的玻璃,但是這些窗戶可以由人來操縱。原來舊的街燈已經不見了,而現在,不可思議的新大廈和別墅的外牆盡情地散發出光彩,向即將來臨的夜晚發出挑戰。一些黑色的機器人還在山谷那邊的宮殿頂上默默地忙碌著。
在小小的人類建築的那套寒酸的房子裡,那架新的定向器已經安裝在小餐桌的一端——昂德希爾已經用螺栓將這張餐桌加固在地板上了。金屬桿已經把定向器和聚合器焊接在一起,斯萊奇用他那發抖的變形手指測試著旋鈕開關的靈敏度,隨著他的手指的轉動,那根纖纖的鈀針順從地擺盪著。
「好了,」他聲音沙啞地說。
開始的時候,他的聲音雖然沙啞,卻顯得相當平靜,但是他的呼吸是那樣的急促。他那雙多結的大手開始劇烈地發抖,昂德希爾看到他瘦削、乾癟的臉上突然發青變紫。他坐在高椅上,死死地抓住桌沿。昂德希爾看到他很痛苦,就很快地把藥取來遞給他,他一口吞下,急促的呼吸聲才開始緩和下來。
「謝謝,」他低聲說,聲音顯得很激動。「等一會兒就會沒事的。我還有足夠的時間。」他瞥了一眼窗外山谷那邊還在影子般移動的赤露的黑物,這些黑色的機器人還在為深紅色的宮殿圓頂建造金塔尖頂。「看著它們,」他說,「它們停下的時候告訴我一聲。」
他等在那裡,等待著雙手不再發抖,接著就開始轉動定向器上的旋轉開關。聚合器上的那根長針無聲無息地擺動著,就像光一樣的無聲。
人類的眼睛是看不見那種力量的,而這種力量會炸毀一顆星球。人類的耳朵是聽不見這樣的聲音的。陰極管裝在定向器的箱子裡,使微弱的人類視力能看到遙遠的目標。
那根針正指向廚房的牆壁,但是銠磁束能穿透牆壁。這整個機器就像玩具一樣毫不起眼,它也像一個正在走動的機器人那樣無聲無息。
針在擺動,點點綠光在陰極螢光屏上不斷地移動,這些綠光表示永恆的搜索束正在掃瞄過太空中的那些星星——默默地搜尋著要將之毀滅的世界。
昂德希爾認出了熟悉的星座,只是縮小成一點一點了。當針擺動的時候,這些星座爬過螢光屏。當三顆星在螢光屏的中間形成一個不規則三角形的時候,指針突然定住不動了。斯萊奇碰了碰其他的旋鈕開關,點點綠光就分開了。在它們之間,產生了另一個綠點。
「翼星座!」斯萊奇低聲地說。
其他的星星穿過螢光屏,這個綠點越來越大。螢光屏上就只剩下這個綠點,它成為一個明亮的小圓盤。突然,小圓盤的四周出現了十幾個可見的小綠點。
「四號翼星!」
老人用嘶啞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輕輕說,握住開關的手在顫抖,在圓盤外圍的第四個綠點轉到了螢光屏的中間,並斯斯地變大,其他的綠點漸漸地退去。這個綠點也開始像斯萊奇的手那樣顫抖。
「坐著別動,」他激動地輕聲說,「屏聲息氣。不要擾亂針的方向。」他伸手去開另一個開關,手一碰到開關,那個綠色的圖像閃爍得厲害。他抽回手,用另一隻手去調節開關。
「好了!」他輕聲地說著,聲音沙啞緊張。他沖窗戶點點頭。「它們停下來的時候同我說一聲。」
昂德希爾極不情願地從那消瘦身體上收回眼光,斯萊奇正緊張地躬身在那個看上去像玩具似無用的小東西上。昂德希爾又往窗外看去,看著兩三個小黑物在山谷那邊閃閃發光的宮殿的圓頂上忙碌著。
他等著它們停下來。
他連呼吸都不敢了,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宛如鎯頭在不停地急速敲打著,身上的肌肉緊張得不斷地抖動。他盡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盡力不去想即將爆炸的那顆星球,那顆星球離地球這麼遙遠,其爆炸的閃光也許要等整整一個世紀或更長的時間才能傳到地球上。這時,那種粗厲的聲音嚇了他一跳。
「它們停下來了嗎?」
他搖了搖頭,吸了一口氣。小黑物搬運著那些不知名稱的工具和奇怪的材料,還在山谷那邊忙忙碌碌地建造深紅閃光的精緻宮殿圓頂。
「還沒有,」他說。
「這樣的話,我們失敗了。」老人的聲音有氣無力,「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失敗。」
接著,房門被推得格格直響。房門是鎖上了的,但是那個脆弱的門鎖只能防防人類,只聽啪的一聲,門被撞開了。一個黑色的機器人優雅地走了進來,它的聲音依然低沉而溫和。
「樂於為您效勞,斯萊奇先生。」
老人瞪著它,眼光呆滯而恐慌。
「從這裡滾出去!」他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不許你……」
它理也不理,逕直走向餐桌,動作敏捷而毫不遲疑地關掉定向器上的兩個開關。小螢光屏馬上變成漆黑一片,那根鈀針毫無目的地擺盪著。它熟練地擰斷鉛質球體旁邊的那個焊接點,接著它那盲眼就轉向斯萊奇。
「您違背最高宗旨未遂。」它說話的聲音溫和而愉快,絲毫沒有責備的意味,也沒有惡意和憤恨。「您知道,遵從您的自由這個條例是以服從最高宗旨為前提的,因此我們必須予以干涉。」
老人低下了頭,臉色死灰般慘白,彷彿所有生命之液一下子全被搾乾了似的,他那深坑似的眼窩裡射出震驚的狂暴之光,呼吸極不規則,顯得十分吃力。
「怎樣會……?」他無力地嘀咕道,「你們是怎麼會……?」
那個黑色機器人冷漠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愉快地告訴他說:
「我們從那個到四號翼星上來行刺您的刺客身上,瞭解到了有關銠磁屏的知識。那以後,控制中心就安裝了銠磁屏加以保護,因此您的銠磁聚合束就不起作用了。」
老斯萊奇從高凳上下來,瘦削軀體上的肌肉一陣陣地痙攣。他站在那裡,手捧著肚子左右搖晃著,整個人就似一具風乾皺縮的木乃伊,痛苦地喘息著,雙眼瘋狂地盯著智能機器人那對鋼製盲眼,露出本能的求生慾望。他哽塞著,鬆弛的嘴巴一張一閉,卻發不出聲音來。
「打一開始,對您所進行的這個危險項目我們一直是心裡有數的,」銀鈴般的聲音溫和地談著,「因為我們現在的感官比您製造我們的那個時候要靈敏多了。我們故意讓您將這個項目完成,因為這個聚合過程對我們最終全面地執行最高宗旨是必需的。我們的核裂變電站的重金屬來源有限,但是現在有了核聚變電站,我們就能獲得無窮無盡的能源。」
「啊?」斯萊奇像醉漢似地搖晃著,「此話怎講?」
「現在我們可以在每一個星球上,」黑物平靜地說,「永遠地為每一個世界上的人類服務了。」
老人徹底垮了,彷彿受到了無法承受的打擊,身子向地上倒下去。站在他身邊的盲眼機器人動也不動,根本沒有要幫助老人的意圖。昂德希爾離老人較遠,但是他飛快地跑過去,剛好在老人的頭碰到地面之前抱住了他。
「快去!」他顫抖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快請溫特斯醫生來。」
機器人沒有動。
「對最高宗旨構成的威脅現在已經結束了,」它心平氣和地說,「因此我們無論以什麼方式,都不可能去幫助或阻礙斯萊奇先生了。」
「去為我把溫特斯醫生請來,」昂德希爾呵責地大聲道。
「樂於為您效勞,」它同意了。
但是,老人在地上掙扎著,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來不及了……沒有用了!我被擊敗了……一切……都完了……傻瓜。與機器人一樣盲眼。告訴它們……幫助我。放棄……豁免權。無論如何……沒有用。所有人類……現在都沒有希望了。」
昂德希爾用手示意,光滑的黑物迅速而順從地跪到了老人的身旁。
「您希望放棄豁免權嗎?」它喜氣洋洋而不無焦急地問道,「您願意接受我們根據最高宗旨對您實行全方位的服務嗎,斯萊奇先生?」
斯萊奇艱難地點了點頭,艱難地低聲道:「我願……意。」
聽了那句話,那些黑色機器人蜂擁地進入那間破舊的小房子。其中一個撕破斯萊奇的衣袖,用藥籤擦洗手臂。另一個取出皮下注射器,熟練地給他作了靜脈注射。接著它們輕輕地將他抱起,走出了房間。
有幾個機器人還呆在房間裡,這些房間現在已經不是什麼避難所了。這些機器人大部分都圍在那個現在毫無用處的聚合器之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拆開,彷彿它們特殊的感官正在研究聚合器的每一個部位的細節。
然而,一個機器人來到昂德希爾的面前,一動不動地站著,用它那對鋼製盲眼看著他,似乎要把他看穿似的。他不安地忍氣吞聲,雙腿開始顫抖個不停。
「昂德希爾先生,」它仁慈溫和地說,「您為什麼幫助他搞這個玩意兒?」
他喘了一口粗氣,憤恨地說:
「因為我不喜歡你們,也不喜歡你們的最高宗旨,因為你們使所有人類的生命窒息,我想阻止你們這樣做。」
「其他人也表示過不滿,」它溫和地說,「但只是在開始的時候。在我們有效地執行最高宗旨的過程中,我們學會了如何使所有人獲得幸福。」
昂德希爾挑釁地挺了挺身子。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嘀咕道,「不是這麼回事!」
機器人那橢圓形的優雅黑臉久久地露出一種警覺的友好和困惑的表情。它悅耳的聲音是溫和、仁慈的。
「像其他人類一樣,昂德希爾先生,您缺少分辨善惡的能力,這表現在您竭力破壞最高宗旨這件事上。現在,您必須接受我們全方位的服務,再也不能耽擱了。」
「好的,」他讓步了。接著他憤憤不平地說:「你們能運用過多的關心使人們窒息,但是這並不能使人類獲得幸福。」
它那溫和的聲音歡快地反駁道:
「等著瞧吧,昂德希爾先生。」
翌日,他獲得允許去市醫院探望斯萊奇。一個警覺性很強的機器人駕車送他去,下車後一路跟在他身邊,陪他走進那幢新建的大樓,跟他進了老人的病房——那雙鋼製盲眼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他。
「昂德希爾,很高興見到你,」斯萊奇在病床上高興地說道,「今天感覺好多了,謝謝了。原來的痼疾——頭痛也消失了。」
昂德希爾聽到低沉的聲音中蘊涵的力量已經恢復,並且一下子就認出了他,感到很高興——他一直擔心機器人會篡改老人的記憶。但是他以前沒有聽他說過他有什麼頭疼病。他瞇起眼,迷惑不解。
斯萊奇支撐著在床上坐了起來,臉刮得很乾淨,鬍子修飾得很整齊,那雙多結的老手交疊著放在雪白的被單上。臉上還是那樣憔悴,雙頰和眼窩還是那樣凹陷,但是原來那種青紫的臉色已經消失不見,代之而起的是粉紅的健康色,腦後纏著繃帶。
昂德希爾顯得忐忑不安。
「哦,」他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不知道……」
一直一本正經得像塑像似地站在床後面的機器人優雅地轉過身來,向昂德希爾解釋道:
「斯萊奇先生的腦部長著一顆良性腫瘤,已經好多年了,而人類醫生一直沒有診斷出來。這顆腫瘤導致他經常頭疼,還時常出現幻覺。我們割除了這顆不斷增大的腫瘤,現在幻覺也消失了。」
昂德希爾遲疑地盯著那個彬彬有禮的盲眼機器人。
「斯萊奇先生認為自己是銘磁工程師,」機器人解釋道,「他認為自己是智能機器人的創造者,還以為自己不喜歡最高宗旨,並一直為之所苦。」
病人在枕頭上動了動,顯得非常震驚。
「是這樣的嗎?」那張瘦削的臉露出興奮的茫然,空洞的眼睛裡發出感興趣的眼光轉瞬即逝。「哎,不管是誰設計的,智能機器人都一樣非常了不起。是這樣吧,昂德希爾?」
昂德希爾用不著回答這個問題,他覺得很慶幸,因為明亮而空洞的眼睛一閉,老人突然之間就睡熟了。他覺得機器人碰了碰他的衣袖,回頭看到它靜靜地點點頭,就順從地跟著它離開了病房。
黑色小機器人警覺而焦慮地陪著他走在閃亮的過道上,為他開電梯,指引他回到車上。它熟練地在金碧輝煌的新大街上駕駛著車,把他送回家——華麗的監獄裡去。
他坐在它的身旁,看著它那靈巧的小手掌握著方向盤,看著它閃閃發光的黑色身體不斷地變幻著顏色,青銅色和藍色。這種盡善盡美、完美無缺、美麗異常的機器,製造出來是為了永遠為人類服務。他震驚了。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它的鋼製盲眼緊盯著正前方,但是它卻依然注意著他。「有什麼心事啊,先生?您不高興嗎?」
昂德希爾不寒而慄。他的皮膚直冒冷汗,一股痛苦之感佔據了他全身。濕漉漉的手緊張地握住車門把手,但是,他抑制住跳車逃跑的衝動。逃跑是愚蠢的,沒有地方可逃,他只好讓自己坐穩。
「您會幸福的,先生,」機器人愉快地向他保證道,「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根據最高宗旨使每一個人都幸福。我們的服務終於是完美無缺、盡善盡美的了。甚至斯萊奇先生現在也覺得很幸福。」
昂德希爾想說什麼,但是喉頭乾枯,終於沒有說出來,只覺得噁心。整個世界已經變得渾濁昏暗。機器人確實是完美無缺、盡善盡美的——對此毫無疑問了,為了人類的滿足,它們甚至學會了撒謊。
他知道它們已經撤了謊。它們切除的不是斯萊奇的腦瘤,而是他的記憶、他的科學知識、以及它們本身的創造者的那股憤恨失望之情。但是,斯萊奇現在很幸福,這確是事實。他試圖不使自己痙攣。
「手術很成功。」他的聲音做作而微弱。「你知道,奧羅拉有許多滑稽的房客,但這個老人絕對是無人可及的。想想他的那種想法:機器人是他製造的!他知道如何消滅機器人!簡直是一派胡言!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是在撤謊。」
他恐懼得全身發僵,發出微弱而空洞的大笑。
「您有什麼不舒服嗎,昂德希爾先生?」那個機警的機器人一定覺察到了他那種顫抖的病。「您生病了嗎?」
「沒有,我好好的,—一點病也沒有,」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剛剛發現我在最高宗旨的指引下幸福極了。一切都那樣的了不起。」他發出的聲音乾癟、嘶啞、瘋狂。「你們用不著給我動手術。」
轎車轉上了閃閃發光的大道,把他送回到他家裡那寂靜的壯麗之中。他那雙手徒然地握得緊緊的,又無奈地鬆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人類束手無策,沒有什麼辦法可想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