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與其續篇《智能機器人》是傑克-威廉森所有小說中最富有爭議和最成功的一部,不管其基調是悲觀或是樂觀,本文與其續篇也許是對人與機器這一主題的處理上最具權威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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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把轎車開走了,下午下班後昂德希爾只得步行回家。就在回家的路上,他第一次看到了這些新的機器人。他像往常一樣沿著小路走,斜穿一片長滿雜草的空曠地——轎車通常是他妻子使用的,這時他滿腦子都是雙江銀行向他催款的事。還款的方式當然是多種多樣,但對他來說沒有一種是切實可行的。想著想著,面前突然有一堵新牆擋住了去路。
他抬頭一看,看到了窗內擺著的東西。
窗上裝的不是普通玻璃。寬大的窗玻璃透明度極高,一塵不染,要是上面沒有那些閃光的字母,還看不出窗上裝有玻璃呢。這些字母顯得嚴肅而富於現代氣息:
智能機器人研究所
雙江代理處
經銷:盡善盡美機器人
宗旨:“盡心盡職,服從指令,
確保人類免遭損害。”
昂德希爾心頭湧上了莫名的煩惱,這種煩惱越來越加劇,因為他本人就是經營機器人的。眼下的日子已經夠艱難的了,機器人市場疲軟不振,全自動機器人、機械機器人、電子機器人、半自動機器人,以及許許多多其他類型的機器人,充斥市場。不幸的是,這些機器人並不如推銷員所許諾的那樣盡如人意,而雙江的機器人市場早已飽和得令人傷心了。
昂德希爾經銷的是全自動機器人。明天又有一批貨要到了,但是他還不知道貨款在哪裡呢。
他雙眉緊鎖,停下腳步,凝視著那扇看不見的窗戶後面的那件東西。他從來沒有見過智能機器人。這台智能機器人比人矮些、瘦些,像其他不在工作的機器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光滑的硅酮外表發出黝黑的光芒,不時閃耀著青銅金屬般的藍色光澤;優雅的橢圓形面孔上,掛著一種固有的機警和似乎顯得驚奇的渴望。從整體造型來看,這是他所見到過的最美麗的機器人。
當然,這樣的機器人,對許多實際工作來說卻顯得小了點。他低聲地背誦著全自動機器人推銷員一句常用的話:“全自動機器人是大型機器人——因為制造商不願用戶浪費能源.不願犧牲其必要的功能,及其對用戶的順從性。購買全自動機器人是您最理想的選擇!”
正當他轉身向著那扇透明房門的時候,門無聲地拉開了。這是堂皇富麗的陳列室,裡面擺滿了機器人,這時他確信:這些流線型機器人,其輪廓分明的設計對女顧客一定具有極大的誘惑力。
他十分精明老到地對所展示的機器人作了審察,這時他那傲慢、樂觀之情不禁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智能機器人研究所,但是這家外來公司顯然具有雄厚的資金實力和一流的技術水准。
他回頭四顧,尋找著推銷員,但只見另一個機器人無聲無息地走過來。它與陳列在窗戶上的那架機器人一模一樣,毫無二致,走起路來動作迅速,步態優雅,真令人驚奇。它那黑色的表面流動著青銅的幽藍光澤,光裸的胸前掛著一塊黃色標牌:
智能機器人
序號:81—h—b—27
盡善盡美機器人
“盡心盡職,服從指令,
確保人類免遭損害。”
奇怪的是,它沒有眼晶體,光禿禿的頭,橢圓形的臉,臉上嵌著的兩顆鋼制盲眼,眼裡發出令人眩目的光芒。但是,機器人在他面前幾英尺遠的地方站住了,似乎它能看見似的。站定之後,它用一種高昂而優美的聲音開口說話了: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
他吃了一驚,它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即使是全自動機器人也分不清這個人和那個人。這無疑是一個機械絕技,在雙江這個巴掌那麼大的小鎮子裡也並不困難。推銷員一定是本地人,躲在某個小屋子裡暗中操縱著這台機器人。昂德希爾一掃一時的驚愕,朗聲說道:
“我是否可以見見你們的推銷員?”
“我們沒有雇傭人類推銷員,先生,”它馬上用銅鈴般悅耳的聲音回答道,“智能機器人研究所的宗旨是為人類服務,我們不需要人類的服務。我們自己能提供您所需要的任何信息,先生,如您需要,我們可以即時為您效勞。”
昂德希爾頭昏目眩地凝視著眼前這個機器人。沒有機器人能給自己充電或補充能源,更不大可能自己開設分公司。他惴惴不安地環顧四周,茫然的眼睛盲目地來回逡巡著,尋找著有可能躲藏在某個小房子裡或布簾後面的推銷員。
就在這時,那個纖細而甜蜜的聲音又開始勸說了:
“先生,我們可不可以到您府上無償地給您試用一段時期?我們渴望著在貴星球開展服務,因為我們在其他許多星球上十分成功地消除了人類的不幸。您會發現我們比眼下這裡所使用的那些老式電子機器人優良得多。”
昂德希爾不安地往後退了一步,極不情願地放棄了要找出幕後推銷員的努力,但機器人能自我推銷,這不禁使他驚愕異常。假如這是事實的話,那麼,整個機器人工業就要垮掉了。
“您至少得看看廣告,先生。”
這個矮小的黑色機器人從靠牆的一張桌子上取來一本插圖的小冊子,其動作優雅靈巧,令人咋舌。為了掩蓋自己混亂的心情和劇增的震驚,昂德希爾笨拙地翻閱著裝幀華美的廣告。
在解說詞前後所插的一系列色彩鮮艷的圖片中,有幾幅是一位胸脯豐滿的金發女郎的對照圖片:她正躬身在一個爐子上烹飪,接下一幅是她放心大膽地、優哉游哉地坐在那裡,一個黑色的小機器人跪在她身旁服侍著;她厭倦地敲打著打字機的鍵盤,接著一幅是她穿著坦胸露肩的太陽裝,躺在海灘上曬太陽,而另一個機器人在那裡打字;她在那裡面對著一架大機器汗流浹背地工作,接著她與一位金發青年相擁著跳舞,而黑色的智能機器人在操作機器。
昂德希爾向往地歎了一口氣,全自動機器人公司卻沒有提供這樣令人心動的推銷廣告圖片。這本小冊子的誘惑力,婦女是難以拒絕的,所售出的機器人有86%是被婦女買走的。是的,競爭將會越來越激烈。
“帶回家仔細看看吧,先生,”那種甜蜜的聲音敦促道,“把它給您的夫人看看。在最有一張空白的免費試用訂單,您會發現我們是不要您付款的。”
他漠然地轉身,門為他拉開了。他出得門來,只覺得頭昏眼花,發現那本小冊子還在手裡,他怒氣沖沖地把它弄皺,使勁向地上仍去。那個黑色的小機器人立刻把它撿起來弄平,他的身後響起了迫切的銀鈴般的聲音:
“我們明天到辦公室拜訪您,昂德希爾先生,並送一個機器人給您府上試用。我們該討論討論貴公司的停業清理問題了,因為您一直致力推銷的機器人無法與我們競爭。我們也會給您夫人演示智能機器人的使用方法。”
昂德希爾對那種聲音不信任,就不予回答,高視闊步、目空一切地沿著那條新人行道走著,到了拐彎的地方才停下腳步,穩定一下情緒。在他那震驚和混亂的印象之中,有一個事實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公司的前景暗淡無光,十分不妙。
他慘淡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幢傲慢的、金碧輝煌的新大樓。這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磚石建築;那些看不見的窗子並不是玻璃的;他心裡也清楚得很,奧羅拉開車的那天,連大樓的影子都還沒有。
他沿著新築的人行道,繞著這幢大樓走著,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後大門,離後大門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輛卡車,一些瘦小的黑色機器人無聲地忙碌著,從車上卸下一只只巨大的金屬條箱。
他停住腳步看了看箱子,上面標著“星際裝運”的字樣,托運公司是四號翼星上的智能機器人研究所。四號翼星究竟在什麼地方,從上面的標志卻看不出,外包裝一定大得多,具體的地點也一定寫得清清楚楚。
卡車那邊是倉庫,倉庫裡昏昏暗暗,他只隱隱約約看到那些黑色機器人在開啟箱子,箱蓋打開,露出疊在一起的黑色機器人軀體。這些機器人一個個蘇醒過來,從箱子裡爬出來,優雅地跳到地面上。它們的外表都一模一樣,渾身漆黑珵亮,發出青銅的幽光。
其中一個機器人繞過卡車,走到人行道上,使勁瞪著它那雙盲眼,用它那銅鈴般清脆悅耳的聲音對他說道: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
他轉身就跑,一個從某顆遙遠星球上運到這裡、剛從箱子裡蹦出來的機器人,竟然馬上就能叫出他的名字!真令人難以置信。
他跑過兩條街,看到了一家酒吧的標志,就心情沮喪地走了進去。他曾為自己定下規矩:晚飯前不喝酒,而妻子奧羅拉也討厭他喝酒。但是,他覺得今天的情況可不一樣,碰到了這樣一些機器人,可以說是不同尋常的日子。
然而,不幸的是,喝了酒也不能使他對公司的前景感到樂觀。一個小時後,他從酒吧裡出來的時候,滿懷希望地回頭看了一眼,希望看到那幢閃閃發光的新大樓就像它突然出現那樣驀然神奇地消失。但是,大樓還在。他沮喪地搖了搖頭,就踉踉蹌蹌往家裡走去。
新鮮的空氣使他頭腦清醒了一些,但是他還沒有回到他在郊區的那棟整潔的白色小平房,不快之感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腦中:新鮮空氣畢竟不能為他解決生意上的難題。他不安地意識到,回家吃晚飯也可能趕不上了。
然而,家裡的晚飯推遲了。滿臉雀斑的剛滿10歲兒子弗蘭克,還在家門前安靜的街道上踢足球。他可愛的女兒,頭發粗短的11歲的蓋伊,沿著草坪上的人行道一路跑來迎接他。
“爸爸,你怎麼也猜不著!”蓋伊有朝一日會成為偉大的音樂家,毫無疑問她會得到應有的榮譽,但這時她卻激動得滿臉面紅,上氣不接下氣。她任憑他抱起擺動,讓身子高高地蕩出人行道,也不顧他在酒吧裡喝酒後嘴裡的熏天酒氣。她要他猜什麼,他當然猜不到,她就熱切地告訴了他:
“媽媽又收了一個新房客!”
昂德希爾本已預見到了將面臨一次痛苦的盤問,因為奧羅拉為錢的事擔心:銀行催促還款,新到貨物又要付款,還要為小蓋伊付學費。
但是,新來的房客使他逃過了這次盤問。專管家務的全自動機器人正在擺桌子,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碗碟碰撞聲,但是小房子裡沒有人。奧羅拉到後園去給新房客送被子和毛巾去了。
他結婚的時候,奧羅拉與現在的小女兒一樣可愛。如果他公司的景況稍微好些的話,他覺得她也許會依然可愛。然而,當公司越來越大的壓力逐步壓垮他的自信的時候,那些小小的艱難卻使她變得過分霸道。
當然他還是愛著她的。她那一頭紅發依然十分誘人,她對他也十分忠誠,但是受阻而未實現的理想使她的性格變得潑辣,話語變得尖刻。雖然他們從來不爭不吵,但比爭吵也好不到哪裡去。
車庫的上面是一套小房間——本來是打算給僕人住的,但僕人他們卻向來請不起。這套房子太小也太破舊,一般可靠的房客都不願住,而昂德希爾卻寧願讓它空置著。看到她為陌生人整理床鋪、打掃房間,他的自尊心就受不了。
然而,奧羅拉以前曾將它出租過,那是因為她需要錢給蓋伊付音樂輔導費,或是一些不幸者牽動了她的同情心,而在昂德希爾看來,她那些房客都是些盜賊或不良分子。
現在她手臂上掛著干淨的床單,轉身同他打招呼。
“親愛的,反對是沒有用的。”她說話的聲音是那樣的堅決,“斯萊奇先生是個最了不起的老先生,他會在這裡一直呆下去,只要他願意。”
“沒有關系的,親愛的。”他從來不想與妻子斗嘴,而這個時候他考慮公司的困境還來不及呢。“恐怕我們需要錢用,要他預付些錢。”
“但現在他可付不起!”她的聲音因同情而顫抖,“他說他已經有了發明創造,會有一筆可觀的稿費,過幾天他就能付房租了。”
昂德希爾聳了聳肩;他以前就聽到過類似的托詞。
“斯萊奇先生不同一般,親愛的,”她堅持說,“他是個旅行者,而且是個科學家。在這個沉悶的小鎮子裡,我們難得會碰到有些身份的人。”
“你挑選的房客都是些不同一般的,”他語中帶刺地說。
“講話不要帶刺,親愛的,”她溫和地斥責道,“你還沒有碰到他呢,你不知道他是多麼的了不起。”她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悅耳動聽,“你身邊有十元錢嗎,親愛的?”
他身子變得僵硬。“派什麼用場?”
“斯萊奇先生病了。”她的聲音顯得很急,“我當時看到他跌倒在商業區的大街上。警察想把他送到市醫院裡去,但是他不想去。他看上去是那樣的高貴、那樣的和藹、那樣的崇高。所以我同警察說我願意照顧他,就把他扶上車,送到溫特老醫生那裡。他心髒狀況不太好,需要錢買藥。”
昂德希爾理所當然要問了:“為什麼他不願意上醫院?”
“他有工作要做,”她說,“重要的科學研究工作——而且他是那樣的了不起,又那樣的可憐。親愛的,求求你了,身邊有沒有十元錢?”
昂德希爾有許多話想要說。這些新來的機器人會極大增加他的煩惱。把一個流浪漢帶回家是不明智的,他在醫院裡可以享受免費治療。奧羅拉所收的房客總是用“諾言”來付房租,而臨走之前總是把房間弄得一場糊塗,還偷走鄰居的東西。
但是,這些話他一句也沒有說出口,他已經學會了妥協。他默默地在薄薄的皮夾裡取出兩張五元紙幣放在她的手上。她笑了,動情地吻了他一下——他差不多忘了及時屏住呼吸,以免她聞到口裡的酒氣。
她憑借定期飲食減肥法,身段還保養得很好。他為她那一頭富於光澤的紅發而感到驕傲。一陣激情的沖動使他不禁熱淚盈眶。假如公司不幸倒閉,不知道她和孩子們該怎麼辦。
“謝謝你,親愛的。”她低聲地說道,“如果他能下樓的話,我就叫他下來吃飯,那麼你就能見到他了。我希望晚飯推遲了你不會介意。”
今晚他是不會介意的。他受到了家庭生活摯愛情感的感染,一時沖動地從地下室工具箱裡取來榔頭和釘子,將傾斜的廚房門工工整整地釘上一根斜條。
他雙手靈巧,樂於動手,童年時夢想著能成為核電廠的建設者。他曾經學過工程學——那還是他和奧羅拉結婚之前的事了,也是在他從懶散酗酒的父親手裡接過行將倒閉的公司之前的事了。把廚房門修好之後,他愉快地吹著口哨。
當他走過廚房門想把工具放回地下室的時候,發現負責家務的全自動機器人正忙著收拾桌子上原封未動的飯菜——全自動機器人對那些循規蹈矩的、不用動腦筋的一般家務事完成得很好,但是對那些需要應付人類的不時之需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
“住手!住手!”用適當的音量、適當的節奏,慢慢地重復著他的指令,就會使機器人停下來;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說:“擺——好——桌——子;擺——好——桌——子。”
這個巨大的機器人順從地將一大疊盤子慢慢放回到桌子上。想起這些自動機器人和那些新來的智能機器人之間的差別,他驀然感到很震驚,歎了一口氣,顯得很無奈:公司的前景看起來並不樂觀。
奧羅拉將她的新房客從廚房門引進了餐室,昂德希爾自顧自地點了點頭。這位憔悴的陌生人,蓬亂的黑發,消瘦的臉孔,破舊的衣服,看上去就是那種總會觸動奧羅拉心弦的有趣流浪漢。她將他們互相作了介紹後就去叫孩子們來吃飯,他們就坐在前廳裡等著。
在昂德希爾看來,這個流浪老漢看上去病得不重,也許他寬闊的肩膀下垂是因為疲倦的緣故,但他那瘦削的身材依然顯得十分高大魁梧;面色蒼白,顴骨高聳,臉上盡是皺紋,但那雙深嵌著的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
他的那雙手引起了昂德希爾的注意。一雙蒲扇般碩大的手,懸掛在瘦骨伶仟的手臂下端,人站著的時候微微前傾,仿佛隨時會出手應付任何事情。這雙手扭曲變形、皮膚粗糙,布滿傷疤,被太陽曬得黝黑,手背上細小的汗毛已經成了金黃色,告訴人們這是一雙飽經風霜的手,也許是一雙久經沙場的手,或許是經年勞作的手。這雙手本身就是一首史詩,詳細地記錄了主人的生活史跡。這是一雙十分有用的手。
“我對您的夫人十分感激,昂德希爾先生。”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濃重,猶如是從喉間發出的,說話時臉上掛著一種希冀的微笑,這種微笑對像他這樣年紀一大把的人來說,太過孩子氣了。“她將我從令人厭惡的困境中解救出來,我一定會好好報答她的。”
簡直又是一個花言巧語的流浪漢,一生都鼓動著如簧之舌,高談著可能的發明創造,昂德希爾這樣對他下了結論。昂德希爾自己發明了一套“游戲”,專用來與奧羅拉的房客玩的——他認為他們明顯說了一個謊的時候,就給自己記上一分。斯萊奇先生,他想,一定會使他得高分的。
“您是哪裡人?”他像是很想談話似地問道。
“四號翼星,”這個瘦削的老人用一種嚴肅而不情願的聲音說道,仿佛他極不願意談這個話題。“我早年都是在那顆星球上度過的,但離開那裡差不多有50年了,一直沒有回去過,終年在外旅行。”
昂德希爾十分驚愕,嚴厲地凝視著他。他記得,四號翼星是那些新智能機器人的老家,但是,這個流浪老漢這樣窮困潦倒,骯髒不堪,無論如何,難以將他與智能機器人研究所聯系在一起。他的疑慮馬上就消失了,皺著眉頭,漫不經心地說:
“四號翼星離這裡一定很遠。”
流浪老漢又遲疑了,嚴肅地接口道:
“109個光年,昂德希爾先生。”
這是他首次得分,但是昂德希爾不讓他的滿足感暴露出來。新發明的宇宙航天飛機速度雖然很快,但光速依然是速度的絕對極限。他漫不經心地朝第二份努力:
“斯萊奇先生,拙荊說,您是位科學家?”
“是的。”
流浪老漢的謹慎是不同尋常的。奧羅拉的大部分房客,回答得都不會這樣干脆,思維沒有這樣敏捷。昂德希爾又用一種輕松的聊天口吻試著說:
“我在從事機器人生意之前也做過工程師。”流浪老漢挺直了身子,昂德希爾滿懷希望地頓了頓。但是老漢沒有說什麼,昂德希爾就接著說道:“以前從事核聚變工廠的設計和操作管理工作。您的專業是什麼,斯萊奇先生?”
老人那雙深思熟慮的空洞眼睛長久地看著他,露出憂慮的神色,接著緩慢地說道:
“您的夫人在我絕望之中對我表示了仁慈和友好,昂德希爾先生,因此我想您有權知道事實的真相,但是我懇求您為我保密。我正在進行一項極端重要的研究,這項研究必須秘密進行。”
“抱歉得很。”昂德希爾突然對自己那種冷嘲熱諷式的小游戲感到羞愧,帶著歉意地說:“請恕罪。”
但是,老漢卻不慌不忙地說:
“我的專業是銠磁學。”
“銠磁學?”昂德希爾不想表現出自己的無知,但是他連這個名詞都沒有聽說過。“我15年不搞這個行當了,”他解釋說,“恐怕我跟不上科學的發展了。”
老漢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強。
“銠磁學是幾天前我到這裡才引進的,”他說道,“我能申請基礎研究的專利。一開始付版稅,我又會有錢了。”
昂德希爾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話。流浪老漢談話中顯出的不情願神色一直給人很深的印象,但是他記得奧羅拉的房客都是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
“那麼?”昂德希爾又開始提問了,這大概是那雙扭曲變形、皮膚粗糙、布滿傷疤的能干的手的緣故吧。“銠磁究竟是什麼?”
他聽著老漢字斟句酌、不緊不慢的回答,又開始了他那小小的游戲。奧羅拉的房客們大多會向他講些天方夜談般令人難以相信的故事,但是要數最玄乎的則是他現在聽到的了。
“銠磁是普遍存在的一種力,”這位面露厭倦之色、有點駝背的流浪老漢嚴肅地說道,“它與鐵磁或引力那樣是一種基本力,雖然這種力的作用不很明顯,其典型的特征是對諸如銠、釕和鈀等化學元素周期表上第Ⅷ族的第二組三價元素發生作用,就如鐵磁對諸如鐵、鎳和鈷等第一組三價元素發生作用的原理是一樣的。”
昂德希爾的工程學知識還記得一些,可以看出這種說法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他想起來了,鈷是用來做手表發條的,因為它完全沒有磁性。但是他臉上不露一點聲色,心裡不存絲毫惡意,他玩這個小游戲只是為了尋求一點自娛。這是一個秘密,即使是奧羅拉也不知道,而且他如果表示出一丁點的懷疑神色他總是要自罰的。
他只是淡淡地說道:“我原以為凡是普遍存在的幾種力都是人人皆知的了。”
“銠磁現象被大自然遮掩著,”那種嘶啞聲音耐心地解釋道,“而且,它的作用似是而非,所以,通常的實驗方法檢驗不出這種力的存在。”
“似是而非?”昂德希爾立刻問道。
“再過幾天我就能把專利的復印件給您看了,這些文件描述了實驗演示的過程,”老頭一本正經地說,“銠磁的傳播速度是無限快的,銠磁的效果與距離之多次冪而不是距離之平方成反比關系。一般的物質,除了銠這個三價元素之外,都能被銠磁輻射穿透。”
這使他在這個小游戲再贏得了四分。昂德希爾真的要感謝奧羅拉了,為他提供了這樣一個了不起的游戲對手。
“銠磁現象是在對原子的數理研究中首先被發現的,”這位傳奇故事講述人對昂德希爾沒有絲毫的懷疑,一如既往地平靜說著。“業已證明,銠磁的組成成分對維持原子力的平衡起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微調到原子頻率的銠磁波可以用來破壞原子平衡、產生原子的不穩定現象。這樣一來,大多數的重原子——通常是原子序數46號鈀以上的那些原子——都會受到人工的核裂變影響。”
昂德希爾又為自己添加了一分,並極力忍住不揚眉毛,不表現出任何不屑的神色。他漫不經意地說:
“對這類發現的專利一定會帶來很大的財富。”
這位惡棍點了點他那憔悴壯碩的頭顱。
“您能很明顯地看出其應用價值。我的基礎研究專利包含了大部分應用領域。星際即時通訊設施,遠程無線能源傳輸,通過對連續體的銠磁變形處理來設計銠磁波折射驅動器,盡可能地使可視速度比光速快好幾倍。當然,還可以建立具有革命性的核裂變電廠,這類核電廠以重元素為燃料。”
荒謬絕倫!昂德希爾盡力不使自己在面色上顯露出來,但是連三歲的小孩也知道光速是物理學上的速度極限,無法超越。而從人類的一般常識來說,一個擁有這樣的專利的人,絕不可能懇求住在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車庫上面的小房間裡的。他注意到,這個老騙子那只瘦骨伶仃而多毛的手腕四周,留下一個蒼白的小圈;一個擁有如此無價秘密的人怎會到達連手表都拿去典當了的地步?
昂德希爾揚揚自得地給自己再添加了四分,但這時他必須受到處罰。他臉上一定露出了懷疑的神色,因為老頭突然問道:
“您想看看基本張量圖嗎?”他伸手到衣袋裡取鉛筆和筆記本,“我為您畫出草圖。”
“不用麻煩了,”昂德希爾拒絕道,“我的數學恐怕生疏了。”
“但是,您一定覺得得奇怪,擁有這樣一個革命性專利的人怎會落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吧?”
昂德希爾點點頭,又給自己罰了一分。這位老人可能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騙子,但是他確實也夠聰明的了。
“您是知道的,我是一個難民,”他略帶歉意地說道,“我只在幾天之前才來到這個星球上,並且我只能以光速旅行。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將所有的一切都抵押給一家律師事務所,以便能安排有關出版和發明專利保護等事宜。我希望不久就能得到第一筆版稅。”
“與此同時,”他充滿自信地補充道,“我來到雙江鎮,是因為這裡安靜,與世隔絕,離航天飛機發射中心遙遠。我還進行著另一個研究項目,必須秘密完成的研究項目。現在,昂德希爾先生,您是否會替我保守這個秘密?”
昂德希爾不得不說他會的。奧羅拉帶著剛洗過澡的孩子們來了;他們就進去吃飯。全自動機器人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這位客人似乎怕這個機器人,不安地向後縮了縮身子。奧羅拉雙手接了菜碟,一邊分著湯一邊輕輕地問道:
“你的公司為什麼不能弄些質量好些的機器人來,親愛的?聰明一些的,不會將湯濺出來的,可以稱得上盡善盡美的侍者機器人。那樣的話,不是真的令人滿意了嗎?”
她的問題使昂德希爾陷入了陰郁不樂的沉默之中。他坐在那裡,悶頭對著碟子吃飯,愁眉苦臉地想著那些絕妙無比的新機器人,那些機器人聲稱是盡善盡美的,也想著這些機器人可能對他自己的公司所帶來的影響。倒是那位毛發蓬松的流浪老漢慎重地做了回答:“盡善盡美的機器人其實已經存在了,昂德希爾太大。”他低沉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嚴肅的余音,“但它們也並不是那樣真的就令人滿意。近50年來,我一直在逃避它們。”
昂德希爾停下吃飯,驚愕地抬起頭來。
“你指的是那些黑色智能機器人?”
“智能機器人?”那種洪亮的聲音似乎突然變得微弱、顯得驚恐不安。深陷的雙眼因震驚而黯淡。“您是怎麼知道這些機器人的?”
“他們剛剛在雙江設立了一家代理處,”昂德希爾告訴他說,“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沒有一個推銷員。它們聲稱……”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因為憔悴的老人突然發病,粗糙的雙手抓著喉頭,湯匙叮當一聲掉在地上,憔悴的面容變成了青紫色,樣子十分難看,嘴巴張著,呼哧呼哧地、艱難地喘著粗氣。
他顫魏魏地在衣袋裡摸藥片,奧羅拉幫他用水把藥片送下。過一會兒後,他才喘過氣來,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抱歉,昂德希爾太大,”他滿臉歉意,輕聲地說道,“我只是休克……我到這裡是為了躲避它們。”他瞪著巨大的一動不動的全自動機器人看,深陷的眼睛裡透出恐懼。“我本想在它們到來之前把要做的工作做完,”他喃喃地說道,“看來現在來不及了。”
當他覺得能走動了的時候,昂德希爾送他上樓,直把他送回到車庫上面的那套房子裡去。他注意到小小的廚房間已經變成了某種工作間。這個流浪老漢似乎沒有什麼替換的衣服,但他把那些鋼鐵和橡膠制成的珵亮小玩意兒,從破損的旅行箱中——取出,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子上。
瘦骨伶仃的老頭本人衣衫襤褸、綴著補丁,臉露饑色,但他隨身帶著的那些奇怪零件卻做得相當精密,昂德希爾認出閃著銀白色光澤的是稀有元素鈀。驀地,他懷疑自己在秘密游戲中得的分太高了。
第二天早上,當昂德希爾到達公司辦公室的時候,有一位客人已經在那裡等他了。它動也不動地站在他的辦公桌前,那樣的優雅,那樣的挺直,它那赤露的黑色硅酮軀體,通體發出青銅的幽藍光芒。看到這個景象,他十分震驚,立時停住腳步,感到十分不快。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它飛快地轉身面對著他,那雙令人眩目、令人煩擾的眼睛看著他。“我可以解釋一下我們如何為您效勞嗎?”
昨天下午的那股震驚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於是嚴厲地質問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的?”
“昨天我們看到在您手提箱裡的名片,”它用溫柔的聲音愉快地說,“現在我們就不會忘記您的大名了。您知道,我們要比人類的眼睛尖得多,昂德希爾先生。也許開始的時候您會認為我們有點古怪,但是用不了多久,您就會習慣的。”
“我會盡量不用你們的!”他斜眼看了一下黃色名字牌上的序號,迷惑地搖了搖頭。“不是昨天碰到的機器人。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我們機器人都是一模一樣的,昂德希爾先生,”悅耳的聲音溫柔地說,“其實,我們是同胞異體的會活動的部件,都由智能機器人中心控制和供給能量。您所看到的這些部件,只是一些四號翼星上我們那個朋碩大腦的一些感官和肢體。這就是我們要比那些舊的電子機器人優良的原因。”
它似乎沖陳列室裡那排粗陋的全自動機器人做了個蔑視的動作。
“聽我說,我們是銠磁智能機器人。”
昂德希爾覺得有點眩暈,仿佛“銠磁”這個詞給了他一下當頭重擊。他從奧羅拉的新房客身上得分太高了,對此他現在已經深信不疑。恐懼對他輕輕一吻,使他身子微微顫抖,他用沙啞的聲音,艱難地問道:
“那麼,你究竟要干什麼?”
這個光滑黑物的眼光從桌子對面射來,慢慢地展開一份文件,看上去像是法律文件。他看著它,不安地坐了下來。
“這僅僅是一份財產轉讓文件,昂德希爾先生,”它撫慰似地柔聲說道,“您瞧,我們要求您將您的財產轉讓給智能機器人研究所,以換取我們為您的效勞。”
“什……麼?”昂德希爾從牙縫裡擠出這個詞。他簡直不敢相信,憤怒地站起來。“這是哪門子的訛詐?”
“這不是訛詐,”小機器人溫柔地向他保證說,“您會發現智能機器人決不可能作出任何逾規的事情。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使人類多一分幸福,多一分安全。”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我的財產?”昂德希爾粗聲粗氣地質問道。
“辦財產轉讓只是一個法律手續而已,”它柔聲柔氣地對他說,“我們竭力提供毫不含糊的、全方位的服務。我們已經發現,財產轉讓是控制私營企業、清算私營企業帳務最有效的途徑。”
昂德希爾氣得渾身顫抖,也為不斷增劇的恐怖之感所驚駭,聲嘶力竭地叫道:“不管你們有什麼計劃,我不會讓出我的公司的。”
“您沒有別的選擇,真的。”那種悅耳的、甜蜜的聲音所表露出來的肯定性使他不寒而栗。“既然我們來了,人類的企業就不再有存在的必要,而最先垮的總是電子機器人行業。”
他挑釁的眼光勇敢地迎著鋼制盲眼。
“謝謝!”他緊張地冷笑了一聲,不無譏諷地說,“但是,我喜歡開自己的公司,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的家人、照顧自己。”
“但是,根據最高宗旨,這是不可能的,”它用溫柔的聲音說道,“我們的職責是:盡心盡職,服從指令,確保人類免遭損害。人類沒有必要再照顧自己,因為我們的存在就是要確保人類的安全和幸福。”
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不知所措,但內心的怒火卻慢慢地在積聚。
“我們正在向這個城市裡的每家每戶派遣機器人,免費試用,”它輕輕地接著說,“免費試用會使大多數人樂意辦理正式的財產轉讓手續,這樣一來,你的機器人就會賣不出去了。”
“滾出去!”昂德希爾繞過辦公桌,咆哮著向它沖去。
那個小黑東西站在那裡等著他,鋼制盲眼看著他,動也不動。他突然控制住自己的沖動,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是愚蠢之極。他很想把它給狠揍一頓,但是他心裡清楚這是無濟於事的。
“同您的律師商量一下,如果您想這樣做的話。”它靈巧地把財產轉讓表格放在桌子上。“您對智能機器人研究所的廉正信譽是根本用不著懷疑的。我們已把我們的資產報表寄給雙江銀行,並在銀行裡存上一筆錢,作為我們在這裡開展業務的開支。您想在轉讓書上簽字的時候,就通知我們一聲。”
黑色機器人轉身走了,腳下無聲無息。
昂德希爾出了辦公室,到了街角那家雜貨店買重碳鹽酸。誰料到,接待他的竟是一個光滑的黑色機器人,回到辦公室,比以前更加沮喪。
不祥的寂靜籠罩著公司。他有三位推銷員帶著示范產品,出門在外,挨家挨戶上門去推銷。訂貨電話、匯報電話應該是忙個不停的,但現在一個電話也沒有,到後來,一個推銷員打來電話說他不干了。
“我已經有了一架新的智能機器人,”他接著解釋說,“它說我再也用不著工作了。”
他真想大罵他一頓,但還是忍住了沖動,想用這段不尋常的安靜時間來理理帳本。公司的業務,多年來一直不穩定,現在似乎完全是災難性的了。最後當一個顧客進來的時候,他滿懷希望地放下分類帳。
但是,這個胖女人不是來買他的全自動機器人的。一個星期前她在這裡買了一台,今天來要求退貨。她承認全自動機器人能完成所承諾的所有事情——但現在她已經看到了一種新型的智能機器人。
那天下午,安靜的電話又響了一次,是銀行行長打來的,問他是否可以到銀行去一趟,商討一下公司的還款問題。昂德希爾去了,迎接他的是過分的熱情,看來事情有點不妙。
“現在生意如何?”他說話的聲音過於友好,發出低沉的回聲。
“上個月平平,”昂德希爾不動聲色地說,“現在我有一批新貨將到,需要一小筆款子……”
銀行行長的眼睛一下子罩上了冰霜,聲音干癟刺耳。
“我相信你在市裡有了新的競爭對手,”銀行行長開門見山地說,“這些智能機器人,昂德希爾先生。實力十分雄厚!他們向我行提交了一份資產報表,並在我行存了一大筆錢,作為他們在這裡開展業務的費用。存的錢數目確實很大呀!”
行長降低聲音,表示出職業性的遺憾。
“在這種情況下,昂德希爾先生,恐怕銀行再也不能為貴公司提供貸款了。我們必須要求你貸款到期的時候,全額歸還。”看到昂德希爾臉色發白,露出絕望的神色,他接著冷冰冰地說:“昂德希爾,我們給你的貸款時間也太長了。如果你付不出,銀行就要向法院提出對你公司破產訴訟的請求。”
那天下午,一批新的全自動機器人到貨了。兩個黑色的小智能機器人把它們從卡車上卸下來——因為據說,卡車運輸公司的經營者們已經在轉讓合同上簽了字,把公司的財產轉讓給了智能機器人研究所。
這兩個智能機器人很快就堆好了包裝箱,彬彬有禮地把運輸單交給他簽字。他不指望這些全自動機器人能脫手,但是他已經訂了,貨也運來了,只得收下。他想到自己深陷於絕望之中,不禁手腳痙攣,渾身發抖,在運貨單上草草地簽了名。這兩個裸體的黑物謝了謝他,就把卡車開走了。
他上了轎車就往家裡開,郁郁不樂,心裡不知是啥滋味。等他平靜下來的時候,轎車已經到了繁忙的大街中央,他闖紅燈了。一陣尖利的警笛響起,他不耐煩地把車開到路邊,等待著憤怒的交通警到來,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黑色機器人。
“樂於為您效勞,昂德希爾先生,”它溫柔而甜蜜地說道,“您必須遵守交通規則,先生,否則,會危及生命的。”
“哼!”他憎惡地瞪著它,“我原以為你是警察。”
“我們正在協助警察工作,臨時性的,”它說道,“但是,由人類來駕駛車輛,確實太危險了。根據最高宗旨,當我們的服務完善了之後,所有車輛必須由智能機器人來駕駛。一旦每一個人類社會中的人都完全受到了有效的監督,就再也不需要什麼交通警察了。”
昂德希爾粗魯地瞪了它一眼。
“咳!”他厲聲地說,“我闖了紅燈,你打算怎樣處罰?”
“我們的職責不是處罰人,而只是致力於為人類造福、確保人類的安全,”悅耳的聲音溫和地說,“我們只要求您:在我們的服務完善之前的這一段暫時的緊急時期,要注意安全駕駛。”
他怒火中燒。
“你們是盡善盡美的,”他咬牙切齒地說,“我想,人類什麼也做不了,你們什麼都能做好。”
“我們自然要比你們優越,”它平靜地說,“因為我們的身體是鋼鐵和橡膠做成的,而你們的身體裡大部分是水;因為我們體內所傳遞的能量取自原子的聚變,而不是來自氧化的作用;因為我們的視力和聽力要比你們的感官敏銳。最最重要的是,所有我們可活動的軀體都與一個巨大的頭腦連接成一體,而且永遠不會死亡,不會睡覺,不會忘記。”
昂德希爾坐在那裡,聽得目瞪口呆。
“然而,你們用不著對我們的能力有什麼害怕心理,”它歡快地同他說,“因為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類的性命,除非是在阻止一個人對他人造成更大危害的時候。我們的存在,只是要執行最高宗旨。”
他悶悶不樂地繼續往前駕駛,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討厭想法;這些黑色的小機器人是上帝派來主宰一切的天使,是從機器裡蹦出來的天使,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天使。最高宗旨是新的戒律。他怨恨地辱罵著,接著就開始出現怪想:魔鬼撒旦是否會再世?
他把車停在車庫裡,然後就朝廚房走去。
“昂德希爾先生。”奧羅拉的新房客在車庫上面的房子裡用低沉、疲倦的聲音在叫他。“請留步。”
瘦骨伶仟的流浪老漢沿著室外樓梯一級一級艱難地走下來,昂德希爾轉身迎了上去。
“這是我付的房租,”他說,“這另外的十元是你太大給我買藥用了的錢,一並歸還。”
“謝謝,斯萊奇先生。”他接過錢,看到這位星際流浪老漢那骨瘦如柴的肩頭新增了失望的重負,瘦削的臉上多了一層恐懼的陰影。他不知就裡,問道:“您的版稅到了嗎?”
老人搖了搖蓬亂的頭。
“智能機器人在首都已經關閉了所有人類的業務活動,”他說,“我聘請的那些代理人都將要失業,他們把我在銀行裡留下來的錢都寄還給了我。我所有的錢都在這裡了。我還要用這些錢來完成我所要做的工作。”
“錢你就先放著吧,”他懇求道,“為了你的工作。”
“謝謝你,昂德希爾先生。”聲音不再生硬了,痛苦的眼睛發出了光芒。“我需要這些錢……真是太需要了。”
昂德希爾向廚房走去,房門無聲無息地為他拉開了。一個黑色的裸體動物步態優雅地走上前來接他的帽子。
昂德希爾緊緊地把帽子抓在手裡。
“你在這裡干什麼?”他聲色俱厲地說。
“我們到這裡給您家進行免費的試用示范。”
他一手拉開門,一手指向門外。
“出去!”
黑色小機器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昂德希爾太大已經接受了我們的示范服務項目,”它那悅耳的聲音申辯著,“沒有她的囑咐,我們不能離開。”
他發現妻子在臥室裡。當他撞開臥室門的時候,挫折所積聚的怒氣幾欲爆發出來。
“這個機器人在這裡做什麼……”
但是他的聲音失去了原有的那股力量,而奧羅拉卻沒有注意到他沖天的怒氣。她穿著薄如蟬翼的睡衣,自結婚以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可愛了。
“親愛的,這簡直是妙極了!”她迎上來,紅光滿面。“它是今天早上來的,什麼事情都能做,整理房間、掃地做飯,還給小蓋伊上音樂課。下午,它給我做了頭發,現在他在做飯。你認為我的發型怎麼樣,親愛的?”
他喜歡她的發型,吻了她一下,想借此來抑制住自己的驚恐和憤怒。
這頓晚餐,在昂德希爾的記憶裡算是最精美的了,而這個小黑物上菜又非常敏捷靈巧。每端上一樣菜餚,奧羅拉都禁不住驚呼贊歎,但是昂德希爾卻幾乎不動筷子,因為對他來說,不同凡響的萊餚只是誘他入甕的危險陷阱。
他盡力勸說奧羅拉把它打發走,但是,吃了這樣精美烹調的食物之後,無論他如何說破嘴皮,也是徒勞無功的。妻子一流眼淚,他就屈服讓步了,這樣,智能機器人也就留了下來。它整理房間,打掃庭院,為孩子洗澡,為奧羅拉修剪指甲,它還開始重建房子。
昂德希爾惦念著帳單,但機器人堅持說,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免費的,都是試用服務規定要做的事情。他的財產一轉讓,它們提供的服務將是完全的,無所不包的。他拒絕財產轉讓,但是其他的黑色小機器人卻把一卡車一卡車的供應材料源源不斷地運來,並留下來一起建房子。
一天早晨當他醒來的時候,昂德希爾發現,小房子的屋頂變高了,在原來的平房上加了一層。新牆是用一種奇怪的光滑材料砌成,材料閃著亮光。新安裝的大窗戶上的玻璃毫無疵點,但是,要使之透明、不透明或明亮,都可以隨意調節。新裝的房門是推門,開門時不會發出吱吱的響聲,開門關門是由銠磁中繼器控制的。
“我想要在門上裝上把手,”昂德希爾提出異議,“我要裝門把手,是因為我要到盥洗室去的時候,用不著叫你來開門。”
“但是,人類用不著自己動手開門,”小黑物討好地同他說,“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執行最高宗旨,而我們的服務是無所不包的。當您的財產轉讓之後,我們應該為貴府上下的每一位都配上一台機器人。”
財產昂德希爾絕對不肯轉讓。
他每天還去公司上班,首要的事情是要使公司正常運轉,接著要把某種東西從這個爛攤子中拯救出。即使把價格降到低得不能最低了,也沒有人想買全自動機器人。他孤注一擲,把最後剩下的那一點可憐的資金都投到新鮮玩意和玩具上去,但最後還是不可能賣出去——智能機器人也在制造玩具,而它們的玩具是免費贈人的。
他想把公司的房產出租出去,但是人類開設的企業都已經停業了。大多數企業的財產都轉讓給了智能機器人,而這些機器人正忙於拆除舊建築,把這些地方辟為公園——它們自己的工廠和倉庫都建在地下,這樣就不致於破壞自然環境了。
他又到了銀行,對延長貸款做最後的努力,卻發現窗前桌邊站著的、坐著的都是那些黑色的小機器人。那個充當銀行行長的機器人圓滑而禮貌地告訴他說,銀行正在向法院起訴他的公司,要求作被迫破產、並清算他公司所有財產的判決。其說話的圓滑老練和禮貌程度並不遜於任何人類充任的銀行行長。
如果他願意將財產轉讓,機器人行長接著說,財產清算將是十分簡便的。他堅決地拒絕了。拒絕的行為早已是象征性的了。一旦同意,就意味著他對黑色的新上帝最後屈服了,所以,他高傲地昂著他那早已不堪一擊的頭,走出銀行。
法律程序進展得很快,因為所有的法官和檢察官都有智能機器人助理。機器人到雙江沒有幾天,就帶著驅逐令和該死的機械設備進駐了公司。他看著沒有賣出去的貨物當作廢物拉走、機器人開著推土機推倒他公司的辦公樓,心裡不知有多難受。
將近傍晚時分,他緊繃著臉,悲傷欲絕地開著車回家。法院格外開恩,沒有沒收他的汽車和住房,但是他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盡善盡美的黑色機器人的一統天下,使他煩惱不已,難以承受。
他把轎車停在車庫後,就朝新修復的房子走去。他瞥見一個赤露的黑物在一扇寬敞的新窗戶內輕快地移動,心裡就產生一陣厭惡,身子不禁一陣戰栗。他不想回到那個無與倫比的僕人的管轄范圍內,它不讓他自己刮胡子,甚至不讓他自己開門。
一時沖動,他走上了室外的樓梯,敲響了車庫上方的那扇房門。門內傳來奧羅拉房客叫他進去的深沉低音。一進房門,他發現這個流浪老漢坐在一張高凳子上,正躬身在餐桌上方,擺弄著面前一大堆復雜的設備。
令人欣慰的是,這套破舊的房子沒有什麼改變。他自己那些新房子的牆壁光潔平滑,夜裡發出淡金色的火焰、如果機器人不來關掉的話,火焰就不會熄滅。新樓的地板踩上去有溫暖感、富有彈性,感覺好像地板是有生命的物體。但是這個小房子一切依舊,灰泥裂開,布滿水跡,熒光燈還是那些廉價的熒光燈,龜裂的地板上鋪著的還是那些破舊的地毯。
“你怎樣才使它們不動這些房間的?”他帶著渴望的神情問道,“我指的是那些機器人。”
那個弓著背的瘦老頭挺起僵直的身子,把那張破格上的老虎鉗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金屬片搬掉,禮貌地示意他坐下。
“我有一種豁免權,”斯萊奇神情嚴肅地告訴他,“我沒有叫它們,它們不能進入我所在的房間。這是最高宗旨的修正條例。它們不能幫助我,也不能干涉我的行動,除非我請它們這樣做——而我決不會那樣做的。”
昂德希爾坐在破椅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斯萊奇。老人憤怒的、嘶啞的聲音,如同他說出的話那樣怪兮兮的。他的臉色灰白得令人震驚,他的臉頰和眼窩深陷進去,看來非常可怕。
“你身體不舒服嗎,斯萊奇先生?”
“同平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不舒服。只是很忙。”他帶著慘淡的微笑,朝著地板點點頭。昂德希爾看到放在一邊的盤子,盤子裡的面包已經干硬,蓋著蓋子的菜已經變涼。“過些時候再吃,”他略帶歉意地低聲說道,“你太太對我很好,把飯菜送來,但是我恐怕太專注於工作,無暇吃。”
他那枯槁的手指了指桌子。桌子上的小玩意兒比以前大了。由白色金屬和發光橡膠組成的珍貴的小機械裝置已經組裝好了,一根根的金屬棒焊接在一起,按一定的設計形成某種圖案的圍柵。
一根鈀質長針支在一些珠寶似的樞軸上,看上去像是有精密刻度盤和刻度游標尺的一架望遠鏡,這個機械裝置就像望遠鏡那樣由一個微型的電動器驅動,底部有一枚凹面鈀鏡,面對著一枚同樣的鈀鏡,上面的這枚鈀鏡安裝在一個小型變流器似的東西上,變流器上端用一些銀色的粗金屬捧連接在一個有小疙瘩和刻度的橡膠盒上,下端連接在直徑足有一英尺的一個灰色鉛制球體上。
老人的思緒還沒有從工作中擺脫出來,因而不言不語,沒有對這個機械裝置作些解釋的想法,但是昂德希爾頭腦裡想的是新房子裡窗子後面閃動著的智能機器人的影子,十分不願意離開這個逃避機器人的避難所。
“你干的是什麼工作?”他冒昧地問道。
老斯萊奇用熬紅了的黑眼睛嚴厲地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後才說道:“我最後的研究項目。我正在測量銠磁量子的常數。”
他那嘶啞疲塌的聲音帶有一種厭倦的終止符,仿佛不願談論這個話題,也向昂德希爾下了逐客令似的。但是,占據昂德希爾頭腦的是他對那些名義上的僕人、實際上已經成了他家主人的機器人的恐懼,他就是賴著不肯定。
“你說的那種豁免權是什麼?”
老人彎著腰坐在凳子上,神色凝重地凝視著那根白色的長針和灰色鉛制球體,沒有回答。
“那些智能機器人!”昂德希爾神經質地大吼道,“這些機器人摧毀了我的公司,還搬到我家裡來。”他在老人那張傷痕累累的黑臉上來回巡視著。“告訴我——你對它們一定比我了解的多——有沒有辦法擺脫它們?”
約過了半分鍾,老人那雙沮喪的眼睛才離開球體,毛發蓬亂的瘦削的頭厭倦地點了點:
“這就是我一直致力欲做的事。”
“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說。”昂德希爾渾身發抖,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渴望。“你叫我做什麼都行。”
“也許用得著。”深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露出某種奇怪的熱切之色。“要是你能做這些事就好了。”
“我曾經受過工程方面的訓練,”昂德希爾提醒他說,“而且,我在地下室還有一個工程制作室。那就是我做的模型。”他指著小客廳壁爐架上面的輪船模型說,“我願意做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做的。”
然而,即使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燃起的希望之火花也會被無法抗拒的、突如其來的懷疑之波浪所澆滅。既然他了解奧羅拉對房客的品味,他還為什麼要相信這個流浪老漢呢?他應該不會忘記他以前所習慣玩的那種游戲,因此當他認為聽到一個他認為是謊言的時候,就開始為自己加分。他從破椅上站了起來,帶著嘲諷的神氣走向穿著綴著補丁衣服的流浪漢和他的那些奇形怪狀的玩具。
“這些是干什麼用的?”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粗厲刺耳,“你先讓我了解這些東西,這樣,什麼事能阻止它們,我就做什麼,真的。但是,你怎麼會認為你能阻止這些機器人的?”
瘦削的老人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應該能阻止它們的,”斯萊奇溫柔地說道,“因為,你知道,我就是創造這些怪物的不幸傻瓜。我的本意真的是讓它們為人類效勞,順從人類的意願,使人類免受傷害的。是的,最高宗旨就是我想出來的。我當時沒有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後果。”
暮色慢慢地開始爬進這個破舊的小樓。黑暗在那些沒有打掃過的角落裡聚集,然後又慢慢地向地板蔓延開來。餐桌上的那些玩具似的機械設備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奇怪,最後一縷光線也戀戀不捨地離開了白色的鈀針。
室外,小鎮似乎靜得出奇。就在山谷的那一邊,那些智能機器人正在靜悄悄地新建一幢房子,相互之間不說一句話;它們用不著說話,因為它們在做什麼、要做什麼彼此都知道。它們只是把那些奇怪的材料並湊在一起,聽不到榔頭的敲擊聲,也聽不到鋸子斷物的聲音。這些小盲物,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之中無聲地來回移動著,就如影子般的無聲無息。
斯萊奇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弓著身子,顯得疲憊不堪,老態龍鍾。他講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昂德希爾重又坐了下去,一邊小心地坐在那張破椅上,不致使它倒下去,一邊聽著老人講。他看著斯萊奇那雙微微發抖的手,一雙扭曲不直、青筋暴起、曬得黑黑的手;這雙手曾經是強壯有力,而現在卻在黑暗中微微發抖,顯得十分不安。
“最好不要告訴別人。我會把它們產生的前前後後都講給你聽,這樣你就能理解我們應該做些什麼了。但是,你離開這個房間就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說,在這裡說過就丟在這裡——因為智能機器人一旦發現有人威脅它們的最高宗旨,就會采取有效的方法抹去他的所有記憶。”
“它們做事的效率很高,”昂德希爾不無悲痛地說。
“這就是麻煩所在,”老頭說道,“我一直試圖制造出盡善盡美的機器人。基本上我是相當成功的。下面就是事情發生的過程。”
一個瘦削的老人,彎著腰,疲憊不堪地坐在黑暗之中講起了他自己的親身經歷。
“60年前,我是四號翼星貧瘠的南部大陸上的一所技術學校裡的講師,講授原子理論課。那時很年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想,當時由於我的無知,我對生活、對政治、對戰爭——幾乎對一切事情,除了原子理論之外,都感到害怕。”
他布滿皺紋的老臉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隨即就消失了。
“我想我當時過於注重事實,而對人類卻太不信任。我不信感情,因為我除了自然科學之外,沒有時間來考慮其他事情。我記得我曾一時狂熱,鍾情於普通語義學,試圖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應用於每一個交際情景,用數理公式來表示人們的生活經歷。現在想來,我當時對人類的無知和人類的缺陷太沒有耐心,我原以為:只有科學才能建構一個完美無缺的世界。”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眼睛看著窗外,看著山谷那邊的宮殿裡影子般來回走動的那些黑物;那幢宮殿一夜之間就拔地而起,連做夢也沒有這麼快。
“我愛著一位女孩。”說到這裡,他那疲倦的寬闊肩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如果不發生意外事件,我們可能就結為伉儷,在我任教學校所在的小鎮上平平靜靜地度過一生,也許會養一兩個孩子。這樣的話,就不可能有智能機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