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回到莫府的事,至今想來仍像一場夢,過了這麼多年,每當想起時,莫晚艷都還抱持著好深的懷疑。
按理來說,她偷走叔父幾乎要到嘴邊的鮮美肥肉,回到莫府裡等著她的沒有鞭子也該有家法吧,至少——她不會覺得叔父會輕饒她。
所以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踏進莫家大門。
結果,莫宅裡,沒人鳥她。
就像以前那樣,視她為無物,不主動與她攀談,不主動向她行禮,這……和她預料中落差太大太大太大了!
陣仗呢?準備圍縛她的大陣仗呢?
沒有!
隊伍呢?準備處置她的百人隊伍呢?
沒有!
刑具呢?夾手夾腳割肉烙胸的殘酷刑具呢?
沒有!
府裡是那樣那樣的寧靜,奴僕是那樣那樣的勤勞,堂兄堂弟是那樣那樣的高傲,堂姊堂妹是那樣那樣的花枝招展,風是那樣那樣的涼爽,天是那樣那樣的藍,雲是那樣那樣的白,但——不對勁呀!
她遲疑著腳步,小心翼翼,左右張望,總覺得應該會有人趁她不注意時,衝殺過來將她按倒在地,然後再直接一百大板打過來……
直到她在園子裡不小心遇見莫聖雙,她額上冷汗大顆小顆不斷沁出來,想著慘了慘了死定了死定了,莫聖雙卻沒吼她,瞟了她一眼,聲音一如以往的冷淡,「你跑到哪裡去了?」
「呃,佛、佛寺……」這借口太爛,她才出口就後悔,想再擠出另外一個之前,莫聖雙已經收回視線,瞧也不瞧她,只數落了那麼一句——
「去佛寺住幾天也不會跟府裡的人知會嗎?不懂禮數。」
然後,他揮手趕她回房,沒再多說半個字。
李鳴鳳的事呢?怎麼不逼問她?怎麼不拷打她?怎麼……好像無關痛癢?
她回房的途中,悄悄繞去先前囚住李鳴鳳的那間偏房,被她打破的門板已經修復好,就連她走著走著,遇上了那日帶著奴僕追趕她的管家,他竟也只是朝她輕頷個首,就各自去忙了。
好像……李鳴鳳這個人不曾出現在這裡過。
是夢嗎?府裡瀰漫的氛圍就像在說著這樣的情況,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做了與李鳴鳳相遇的夢,而其餘人全都很清醒。
偏偏整個府邸她也無人能問,只好跟大家一塊裝傻,既然沒人會因為李鳴鳳失蹤一事處罰她,對她而言才最該是阿彌陀佛的好事吧。
唯一證明與李鳴鳳的相遇是真實的,只有她向來藏在屜裡的四顆珍珠不翼而飛。
她的日子走回正軌,她一步一步朝自己的夢想前進,沒再走偏過半回——李鳴鳳的事,是她唯一也是最後一次的偏差行為。
十八歲後,她如願搬出莫府,考進了女將營,成為最低階的小兵,天天操兵天天練武天天排陣。原來這就是她爹娘過的生活——說實話,很累,而和旁人相處,更累。
待了三年,她有此體悟。是她太習慣只將自己管好就好,從不想去掃他人瓦上霜,不擅長與人交際,加上曾被人騙過感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害她不敢再對人掏心挖肺,所以才會成為小團體努力排擠的對象嗎?
將軍討厭她,副將討厭她,伍長討厭她,就連伙食兵都討厭她,所以在女將營的日子並不比在莫府好過,她想,再待個一年半載,她就會編個病名離開軍伍吧,這個心願,她算是親身體會過了,有好玩之處,也有讓她想快快逃離之處,不過她不會後悔走這一遭,若她沒來過,等到她七老八十,恐怕還將「早知道當初就該進女將營……」的遺憾掛在嘴邊。幸好她來了,雖然結果不如她的期待。
那麼,接下來她得替自己再找個人生目標,下一步路,她要做些什麼?
嗯,上回在大街上看見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她覺得有趣,很想試試有個人躺在她面前,胸口放塊石讓她劈下,一定很痛快!
還是去學做大餅,她的手勁好,做出來的餅一定又香又好吃。
不然,去各地走走玩玩,多看些美景,多認識些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她也不用詳細安排該往哪個地方去,就隨性而走,讓胯下的馬匹帶著她定,馬停她跟著停,馬吃草她吃饅頭,馬喝水她喝涼茶。
一定要去那個她曾以為官員見到百姓都會下跪請安的國家,上回都沒能好好逛,只逛透了天牢,那些繁榮的街市,熱鬧的鋪子,香味四溢的小攤,她都想去嘗個鮮——
「莫晚艷!排陣時你在發什麼呆?!去旁邊扎馬步一個時辰!」副將大聲吼她。
唉,認命。
她沒有爹娘的好本領,她不是當將軍的料。
虎父無犬子,是一句騙人的話。
「連扎馬步都可以發呆?!扎完去掃校場!」斥喝聲又傳來。
雖然,她在這裡備受排擠,但卻沒被實質皮肉上的欺陵,大概是和她在軍宴上表演連劈一百五十九片石瓦有關……
扎完馬步,掃完校場,她囫圃吞飯,塞飽胃,哼著小曲到幾塊木板圍起的澡室沖身體。這大概是她最享受的時間了,因為被處罰,反而讓她沒機會和大家一塊洗,她可以獨佔木桶大浴池,在裡頭泅過來再泅過去,啦啦啦啦——
「真是的,那些小丫頭腦子裡全想這些蠢事!」
澡室外,罰她的那名副將的聲音傳了進來,莫晚艷來不及從大浴池裡爬起,只好閉住氣,往水裡藏。
被副將瞧見,八成又要尋她晦氣。
「你知道我今天沒收多少張畫像嗎?足足三十四張!」
「呃,那三十四張可不可以讓我瞧瞧?」
「將軍!」副將以下犯上,對著將軍也照吼。
「人、人家也很喜歡嘛……我手上也藏了一張呀,呵呵呵。」四十多歲的女將軍提及此,笑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
「交出來!」
「我是將軍耶……不能給我個特權嗎?」聲音可憐兮兮的。
「是個將軍就別拿另個國家的皇帝畫像流口水!」就是因為上樑不正,下梁才會東倒西歪成那副德行,一個接一個全暗戀起別國的男人!
「可是他好好看哦……」
「你當他娘都綽綽有餘。」副將很殘忍地打散她的美景,請認清現實,謝謝。
不行了,快沒氣了。莫晚艷悄悄將鼻子探出水面,呼吸新鮮好空氣,所幸副將與將軍正背對著她在脫軟甲及襯衣,完全沒發覺她,她吸足了氣,又沉下去,水面只剩一顆小小氣泡,啵的一聲,消失無蹤。
將軍與副將是姨甥女關係,在管裡眾所皆知,所以副將有時也會對她自個兒的小姨發脾氣,她就見過好幾回,所以並不吃驚聽見副將在教訓將軍。
「我要調你去挑水砍柴啦。」嗚,壞人。
夫,你乾脆說要跟我爹娘告狀算了。「不過就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子,毛長齊了沒都還不知道,迷死你們這群老女人。」
「你竟然說這種話?!你就沒瞧過他的模樣!那天他設宴邀我們這群鄰國的文武官員,他一個個向我們敬酒,他全記得我們的名字,你都不知道他用好好聽好可愛好清脆的聲音叫我雁翎將軍時,我的心都酥了——」哦,回想起那一幕,她死都甘願。
「呿,靠美色治國的男人。」副將可不屑得很,拿水瓢舀水從肩頭淋下,再抹了一身泡沫。「還替他組什麼護衛隊?!保護自己的國家都來不及了,還有空去保護他?」哼。
「他真的很可愛嘛——」將軍用著莫晚艷不曾聽過的嗲聲在說話,即使潛在水裡,那嗲聲還是滲透到她耳裡,讓她抖了抖寒顫。
「一國之君要有的是威嚴,而不是可愛!」
「鳴鳳那種美少年,只要可愛就夠了。」將軍捧著臉頰,想起可愛的容貌,一臉好滿足。
「你才真的夠了!」
莫晚艷聽見了兩個好耳熟又好陌生的字眼。
剛剛她們是在說——鳴鳳?
明知道該先考量自身安危,在副將與將軍如此靠近大浴池時絕不能探耳探腦,她卻像是餓了好久的魚兒,被名為「鳴鳳」的誘餌給釣上了……
水面上,探出一隻小巧的耳,想偷聽得更清楚明白些——
突地,耳朵被人狠狠擰住,直接從水裡拖出來!
「好呀,莫晚艷,都什麼時辰了,你還敢來沐浴?!」副將惡狠狠也毫不留情地扭轉她的耳朵。
「我掃校場掃得全身都很臭嘛……」不洗乾淨她今晚會睡不著。唔痛痛痛……
「還敢頂嘴?!」
「不敢。」識時務者為俊傑。
「哼。」諒你也沒膽。副將放開她的耳朵,要她滾出來,莫晚艷只能乖乖聽話,副將卻又喚住她,「既然這麼愛玩水,你就端一盆子水,去將校場擦、干、淨,明早我去檢查,要是校場的地板沒有亮到能反射出我的倒影,你就該死了。」
校場的石板能擦亮到反射出倒影才有鬼吧?
「是。」此時不答是,下場會更慘。莫晚艷將衣服穿回身上,水盆舀滿水,正要去擦校場。
「慢著,你剛才還聽見了什麼?」副將瞇眸瞪她。
「什麼都沒聽見。」
「真的?」
「真的。」死也不能說她聽見了堂堂將軍嗲聲誇著鄰國的小皇帝有多可愛多美麗多迷人;死也不能說她不小心瞄見了威武將軍捧著輕泛紅暈的臉頰訴說鄰國的小皇帝多可愛多美麗多迷人。
「若營裡傳出半點風聲,我就唯你是問。」
「哦……」
「還有,等會先到我帳裡的桌上將那疊妖惑人心的畫像給燒光,燒光了再去擦校場!」
「留一張給我……」將軍還想說些什麼,全被副將給瞪得嚥了回去,她閃著委屈的眸光,在暗示莫晚艷達成她貪戀美色的小小小心願。
「是。」抱歉,將軍,我還不想死。
莫晚艷領了命令,只想趕快退出澡室,所幸副將此時全盤注意力都留在教訓將軍要爭氣點上頭,沒再刁難她。
離開澡室,夜裡的風拂來有些涼,她頭髮是濕的,身子也沒幹,連帶弄濕衣裳,她朝手掌呵氣,讓掌心感覺一些暖意,她笑了笑,掄緊拳,將溫暖握牢,這樣身子就不覺得那麼冷了。
經過幾處營帳,來到副將帳子裡,她在桌上找著了副將口中所言「妖惑人心」的畫像,雖然早知道畫裡繪的是鳴鳳,然而偷偷攤開來瞧,還是讓她胸口咚咚地震了兩下。
這是……鳴鳳?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十二歲的小男孩,突然躍進了這麼大一步,她無法適應。
數數年紀,鳴鳳也該滿十八,是個小男人了,她以為了不起就是十二歲時的長相再拉長一些,肩膀寬一些,其餘都不會有太大變化,偏偏畫上的人可不僅是這般小小的改變——
他的眸子變得細長,五官褪去不少青澀,臉龐不再是孩童時的圓潤,彷彿一顆原石被細細雕琢過,稜與角都已成形,與其說他可愛,不如說他俊美,笑起來不似那年單純,有些世故,仍是很迷人,不同的是,這種笑法,殺傷力很強,他再長個幾年,殺遍天下少女芳心。
「好久不見了,鳴鳳。」
說完,才覺得自己好蠢,竟對著幾張畫像說話。
「可惜要燒了你,不然副將那邊我就該糟了,說不定她還會叫我交出燒完的灰燼來交差。剛見面又要馬上分離……不過我想這些年你九成也沒想念過我吧,所以燒了你我也不會心痛的。」卷妥畫紙,她走出營帳,找了營帳旁側的火柱,引燃火苗,畫紙上栩栩如生的笑靨逐漸被文火吞噬。
她蹲著,趁第一張尚未燃盡之前,第二張跟著放下去,第三張繼續無情地燒,第四張也不跟它客氣……
他無情,她也不用他博義氣,反正兩個人應該是沒有再見面的機會。
話雖如此,燒到第三十四張時,她遲疑了一下,紙末沾上火光,焰橘色的火竄上,她直覺反應用右手去拍,將火苗拍熄,拍得自己手掌一片黑灰。
「好吧,我沒有你無情無義,說實話……我還常常想起你,想起那幾天快樂的相處,不過都是和十二歲的你,畢竟我今天是頭一回看到十八歲的你,嗯……你變得很陌生。」
她抹掉燒去一小角的紙灰,將第三十四張畫張小心折好,本想藏在衣襟裡,但她的衣裳是半濕的——她弄不懂自己想將李鳴鳳的畫像收好的衝動,只想著該如何偷渡這張紙而不被副將發現並活活打死……
「燒完了沒?」
身後副將的聲音著實嚇著了正準備做虧心事的莫晚艷。
「燒、燒完了!」莫晚艷慌張將畫藏在身後。
副將正在擦拭濕發,視線半掩在大布巾之後,沒瞧清莫晚艷的心虛,只瞄了地上還在閃著點點紅光的灰燼,滿意了。
「你還在這裡幹什麼?校場擦了嗎?!」
「還沒……」
「那還下去?!」
「好。」
莫晚艷一溜煙跑得很快,手裡握著偷藏成功的畫像,忍俊不住地綻放燦爛笑容。
「不准。」
「晴晴,求求你。」
「不准。」
「晴——」
「磨蹭我也沒有用。」
「晴晴——」
莫晚艷又躲在大浴池裡,聽見將軍與副將的對話。她一點也不想偷聽,而是她幾乎每天被罰,又不想頂著渾身汗臭去睡,只好冒險趁夜來洗。她明明已經拿捏好時辰,以為自己是等到將軍與副將洗完之後才摸進來玩水,誰知道今天將軍與副將也晚了半個時辰才來淨身,害她又只能往水裡藏身……
快出去吧,別發現我在這裡……我不想再去擦校場了,嗚。
「晴晴,我要是沒去,我會抱憾終身,你忍心看小姨天天憔悴,天天以淚洗臉,天天茶飯不思嗎?」
「你最好再誇張一點!不過就是張邀函,你激動個啥勁?!你有點尊嚴好不好!不要忘了,鄰國的皇帝是敵人!聖主說過,等李鳴鳳滿二十歲,我們就要再發兵去打他們國家,現在的友好只是可憐他年紀小!瞧瞧你!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像失心瘋一樣,這仗怎麼打?!別人上戰場是拿刀拿劍的,你們這群女人九成九隻會拿花去示愛吧?!」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嘛……現在他讓人送邀函來給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這就是她們女將營的大將軍嗎?她根本是李鳴鳳養在他們國家的細作吧!
「你上回也說要去,結果呢?你留在那裡樂不思蜀,三個月不回來,我不准你再去被那個妖皇帝給迷得七葷八素的!」
「我發誓我不會——」
「你已經毫無誠信可言了!」
「不然我立軍令狀嘛……」
「這種事立軍令狀?!你有膽說,我還丟臉不想聽哩!」
「晴晴……」
「叫也沒有用啦!」
「再不然你找幾個小兵押著我一塊去嘛。」討價還價。
哼哼,冷笑,「然後讓你和那些花癡小兵跟著留在那裡對李鳴鳳尖叫?」全營裡,還有像她這般冷靜自持而且沒被李鳴鳳迷惑的兵官嗎?!
水面上,又探出一隻耳朵。
「莫晚艷!」
副將不留情擰住那只耳,再度從水裡拉出破壞紀律的傢伙!
「呃……我知道,我去擦校場……」明明就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能聽到李鳴鳳三字就探耳偷聽,可是她的身體像有自主反應,就是會浮上來嘛……
「等等。」副將喚住莫晚艷,她乖乖停步,等待副將換一個處罰——或是加重處罰,例如擦完校場去擦全營的兵器。
副將打量她,眸子裡閃過一計。
「韓將軍,我可以答應讓你去參加鄰國的邀宴。」有莫晚艷在場,副將勉強給將軍保留一些顏面,尊稱她一聲韓將軍。
「真的?!」將軍的眸子完全點亮。
「但前提是——我和她要跟你一塊去。」副將朝身後指指莫晚艷。
「咦?!為、為什麼——」要是有副將一塊去,她就甭玩了嘛!
「因為全營裡只剩下我和她還有理智!你只能選答應,否則別想去參加什麼美少年的宴會!」前幾夜,莫晚艷有乖乖聽從她的命令去燒畫,換成其他小兵,老早就將畫掉包,偷回去珍藏了,所以讓莫晚艷跟著她去看守小姨,就甭擔心莫晚艷和小姨一塊發癲,真是個越想越妥當的好主意!
「我……可不可以不去?」莫晚艷想拒絕。去參加李鳴鳳的邀宴,那不代表一定會見著他嗎?她雖然時常想起他,卻不想見他……不想見到李鳴鳳忘記她這號人物時的嘴臉。
「不行!」將軍吼得很大聲,殺過來將她雙肩鉗住搖晃,「你一定得去!你不去我怎麼去?!」
千萬不要小看女人的怨念,若有所違背,可是會被詛咒一輩子不得翻身。
莫晚艷還被將軍搖晃得全身甩左甩右,甩得頭昏腦脹,一個念頭快速閃進逐漸暈眩的腦子裡——
嗯……本來打算再待個一年半載,她改變主意了,最長半年最短一個月內,她要離開女將營!結束她可憐兮兮的軍旅生活!
二十一歲這年,莫晚艷產生了新的人生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