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的旅行從清晨展開,天還沒亮透,莫晚艷便挖醒他,想趁著這時辰趕緊上路,他卻在床上翻呀翻,翻完繼續睡,一開始她還不怎麼忍心吵醒睡得香甜的他,然而眼看日頭一寸一寸從山頭跑得恁快,她只能咬牙,硬生生將他拖離軟榻,擰了條濕巾替他擦臉清醒。
兩人稍稍整理好行囊,到櫃檯會帳時,店小二同時將使節吩咐的駿馬及物品置於客棧外,莫晚艷嚇了一大跳。
「鳴鳳,你們國家的使節真是愛民如子呀……」傻眼。
好駿的馬!但……馬背上那小山一堆的東西是怎麼回事呀?
「是呀。」他呵呵笑,將虎令遞給她,「這是使節大人差人送來的好東西,靠它就能讓我們平安通過邊隘。」
「連虎令都能隨便發給小老百姓?我真的好想去看看你們國家是不是官員見到百姓挑著菜擔走過去會馬上跪下來恭迎……」那種景像在她的國家是絕絕對對不可能有機會瞧見。
「那就走吧。」心動不如馬上行動。
莫晚艷維持著同等驚訝,在半個時辰後看著邊隘守將只瞄了虎令一眼就大開城門,讓他們過去,連多問兩句也不曾。
「鳴鳳,你會不會覺得一切太順利?」一直到走過邊境防隘,莫晚艷仍感覺不太實際,頻頻回首,繃緊神經想看看後頭是否有追兵正悄悄跟上。
「不會呀。」與莫晚艷共乘馬匹,他很窩囊地被莫晚艷護在胸前,由她持韁策馬。她老拿年紀壓他,一副長姊如母的威嚴模樣,令他莞爾……罷了,他樂於享受她的「寵愛」。
「我還以為我們會被盤問上好幾個時辰,也以為說不定叔父的人馬會守在邊隘等著甕中捉鱉,果然竟然沒有——」害她想了好幾個借口,想到頭都痛了,結果全派不上用場。
「莫聖雙現在自顧不暇,哪還有空理我們。」莫聖雙得忙著向東鄰國君王好好解釋他向誰借來的狗膽,連隔壁友邦的皇上也敢碰——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哼哼。
「什麼?」她沒聽清楚。
「沒什麼。」他笑著帶過,她也沒再問。
兩人一路顛著馬,有一句沒一句閒聊天南地北,她說些爹娘在世時的豐功偉業來炫耀,他多半是聽,偶爾應聲,但極少談及自己,若她好奇問,他也是以簡單幾句含糊帶過,從他嘴裡套不出太多秘密,不過她認為鳴鳳沒那麼多心眼,只是或許家裡確實有些不方便說的地方,她不以為意——另一個原因是,當她想深問,鳴鳳就衝著她笑,笑到她忘了今夕是何夕。
她只大概知道,他有很多兄弟姊妹,而他是排行老么,至於正確數量有多少,他又是笑著唬弄她——
加他一共五十七個。
呿,當她蠢,以為她會信嗎?
五十七個孩子,一個娘親怎可能生得出來?又不是母豬。
「哎,我難得吐實,說了你又不信,晚艷姊姊,你很難討好吶。」鳴鳳看出她臉上的嗤哼,只能無奈聳肩。
「你要誇張也別太離譜,說十來個我還信,五十七個?那你家不是成天都在生孩子?」連她叔父那麼性好漁色的男人也不過只有六個子女。
「差不多是呀。」有時一年還生好幾個呢。
「小小年紀就愛信口雌黃,長大沒出息。」她呿他。
「不信我就別問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你說得太誇張了,五十七個孩子怎麼養呀?一間屋子也裝不下!」
「是裝不太下沒錯。」所以能趕出皇城的就趕出去,讓皇兄皇姊們自個兒去住。
「對吧對吧,這種謊話一戳就破。」她可得意了。
「是是,晚艷姊姊教訓得是。」
孺子可教也,有賞。「好了,用午膳吧。」
她從馬背上取下行囊,行囊裡滿滿都是使節準備的食物,使節真是個好人吶。她粗估了這趟旅程要耗費的天數,將食物分成等分,這一頓可以各吃兩個粽子及一大片肉乾,飯後有水果——哇,還有好幾塊甜的鹹的糕餅,設想得好周到。
「吃完再趕路吧。只要黃昏能到達什麼小鎮的話,睡的地方就有著落了。」她將食物遞給他,再從水囊倒兩杯茶。「鳴鳳,你是住在大城裡的嗎?」
「嗯。」
「我問過路,依我們的速度,到大城還得花上四天左右,你的家人一定很擔心你。是說……你怎麼會被我叔父擄來呢?你是在街上遇見他,他色心一起,就叫人敲昏你帶回來嗎?」是有這種可能。日前叔父奉聖主之命到鄰國去面見鄰國皇帝,順便談些邦儀互惠的餚贈,八成是那時踏在別人的土地上看中了別人家的孩子,就順手給綁了回來。俗話說順手牽羊,她叔父更高明,順手牽人哩。
「差不多。」唯一猜錯的是——不是在街上,而是在國宴之間,莫聖雙那對色迷迷的眼珠子可從沒離開他身上,他是被人誇讚習慣的天之驕子,也習慣別人投以驚歎目光,只是沒想到莫聖雙敢將心裡齷齪的打算付諸行動,也沒想到皇城內的護衛這般鬆散,看來是大伙好日子過太久了,久到失去戒心,害他差一點就被男人給奸了。
「有這種叔父真丟臉……」害她也跟著抬不起頭來。
「你嘴上雖然這麼說,不過送我回去之後,你還是會回去那個丟臉的叔父家,不是嗎?」
「是呀,不回去能去哪呢?反正在叔父家過日子也就這個樣子囉,現在的我,沒辨法自食其力討生活,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又辛苦又可憐,只好繼續留在那裡,至少有個屋子能遮風擋雨。」莫晚艷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未來該如何走,她思考過所有可能遇到的情況及挫折,也思考過應對之法、解決之道,知道留在叔父家對她才是最好的,唯一的失策是救了他,讓她現在的人生大計出現了龜裂。
「所以我才決定不要求砍了莫聖雙的腦袋。」鳴鳳低低自語。
「你又嘀嘀咕咕說什麼?」
「我哪有說話?晚艷姊姊,你聽錯了吧?」天真的皮相又端出來了。
「咦?可我明明……」
「粽子裡包的料好多,真香,晚艷姊姊,你快吃吧,昨天晚上你沒用晚膳就去睡了,早上又匆匆忙忙趕著出關隘,餓了吧?」
唔……被他一說,的確是餓,現在顧不得說話,先填肚子要緊。
囫圃吞粽,再灌兩杯香濃的茶,肚子飽了七分,還有一顆又圓又紅的桃子又飽了兩分,最後一塊黑糖薑汁糕將最後一分給塞得滿滿。
呼,撐飽之後她將行囊收妥,突然在行囊一角發覺她順手塞進去的小錦囊。
「鳴鳳,喏,這個給你。」她差點忘了這要緊事。
「是什麼?」他問,因為好奇心使然,同時動手解開錦囊繫繩,裡頭是四顆比藥丸子大一丁點點點的圓珍珠。「晚艷姊姊,這是?」
「給你的。」
給他吞的嗎?「你給我珍珠做什麼?」
「你帶回去,要是有急需就賣了它換錢。我手邊沒有太多銀兩,之前全拿去訂做了一對錘子,將自小存的零用都花光了……」
「錘子?」
「像腦袋那麼大的雙錘,一邊各二十五斤,耍起來很帥氣呢。」雖然她現在手邊沒有錘子,仍認真揮舞著手臂。
不難想像神力如她,揮舞著重錘在練武的模樣。
「晚艷姊姊,你既然將手邊銀兩都花盡,那麼這四顆珍珠,我不能收。」他退還給她,心裡沒說出來的是:這四顆小丸子珍珠,我根本看不入眼,我幼年時拿來打彈珠的珍珠還比這大上五、六倍。
「你收下。」她又推回去,這回牢牢握住他的手指,將裝著珍珠的錦囊包覆在他掌心,不給他拒絕機會。「我住叔父家,有吃有喝有住有穿,沒什麼需要用錢。」
他無法推辭她的好意,因為——她那股神力,幾乎要握斷他的手指。
「晚艷姊姊——我收就是了,我收就是了……」趕快放開他的手,說不疼是騙人的!
莫晚艷得到滿意的答案,這才瞑目鬆手。「你要好好運用它。這條長繫繩可以拿來掛脖子上,別弄丟了。」
「好。」他在心裡苦笑,但沒表現在臉上。
「那珍珠原先是鑲在我娘首飾上,她很少戴這些累贅東西,最常戴的只有戰盔。聽說珍珠首飾還是我爹送的訂情物。」提到爹娘,她臉上又有笑了。
「這麼珍貴的東西你還大方送我?」一聽見珍珠的來源,他很吃驚。
「也沒什麼珍貴啦,珍珠首飾都壞掉了,珍珠散了大半,只留四顆珍珠也沒用,身外之物又不能讓我爹娘回來,我才不覺得幾顆珍珠代表什麼。」她聳聳肩。
「你看得還真透徹。」一般人都應該會將死者的遺物視為寶貝,她倒怪異,反其道而行。
「我把爹娘放在心裡就夠了。」她按著胸口。
「豈止放在心裡,你嘴上也全是我爹怎麼樣怎麼樣我娘怎麼樣怎麼樣。」
「好像真的是耶……」回想自己一路上說過的話,幾乎十句不離爹呀娘,像個小孩似的。
「但是你看起來還滿快樂的,在你叔父家當個小孤女,日子很好過?」
「還不差啦,書裡寫的苦命小孤女我倒沒遇過。我爹說,自立自強,我娘說,求人不如求己,加上他們給我的好手好腳,我沒吃什麼苦。」最多只是叔父不怎麼寵,堂兄弟姊妹不怎麼親,府內府外沒什麼人聊心事——但通常她也不會有啥心事啦,她又不自尋煩惱,也不自討苦吃,自得其樂得很,堂姊有書讀,她跟著讀,堂哥有師傅教武,她跟著學,堂妹做新衣裳,她有不要的舊衣裳——實際上只穿不到三次的舊衣裳——可以拿,府裡今天多煮兩盤菜,她也能多挾兩口,多好。
「你還滿堅強的。」又不自怨自艾,不認為自己死了爹娘可憐,不以自己是孤女而博取同情,實屬難得。
「哭哭啼啼又不會讓我的日子變得更好,快快樂樂過生活才實際。」她一直是秉持這個原則,將來也不打算改變。
「你大概不管在哪裡生活,都能活得很好。」
包括……在宮裡。
這念頭完全出自於本能,他未曾深思熟慮,只覺得帶她回皇城,留在他身邊,應該很有趣。她笑起來很陽光,是個孩子還愛裝老,愛聽他姊姊、姊姊的叫,有時被他的笑容迷惑得茫茫然的,露出難得的憨傻,有小女孩的天真,小女孩的無邪,小女孩的善良貼心,小女孩的不顧後果,真的好想將她留在身畔……
「應該吧。」她也很有自信。看看天色,「鳴鳳,我們差不多該趕路了。」
「嗯。」
雖說是趕路,實際上兩個孩子根本是邊走邊玩,見到路邊果樹結實纍纍,她與他會興奮尖叫,一個樹上摘一個樹下接,然後沿途就啃著果實過一餐。
傍晚下了一陣突然大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她一手拉著他,一手拉著馬,急乎乎要找遮蔽處,最後只能躲在大芋葉下,兩人淋得盡濕。他長這麼大,可從沒淋過雨,哪回出入不是有宮婢小心伺候著,被冰冰冷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的滋味很是新鮮,倒是她,一臉惱著,擔心他會受風寒,嘴裡一直嘀咕著要老天快快停止,別再傾倒雨水了。
看著她蹙眉的認真模樣,他笑了,挨近她,跟她一塊淋雨。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盞茶的功夫過去,雨停了,兩人又繼續趕路,找著了野店住宿,先將濕衣裳換下來晾乾,行囊也濕了大半,幾件衣裳也濕得無法再穿,只好硬著頭皮向店家暫借兩套衣裳。
小小房裡,處處披著濕衣,她推開窗,想讓風進來,瞧瞧能否讓衣裳快些干。
一些濕掉的糕點也得先吃掉,否則壞了多可惜。
「鳴鳳,喏。」她塞給他兩塊濕濕的棗泥糕,自己嘴裡也叼著一塊,含糊道:「我幫你擦頭。」揚揚手上店家借衣裳時順便借來的布巾。
他轉過身,讓她動手處置他的長髮,反正他也不懂如何自己打理它們。
「你的髮質真好。又滑又亮的。」
他淡笑。那不是理所當然嗎?天天有宮女拿著藥泥替他護髮,不好才該自省。
「我的就好糟糕。」說著說著還自厭地揉弄自己那頭濕髮,也因為濕,所以鬈得更嚴重,完全毛躁地披在腦門後。平時她會將整頭長髮紮成粗辮,讓人瞧不出它的誇張,現在為了晾乾它,只好獻醜。
「像獅子。」九歲那年,友邦進貢兩隻獅當禮物,讓他養在御花園當寵物,其中一隻的鬃毛就像她這德行。
「舞龍舞獅的那種獅子?」
「你沒親眼瞧過獅?」
「那不是書上假想出來的動物嗎?」她睜著圓眼,以為龍呀獅呀全是虛構的。
「龍是假的,但獅是真有其物。」
「你們國家有獅嗎?我可以瞧見嗎?它的額上是不是真寫了個『王』字?」她轉為驚喜,越來越將他的國家想像得好玩。
「哪有王字,那是圖畫裡畫上去的。你想看獅?」
「想看想看。聽說很兇猛呀?」
她現在的神情才符合一個對任何事都感興趣的小姑娘,亮著眸,晶亮燦明。
「又凶又大呢。」故意越說越吊她胃口。
「它們會在街上走嗎?像狗一樣四處跑四處吠四處亂撒尿。」
「那還得了!」連養在御花園都得鎖著,省得小太監小宮女被叼去當食物啃得連根骨頭也不剩,還放它們在街上逛?!
「你是不是又在誆我,根本就沒有獅子這種東西存在?」她突然收起笑顏。
「我要是誆你,我讓你狠狠打一拳。」
「我的一拳可能會打破你的腦袋。」
「我當然知道,所以才說這麼重的誓呀。但要是我沒誆你,你又怎麼向我賠不是,對自己懷疑我一事表達無限歉意?」他瞇眼笑,在算計她。
「那……那我就跟你說抱歉嘛。」
「好小的誠意吶。」比米粒還小,都快讓人感受不到了。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虧她這個做姊姊的一路上多照顧他,怕他冷怕他渴怕他餓怕他累,他還敢跟她討誠意?
他仰頭,視線對上在替他拭發的莫晚艷。
「晚艷姊姊,如果你親眼瞧見獅子,表示我所言不假,你可得安慰我被你懷疑而受創的小心靈。你知道的,不被人信任的感覺很糟糕,胸口痛痛的,說不定日後換我不再相信人,這影響好大吶。」
「好啦,你不要小小年紀就對人性失望,如果我真的見到獅子,我跟你道歉——在你全家人面前跟你道歉,說鳴鳳是個不說謊的好孩子,然後我再請你吃頓好吃的,好不好?」
真當他是小孩子一樣在哄騙呀?他心裡哧笑。而她的確是,說完還拍拍他的頭。
「好呀。不過要吃什麼,得我說了算。」他就再當一回蠢小子無妨。
「沒問題沒問題!」這有啥難的,她爽快允了,點頭如搗蒜,反正小孩子愛吃的不外乎是些小零嘴,花不了多少銀兩。
「你別只顧著替我擦發,你自己呢,不快些擦乾,等會兒生病了。」
「我身子骨強壯得哩,安啦!」她甩甩獅鬃——不,是鬈發。
話別說得太滿,現世報很快就來了。
隔天,莫晚艷發燒得連床都無法下,更別提策馬趕路。
她本來還硬撐著不想耽誤行程,他卻難得板起臉,擦腰釘在床邊,不准她離開被衾。
「我都說我沒關係了,咳咳咳……」聲音沙啞得像被丟在地板狠狠踩過十幾腳般破碎。
「躺著。」再讓他多說一遍,他就要翻臉了。
「可是不趕路……」
「不趕路也沒關係,又不急著一定要在哪一天到家。」
「但你的家人會擔心……」
「讓他們擔心有什麼關係!」再說,會擔心的有誰?!他母后?是啦,是會擔心啦,擔心他再不回去皇位不保,會被其他妃子生的傢伙給奪走。還是那些皇兄?他們只擔心他太快回去好不好!
誰像她一個勁的呆,只會擔心他。就叫她要擦乾發再去睡,她偏偏要先替他將被樹枝勾破的衣袖縫好……看吧看吧,生病了吧!
「鳴鳳你——」
「夠了,閉上嘴,也閉上眼,好好睡一覺。」他不知不覺端出威嚴來,駭著了她,若不是他眼裡有關心,她會以為他在生氣。
「好、好吧,那我睡一下下好了……咳咳……」她乖乖合起眸,以為自己不累的,閉上眼後竟無法撐開沉重的睫簾,昏沉沉的暈眩快要將她捲入黑暗中,她還緊緊捉住最後一絲清醒,扯扯他的袖,「鳴鳳你快出去吧……被我傳染生病就不好了……」說完才滿意地偏過腦袋,將自己深深埋在枕間,逐漸睡沉了。
他有片刻的空白怔仲。
笨,都什麼時候了還煩惱他會不會被她傳染!
實在是……很笨。
想嗤笑她,心卻像化開了,有股暖意煨著胸口,所以有什麼溶解了,又像是有什麼萌芽了,快要從心窩口竄穿出來一般。
他搖頭,現在不是站在床邊發呆的時候,他當真走出了房,為的卻不是害怕被染病,而是請店家幫忙找個大夫來,然後又轉回房去——
待在她身邊。
大夫來診視過她,說是小病,喝兩帖藥就沒事了,當中她醒來兩次,兩次都催促著要他離開房間,不想她病好之後換他病了,不過他始終沒聽她的話,總是坐在床畔,不時用掌心摸摸她的額頭。
她身體底子好,睡完一覺,病幾乎好了大半,臉上那嚇人的燒紅也褪成淡淡粉色。她才覺得人舒坦,立刻要拖著他趕路,像是準備補回她睡掉的整整一天,她表現得歸心似箭,真正應該要想家的他卻意興闌珊,要走不走的,一會兒喊腳酸,一會兒又喊天熱,能休息就絕不多走半步,光她一個人一頭熱也沒有用。
像現在,他躺在樹蔭底下,說要睡個午覺再走,她又能如何呢?將他綁好再丟到馬背上強行帶走嗎?唉,只能跟著他一塊坐,讓他直接拿她的腿當枕頭好好睡。
她煽煽衣袖,替他招來清風,他睡沉,稚氣可愛,她光是瞧著就幾乎看得癡。
也許,就快分道揚鑣;也許,這趟旅程再幾天就結束;也許,兩人各自分開,回到自己的生活:也許,以後再也不會有見面的機會……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卻覺得有絲難過,可能是她太久太久沒有這麼靠近過一個人,也太久太久沒有家人的感覺。要是真的到了分離那天,她說不定會哭,像當年失去爹娘那樣大聲號哭。
她以為她不稀罕有親人,與他相處了短短數日,她竟懷念起失去的那些,有人叫著她的名,有人對著她笑,當她生病時,有人會替她著急,有人會小心翼翼替她拭汗散熱,有人會坐在床畔看顧她,有人會吼著要她閉眼快睡。
好久沒人這樣待她了呢,她真高興……呀呀,鼻子好酸,她抽抽鼻,如果真的和他分開,她一定會想念他的,將他放在心裡,和爹娘一塊想著……
「怎麼哭了?」他醒來,就看見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好不可憐。
她胡亂抹淚,「沒有啦,想到送你回去之後可能就無法再見面,有點小感傷。但是我一定會想你的,鳴鳳。」嗚,好好一句話,哭得浙瀝嘩啦。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藏不住情緒,想到就要分開,難免沮喪失落,反觀他,只是睜著美麗的眸打趣覷她。
「鳴鳳,你會不會想我?」
「不知道,可能會,可能不會。」他聳肩。
真無情無義,嗚。
「你要我想你嗎?」
「……至少,偶爾想一想嘛。」
「好吧,那我就偶爾想你好了。」說得像施恩,還很勉為其難。
「你一定會忘記我,忘記我救你的大恩大德,忘記是誰冒著險把你從狼爪底下搶救出來……」還那麼親暱叫她晚艷姊姊,不用半個月,他連晚艷姊姊是啥玩意兒都想不起來!
「我沒有太多閒功夫去記這種雜事,但是我一定會記住你。」天下事又緊又雜,他得學習的東西又太多太多,不過他很樂意在紊亂的生命裡,理出一處小小空位來放她,累極的時候偶爾想想她,讓心緒放輕鬆。
「……這樣就好。」她也不貪心,不多奢求。
「但是你怎麼說得好像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我們還是可以時常見面呀。」他握住舉在半空中替他揚風的手,拽到面前把玩,握在手裡不放。
「一趟路這麼遠,哪那麼容易?」又不是住在隔壁巷子。
「我如果想見你時,我讓人去接你過來。」
「你又在說孩子話了。」是很天真,但是很窩心,她有感動到,就算只是隨口說來的大話,她還是欣慰呀……
「我不說戲言的。」
莫晚艷並沒有因為李鳴鳳這句話而將他當成大人看待,認定了他滿嘴童言童語加上可愛無邪的笑容——呀呀呀,真是個漂亮的孩子,還說著那麼甜蜜的話。
「別哭了,哭起來臉都皺成一團,很醜吶。」他貢獻袖子給她擦淚,因為他的聲音童稚輕軟,所以聽起來有一種特別的溫柔體貼,一點也不像真的在笑她醜。
她破涕為笑,不哭了。
對,不該哭泣,因為與李鳴鳳相遇,是快樂的事,就算會分離,記憶還是快樂的——
她一點也不後悔冒著被叔父打斷腿的危險救出他。
一點也不後悔千里迢迢將他送回家去。
一點也不後悔小心保護著這株漂亮的小幼苗,沒讓他在長大之前被壞人給連根拔起。
一點也不後侮。
然而,就在不遠的將來,莫晚艷很快就會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
她還不知道,她所以為的小幼苗,實際上會是一棵多巨大的妖樹。
這些,她都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