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蓋上擱著條狀的匣子,石青懶洋洋地坐在洞口那棵桂花樹下,一雙眸子半瞇半睜。午後的陽光溫暖而明亮,在臉頰上隨著風和陰影舞動跳躍,濃郁的桂花香裡有不知名的鳥兒啾啾鳴唱,這一幅春暖花開的情景任誰也想不到天時已近繁秋。
依稀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石青微微將眸子張開,遠遠就看到結義弟弟凌天風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石青動了動唇角,拉起一道弧度。
走近的凌天風,臉上掛著兩個明顯而深刻的熊貓眼。
說起等閒山莊,在江湖上大大有名。混江湖的人只要心中還存著點良知正義,提起它來總是要豎起大拇指表示一下佩服和尊敬。
等閒山莊有個信物,形狀如一朵盛放的桂花,用黃金鍛鑄。不知情的話,它很容易被當作姑娘的頭飾。但持這枚桂花令行走江湖,能令黑道銷聲匿跡,白道景仰臣服。
武林盟主是誰可能有人不知道,但手持等閒山莊的桂花令,絕對比武林盟主親臨還要來得有效。
江湖是個講究強權的社會,空有滿腔熱血沒有手段也只能在江湖中沉沒。等閒山莊自崛起能在短短六年裡有如此聲譽,和兩個人分不開。
大莊主石青。
二莊主凌天風。
凌天風,人稱天蟬劍,本是兩淮黃龍莊的主人,不曉得為什麼六年前突然創立等閒山莊,手下好手如雲,背後財力雄厚,頓時名揚江湖,隱隱成為武林一統的人物。更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莊主石青坐鎮——此人據說六年前打敗當時的天下第一人熄心道長,一戰成名,武功深不可測。
這兩人將等閒山莊建立在江淮的一座無名山裡,那裡密林重生,道路崎嶇,慕名而去之人多是失敗而歸,平白為等閒山莊增添幾分神秘詭異。
而今若有人見到凌天風那狼狽的模樣,定會為等閒山莊的將來產生幾分杞人憂天式的擔心。
石青憋住一肚子笑意,道,「來,天風,過來歇歇,瞧你那可憐的樣子,誰又惹你生氣了?」
凌天風也不說話,只是瞪著石青,他的結義大哥。凶狠的模樣,讓不知情的人看到,說不定會開始懷疑等閒山莊是不是要上演一出兄弟鬩牆、血腥奪位的戲碼。
石青拉拉衣裳,又摸摸臉。眼珠子一轉,明瞭了幾分。招手讓身邊服侍的人端來幾盤點心和茶水,親手擺在氣喘吁吁的凌天風面前道:「這裡有今年剛釀好的桂花甜酒和桂花糕,味道好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嘗嘗看。」
凌天風一聽,洋洋得意的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是自然,我家豆兒的手藝,我會不知道?」
話一出口,才發現上當,再想把臉拉下來,已經來不及了。
石青呵呵一笑道:「你自然知道,這兩個熊貓眼,想必滋味極好。」
凌天風瞪著石青道:「不錯,這滋味的確不同一般!實話告訴你,他打了我之後,我不但不生氣,還擔心我這把骨頭會弄疼他的手。」
石青再也忍不住的大笑起來:「天風,打是情罵是愛,做大哥的著實羨慕。」
凌天風繼續發揮凶狠的神色道:「我不生氣是因為當我知道豆兒生氣的原因時,連我都想打自己兩巴掌。」
凌天風一揚手,一張紅紙丟在石青的面前。
「老大!可以給我個解釋嗎?」
那是張請柬,大紅喜字下面,寫著兩個名字:石青、凌天風。
「喔,是這件事啊!」石青掩嘴打了個呵欠說:「昨天晚上,更深露重,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睡。江湖風浪數十年,唯有孤影伴我眠。」
石青的語調有了幾分慵懶惆悵。
「錦衾寒重,孤燈難眠,遙望中秋明月,我突然懷念起家庭的溫暖,天風你不妨想像一下兒女承歡膝下,夜讀紅袖添香。你難道不希望大哥我日子過得幸福麼?」
兒女承歡?紅袖添香?
凌天風擦了擦頭上瘋流的冷汗,道:「我明白老大欲求……咳……寂寞難耐,所以想成親找個人陪伴。按理說,大哥今年二十有六了,成親也無可厚非。問題是……」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就直說吧。」石青不耐煩的問。
凌天風再也忍不住的大叫起來:「問題是為什麼請柬上新娘的名字是我,是我,身為堂堂男兒身,而且已經有了相親相愛伴侶的我——凌天風的名字!」
「相親相愛的伴侶麼?」石青喃喃地嘟噥道,神色有一瞬間的怔忪。
他起身走到桂花樹下,花瓣隨風飄落在他的頭上肩上,空蕩蕩的右邊袖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明明有著溫暖而鮮艷的陽光,凌天風卻在瞬間感受到眼前這個人身上蕭索的內心。
「天風,你還記得是誰帶我們來這個地方的嗎?」
等閒山莊,與其說是山莊,還不如說是山壁裡的石窟群。從半山腰方寸大小的斷崖平台開始,一個接著一個的石洞沿山崖開鑿,長約數百里,這些石洞各自相連,洞中有洞,最大的百尺見方,最小的不過容納一人站立。
沒有人知道由誰建造,也沒有人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矗立在此,整個「等閒山莊」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和人工智慧的結晶。
石青道:「若不是那人帶我來此,我們怎麼會想到深山裡藏了這麼個絕妙的地方,又怎麼會想到在那深處的石窟裡埋藏著令世人瘋狂的巨大財富。」
凌天風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莫非這麼多年,老大還沒忘記那人?」
石青苦笑道:「忘記?當你無時無刻想忘記的時候,實際上只是更加牢記。天風,我不想忘記他,所以,這一生一世我都會待在這裡,待在這個他離開我的地方。」
「老大……」
「天風,為兄知道這次的事情很荒唐,可是,他當年走得太決絕,我實在不甘心。他說,除非殘劍再塑,斷臂重生,否則絕不與我見面。六年來,我走訪大江南北,找了多少郎中,請了多少鑄劍名師,你心裡最清楚。就算他早視我如棄履,我也要他親口對我說。親口對我說,當年的一切全是我癡心妄想。」
「所以……」
石青點點頭道:「我想讓他來見我,才將這張請柬廣發江湖。我想請你幫我演這場戲,我要逼他出來。」
「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了,」凌天風一歎道:「可是,大哥可曾想過,如果他不出現怎麼辦?」
石青一聽,慘然一笑道:「我記得我的多情劍上刻著這麼一首詞,以前我始終不明白它的意思。」
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淡月淡雲窗外雨,一聲聲。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聽鷓鴣啼偏了,短長亭。
石青低沉而有點蒼涼的聲音低低在桂花林中徘徊低吟,風一吹過,幾不可聞,可是,凌天風卻聽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所以他道:「事到如今,做兄弟的也只有幫大哥演這場戲到底了。」
石青頓時展顏一笑,拍著凌天風道:「好!好!真是好兄弟。你放心,這件事情我會跟你的『相親相愛』解釋,和你成親只為激他出現,不會影響刮你的幸福。」
凌天風心裡到底不爽,忍不住潑著冷水道:「此柬一出江湖,我等閒山莊從此必成笑柄,這個大哥可曾想過?」
石青正色道:「我以私人之事,連累山莊,事後無論成敗,石青必會親自向門下弟子道歉。」
凌天風見話已說到這份上,石青心意已決,做兄弟的,也只有支援到底。開口道:「我們一幫兄弟都是生死與共過來的,相信大家不會責怪大哥。」
石青縱聲一笑道:「石青一生恩怨分明,執著不悟。認定了一個人,便不再做他想。只要得到你們的支援,我又何嘗在乎江湖中人對我說三道四,心存不滿。」
凌天風聽了,嘿嘿笑道:「雖然我答應大哥助你奪回所愛,但有件事情一定要說清楚。」
「有何要求天風但說無妨。」
「很簡單,要我和大哥成親可以。但是,我的名字一定要寫在前面,也就是說,是大哥『嫁入』我凌家!」
石青臉色一變道:「請柬為兄都已經寫好了。」
凌天風道:「大哥不用操心,此事交給夫君來處理。畢竟是凌某人的新婚啊,做新郎的又怎能坐在房間裡什麼也不做。」
話音剛落,長笑數聲,也不看石青的臉色,轉身找豆兒不提。
再說石青在屋裡呆了呆才反應過來,雖覺得臉上有點下不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讓那個人以為自己完完全全屬於別人,或許更能讓他出現。
石青重新坐回躺椅裡,摸著膝蓋上的黑色匣子。一打開,寒氣逼人,裡面赫然是一截斷臂。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我思念的人啊,你是否還記得我?
或者也在這刻想著如何忘記?
你為什麼不願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