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爆炸後的六個禮拜。
四月五日,清明。
按照舊歷,這是華人祭奠先人的日子。
我搭上長途巴士,花了近兩小時抵達XX墓地之前曾經安葬付氏一族父女的華人墓區。
墓園周圍依舊栽植著一圈密密的白樺樹,只是半年前我到這裡的時候,只看到萬物凋零的慘淡,如今變得蔥蔥鬱郁的樹木,卻是一派欣榮景象。
走進墓區的時候,如期望中,我看到那個長身玉立的男子,一襲深色的輕薄套裝,正背對著我立在一座新砌的墓碑前。
望見陵前擱置的新鮮花束,不禁冷笑了一聲。亦不知他到底是真傷心,還是假慈悲?
付家老人和付矜矜,都過身那麼久了,他有良心不安過麼?
可能是感受到背後的視線,男子回身過來,俊美斯文的面孔一如往常的鎮定,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動。
「你來啦。」他輕聲低喚,自然灑脫,全然沒有落魄之人應有的惶恐。
這種態度反而讓我心情愈加難以平靜。
雖然原本設想過,再次相逢時要用如何言語去刺痛他,可是話到嘴邊卻突然緊張起來真是高估了自己,付林是太過強悍的對手,面對他,我恐怕是毫無勝算……
「聽史密斯先生說,您一早就來祭奠令堂和令妹了……真是令人感動呵。」
故意調侃了他一句,僅僅是我最初的試探。
付林遂衝我點了一下頭,貴公子的雍容氣度盡顯無遺……只是鏡片後的眼色沒有什麼溫度,他拾起一抹輕閒的笑容,突然問道:「三少爺沒事了吧。」
我渾身一震,立刻沉下臉來。
但見付林又是「呵呵」一記輕笑,道:「看來應該是沒事了,回去代我向他問聲好……祝他早日康復。」
「你——」
「狄。」我正欲開口,卻被付林突然打斷了話頭,「你是要問我怎麼知道吧?雖然新聞上說李盛宇身受重傷、生死未卜,可是從你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根本就沒有那麼嚴重。
「如果他真的不行了,恐怕你現在就不會來找我了吧。」付林推了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接著道:「不過說起來,你還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呢……上次在醫院的時候就告訴你,該學學如何控制一下表情,現在你這副樣子,心思都讓人一目瞭然,看得好清楚呢。」
被他這麼一說,我才驚覺自己的失態……擰緊了眉,心道付林果然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人物。
他說的沒錯,那天就發生在我眼前的爆炸,讓我以為李盛宇會因此喪命……都還來不及確認,就因為刺激太大,癲癇急症發作了。
這是我第一次發病,來勢兇猛,醒來的時候依舊神志恍惚,有一刻鐘,對於之前發生的都不可回憶。
然後,當我記起自己親眼所見……那突如其來的爆破與火焰,第一時間裡,便不可抑制地失聲痛哭起來。
原本是想在那樣的情勢之下,李盛宇生還的機率極其渺茫,甚至還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可能,我未曾抱什麼希望,但是偏偏奇跡還是存在的。
事後留守在醫院的鎮蕭告訴我,第一次爆炸是在車前的引擎,李盛宇當即便打開後車門跳出了。隨後的爆破雖然威力不小,將開車的司機當場炸死,卻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
得知他尚在人間,我當然是喜不自勝,也不顧自己剛從昏迷中轉醒,便一路奔至李盛宇的病榻前。
撥開重重簇擁的李家保鏢們,我第一眼看到的,是他坐臥在床上,左腿露在外面正打著石膏的景象。
發現我的到來,李盛宇居然還轉過臉,衝我精神奕奕地打了個招呼:
「唉……剛才我還在叫人把我搬過去你那邊,沒想到你那麼快就醒了。」
混血兒輕閒地笑著,彷彿對之前的恐怖經歷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但我卻看到爆炸留在他身體上的刻痕……
他的臉……
挨近床前,我心疼地撫上他一側未被紗布遮蓋的面龐,止不住地淚水漣漣……李盛宇喝退了他的那些礙眼手下,攥過我撫摸的手掌,柔聲輕道:「不要哭了,我沒事的。」
我搖著頭,目光聚焦在他的傷處,確認般地用眼神詢問,李盛宇說:「我只是撞到了膝蓋……還有一點燒傷,至於這裡……」
他貌似輕鬆地指了指自己的受傷的那側臉頰,道:「不過是皮肉傷,雖然有可能破相。不過男人臉上多幾道傷疤,也沒什麼關係吧……將來我不能用這張面皮到處招搖撞騙,你也好放心啦。」
這種時候還說這些有的沒的,真是……不過經他這一通撫慰,我確實放心了不少,可仍舊無法釋懷。
正當我眉頭緊蹙的空檔,李盛宇突然將我往他的懷中一帶,旋即親吻便落在額頭、臉頰和嘴唇之上。
「我還以為自己這次真的是死定了……」他圈著我的腰,把頭埋在我的頸側這般道。
我配合地把手臂小心翼翼地繞過李盛宇的傷處,環上了他的背脊……聆聽他的感言,肺腑都好像在不停地震動著。
真的難以想像,如果李盛宇真的就這樣走了,現在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在病床上以極其彆扭的姿勢相擁的我們,默默感受著劫後餘生那種動人的欣喜,可是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將這短暫的寧靜打散了。
來人是李盛宇的嫡親哥哥李欣堯,一進門看到的就是那副萬年不變的冷傲架式,不過望見自己的胞弟一身狼狽臥於病床,他的眉頭還是不由自主地皺到了一起。
「怎麼回事?」頭一句便是開門見山地問。
僅僅是那凌厲的語勢,便讓在場的我感到一股沉沉的壓力,侷促不安地望向李盛宇,他輕握我的手,示意我先行出去……
特護病房外正守著一群黑衣的李家幹部們,情勢就像電影裡的那般,氣氛肅殺得有點誇張。
李欣堯的秘書應宇也候在門外,望見我出來,他上前道:「蘇先生還是回去休息吧,三少的事情有我們來處理就行了。」
我的病情不穩定,本來要在昨晚進行的手術,也因為突發急症的緣故取消了,更何況現在我只想和李盛宇在一起,不然即使叫我躺回床上,也完全沒有睡意。
「不了……我想留在這裡。」回絕了應宇的好意,稍稍讓頭腦冷靜了一下,我也關心起李欣堯所提及的那個問題:「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今次的這趟爆炸,絕對是有預謀的事件,比起華寶樓那起「瓦斯爆炸」,恐怕這趟爆炸的原因,無法再用意外來搪塞了吧!
在應宇回答前,其實我的心中自是揣著一份答案的……只是未被正式確認,還不能妄下定論。
「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會做出這種事情的,無非就是那些人了。」應宇朝我看了一眼,那種曖昧的神情是在暗示:我應該心裡有數。
果然……是魯道夫家族根本就沒有要和李氏兄弟講和的意思吧。這次事件是挑釁?是示威?還是那個男人的攛掇?
真是不可原諒!
如若此般的付林……太可惡了!我不明白他為何要窮追不捨,就像我捉摸不透他本人一樣……
李欣堯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他便安排人去迎接蜂擁而至的記者,故意誇大李盛宇的傷勢,而後特別要求知情的幹部們謹言慎行,嚴守秘密,再靜觀其變……
沒多久,李盛宇臉上的紗布便被取了下來,一共縫了十六針,那一寸半縱長的疤痕,就這樣烙在他曾俊美無儔的面孔上,從顴骨到頷骨……即使用頭髮遮蓋,也還是看得見。
「這是玻璃劃破的……沒想到還挺深的呢。」李盛宇對於他面上添置的傷疤似乎並不以為意,甚至戲謔的口吻這樣說:「怎麼看呆了呢……是我更有男人味了嗎?」
望著那條可怖的傷痕,就像是看到一個最大的嘲弄。
我苦笑著無法應對,唯有捧著李盛宇的面孔,細細親吻那傷口週遭的皮膚……好想就此將之撫平,不光是他臉面上的,更是我內心裡的。
混血兒似乎因這舉動而愣怔了一記,忽閃的藍色視線隨著我的嘴唇飄動……然後,如同響應一般,他堵住了我的口……
這一刻,兩人渾然忘我地親吻,好像把一切都暫時摒棄了。
「這趟出來沒有李家的保鏢跟著麼?這可不太好哦……狄。」
付林微笑著說:「目前我還在假釋中呢,如果你再遇到什麼意外,我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付總說笑了,除了您,還有誰會在意區區在下的性命?」我冷冷地說:「今次來也不是同你寒暄的,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如果我說李盛宇遭遇的那次爆炸……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你會相信麼?」
他這般問我,還沒來得及回,付林便輕閒地替我應答:「你一定不會相信吧……而且心裡一定在想,就算不是我幹的,你也把它當作是我幹的不是麼?」
一語說中我的心思,我無話可說。
「所以咯,多說無益……不管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不會為自己做多餘的辯護,因為這次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過。」
自從爆炸發生之後,彷彿週遭都處在危機四伏的狀態,李家上下亦是層層戒備,不久李盛宇也被秘密地接出醫院,過去的別墅自然是不能多待了的,於是便把住處暫時搬至了地下城,他二哥的私宅。
按應宇的說法,這回不管挑釁的是魯道夫還是付林,他們都做得太過了,如果李氏兄弟就這麼忍氣吞聲,也無顏在唐人街繼續稱雄做魁首。
所以既是為了立威,也是為了報復,不管結果如何、運用何種手段,這趟李家勢必要與對手「大幹一場」。
既然都抱著決戰的心思來對御外敵了,李家上下不管是負責哪方面的幹部都是忙得不可開交,地下城各處亦是層層戒備,好不緊張。因為李三少負傷,好多原本由他出面打點的事務皆由應宇接手了。
跟隨李盛宇搬進新住處的我,也這幾天裡察覺到李傢俬宅內的暗濤洶湧。據應宇的說法,既然對方不留情面,李氏一族就算破釜沉舟也要對抗到底。
所以作為嫌疑最大的對象,付林這樣的說辭真的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甫聽到他的那些辯白我居然有點動搖了。
「真的不是你?」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好傻,再一次把內心所想暴露於外……我到底在做什麼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他在醫院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的挑釁,現在我卻……
「呵呵。」付林突然笑了。
在經歷了那麼許多,這個男人的笑容依舊動人,只不過,現在的我無法再對這副笑容動「心」了。
「我想……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最後總是你這樣的人受上天眷顧了。」說著,付林捉起自己一縷垂下的鬢髮,將之攏至耳後,然後輕輕地瞥了我一眼,接著道:「你還真是單純呢,狄……也難怪李盛宇會對你動心。
「他說得沒錯,我會落到這步田地,完全是自作聰明、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
讓人有點意外,遭受了事業重創,不久前還因經濟上的糾紛被法庭傳喚的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如此從容不迫……不過這倒非常符合付林的風格呢。
這樣的他,也讓人越發看不明白。
天漸漸陰了下來,雨絲細細地落下,慢慢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我沒有再說話,是因為不知道要說什麼,而付林也在此刻選擇了沉默。
片刻後,他扭過頭,溫溫柔柔的,在嘴邊挽起一個付林式的微笑,衝我說了聲:「小心感冒,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也不知那是不是發自內心的笑顏,不過很難想像的是: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付林笑了。
*
午夜夢迴,驚醒時,冷汗淋漓。
胡亂地抓向床邊,手掌卻落進一個溫暖的手心。
「發噩夢了麼?」黑暗中,枕邊人這般問。
還未來得及開燈,我便急切地投進他的懷中,生怕自己只要一鬆手,便會重新陷進那無盡的夢魘裡,我緊緊地擁住那堅實的胸膛,氣喘吁吁。
李盛宇愛憐地撫著我的頭,小心地避開那即將要動手術的部位。
被寵溺得心裡發疼,不自覺地抖嗦起來感受到我的情緒波動,他忙出言撫慰:「別怕……有我在。」
李盛宇捉過我的手,像是要我確認般撫上自己的臉頰,感受到掌心摩挲到他面頰上那條略微突出的皮膚,我才稍感踏實了一點:是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還在擔心什麼呢?
清明的那晚,從鎮蕭那邊得知,付林在王子街的辦事處開槍自殺未遂,被送至醫院搶救,雖然脫離了危險,但到現在都沒有醒來。
李盛宇說付林一直都是將別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可是今次卻被自己人擺了一道,他是個很驕傲的人,所以終究無法原諒自己。
隨即因為醜聞曝光,倫索不久便自動提出辭去法拉盛議員的職務,魯道夫家族恐怕會因這件事,很長一段時間一蹶不振。
另外鎮蕭在七月的時候去了洛城,據說又升了一級,我還特意打電話恭喜他。
想到這裡,心間驀地溢出了許多複雜的情愫……
一眨眼,時過境遷,人真是容易遺忘的動物,我這時候總算體會到。
傷痕纍纍的痛處,會因時間的消磨慢慢癒合。
曾經的那些風風雨雨,都已成過往雲煙。
對於捉摸不定的未來,心懷惴惴的同時,我想繼續走過接下來的人生道路……
和我的愛人一起。
*
這個星期,我終於要做開顱手術了。
感謝上帝能讓我活到現在,距離那次紛爭又過了大半年,腦袋裡的那個顳葉腫瘤已經長大到不得不切除的地步。
雖然李盛宇百般安慰,可我依舊知道,拖延了那麼久再做手術,風險要比半年前大得多……
原本很懷疑自己能不能活過手術後,於是在被推進手術室前的一刻,腦海裡還不由自主地歷數起往昔的回憶。
可是這不過是杞人憂天,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次日的上午了。我躺在病床上,看到守護在一旁,一整夜都不眠不休的男人。
鬍渣都跑出來了,邋遢的模樣。
李盛宇什麼都沒有說,只是衝著我,展露出一個憔悴的笑顏。
他伸過了一隻手,和我的,緊緊地繫在了一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