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 第七章
——    現在(和平世界歷567年)——

    澄六牙踩著二十歲的人早不該有的孩子氣輕快步伐,橫越了一條街又一條街,慢慢接近著目標。

    想起剛才在幽暗的街角吻著禾學序欲拒還迎的唇瓣,刺激的犯罪感又襲向他而來。他是第一次在公眾的場合(雖然是沒人)跟禾學序親熱,如果不是還僅有一絲理智的話,早就把人推倒那裡了——誰中那平日穿著西裝就冷酷到連個吻都不給的戀人上司,今天突然露出那麼無戒備的神情,還一直說著「一定要活命回來」那些可愛的話。

    想著,澄六牙又不禁揚起嘴角了。他怎會捨得死?給他一百萬也不死!儘管這是首次要潛入懷疑收藏軍火的秘點——一個根據情報是有重重陷阱的地方。

    「牙哥。」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招呼,在澄六牙兩步之外響起。然後他就見兩個小弟弟守在他今晚的目標——曾是迪斯可的地鋪入口。

    「你們兩個怎麼在這?」

    「直哥今天說要來看看,讓我們站在這兒守著。」

    「……直哥在裡面?」

    澄六牙不敢太露跡地嚥了咽。不會真的這麼巧吧,找了數年的「臨時軍火庫」,真的在這個地鋪裡?還要派人把守耶!

    「直哥有沒有說你們兩個也不能進去?」

    「他說沒事就不要騷擾。」

    「那你給我下去,就站在門口別進去,大聲問直哥可否讓我進。」

    以澄六牙奇跡地在「域聯」內飆升的地位,他已經不包括在「沒事就別騷擾」中的「沒事」裡。

    其中一個小弟聽吩咐的照辦,過了沒多久對澄六牙說:

    「牙哥,直哥說你可以進去。」

    「嗯。」

    澄六牙點點頭,就走上那條像沒有盡頭的地牢樓梯……

    「六牙,正好你來找我。」

    只是聽見腳步聲,琉亨直就說了。

    「直哥。」

    澄六牙正式走進來,看見只剩下櫃凳和琉亨直自己帶來的一瓶酒的迪斯可,完全不覺得有任何軍火可藏著,看來又撲空了。

    「你突然跑來幹嘛的?」琉亨直拍拍身旁的椅子示意澄六牙坐下。

    「我是路過,看見兩個小弟在守著,才好奇走過來的。直哥又來幹嘛?」

    「我偶爾也會來,你不知罷了。」

    「哦。」

    琉亨直給自己倒了一杯滿滿的酒,然後就整瓶塞給澄六牙。後者接過手時,才知道原來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了。

    「六牙,我今天收到一個很有趣的消息,你先猜我是怎麼得到消息的,然後再猜那是什麼消息。」

    怎麼猜呀,白癡……

    澄六牙心裡咕嚕,但嘴角還是要附和:「哪兒收到的消息嗎……從女人口中吧?上完床女人的口最易開了。」

    「哈哈哈……」

    琉亨直笑得前合後仰,還用力拍著澄六牙的大腿。到他笑夠了,才抹著淚水的道:

    「哈,我是……嘻嘻哈……我是從烏托邦軍方人士口中得知的。」

    煞時,陪笑的臉僵掉了……

    「烏托邦……軍方?」

    心跳有停頓嗎?呼吸還在繼續嗎?——覺得體溫不斷在下降的澄六牙,生怕會從椅子上掉到地上。不能置信琉亨直如此容易地把桃源衛警虎視眈眈多年的秘密輕易說出,但他還是謹慎地演繹著一個不知情人士適度的驚訝。

    「是,『域聯』一直都是烏托邦軍方在桃源的秘密立腳點,不少軍火也經由這個組織秘密在桃源境內收藏或轉運,為將來的入侵作準備。所以,你知道為什麼那個跟烏托邦有血海深仇的副總警司,總是咬著我們不放了吧?」

    「不會吧……」越聽下去,澄六牙的專業逼迫他更冷靜下來。

    為什麼要跟他說這樣的話?又是試探他?他的毛管又豎起來。

    「噯,我還以為你的反應會更可愛一點。」琉亨直曖昧地瞄一瞄澄六牙,後者演得再強也還是不自然地直了一直背。

    「直哥,你跟我說這些是……」

    「我跟你說這都沒什麼意思的,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不要告訴任何人,然後衛警還是可以得知消息的話,我就一定會是那個背叛者嗎?

    「六牙,自那次你替我在那姓禾的身上開了一槍,我最信任的小弟就是你了,好好地跟我混,明白了嗎?嗯?」

    琉亨直的臉非常平靜,沒有一絲皺紋。澄六牙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心寒的表情,他只能像個木偶般點頭。

    「好了啦,把這是個什麼消息也猜出來吧。」

    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琉亨直咧齒而笑。

    澄六牙還不知道,這將會是個頗漫長的夜晚。

    *

    「美麗新世界」的老地方,五年如一日的——荒廢、寂寞。

    俯視璀璨的夜色,澄六牙撫梳著柔軟的髮絲。

    為什麼要約在這兒?在這兒什麼也不能對禾學序做,可是……這兒是他第一次斗膽擁抱對方的地方——就是在除他以外最後一個少年臥底也殉職的那一次。

    「六牙。」

    晚上格外有神秘氣質的臉迎了上來,那雙眼神中有一絲看見對方平安無事的慶幸想浮上來,卻一直被按下。

    「沒……」想了一想,他還是把原來想問的「沒事吧?」換成:「有沒有發現?」

    澄六牙坐上了窗邊,以慵懶的眼神瞄瞄他,然後故意令人著急似地松牙關、抽口煙,一番磨蹭才慢吞吞地道:「沒有發現軍火,但我從琉亨直口中收到新的重要情報。」

    「是什麼?」禾學序交抱了臂,認真地聽著。

    「桃源衛警有內鬼,一直跟烏托邦軍方有秘密聯繫。」澄六牙又抽一口煙,他每需要力量時就會這麼做,接著他用一點沒變調的聲線道:

    「那個內鬼……好像叫禾學序。」

    終於回頭瞥禾學序一眼,對方的臉色是想像中的難看……不,美人不會有難看的臉色,那是一種讓人看了就會心痛、並摟住他大喊「當我什麼也沒說過算了!」的臉色。

    不過,那只是對於迷戀他美色的小伙子來說。澄六牙卻是與他享有共同的生死秘密、有切不斷的牽絆的戀人。

    「我為什麼會沒懷疑呢?」澄六牙敲敲自己的額頭當作懲罰,「自那次克童命令你把本已關到口供房的琉亨直放走開始,你的眼神就變了。而且你還突然多了很多管道似的收到一大堆奇怪的情報,更莫名其妙地突然揭發我的真正身份。這些全都是烏托邦皇軍的幫忙吧?嘿,他們居然還記得我。」

    一連串的句子,沒打算等待回復。他望向窗外,「看來你隱瞞我的事也不少。你能愛的烏托邦人不是只有我嗎?他們不是你的仇人嗎?為什麼幫他們?」

    聲音很平靜,但世上沒有別個人會比禾學序更清楚他此刻的痛楚,是被心愛的人長期欺騙著,然後親自揭發的痛楚。情形就跟當天他揭發澄六牙是烏托幫的貴族一樣。他們兩個,總是這麼公平地相愛,和傷害。

    「我說過……我不是為復仇而來。」禾學序沒有退縮,反而走近了澄六牙,看清他許久沒再為自己而細心打扮的外貌。那是因為時間告訴澄六牙,對方的愛和自己的外表從來都是兩回事……「我不是要毀了烏托邦,亦不僅想保護桃源的人而置其他生靈於不顧。這兩種行徑都是自私而無知的。」

    「你明知道桃源要抵抗烏托邦的話就一定會引起戰爭,塗炭生靈,所以寧可出賣桃源?」澄六牙抽一口煙。

    「桃源政府根本無能力解決這件事,上下議院都攪著自己的經濟利益不放,但又要保衛疆土?那本來就是魚與熊掌。」禾學序的神色開始有些緊張,說話有些急速。

    「……就是那樣,你犧牲桃源的疆界,把她拱手讓給烏托邦?」全天下,本應沒有比自己和禾學序更不信任烏托邦的人,但今天,他才發現這種想法與事實有出入。他又要抽一口煙。

    「要分國分界只是政治家的遊戲!人民只是想安居樂業,被誰統治都沒關係!」禾學序焦急地提高了聲線。如果澄六牙肯回頭看他一眼的話,一定看見現下他眼中的說話——求你明白我、無論怎樣也支持我!

    可惜他的希望徹底落空。

    「禾學序,你以為烏托邦真是那麼簡單嗎?」你為什麼會不明白?你是受害最深的人!澄六牙揮開腦海中這些質問,只餘下痛心的聲音:「你到底知不知自己在做什麼?」

    禾學序盯著在黑暗中,澄六牙那因燈光微弱而變了透明灰色的眼瞳。這雙平日總是含著浪蕩微笑的眼睛,只要非常仔細的看就會察見……在瞳孔最中心處的凜然。那是由心發出、從至終沒有改變過的忠善氣質,亦是真正令禾學序愛上他的核心原因。

    正因如此,禾學序很明白自己本應是最容易被這樣一雙明目收服的人,可惜……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亦也於告訴你。我是在以最有效的辦法,拯救最多的人命。人民沒有義務,為了政治家的把戲而犧牲。」眉頭也沒皺一下,他堅決不動搖,發出那猶像修道院鐘聲般沉重而正氣,堅定又悠揚的聲音。反正事已至此,不論錯對他也只有堅持下去一途,對他來說,分別只是……得到、或得不到戀人的支持。

    而澄六牙本來一直落在自己膝蓋上的目光,還是被那天籟般的嗓音吸引了……徐徐停留在大天使仍如十四五歲少年的、巴掌大的臉,正經的瀏海梳在額前,知性的眼瞳,在昏暗之中無懼地發射著綠芒……明明就仍是他心中瑩然屹立天際的大天使。

    「……這樣的話,你為桃源付出得再多,總統也不會感激你的。」

    「寶貴的並不是總統的感激,而是生命。」

    澄六牙聞言,瞇細了眼。是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是在某程序上令人難以認同,然而卻不能否認,他依然看見大天使的羽翅發著光芒。

    此刻的禾學序不再是澄六牙心中的模範桃源衛警……卻是不惜犧牲個人榮辱去換取真正和平的——偉人。

    香煙,從指間無聲掉下。

    澄六牙不再想追趕他,不再想超越他,此時此地……澄六牙只想好好的跟在他身後,為他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哪怕自己只夠資格當整個「曠世偉業」中的一隻棋子,只要可以一直徘徊在他附近,一直站在最接近他的地方,一直把所有目光花在他身上……澄六牙就會滿足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愛上這個人。

    「六牙,你會不會幫我?」禾學序戰戰兢兢的。

    「……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我會全面跟你合作。」

    「什麼條件?」

    「成事之後,放棄一切,跟我移民到香格里拉。」

    當「偉大的事業」完成,澄六牙希望禾學序真正只屬於他一個。

    「六牙……」

    「我早就放棄了桃源衛警這個身份,我只記得自己是禾學序的臥底。我根本一直在為你而活,不要騙我說……你一點也感覺不到。」沒了香煙的手,拉起了禾學序冰冷的手指,深深親吻了一下,「所以,完成你所有未竟之志後,請你跟我走。」

    「……我答應你。」

    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絕,又或是只要有一個理由去答應就好,禾學序毫不猶豫地把從窗上跳下來的澄六牙擁抱住了。

    為什麼當天第一眼就覺得是你了?為什麼上天要安排我挑選了你?也許……為的就是今天?

    禾學序倚在澄六牙充滿淡淡洗衣粉香氣的懷中,闔上了眼。

    「他們……烏托邦軍方有沒有強烈要求找我?」把嘴唇靠在對方的太陽穴附近,澄六牙低聲問曰。

    「……」禾學序幾乎從心跳聲中就看穿澄六牙的不安。「有,他們從我傳過去的資料中知道你是我的臥底,馬上認出你是多年前失蹤的貴族,要我把你交給他們。」

    「然後呢?」澄六牙拉住了禾學序的手肘。

    「我說後來我想抓住你的時候,被你逃脫了,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你還在我身邊。」

    「為什麼?你當時不是應該生氣得想殺掉我嗎?」澄六牙輕抿嘴。

    「就算是家裡的寵物摔破花瓶這種小事,也會讓人生氣,但又豈能教人捨得棄掉他?」禾學序把臉埋在澄六牙的胸襟上,承認那早植了根的禁忌感情。

    「……我是家貓嗎?」

    「因為你不是所以才會令人更傷腦筋,不是嗎?」

    澄六牙輕輕把禾學序從懷中拉起來,就一個曖昧煽情的距離盯著他……頭部小巧、脖子細白,胸膛也沒這年齡的男人該有的厚,線條優雅的鼻樑、纖薄的嘴唇、璀璨的蒼翠眼眸,全嵌在宛如把全天下的美感都收藏了的臉,加上此際淡桃紅的尷尬,看來更像個洋娃娃。

    感激和愛這兩種強烈的情感激動地在澄六牙胸膛中攪動著——瞬間,他抓住了禾學序後腦的頭髮,強迫粉嫩含櫻的唇向著自己,然後近乎咬的留下痕跡,不斷轉換角度的重合著。欲拒還迎之間,禾學序的領帶已被扯下。

    澄六牙摟上禾學序的背,桎梏著後者似有還無的掙扎,正要撫上直接刺激對方中樞神經的地方——

    「!」

    倏地,二人有默契地站直了腰,然後對望了一眼,由禾學序開口:

    「是我的。」

    接著就從西裝裡掏出微震著的手機,退開了幾步接聽。抹一抹從嘴角溢出的唾液,像被澆熄後那堆濕透的灰燼般淒涼狀態的澄六牙,沒力地隨便靠著些什麼倚站,仇視著戀人手中那個挑人家最通電子際才響起來的電話。

    「……一小時後……可以。沒有問題,請講……什麼?」

    靠在窗邊的澄六牙,親眼看著戀人運籌帷幄的臉轉為疑惑。

    *

    這夜的月,是令人不舒服的滿月——因為被濃濃的雲層時隱時現地遮蔽著。就像明明有正大光明的東西在,卻被邪惡掩蓋了一樣。

    按照上司克童的指示,在距離此高廈天台兩里的垃圾箱丟棄了手機的禾學序,慢慢平復了在十五分鐘前還在忐忑著的心情。

    丟掉手機——這種指令怎麼聽都覺得是有所暗示,是有人安裝了竊聽器或追蹤器在電話上的暗示。如果當真如此,就是說剛才跟澄六牙的所有對話都被竊聽了,然後禾學序下一步的未來就是坐上電椅,罪名則是——通姦賣國。

    可是,被約在距離手機兩里的地方見面,也像是一種暗示,是「我在幫你」的暗示。

    但桃源衛警的總司令怎可能幫一個已經證實的賣國賊?

    禾學序眼中的分析力和眉間的幹勁,一切一切把他襯托成為一個完美成功男人的象徵,這刻都被晚風撫亂了。

    「禾。」

    從其中一邊樓梯口傳來的聲音,有屬於克童的穩重。

    「總警司。」禾學序轉身,行了一個標準的禮。

    「……做了絕對不能做的事。」

    禾學序不發一言,臉色亦沒絲毫的動搖。那份冷靜,像是堅持自己信念的義士劍客,在刺殺行動失敗後那種傲然的束手就擒。對上這張臉,任誰都會覺得克童才是壞人,甚至連他自己也會這麼覺得。

    「你不問我,我們何時開始懷疑你、監聽你?」

    「由半年前我主動提出取消臥底計劃開始懷疑,一星期前看到我手機裡以烏托邦密碼留下的短訊開始監聽。」

    「你——早知道?」

    「是十五分鐘前作的猜測。」

    克童語塞。他總是被冷傲地洞察事實的眼神折服、雖然自己是上了年紀的人,可是……他還是會覺得禾學序很有魅力。證據是,從在那破舊的木屋中,看見蜷縮在棉被中的對方起,他的眼睛在這十年來就沒辦法再移開過。

    「那你在十五分鐘前也應該猜到……我其實根本想放你走。我已經瞞過了所有人,以你的精明只要你想的話,十個小時之內一定可以全身而退。是不是?」

    「不必了。」

    「禾,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

    半晌的沉默滲透如墨的黑夜。

    「總警司,你還要憐憫我到什麼時候?」禾學序冷澈的聲音顫顫的,彷彿有一股溫暖的力量想破冰而出,「自你把我從父母的屍體邊背走起,你就沒有停止過的同情我。」

    以往,他還可以欺騙自己說,克童是欣賞他的能力才格外看顧他。可是,今天已淪為桃源叛賊的他,再撐不起任何藉口。克童仍然幫他的原因只剩下一個——同情。就是那種令受害者永遠無法忘記自己是受害者的可恨感情。

    月色下的克童,顯得老態龍鍾,聽罷這一番話,更是有點站不穩似的。

    「……如果令你困擾的話,很抱歉。」他提起了目光,看著跟前那張常令性別之外變得朦朧的臉龐。禾學序正面迎接著那種極端喜歡的眼神,不……那應該是深深愛著對方的眼神。他就知道這雙深沉的綠眸中的感情,是這十年來克童一直不敢讓他知道的、壓抑良久的感情。

    「沒關係,我沒有感到困擾……就算有的話,也是身為兒子的那種困擾。」

    倏地,克童眼中的愛和詫異均加深了。

    「總警司,十午前還是個軍官的你,在我失去父母的同一天,失去隨你去鎮壓屠殺卻被暴兵殺害的兒子……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是我們之間冥冥中的一種聯繫。」禾學序憶起了久遠的記憶,勾起了以前的含蓄微笑,「也許因為這樣,我對你總是很敏感,尤其是有錯失的時候,很容易會對你於我的種種反應有強烈的不滿情緒,我想這大概是源於一種不想被父視看不起的神經質。」

    「……」克童眼中的愛越益清晰,那是一種獨特的……父愛。

    「回應你的期望,當個堂堂正正的桃源衛警是很重要,不過……覺得這也重要、那也重要,什麼都無法放棄的話,最終只會一事無成。」禾學序聳了聳肩,突然行了一個笨拙的軍隊敬禮,向克童的前軍人身份致敬,「所以我是甘願承擔後果,才會作出抉擇。請你逮捕我。」

    克童看著慢慢合上眼的禾學序,半晌,自嘲的微笑不自覺浮現著。他真是非常的多餘,亦看輕了已經長大成人的禾學序。對方早就從那個染滿血跡的被窩中站了起來,一直光明正大的、亮麗的、忠於自己的活著。

    私放對方,只會破壞了他的光明美麗,克童要為幼稚的決定作出彌補,於是決然掏出手銬——

    「舉起雙手。」

    人生如戲,世事如棋。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了戲劇性的情節。

    在禾學序睜開眼後一秒,他才從詫異中認出反映在綠色眼眸中的——是一頭閃銀髮絲的澄六牙!他直立克童身後,俊逸似月娘誕下的銀月之子。

    一直跟蹤而來,他總算沒有白帶槍。

    「你——」

    「不用說,剛才你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澄六牙用冰冷的槍管對準克童的後腦,目光像一頭看上獵物的野鷹般凶根,「你說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是嗎?禾學序先生,那請你現在就記起來,你除選擇了背叛桃源……也選擇了找!」

    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的因素加進考慮之列,連眼前這個老頭也不如!這是澄六牙極之不爽的主因。換句話說,他現下就是在跟戀人鬧彆扭。明白了這一點的禾學序,太陽穴發痛……說真的,要他被此刻的澄六牙所救,還不如被逮捕……

    澄六牙見而冷哼一聲,然後湊近克童的耳邊:

    「老頭!暫時把你銬在這裡,沒問題吧?還是你不打算放過他?」

    克童聞言,居然來一句令禾學序更沒轍的無責任發言:

    「我只是不想私放他,如果是『逃脫』的話我也沒辦法。」

    臥底計劃早在半年前就被禾學序在隱瞞澄六牙的情況下取消了,那麼這半年來的任務,一定不是桃源衛警所交待的。想要那批軍火的人,也一定不是桃源政府。

    是烏托邦皇軍吧……

    為什麼呢?一個無法藏有大量軍火的「域聯」琉亨直,同時又跟烏托邦軍方人士有聯繫,居然擁有軍方死命要找出來的「軍火」。真的是軍火嗎?還是只是一種代號?

    這兩個星期內,澄六牙就不斷的強迫自己在這些問題中打轉。因為他腦袋閒下來,就會想起禾學序。

    「可惡!」

    一不留意,腦袋又閒下來了。澄六牙像閃到腰的老人家般皺起眉,猛敲著頭也不能把禾學序冷淡的表情從腦袋中敲出來。

    兩星期前,禾學序荏澄六牙的拔槍相助下,逃過落網的危機,卻丟下一句「我需要時間仔細想想未來的事」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還跟澄六牙斷了聯絡足足兩星期。只是今天又突然從人間蒸發中出現,約了他在「美麗新世界」。其實要被動地等對方不是那麼可恨,可恨的是……原來對方只要有大事需要思考,就會毫不猶豫的撇下自己。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成為一個商量的對象呢?

    他想著又不甘心地把手中未點的菸扭斷了。唉,第八枝。

    「扮裝蛉蛭」在非常不適當的這個時候響起。

    「喂!」澄六牙理所富然的沒有好語氣,而當聽到電話另一方的嗓音時……就更把懊惱情緒提升為激憤,「我叫你別再打來有沒有聽懂?!要發情的話給我滾遠點!」

    絕情地掛了線,澄六牙氣得想邊罵著「臭婆娘」邊把手機往地上一擲的手,竟被抓住了。接著,俯視著來者的皮鞋尖的視線慢慢上-,直至碰上那張睽違已久,朝思暮想,恨之入骨又愛入心肺的嚴肅的臉。

    「女朋友的來電嗎?」禾學序瞪瞪電話,又瞪眼他,看來是聽到部份通電內容。

    「不是啦!」澄六牙條件反射的否認,「煩死了!是沙騰的馬子,看上了我,不害羞地整天黏人,還敢偷拍我沖澡的照片,早晚要拆了她的骨!」

    「真是受歡迎。」

    「喂……那種表情、難道是在吃醋?」

    「才不是。」

    「明明就是。」

    「你別管我。……呃!」

    手腕倏地來了一陣痛,到禾學序的神經來得及釐清狀況時,原來已被澄六牙狠捏著手腕按到牆上。

    「不想我掐死你的話,就發誓這輩子絕不再對我說『別管我』這三個字。」

    「你怎麼了?!」

    「什麼我怎麼了!」澄六牙大發雷霆,把這兩星期的積怨部爆發出來,「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這輩子我除了你誰也不想管,所以不容許再有『別管我』的指令,以及突然失蹤的事再發生!還有,吃醋就要馬上立即給我老實承認!」

    禾學序沉下的瞼,在暗處浮起一絲並不生動的表情。被捏著的手腕輕轉,暗示澄六牙讓他放鬆,然後他竟主動跟澄六牙十指緊扣在一起……讓後者頓時心頭一蕩。

    「吃醋就要老實承認嗎?」禾學序平靜地道,讓澄六牙感到有威脅,「那你會告訴我你跟娜熙-罔比的關係嗎?我為吃她的醋已快酸掉了舌頭。」

    剎那,澄六牙噴出的盛怒氣息變冷了。禾學序擰起了眉。

    「你果然記得她。」他提高了下巴,一瞼不屑,「她是誰?青梅竹馬的童侶?PuppyLove?她這幾天一直跟我炫耀與你孩提代的事,還總是看我不爽。」

    「不、不呀!她只是普通的兒時玩伴,我沒有……」投入了太多精湛的演技,澄六牙險些把重點忽略過,然後他像一頭在進食中被主人取走了食糧的小狗,用那種一味想爭取回些什麼,卻一聲也不敢哼的語氣低響:「你怎麼會認識娜熙?」

    遊戲結束了。禾學序盯著澄六牙介乎淺紅與白的唇瓣,突然好想親他……不過他知道這個時候親對方,只會被視作要迴避問題被推開。但是,可以親他的機會還會多嗎?

    「她當了少尉,侍在軍中。」禾學序還是忍耐了下來。

    「軍中?」澄六牙彷彿過了半晌才把話聽懂了,突然像爆發般提高了聲音:「別跟我說是烏托邦皇軍!你要冷靜的這兩個星期,就是正式投靠了烏托邦?!」

    禾學序來不及回應,對方就像要握碎他的手指般在十指緊扣著的地方施力:「不准!立即遠離那不擇手段的軍團!是我不好……我不應一時心軟讓你作出那麼愚蠢的決定,由我知道你跟烏托邦秘密合作開始我就應該把你打包上船跑路了!」

    澄六牙深刻的五官輪廓陰影兀見,反而禾學序百合般的表情則越來越淡,像隨時會消失的一樣:

    「……我的身份已經被揭發,桃源不再是我可以侍下去的地方,但我亦明白你不想回到烏托邦,我不會強迫你陪著我,所以希望你等我——」

    「要我等我愛的人有什麼難?不過,這絕對不是單方面決定的事。不要什麼事也命令我去做,我也是自己生命的主宰,我會用自己選擇的方法愛你!」

    聞言,禾學序垂下頭,解開了與澄六牙緊扣著的手,然後單手掏出了手帕按在鼻上。

    難道是在哭?澄六牙倏地心頭一緊,正想伸手去抱住對方的肩時,冷不防被一團白霧襲上臉龐!那種氣味非常恍惚,吸入肺部後有一種暈眩的感覺,那是……迷暈霧?!

    單手抱住澄六牙的腋下,禾學序冷眼看著對方的身體越來越重的樣子,最後順著自己的懷抱滑倒地面,才緩緩把掩著口鼻的手帕拿走。

    他蹲下來,伸手輕拂著銀色的瀏海,戀戀不捨地、情不自禁地在那額上烙下一吻。

    「……禾學序……」身體已經不能動彈,微弱的聲音卻仍堅毅地發出。

    「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不要……」

    猶豫了一下下,禾學序一咬牙還是擁上了澄六牙的背。趴伏在那寬厚的肩背上,感受著對方越來越慢的呼吸……簡直像安眠曲一樣,令禾學序想就這樣伏在這背上睡一輩子,可惜……

    「我一定會回來找你,只是現在必須離開。」

    「……你……別小覷我……」

    澄六牙的眼神似倔強地掙扎了一下,但下一刻眼瞼還是徐徐蓋上。禾學序慶幸沒被對方看見此刻……自己這個快要滴淚的模樣。

    奈何的歎息,微若蚊吶。宣戰的限期已至,禾學序始終要暫別安躺在地上的睡王子。

    *

    由在「美麗新世界」轉醒到回到家,澄六牙一直在碎碎的念著。

    「可惡!離譜!荒謬!竟然對我用迷暈霧?他以為若他哭著哀求我放他走,我還是會冷血到禁錮著他嗎?!」他悻悻地如此想,卻不考慮到要禾學序哭求他的話,對方是絕對會選用迷暈霧,「混蛋!蠢——哇!」

    打開家門,就看見沙騰正佇立在門後,有種在晚道上會遇到的地藏王菩薩的陰森,但對方臉上明顯沒那種祥和的微笑,所以更煞是恐怖……

    「你幹嘛回家不開燈?」澄六牙擦汗問了一句,然後突然被沙騰推了出屋外。

    有燈光的地方,「怎麼了……幽京玫在嗎?」幽京玫正是這幾天把他纏過半死不活的沙騰馬子。

    漸漸在光明中露面的沙騰,居然是一臉淚痕,而且手中拿著些什麼,而當澄六牙看清楚時——對方手中那柄手槍已指在他頭上了。

    「澄六牙……虧我真心把你當是兄弟!」沙騰的聲音異常地沙啞,像哭了很久很久。

    「你這是幹什麼……難道這是為了幽京玫?你為了女人向兄弟舉槍?」

    沙騰絕望地向澄六牙搖頭,除了星北被衛警射殺那次,後者從沒看過他……如此悲傷的表情。

    「女人算是什麼?我只會無法原諒……出賣兄弟的人!」沙騰剛抽一口氣,「你……為什麼要做衛警的線眼?!」

    澄六牙把眼睛瞪到前所末有的最大,呆楞的看著沙騰光光的頭……

    「我知道幽京玫看上你,所以今天特別跟蹤你看會不會看到她……怎科,我看見的竟然是那個副總警司!接著……我也忘了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沙騰用手槍推一下澄六牙的頭,「我獨個在家中想了很久、很久……究竟,星北哥……是不是你害死的?」

    頓時,澄六牙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微抖著……然而他看不見沙騰比他抖得更厲害。

    這個時候,應該非常有誠意地道歉。可是實際上卻是,聲帶完全發揮不了作用。

    「他們給你多少好處?你連兄弟也出賣?」沙騰丟下了槍,改為揪高了澄六牙的衣領,一拳捶向俊拔的臉。

    明明已經舔到嘴角有甜甜的血絲……澄六牙卻想沙騰繼續打。他絲毫不想撫平對方的憤怒——

    「他們沒有給我任何好處……」臉頰很痛……

    「那為何——」拳頭也很痛……

    「因為我本身就是桃源衛警。」

    通風的窗口,不住竄入冷風。一定是因為寒氣的迫人,所以沙騰的表情都冷僵了。

    「我由十五歲開始就從衛警學園被挑選出來當臥底,這些年來一直為桃源衛警提供情報。」一直以為這好歹算是人生中一件絕無僅有的、堂堂正正的事,但事到如今,澄六牙居然沒辦法昂首說出來。

    沙騰的手則鬆了,放開了對方的衣領……然後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多年來,談不上出生入死卻是朝夕相處的兄弟,原來……一直都是非你死、即我亡的敵對關係。這些年來,對方有想過一天要給他套上手銬嗎?或在他熟睡的時候開槍斃了他?他大力嚥了咽,理智或感情出讓他無法置信,欲言又止的嘴巴正要張開——

    鈍拙的爆破聲取代了他的聲音……

    一顆子彈,由他左邊的太陽穴穿入,直線從另一邊穿出。用了滅聲器的關係,故沒有太大的槍聲,但血液卻毫無分別地直湧而出……

    直至沙騰仍僵持著那張驚訝的臉向後倒下,澄六牙才把一切的情緒釋放出喉頭:

    「啊呀——」他失控地奔到開槍者跟前,瘋狂地捶著對方的胸口,每一下都是想要對方的命的用力,卻一點也動不了對方,「我才是臥底!你殺我、殺我啊!為什麼要向沙騰開槍?!混蛋!!」

    垂下手槍的琉亨直瞇著眼,陰森地笑著,儼如冷眼旁觀著被火燒灼的螞蟻。「桃源衛警的臥底嗎?這真是一個世紀大笑話了。你是我重要的手足,為了不讓你在其他人面前也貽笑大方,我只好替你殺了沙騰。」

    四肢並用地發狂中的澄六牙瞬即愣住,簡直是血液凍結的僵住了身體……因為這句話,琉亨直竟是用最純正的烏托邦國語說出……

    「六牙-回特皇子殿下,終於還是我自己先找出你的秘密啊。」

    琉亨直說著,散出一疊由幽京玫偷拍的照片。全都是映著澄六牙左肩背位置……一個代表烏托邦皇儲身份的含尾蛇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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